对这样的偏僻地区,买地一开始都是先采取怀柔政策的,就算是客户人家也享受了几年红利,才因为种种原因被拿下立威。还是老样子,粤西从组织人手修路,派农业专门学校的研究员去制定农业模式,结合当地百姓的痛点需求来激励他们学习上进,这三板斧中最后一板斧是尤其重要的,因为粤西的民情已经很接近于南洋了,本地土人真的很懒,没有痛点的话,他们压根没有服从的动力,随便舞弄几下,有得吃就行了,剩下时间,宁可躺着休息也不愿意学习。
各地的民风是真的大不一样……之江道的百姓,真是天生就勤,不管家里家业多么丰厚,只要还活着,还能动,便是要做工,不论报酬多少,总是要有些事情做着才安心,看戏赌钱吃酒,固然也有,却绝不会是生活中的主旋律。
次一等能折腾的就是关陕川蜀,老陕吃苦耐劳,雄心不已的血性,都是在残酷的自然环境中培养出的豪情,川蜀百姓也是一样烈性,当然,出众的人物各处都有,别地未必没有英雄,只是在做民政的时候,会非常突出地感受到各地风气给施政重心带来的偏差,就这么说吧,谢双瑶在江南,要想方设法地协调百姓别那么卷,别那么爱钻空子,但在粤西却是希望百姓能卷起来,以脱贫为荣,别再躺在吊脚楼里睡大觉了!
还好,还有医疗这个痛点可以拿捏粤西百姓,不然的话,真是有点无计可施的意思了,整个广府道都多瘴疠——其实就是气候和虫咬传播的传染病,疟疾、登革热是家常便饭,而粤西的百姓不论多懒,毕竟还是不想死,也不愿看到亲人去世的,也愿意付出一些劳力来换取生活质量的上升:修通自家县城到海边港口的路,那不摊派的话,是绝对不会有人来出力的,哪怕给钱都不行,宁可在家躺着,但修通自家村寨到县城或是镇子的路,那这几天的工还是肯出的,也不用给钱,管饭就行。
……有钱都不肯挣呢,但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人家的选择,还好,应对疟疾和高热,买地都有新药,这昂贵的价格,以及政审分降价制度,也促使了本地的百姓有一部分积极学习官话,跟着买地的部署种田——内陆山区州县,交通成本高,运粮出去卖没有任何前途,除了口粮地以外,一律安排种甘蔗——橡胶都不敢安排,不是因为气候不行,而是橡胶种了要五六年才看得到回头钱,本地的百姓哪有这个耐心。
倒是有些粤东的客户人家,蹿过来找老亲投奔的,有些人凑在一起,壮着胆子开了橡胶园,但本地的经济农业最主要还是发展当年就能看到钱的甘蔗,凡是跟着买地走的农户,今年都看到回头钱了,有的买了药,有的买了新衣服,还有的买了马口铁的餐具,或者有的跟着去羊城港、鸡笼岛见了世面……他们得到的好处,逐渐地在本地的百姓中扩散了开来,一年多时间,对粤西的消化逐渐走上正轨了,谢双瑶准备再给个两三年时间,再来决定粤西的客户人家,包括大家族需不需要分家——如果分家了无法抵御高原方向的凶狠土番骚扰,那就只能强忍着先去解决高原,再来谈彻底消化的事情。
“和福建道相比,广府道各种问题很大,矛盾也尖锐突出,四境都有问题,是要花时间好好梳理消化!”
近一年以来,谢双瑶是经常到羊城港来驻扎的,也尽量多巡视了些沿海的州县,山区州县也挑时间去了一下,但她的行踪关系到太多公文的收发了,去内陆肯定造成行政效率降低,只能通过放映队来增强影响了——不得不说的是,新衙门在粤西打开局面,真正扎实地把统治下落到村级,而不是和敏朝一样浮于表面,甚至连县级职能都完全缺失,放映队是一大功臣。毫无疑问,粤西土著对谢双瑶的敬畏和服从,就是从仙画开始的,而且知识教也悄然地通过土番,渗透到了粤西边缘——云贵高原和安南接壤的几道,现在也有很多知识教的信徒了。一个宗教传播的速度比正经政权是真快得多了!
