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准是卷入了当地的部落争端,和洋番打起来了……”
都是老走海了,说到此事,大家也来了精神,正在各抒己见时,李魁芝却忽见学校门口,有些黝黑面孔奔跑了起来,往某处而去,神色非常激动。
他心中也是一动——要说衙门就此搁置对非洲的开发,这是屁话,因为在李魁芝等人就读的培训学校里,就有不少乌人学员,很明确是为了下一批出海准备的,这几人李魁芝看着面熟,正是乌人中出众的海事人才,是什么消息,让他们上课时间还跑到学校外头去了?
抬手看了看,距离下节课还有十五分钟,他和杨必勇等小弟招呼了一声,带了个小厮,走出校门去看热闹,果然见到街头巷尾,不少乌人大汉、女娘,都是奔向了公告栏——培训学校临近港口,这里万国居民甚多,便连很多白人洋番,也跟了过去,彼此口中都在用自己的母语议论,时而又换用官话,不过,哪种语言李魁芝倒都是能听懂。
“是去非洲的朱利安送信回来了吗?”
“好像是!四年多了!这支船队,终于有消息了!”
第791章 欢庆吧!前行吧! 云县.大家 只管往……
“报得平安, 船损迷途,人员无大碍,将近狮子国……好, 好, 好啊!”
四年过去了,曾经只会拼音的黑大汉, 现在也能够认识大多数常用汉字了, 乌味美不断地揉搓着手里的毛巾, 反反复复地阅读着简短的公告, 咧着嘴,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了——他是特意从自己经营的面包房里跑过来的,这会儿早已没了回去做生意的心思, 而是在人群中不断地寻找着相似肤色的同乡, 并且不断地念叨着自己的那些同人种朋友, “他们不会还在上班吧?不行, 我得过去告诉他们一声!”
“味美,今天你们有喜事呀!”
在他身边,拥过来看热闹的码头百姓们,也纷纷恭喜起他来了,其中不乏白肤洋番——这些年来,陆续留在云县的欧罗巴洋番是不少的,也不管是什么原因留下来的,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也早就融入人群, 遵循着和华夏活死人一样的行为规范,不再抱持着旧有的观念了,很多白肤色的洋番, 都和黑肤色的洋番相处得不错,倘若他们之间没有过直接的主奴关系,那就更自然了,在这里都是异乡客么,如果异乡客之间再有很深的隔阂,那日子就更加艰难了。
也因此,这些人对乌味美的贺喜之情也的确十分真诚,这些有过航行经验的洋番,更是明白船队的不易,“能找到回来的路就好,这么长的航路,又是新开拓出来的,他们没有在半路上消失,真是太好了!现在靠近狮子国,那就没问题了,从狮子国回壕镜,这条航路是现成的,船上的航海士肯定知道怎么走。”
“是啊,是啊!”
有个瘸腿的老洋番,嘴里始终叼着一根短短的旱烟杆,就算没有点燃烟锅,也要时不时的吧嗒几下,“这不容易啊!要打通一条新航路,可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希望勇敢的船长测绘了非洲沿海的地图,把航路和世界地图对应起来,这样,这条航路就算是走通了!从今以后,世界上掌握了非洲-东亚航路的国家,又多了一个!”
人们对于这话的意义,是似懂非懂的,毕竟现在华夏掌握远洋航行技巧,有过类似经历的百姓还非常的少数,但是,这个老洋番讲的话很动听,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欢呼了起来,“你是老船长!我们听你的!这话有道理!”
“你们啊!压根就不知道全球航路环线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还有——突破弗朗机人的封锁,到达非洲,并且平安返回的意义!”
这个被叫做老船长的瘸腿洋番,却是有些急躁了起来,他武断地一挥手,否定了听众们的热忱,但很快又主动鼓起掌来,为朱立安船队大声喝彩,“这是一帮勇敢的好船员,好汉子!他们击碎了那些荒唐的谣言,证明了黑人也可以掌握航海技巧,成为赫赫有名的航海家,祝贺他们!”