“从这个角度说的话,不管首都定在哪里,陪都应该有羊城港一个……羊城港很适合做东南亚的定海神针。”
考虑过经济,现在政治议题又追在脚后跟跑了,谢双瑶也在考虑南面都城的选址:选榕城,可以更好地衔接江浙与鸡笼岛、吕宋,选羊城的好处则是镇压广府道,消化的速度会比以前更快,不过,福建道的老人则难免失落了。
“另外,还有几部新法条,只是执行中应用,没有一个郑重的颁布过程,包括博物馆、图书馆的定址……都是政治文化领域的大事。最好是找个时间一口气办掉,最近要求给我上尊号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一盆素雅的白菊,跟着早餐一起被勤务员送进屋子里来了,谢双瑶一面嗅着略带苦涩的淡淡花香,一面吃早饭,一大碗虾仁云吞竹升面,一碟烫小青菜,味道居然和数百年后差异不大,要说的话,几百年后要更鲜一些——没办法,海带水毕竟比不上谷氨酸钠的鲜美。同时送来的还有今早送到的公文,谢双瑶翻看着下饭,“居然连童奴儿都写信来要给我上尊号……救命啊,看来建州的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了!”
“不过,按时间算的话,他是不是其实早该死了?还有皇帝……这是又续了两年多的命,但皇帝没死是有我的暗示,他用起来的确还算称手,至少这几年特科一搞,北方下来的人素质都提高了不少,成才速度快多了,解决了我的一个痛点,活久点也是应该的。”
谢双瑶摸着下巴,有点好奇了,“童奴儿没死,又是因为什么呢?他年纪也不小了吧,就算逃过了前几年的死劫,现在也可能是风烛残年了……这会儿,他还有力气作妖吗?”
第707章 盛京末路 盛京.童奴儿 女金人分家的……
“淅淅沥沥的声音……像很多马儿在一起拉尿, 是下雨了吗?”
“是,大汗,外头下雨了, 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这样啊……也太早了一些……”
确实是太早了一些,汉人的新年还没过多久, 按照多少年来的道理,辽东也正该是苦寒的时候, 三月里, 伴随着春雨,雪能化冻就算是不错了,农历四月播种,一年就这么一季的庄稼。可就在春二月头, 龙抬头还没过多久呢,突如其来的一场暖流,竟是逼到了辽东。
雪虽然还没有化,但第一场春雨的确要来得比往年早多了, 这会儿, 宫室都没有来得及修整那, 屋外的雨马尿一样哗啦啦地下个不停,屋内也有轻轻的滴答声传来, 这是雨点穿过了瓦片的薄弱处,滴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仔细听的话,它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嘀、嗒,嘀、嗒。
但是,老汗的听力已经有些衰弱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显然的,建州衰弱的证据,只是疑惑地抽动着鼻子,似乎对这新鲜的土腥味有些费解,但也没有余力追究,而是把仅剩的精力用来安排农事,“要让贝勒们、牛录们注意安排农时,一时的暖和不能持久,但也要注意看雪场,别把好土都给腌了……这要是发了洪灾就不好了……”
一场两场雨,倒还无所谓,这要是提前解冻,之后又倒春寒开始下雪,对农时来说就很尴尬了,早种了怕秧苗被冻死,晚种了又怕赶不上夏天的好气候,而且,如果这一阵子大雨连绵,提早开江的话,还真可能造成洪涝。在他身边,黄贝勒低沉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汗阿玛,这就安排信使往四方农场传信。”
“那就好……那就好……”童奴儿又咳嗽了起来,往后靠在了大妃塞在身后的软枕上:如果还在壮年,他是坚决不会采纳汉人的这些享乐之物的,但现在童奴儿已经很老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厚实的,塞满了决明子的大枕头,对于经年累月在马上打磨的筋骨来说,确实有很大的益处。和买地来的其余好东西一样,总的确是好东西。才刚一靠上去,他就觉得沉重的腰背一下轻松了不少,就连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一次我病了几个日落?”