“老费利普,我们当然没有你在行——你不是常说吗,你爷爷是麦哲伦环球航行的大副,在他死后,继续主持完成了航行——不过你说得对,这是一次有意义的远航!”
在乌味美身边,几个气喘吁吁的黑大汉也闯进了人群里,他们一样满脸喜色,同时高声应和着老船长的话,“船队回来了,证明了黑人和华夏人,都有跨大洲远航的能力!从此远洋航行不再是欧罗巴人的专利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们要带着新航路回来了!大家!财源滚滚啊!那之后,说不定就是我们的船只把货卖到欧罗巴人家门口啦!母亲的儿女要归来了,大海上的船只多了新的颜色,这是今年最好最好的消息了!”
“可真是!立下了这样的大功!他们是要上历史书的!”
对于环球航行、跨大洲,华夏的百姓们反应真不如这些洋番大,但这些洋番,说的道理是没有错的,远航船队,是汉人、黑大汉杂处糅合成的船队,还带了几个弗朗机水手作为向导,毫无疑问,这支船队的回归,在整个大华夏的立场上,意味着中断了二百多年的远航传统,重新在这个时刻被续上了,汉人的船队重新拥有了跨大洲远航的能力,甚至还可能比之前宝太监下西洋时走得更远!
对于买活军来说,则是可喜的突破,要知道,买活军在远洋航行这块,只能说是理论知识丰富,但要说能否把知识落到千顷碧波之中,化为航来航往的大船、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化为成本和人员损耗都能接受的航线,那也是完全的未知数。老费利普说得不错,哪有那么简单就建立起来的航线,在汪洋大海中,会出现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在启航之前,尽量周全的准备,在扬帆起航的那一刻,与万千巨浪相比,都显得那么的单薄!
现在可好,第一次出航,人就回来了,这就是最大的胜利,不管原定的目标达成了几个,只要这些有经验的水手在,船伤了可以再造,这一次没有完成的任务,下一次可以再试,人能回来,而且损失不大,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除了喜动颜色,宣布着面包房今天全场八折的乌味美,也有不少海商喜上眉梢,彼此议论着朱立安船队了不起的创举,“不知道之后六姐会不会组织商船跟随过去,上次下南洋,一进身毒,就不再允许商队跟随了,既然现在走通了航路,也找到了可以停靠补给的港口,下回应该能解禁了吧!”
“刚才那个老洋番说得好啊,全球航线意义重大,若是咱们这里也有船只要做环球航行,我倒也愿意赞助个百把两银子!”
“说起来,你们上地理课时,老师可有说到南方大陆?真要有心的话,不如我们出面号召一声,建起船来,也去南方大陆探索一番,找到航路,虽然不能自己去,但听说投资人还能拿到一笔地理发现的奖金。”
“还有这一说?地理发现还有奖金?”
“可不是,所以说朱立安船队怎么都不亏的,就算什么货品都没带回来,只要把沿途所见仔细记录,都能拿到一大笔奖金。就比如说,地理书上说了,非洲沿岸的洋流,起于什么纬度,什么经度,只要你能写好笔记,说明自己在航行中,离开港口,用什么速度,在什么风向下开多久,遇到的洋流……证明了书上的记载,那都是有钱拿的。”
“那倒不难呢!”
“那是,出海最难的,可不就是出海本身了?若是有命回来,想要赚钱还是很简单的,还有些地图上有的小岛,你要是找到了,并且记载着如何找到的,又在岛上和土著有了来往,留下石碑记述,随便描绘一下岛屿的轮廓……都能拿到一大笔钱。就刚才那老船长费利普,他是老了,没法离开陆地太远,不然,好多人都愿意请他再上船呢,只要是出海去了陌生海域,哪怕做不了生意都不会赔钱的。”
这话不假,李魁芝也是不由得点头,他也瞄准这笔奖金呢,说实话,朱立安船队的成功回归,让他也对未来的白令海峡之旅,有了更强的信心,甚至有点急不可耐的感觉了——像他这样喜欢折腾,不甘久居人下的性子,见到朱立安船队光宗耀祖、名留青史,怎么能不羡慕?如果他能做第一批登上黄金地的华人,不管在黄金地能不能做生意,光是勘探地理、侦查生物、绘制海岸线图,都能赚一大笔钱,还能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记载……
天龙地虎兄弟,在十八芝中把他压得死死的,可看看郑天龙现在如何?造船的!郑地虎出息一些,南洋委员会轮值主任,攻陷南洋时也是急先锋,可那又如何?攻陷南洋,谢六姐亲临其境,大功肯定是归给他的,郑地虎能在史书上混出多少字来?他若是去了黄金地,那就不一样了,只要说到华夏地理大拓展,那高低少不了带他一句话!
嘿,没想到哥们一个老海狼,本来连官身都不敢奢望,也就是心念一动,现在都到了考虑能不能上史书的高度了!
这么转念一想,李魁芝对虾夷地远航,突然间又不那么抵触了,反而有些得意洋洋起来,自觉自己的选择非常正确,又是涌起豪情,喝道,“今日得到远航兄弟们的好消息,真乃快事!我请大家喝杯清凉饮子,同喜,同喜!”
说着,便叫了不远处守着摊子,踮着脚也正看热闹的饮子摊老板来,包了他的两桶薄荷里木饮子,还都加了多多的砂糖,请大家解暑,乌味美一听,犹如受到了启发,连忙喊道,“我请大家吃炸鸡——炸鸡最美味!”
百姓们一听,都欢笑起来,鼓掌欢呼,相庆为乐,远远的,还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大概是那些黑人,又或者家中有亲眷去远航的汉人百姓,听说了消息,正在欢庆。众人都是笑道,“好啊!好啊!我们的船开得远了,我们也跟着沾光那!”
这一天,城中处处都是自发庆贺的热闹,许多卖吃食的小商贩,都是早早收摊——备的料全都卖完了,不少没成家的黑人,将大量积蓄全都拿来买食物到处分送,反倒要相熟的摊主们,劝着他们收一收,“日子不过了吗?!”
“好啊,好啊!”
云县一角,僻静小院之中,徐侠客几乎跌落了手中的药盏,他猛地一拍大腿,面上已是涌现出了极尽之歆羡,“远航万里,真是——叫人向往至极那!等到母亲大好了,下回出航,我——我也……”
“竟回来了?!”
编辑部中,沈曼君也顾不得再和张天如争执了,两人都一起快步走出办公室,追问着消息详细,张天如在惊讶的沈编辑身侧,深吸了一口气,“好啊!”
他双目熠熠生辉,“今日之后,地缘政治又要大变了……我可真想钻到朱立安的脑子里,问一问,他为什么四年才回来——以他的能耐,指不定在非洲海岸上,折腾出了多大的动静……”
“大船回来喽!大船回来喽!黑大汉的船从非洲回来喽!”顽童们摇着柳枝,在里坊间嚷着消息,到处飞驰,街坊间,码头处,到处都是欢笑,造船厂也在放鞭炮,祝贺他们的船要带着宝贵的经验回来了,在钱街那里,也有许多刚从更士署被放出来的大商人,又活跃了起来,勾肩搭背地议论着将来资金的走向:那么多钱,总是要用出去的,沉睡在银行里,那就是无用的数字,既然六姐不许玩期货,场外交易所要坚决取缔,那……不如往华夏-非洲航线投投钱?
“久闻非洲矿产丰富,现在我们这里有这么多汉语流利的黑大汉,若是回去他们老家,他们自然是愿意的,去非洲开个矿场,做矿产买卖,岂不是好?只有极贵重的商品,才值得这样远洋运输——最贵重的商品,可不就是金银珠宝了?”
“那些黑大汉个个都是搏斗的一把好手,对买地又忠心耿耿,全都信奉知识教,是可以托以腹心的自己人,看这次朱立安在非洲勘探得如何,非洲那里的情况怎么样,要是航线稳定的话,还真不是不可以一试……”
“各通话单位注意。”
在云县衙门建筑群的一角,信息员徐晓莹也是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按下了通话键,语调轻快地向天南地北,所有拥有传音法螺的对讲单位,播报起了来自万里之外的好消息。“今天向大家播报一则好消息,四年前,往非洲远航的船队,已经踏上了回国路程,回到了狮子国港口。从狮子国港口返回占城港,还有千公里,占城港返回壕镜一千公里,远游之子,距离归乡,还有四千里海路,但回到通信网络之中,却已宛如归家一般,呼吸与闻,令人欣喜不禁!”