他的精神逐渐更好了些,至少思绪是这十几日来难得的清醒,他从浓密泛白的眉毛下方,威严地扫视着火炕前的人们:大妃、小福晋,贝勒福晋——儿媳们,女眷一共六七人,都是来为他侍疾的,既然现在童奴儿已经清醒了过来,似乎打算说点正事了,便很有眼色地行了蹲安礼,在大妃的带领下逐一退出宫室。
只留下两个来探望的儿子:大贝勒、黄贝勒。这是四大贝勒中没有值月的两个,他们也最为孝顺,汗父一病,立刻放下手里的事务,经常过来嘘寒问暖,令童奴儿老迈的心灵十分安慰。对于汗父的病情,他们也很了解,“正月二十起病,到现在十四个日落了,起病是受了风寒,吃了汉人太医刘文鼎的七贴药,共十四顿,萨满也杀了三十只羊、十口猪,白肉分给侍卫们吃了,唱了六天的鄂啰罗……”
“太浪费了。”听到这里,童奴儿神色微动,打断了儿子们的叙述,“现在的日子不如从前了,各方面都要学着节俭,你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是谁让这么浪费的,该追究他的罪过。”
说到这里,老汗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偏过头又咳嗽了一下,随后拿起手绢捂住了鼻子——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嘴巴里传来的浊臭了,人老了,太多迹象可以显现,让逃避变得可笑——汗国的衰弱也是如此,哪怕病得昏昏沉沉,躺在里间,也总能闻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土腥味儿,这都是衰弱的证据。
“不要修屋子了。”他突然跳了话题,因为这会儿他逐渐明白自己闻到的正是漏雨的味道,也能从雨声中分辨出了屋内漏雨的声音,“别费这个人工……这院子能住多久还不一定……汉人的兵打到哪里了?”
两个儿子对视了一眼,都垂下了头,童奴儿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已经到城外了?”
“只有三十里了。”大贝勒的声音也透着沉重,“今年天气好,汉人出兵出得也特别早……城里也有些不好听的声音,正是三贝勒值月,他抓了一大批人,杀了一些,但局面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
“什么!敌人就在鼻子尖了,他还挑拨兄弟间起纷争?!”
童奴儿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不得不俯下身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大妃带着几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进来为他拍背,闹了半晌,童奴儿又用清水漱了口,往太阳穴上擦了两滴买地的风油精,在这清新味道的刺激下,他才算是恢复了过来,同时也下了决断,“这城守不住了,打包细软,往、往……”
说到这里,他也不由一顿,看了看儿子和小妻子,突然悲从中来,咧嘴大哭了起来,“还能往哪儿退啊!难道真回建州老家去吗?”
确实,盛京一退,退的并不仅仅是一座城池,却更是建州女金全部的希望:这可是龙兴之地,是建国的基础,童奴儿就是在这里称王立制的,在此之前,他只能说自己是女金汗而已,住处是部帐,也没有称宫,更谈不上册封大妃,妻子充其量只是大小福晋,更不说立定八旗之制,编纳女金、鞑靼、汉族人口……更大的制度,在更大的领土里容纳了更多的人口,盛京就是一切的象征和基础!
一旦离开盛京,也就意味着这些东西的失去,意味着民心和气势的失去!意味着建州女金,已经完全失去了和林丹汗一样,成为边境重要势力长期存在的可能,又要回到深山老林里,成为无数个在华夏边境得意一时,最终还是被打回原形的小部族……这让童奴儿该怎么甘心?
女金人不是没有英雄,不是没有辉煌的过去,松末圆初时,在辽国之后,女金也曾短暂崛起,大有希望一统天下,但却被鞑靼人打断了脊梁骨,沦为边境野蛮,数百年后,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辽东站稳了脚跟,汉人王朝也眼见着衰弱了下去之时……
要说一统天下,童奴儿倒并没有想过,他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得这样美,但入寇山海关,饮马黄河,甚至是去江南撒一把野,这样的美事儿他前些年的确是常常指望的,可随着买活军的崛起,一切成了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别说陈兵叩关了,建州八旗在辽东的势力范围一再缩水,失了狮子口,没了晋商,边兵边将在‘买送辽饷’的政策之下,再不敢和建州做生意,同时辽东汉人大量出奔买地,在辽东展开游击,和八旗军队周旋,甚至还裹挟他们投买!不过是几年时间,建州真有些四面楚歌的味道!而锦州的边兵,甚至都不满足于固守防线了,而是勇敢出击,开始逐渐恢复失地!
当两头熊打架的时候,如果一只熊负伤未必会输,因为小伤更能激发它的血性,可如果四面都拉开了口子,大血管还在呼呼放血呢?这仗怎么打?不出五年,建州已经穷到了童奴儿觉得一次宰杀三十只羊,为重病的他祈福太奢侈的地步了——建州人有什么办法?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也不是没有想办法自救过,童奴儿去年甚至写信给买地的女主子,在信里把她比做长生天,把自己放在了儿子艾狗獾一样的地位,愿意认她做义母——这是私下里的信,公开的表态更是软硬兼施,无计可施之下,甚至八旗旗主,四贝勒、五大臣都一一地改变了态度,在黄贝勒的建议之下,达成一致,开始教导旗民说汉人的官话,学拼音,并且开始用拼音而不是鞑靼文字标注女金语。
与此同时,他们还往敏朝京城和买地行在发去行文,要求买地承认,建州女金是华夏的一份子:按照买地的通行标准,只要一个人自认是华夏百姓,而且会说汉话,甚至不要求第一语言是汉语,会用拼音……只要自认自己是华夏百姓,而且会说汉话,那买活军就承认他是华夏人!
既然如此,那建州八旗也可以是华夏人啊,他们和敏朝的战争也可以是大小宗争夺政权之战啊,买活军就不能偏帮一方,只给敏朝支援小炮和粮食,至少,至少买地要和建州开个做买卖的口子吧!你看我们都自认是华夏人了,八旗旗民哪怕是三岁小孩都被灌输了这个概念——
随着艾狗獾伴着使团,带着建州人的新立场去了买地,建州这边的确一度曾经看到了一点曙光:买地的态度是有一点儿松动了,不但艾狗獾成功入伍,而且受到重用(有可能是因为他的能力,童奴儿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很聪明的,但他更希望这份看重是因为艾狗獾的身份)。买地还派出了考察使者,来检验建州的内政——这也是他们对于各地小政权的一贯态度,不能说是特别薄待了建州女金,包括叙州、丰饶县等地,都是要使团去考察过了,再谈是否认可其为合格政权,能不能被买地纳入消化范围的事情。
考察团来了,也带来了一些甜头,没有想象得那么多,但至少买地的军队没有直接参与到对建州的战争中,在使团口中,这已经是很大的优待了,但贸易额度还是很有限,不足以解决建州军备不足的问题,买活军倒是提出了,可以给他们供给一些稻种,教他们种田——同时要配套落实对建州汉人农户的国民待遇,取消他们的奴隶身份,同时还包采买产出的大米,给的价格也是不低。
初听,这好处很不错吧,但稍微仔细想想,就知道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事情:现在建州人口损失很重,汉人农户不是没有,但和之前的百多万人相比,已经萎缩了七八成,剩下的三四十万人里很多还是幼童和女性,因为受不住颠簸这才留下来的,建州如果还想要未来,就得养着他们,那就只能让女金八旗也参与到农业生产中来,让人人为兵的女金人,开始学着做农户……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而且会在事实上进一步削弱女金人的战斗力,可谓是一条极为毒辣的绝户计,但大面上却让人挑不出毛病,因为配套的还有牛痘支援,这是免费给的,对女金的意义非常重大,不能说买地歧视建州人,不把他们当华夏的一部分,又或是在建州和敏朝之间拉偏架……包运辽饷那是买卖,建州若是有钱,又能解决买地考察团提出的问题:会说汉话的人不够多,奴隶制残余大,剥削汉人华夏同胞……只要在这些点上有进步,那买地也能增加贸易配额,卖粮草给建州。
可是,但敌我双方势力悬殊的时候,一方不偏不倚,其实就等于是拉偏架了……没有人比建州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这段时间,他们的体会实在是太深了。买活军这边假惺惺地刚‘不偏不倚’,那边敏朝却是折腾着猛地续了一口气……通过阉党、特科,折腾出了一批勇于人事的人才,一下就把辽东这里的局势拿捏得更死了,军资比之前更猛烈,口粮比之前更丰盛……边军不但不是穷得要讨饭,甚至可以说过得日子比很多百姓都要富裕……哪怕只是十年前,这都是咄咄怪事!