远远的,通信频道中传出了一阵杂音,似乎是遥远的通话单位中,有人没有忍住,欢呼了起来,徐晓莹嘴角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微笑,继续放大音量,进行播报,“值此佳时,特此播报,与天南海北,万里之遥的诸位信息员同喜同贺,诸位信息员,我们期待着由船长朱立安、大副连闽清出现在频道中,向大家进行播报的时刻,也请诸位远离家乡,豪快胆大的信息员们放心,不论你们走得多高,游得多远,家乡都在身后努力追赶——”
同一时刻,在海事频道之中,同样的信息,被传递给了激动万分的船只群,播报员笑意盈盈的清脆声音,随着月光一起,似乎被风吹到了夤夜之中,不约而同,向着西南方向,吹号擂鼓、悬旗画彩,以表庆贺的船只上方,似乎看到了水手脸上的欣喜笑意,化作了一团光辉,钻进了他们骄傲兴奋的谈论,他们向往的梦中,洒下了粼粼的波光荡漾。
“总有一日,在这地球上,不论身处何处,祖国的通讯网络,都将把你们笼罩,你们永不会和家乡分离——”
“便只管往前,大胆行去!”
第792章 冒险家的热血 占城港.廖友福 大国的……
“只管往前行去吗……听起来倒是叫人振奋, 可朝廷什么时候肯出钱造船去南方大陆呢——哪怕就不出钱,肯给配发个传音法螺,给些经验老道的航海士也好啊!哪能和现在似的, 好的航海士,不是被海军垄断, 就是被那些海商大价钱的招募, 只跑近海航线, 就赚的盆满钵满了,怎么肯为了这么一句话,上船出航,去跑什么赤道无风带嘛!”
“老廖, 你又在抱怨了?要我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你还不如回云县去好好上课, 兴许还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至不济, 再多找几个有钱的大海商,没准也能多给你些资助, 让你把队伍拉起来,你这样的人呀, 在占城港,那多少是有些屈才喽!”
“哈哈哈,就是,就是,老廖,你也未免太好高骛远了, 连六姐都还没想着去南方大陆呢,你怎么老对这件事念念不忘的呀——还说什么,南方大陆只是第一步,你要登上南极洲,做徐侠客都比拟不了的周游世界第一人?你呀,梦得有点太大了啊!简直都可以被称为狂徒了!”
占城港新城内,邻着知识教大香坛,开设的华人茶馆内,好几个素来和廖友福亲善的朋友,正半是嘲笑,半是规劝地让廖友福放弃自己的远航探险梦,“你也不想想,要是去南方大陆也好,南极洲也好,都是有利可图的事情,海商们能不跟上吗?他们大量招纳地理专长生,就是为了研究世界地图上的丰饶之地,可以把生意给做过去的那种,既然不去南方大陆袋鼠地,那就说明那里没有什么利——而如果去这些地方是力所能及的事情,衙门又怎么会不派人呢?”
“你学到的知识,不都是六姐传授出来的吗?等到时机成熟,六姐对外招募人才的时候,你大可前去应征,现在还是把心安在肚子里,好好地做你的领航员吧,可不要自寻死路,为了一点虚名,去横渡可怕的赤道无风带!不怕你回来得晚,就怕你不回来了!”
这话,听起来是很有道理的,座中其余人都深有同感地点起头来,便连廖友福,一脸郁闷却也不好反驳——在占城港这里喝茶的航海士,大多都去过更南方的狮子国、满者伯夷,胆子大一点的,还试着往身毒处航行,寻找贸易机会,并且在笔记上定位了果阿——婆罗洲航线,明确了现在果阿还在弗朗机人的控制之下。
包括廖友福,也曾做过好几次这样的远航,大家都是精明强干、见多识广之辈,并非一无是处,只会煽动人心的梦想家,就算廖友福有满腹的狂思,却也不得不承认,朋友们说得有道理,如果前往袋鼠地甚至是南极洲,是一件简单的事,哪怕衙门不做,大海商也会做的,如果连海商都不肯沾手,那就要好好想想,这件事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危险了。
“回云县……回云县继续去上地理课么?”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将杯中沁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有点儿借茶浇愁的意思,“唉!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耐下性子来读书?”