血气方刚的汉子,守卫的又是自己的土地,能吃饱穿暖,有甲胄防身,利刃杀敌,按照买活军的要求,还给他们开识字班——甚至很多边军本身就是辽东汉人南逃后,接受了基本扫盲教育,回流过来要‘打回老家去’的,他们如何不肯死战?
建州很快就发觉,现在的边军早已不是从前可以轻蔑视之的软骨头了,经过精良训练,能保持一日三餐,一天一操的重装步兵,在战场上是轻骑兵的噩梦!哪怕没有买军插手,光是现在的敏朝边军,也不是衰弱的建州军队能应付的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女金大姓早已蠢蠢欲动,在童奴儿起家时,他也常常在战场上遇到亲朋好友背离他而去,转身逃跑的事情,但当时他还年轻,一无所有的人承受力本就强些,如今他早已老迈,从顶峰跌落的感觉可就没那么好受了。年轻的童奴儿,对于背叛他的亲戚还能一笑了之,把原因归为自己,下次照样联手,老迈的童奴儿,为了维持政权内部的统一,却会毫不犹豫,一次次地举起屠刀!
从前年开始,八旗内部纷争四起,被处死的权贵甚至不乏老艾家的自己人,还包括童奴儿的嫡亲子侄,权力一次又一次地向四大贝勒手里集中,余下的人,有的服从,有的豁出去了投奔买活军——倒是没有投敏的,童奴儿自己的女婿都过去了……如此内外交煎,隐患重重,让童奴儿左支右绌,真有力不从心之感,从前年起,他就添了症候:
肺上的老伤,年轻时不觉得什么,但现在情绪稍一激动就容易发烧,受寒也是动辄高烧十数日,喘不上气,痰多、乏力,必须依靠风油精提神。去年一整年,卧病算起来大约有近三个月,国事都托付给四大贝勒,好不容易入冬后太平一些了,想着好好将养一个冬天,来年开春或许能转好一些,应付必然更加严峻的局势,但没想到,开春时又受寒了,又是半个月无法理事,而坏消息来得也比预想得更早:这几年,冬日都是严寒,不论是女金还是汉人,都尽量不在冬日有什么军事行动,都是猫冬躲冷,一动兵那就是白白死人。没想到今年天气暖和得这样早,而汉人居然出其不意、兵临城下,打了盛京一个措手不及!
守城工事,恐怕也和里屋的瓦片一样,都来不及修葺呢……童奴儿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阵泄气,挣扎着想要说话,却又是一阵咳喘、乏力,在虚弱的喘息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顺着咳嗽被喷出了体外——他太虚弱了,他也太老了,童奴儿英雄一生,自忖是建州数百年一遇的雄主,可他知道,自己就和这盛京,和这王朝的气运一样,明摆着的事,已经是时日无多了!
“去把贝勒们、旗主们都叫来。”
他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是因为所有的不平都在过去的时日中挣扎过了,承认这一点时反而是如此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把买地那里的世界地图也取来张贴……”
“没路走了,好汉兄弟们就各奔东西,不要悲伤,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女金人分家的时候到了!”
第708章 各奔东西 盛京.童奴儿 大妃会选谁?……
沉疴已久的老汗, 召集诸旗主、贝勒一起理事了!
这个消息,一下传遍了气氛低迷的盛京,城中、城外大营, 甚至较远一些的堡垒,都不断地有马蹄声响起,在马上能看到压得低低的身影:这是催马飞驰的姿势, 倘若不是紧急的军情,高高在上的主子们是万万不会这么受罪的,这样哈着腰催马, 不到两个时辰就腰酸背痛, 骑上半天, 整个人就都要支持不住了!若不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 甚至可能摔下马去——一般常年骑马的汉子,到老了都容易落下腰病,城中就有传言, 老汗的病情是从腰上来的,这辈子是不能再骑马了。
“希望这一次, 老汗是大好了……要是能骑马亮个相,那儿郎们的心思一下就能定下来。”
城里城外, 牛录们和自己的亲眷好友凑在一起, 嚼着发甜的酸菜心——土话叫做布缩结, 在物资匮乏的冬日,也算是不错的零嘴了,这几年, 建州的日子不如以往好过,勒特条也不是轻易能吃上得了,得等到出兵时攒着做口粮, 闲聊时嘴发闲,能有‘布缩结’吃,那就相当不错啦。“盛京和别处可不一样,不是那么好打下来的,现在道路泥泞,炮也不好运,只要老汗能露面,将士们勇敢起来,一定能打个大胜仗!”
“可不咋地,只要买活军的兵不来裹乱,敏军还真不怎么够看,没了大炮逞威风,泥地里披着甲走不动道,儿郎们一箭就是一个!这是被买活军帮得心也大了,真拿自己当dag了!”
dag——这是勇敢的意思,如果是音译的话,也可以叫达钦,这也是建州人喜欢夸奖他人,以及用来自我标榜的称呼,如果一个贝勒的封号里有‘达钦’这个字眼的话,便说明他是十分受宠而且有威望的,虽然还没到把这个词儿定为国号的地步,但这并不影响兵丁们用这个词语来表达对勇士的尊敬。
“买活军的兵,看着挺威风,是有能耐的,敏军……哼,没有铁甲的话,也就是那些夜不收还算人物,其余人都是癞皮狗,总往深山老林里钻,不和人好好打仗。”
“就算是买活军,也敌不过壮年的老汗。”
不得不说,童奴儿在建州,尤其是在建州普通士兵心中的威望还是根深蒂固,无人能比的,尤其是起家之后,战无不胜的那段过往,更让老兵们津津乐道,存在回忆中的老汗,正因为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才越来越无敌。建州士兵们,不像是旗主们有更多的考虑,他们的心思是单纯的:盼着老汗能恢复过来,天命在身,应当能够克服年岁的削弱,就算是邪祟带来的削弱,也当在萨满的祭祀之后康复,率领军民们绝处逢生,把敌人从盛京赶走,重新趟出一条路来!
“只要大汗能够上马,这一仗就还有希望!或者让大贝勒来管事儿也行!三贝勒太苛刻,不能服众……”
“四贝勒也行——嘘!”
这一群低声议论的小军官们,都住了嘴,表情恭敬地对着马匹行进的方向请了跪安:建州虽然是土蕃蛮夷起家,但他们并不以蛮夷自视,反而一贯认为自己是金国后裔,十分注重礼数。贵人经过时,没有下马请安是很大的罪过,尤其倘若是分管自己旗属的主子,丝毫不敬都会引来严惩。
虽然买地考察团提出这是建州的弊病,显示了严重的奴隶制遗存——但这些军官哪有时间看报纸?更不会和考察团多接触,对于这些观点完全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是不以为然,依旧对主子毕恭毕敬,尤其远远可以看到,策马飞奔的正是严苛狠辣的三贝勒,他们就更不敢被挑出任何不是来了:明摆着的事,大汗召集贝勒议事,大贝勒、四贝勒就在宫里,而二贝勒明明驻扎在城外,返回得却比在城中坐纛儿的三贝勒还早,三贝勒气量狭小,是个窄心人,这会儿只怕是满腔邪火,憋着不知道该往哪撒呢!