“读书有什么不对的?咱们的航海业,不就建立在六姐拿出的地理课上?现在的海商家里,哪有不派子侄专修地理的?就是水手们也都知道,地理学得好了,洋流方向记得牢了,不但平安回返的几率更大,而且迟早会被提拔,吃香的喝辣的!”
“听说这几年间,买地那里又有不少地理教师毕业了,可以对外开班,现在,地理课也不像是我们南下时那么紧俏了,上课也变得方便了许多。十八芝的郑家,便送了不少心腹水手去云县上课呢。”
坐在廖友福一侧的好友辛定也是点头认可——占城港差不多算是南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这里是船只集散地,很多携带了传音法螺的船只,每每靠岸,水手都特别受到欢迎,大家争相请客,只为了问些传音法螺那里得到的新消息——远到漠北,南到身毒,让常人难以想象的广袤地域,却能凭借着传音法螺串联起来,让漠北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为占城港所知,这样的事情,不管过去了多久都让人难以适应,总是忍不住要啧啧赞叹传音法螺的神奇。
也是因此,现在,南洋这里也好,买地也好、京城也罢,世界上的信息传递,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双轨制:在传音法螺有分布的城市,大事传递得非常快,这些城市的居民,可以在一天之内掌握数千里外的大变化,哪里吹台风了,哪里受灾了,哪里有大喜事……这些消息在一天之内,便会在许多城市中传播开来,使得本地的居民消息非常灵通。
可是,这些消息要传播到他们附近的乡下去,那就要慢得多了,尤其是在一些新开拓的地区,还没有来得及修路,没有来得及铺开精细统治的网络,那么,这些乡下的居民,他们的消息灵通程度,其实和从前相比,就还没有改变多少,有可能要滞后个半个月到一两个月,甚至是三个月以上,才会知道在城市居民看来,已经过气的消息。
可这些城市居民,他们的消息灵通,也有自己的限制,那就是,他们知道的,也就是通过总台传播的消息,有些小道消息,总台不会播讲,那么,就还是只能靠水手们口耳相传了,这么一来,一座城市里消息最灵通的,就是在码头这里开茶馆酒馆的掌柜、伙计了。
辛定便是这间茶馆的老板,因此,他对郑家的计划,虽然不说是了如指掌,但至少知道得要比大多数人都多。“郑家其实几年前就在准备了,只要商路一打通,他们就准备去非洲看看,要我说,这有一半是六姐的授意,若非如此,他们家只跑近海沿岸的贸易,就已经盆满钵满了,在南洋这里,做占城——吕宋的专线,利润也是丰厚得不得了,又何必舍近求远,去非洲探索?”
“这条路不但远,沿途港口还盘踞着弗朗机人,这几年,从南洋收缩撤走的弗朗机人和红毛番,基本都在身毒方向盘踞,如果航路不变,还是要沿岸开去,那这条路是很不好走的,耗时也久,不知道要贸易什么商品,才能稳定住航线呢。”
“红毛番也去身毒了吗?我怎么记得红毛番的据点在爪哇啊,他们叫做巴达维亚——现在爪哇他们也放弃了吗?”在辛定对面,有个刚从辽东远航过来的老客人,也是诧异地搭话,“我走的时候,爪哇还稳如泰山呢,这才——这才——”
“按老兄您说的,您去年年初走的,一个多月航到云县,在云县被征调去辽州,在辽州又来回运了几趟军需……到这会儿,头尾都快两年了!”