虽然远远地,似乎有一道森冷的目光投来,在他们身上打了个转,但三贝勒显然心急去宫中议事,也没来找事儿,这也让牛录额真们松了口气,也不敢再聚集议论了,灰溜溜地四处散去,就怕被抓了个现行,都翻身上马,各自回去岗位。
策马从胡同里经过时,又见到不少长随往外窥视,见了人来,忙是关门闭户,这也让他们不免撇了撇嘴:这一片是汉臣居所,老汗召贝勒们议事,五大臣也早已入宫了,却没召见汉臣,他们心底都慌了吧?该!自家人说话,有他们什么事儿,这帮汉臣那股子做派,着实地招人讨厌……现在汉人得意,这些汉臣就更不可信了,要他们说,打起来之前,达钦的大汗,就该把这帮外族的狗崽子给赶出去……
“没路走了,亲人兄弟们就该各分东西,灵活的鸟儿活得更久……”
正当底下的小牛录们,还在憧憬着大汗借助天命,重返青春,打下一场震惊辽东的大胜仗,保住盛京这样的好地方给建州女金休养生息时,在漏雨的皇宫后殿之中,已经梳洗过了,打扮一新的大汗童奴儿,却是端坐在炕上,半闭着眼,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心,“像熊一样勇猛,虎一样狡诈,才是建州的好汉子,什么时候就该办什么样的事,汉人的好日子要来了,他们容不得我们建州兄弟的劲全往一处使,五大臣兄弟们,听我的话,这是实话,谁也不能反驳——该分家了。”
为了保暖的考虑,皇宫的屋舍也并不怎么太高敞,尤其是后殿,更是只比普通平房高大些,这么多成年汉子涌入,哪怕窗户都大开了,房间里仍然显得拥挤闷热,一股子说不出的臭味,不过,大多数人对这样的味道都习以为常了,眼下,没人能顾得上这些,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不少人毛刺刺的脑门儿上已经冒起了汗珠,刚进门不久的三贝勒更是一脸的不服,他叫道,“尊敬的达钦大汗阿玛!”
和鞑靼人一样,建州女金喜欢用排比、长句、比喻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尤其是尊称更不嫌长,这么一长串称呼,不过是三贝勒小试牛刀而已,他还有很多话要往下发挥呢,只是却被父亲瞪了一眼,全都止住了憋在了喉咙里,心下更添了不忿:大贝勒和四贝勒坐在大汗身边,都是假惺惺的悲痛表情,显然已经接受了汗阿玛说的分家事实,一群怯懦的废物!畏惧买活军就像是羔羊畏惧老虎,还没有打就先胆怯了!
尤其是四贝勒,和去买地的小崽子狗獾书信往来最频繁,一定是狗獾给他下了谗言,这个东西,一去买地就把自己分出去了,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子,一门心思地为新主子办事……
按照建州的风俗,父母养育孩子长大,到了孩子能够自食其力时,便让他分出去单过,这是很常见的事情,独立出去的孩子,虽然仍然和父母兄弟走动,但从此便被视为是一家之主,完全的成人,不会有任何人试图干涉他的行动和决策——包括童奴儿,他早早分家出去,自食其力,之后依附岳父,主动改姓以获得庇护,都是这个风俗的影响,他的兄弟也绝不会因为他主动放弃父姓而有什么意见,照样做亲戚往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童、佟这两个姓本来就是童奴儿家老姓的汉译,同时也因为佟姓在辽东是汉族大姓,一个汉人在辽东姓佟,有点像是在山阳道姓孔一样,做很多事都很方便。所以有大量的建州人冒称自己姓佟,尤其是以发音相似的佟佳氏建州人为多——
这里的佟佳是地名,恰好和佟发音相似而已,童奴儿的岳父对外说自己姓佟,也很可能是冒称,这顶多是翁婿两个一起冒称,不能算是真正的入赘。反正建州人对姓氏也很淡泊,就说童奴儿一系好了,艾这个姓氏,那完全是童奴儿起家后新发明的,这个姓的意思是远支(觉罗)艾新家人,随着童奴儿正式拉队伍,立旗帜,这一系子孙也就有了新的姓氏,意思大概就是:从今儿起,俺们远支艾新家人开始单干了,发达起来了,起个新姓大家好称呼。
因为哥哥开始拉队伍了,一家人就有了新姓……这样的事情在汉人那里是难以想象的,但在建州却很常见,一系子孙也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点,从此用新姓自称,敏朝那边消息落后些,还有叫童奴儿的,也有叫夹温汗的——夹温是童奴儿的祖姓音译,意思是金子,这和艾新的意思是一样的,音译写法不一样而已。
当然了,对于大多数敏朝将领,甚至包括童奴儿早年的恩主李大帅来讲,童奴儿就是佟家赘婿,里头的缘由他们是不屑于去了解的,不论怎么说,连几次改姓都可以,更不说别的了,前程完全自主,分家之后,父子兄弟各为其主的事情其实是很常见的,童奴儿让狗獾去买地时,就叮嘱他要伺候好谢六姐,争取得宠,因此,哪怕狗獾对谢六姐极度忠心,甚至反过来和兄弟作对,在道义上也是名正言顺,不会落下什么指责。三贝勒现在就很怀疑,艾狗獾为了自己的前程,拼命鼓吹买活军的强大,就是要削弱父汗的战意!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却也沉着脸,气冲冲地从人群外围挤到了最中心的地段,以当仁不让的气势坐到二贝勒身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有对大贝勒才露出顺服的表情:建州人是一夫多妻制度,并非说后宫所有女人地位都是平等,而是多妻并立,以大妃、福晋名义迎娶的女子所出之子都算嫡子,实际上嫡庶仍然非常分明,童奴儿的儿子中,庶妃、小福晋、格格等所出之庶子,均难以得到较高的地位,嫡子视之犹如奴隶,四大贝勒全都是嫡妻之子。
诸嫡子的地位,又和母亲的地位有一定关系。二贝勒是童奴儿之侄,为养子,不必多说,完全不在三贝勒眼中,四贝勒之母虽然也是正妃,但生前被三贝勒生母稳稳压了一头,虽然三贝勒生母死前也已经失宠,甚至和老汗颇有怨言乃至于翻脸成仇,但那也是在四贝勒之母死后的事情了,而且三贝勒并未受其母失势的影响,反而颇得宠爱。
因此,他对四贝勒并不服气,甚至可以说十分轻视,只服膺大贝勒一人——元妃嫡子,素有威望,虽然有和如今的大妃私通的丑闻,但老汗并未深究,依然非常倚重,也是众人公认的建州太子。三贝勒也认为,汗阿玛可能会把大部分家当交给大贝勒,他也打定主意,要率领自己分到的兵马依附大贝勒——投降南人,做梦都别想,谁要投降谁去,汗阿玛已经老了,说出来的话让人难以像从前一样佩服,透着胆怯,三贝勒是当仁不让的满洲好男儿,他是一定要和南人干到底的!
“人都来齐了……”
除了四大贝勒,五大臣之外,到场的还有不少童奴儿的心腹,也都是熟面孔,只有一些在西部和鞑靼人做生意的没有返回——鞑靼人和建州人之间,时战时和,关系完全由需要而定,此前建州势大,鞑靼人和敏朝联手遏制建州,但现在,建州衰弱,敏朝复苏,还有买活军在南方的声势越来越强,林丹汗就又开始和建州做生意了,虽然价格非常贵,但他手里的确能流出一些建州在别地儿买不到的好东西,双方的关系也重新缓和了下来,不像前些年那么剑拔弩张了。
鞑靼、建州、敏朝、买地、高丽、东瀛……甚至包括了吕宋、安南,这些势力的名字,从老人心头一一流过,他的目光落在了被珍重地裱架起来的彩色世界地图上:这是探子费尽心思才从买地获得的好东西,辽东之地如此广阔,在地图上却也不过是拇指肚大小的地方……
如果再年轻个五十年——如果还能活五百年……那该有多好啊,在这样辽阔的天下间,他、建州女金该有如何的作为……
童奴儿闭了闭眼,壮主的雄心退去了,留下的是族长、国主多年接触政务的务实与精明,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把精力花费在‘为何要分家’上,而是哑着嗓子,让大家都看向地图。
“看啊,这天地是多么的广阔,好土地是这么的多……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子孙却还有别的路走,能干的人,或许能统治一小块拇指肚大的地方,伟大的人,却可以把自己的种子洒遍这片天地。”
“好儿郎们,你们的前路有许多,我来放飞雄鹰,航道有许多,你们自由地选择,我也绝不强迫!”
他喘了口气,低头就着大妃的手喝了几口水,振作起精神,拿过枕边长杆,指点着地图,“有一条路,我已经派出我宠爱的儿子,为你们趟出来了——我宠爱的儿子狗獾,在南边伺候买活军的女主子,他写信回来给我,说买活军那里,什么都好,富饶得超过你们的想象,还要再加百倍。他也说,女主子待人公平,对异族人一样重用,如同糖朝的天可汗一样胸襟宽广……福晋。”
他转向了一边伺候小心的大妃,眼神清明,“你是狗獾的母亲,囡囡也还小,他还离不开母亲。我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了以后,按照习俗,你该嫁给大贝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