廖友福摇了摇头,有点唏嘘,“这几年,南洋的局势变化多快呀,两年时间很长了!弗朗机人畏惧我们的商船,军队已经不敢存身了,他们的据点正在逐渐放弃,商船航入南洋之后,都去我们华人的港口驻扎补给,红毛番也是如此,现在,整个南洋,从满者伯夷往上,已经完成了衙门所说的‘海域纯净化’。”
“洋番商船之外,所有的军船,一律不敢航入,爪哇那里,红毛番的据点中,也没有衙门长官了,现在那是个自治的补给点,科学教正在招人去那里传教,要在那里教补给点的人说汉语,方便他们接受我们衙门的一体化管理!”
“什么!”这个辽东归来的老客,也是震惊地抬高了音调,“才几年那,海域纯净化的概念,刚提出没有多久吧我记得,这就都走了?那他们留下的土司可怎么办?岂不是要遭受其余邻居最残酷的报复?”
“还能怎么办?”辛定举起手漫不经心地在脖子上挥了挥,“就和吕宋岛上,那些依附于弗朗机人的土司一样呗,能有什么好结果?随便扶持个部落里的土人,都能把他们给——”
茶馆之中,诸多活死人各有态度,或者是哈哈一笑,或者是流露痛快之色,或者是漫不经心,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便是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自古以来,群雄逐鹿、争霸天下,便是要死人的事情,用买地的话说,弗朗机人既然觊觎南洋的主权,那么失败之后,受到反噬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
“那么,那么安南的局势呢?”
老客也是惊疑不定,喃喃说道,“我们从壕镜离开之后,就直接去吕宋了,倒是没怎么听到壕镜的人议论安南,我还以为安南局势没有大改,阮主、黎主,还在依赖洋番的武器互相争斗……”
“弗朗机人撤走之后,他们便都争着要去云县朝贡了,都想让衙门支持他们做正统。不过,船只现在还没筹措好呢,谁都没能成功启航——因为都想着不让对方去,所以,谁的城池中有造船坞的迹象,立刻便由奸细告知对方,这边就发兵来攻打,双方打成一团,商船都不往安南沿岸停靠,壕镜那边不知道安南的消息也很正常。”
“我买军天威,竟至于此!之前我还当安南的弗朗机人不甘心撤走,必要和我们一战呢!”
“其实倒也不是全都撤走了,农场主还有留下来的,只是他们都想改为向买地纳贡,求得我们的庇护,因此积极受洗入了科学教。但凡是弗朗机人和红毛番呆过的地方,那边的百姓都是最积极改信的,这不是,大主教都要累死了,听说爪哇还留了一支传教士团,之前还紧急和云县报道,希望云县这里派人出来,把他们都接过去进修呢!”
一如众人所言,别看占城港这里,歌舞升平,日趋繁华,橡胶、甘蔗、木材、药材,甚至包括了水果干,都正在源源不绝地出产,一副蒸蒸日上的样子,但其实这几年来,南洋的□□势变动非常激烈,如果把目光放到整个南洋来看,可以说是没有一天太平无事的!
本身来说,即便没有买军,这个时期的南洋,也受到了西洋势力的入侵,现在更是了不得,买军、华夏这一掺合进来,源源不绝,且互相声援、同气连枝的华夏移民,一旦大量进入南洋,又给本来就混乱的局势带来了新的变数。
哪怕买活军没有直接插手,但围绕着他们的存在,还是带来了很多变化,其中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洋番们对于港口的信心不再那么充足,甚至不敢在南洋继续维系自己的驻军港口,在过去几年间,逐渐从安南退到满者伯夷,现在又从满者伯夷直接退到了身毒——说起来,弗朗机人在身毒还有果阿这个据点,至于说红毛番,离开了巴达维亚之后,他们能去哪里,是否掌握了一条巴达维亚——新大陆南侧——欧罗巴的航线,这就不是这些华夏水手所知道的了。
“也可能是去果阿了,或者在身毒再找一个港口,现在,这些洋番彼此很友好,再也不打仗了,倒是知道要联手抵抗我们,否则,再过几年,他们在果阿都站不住了,说不定要一直被赶到大食海域去——从我们的港口到大食,和他们的港口到大食,距离是差不多的,在那里,才能真正谈得上是拼一拼彼此海军的本领,否则,他们在武器补给上实在是太不利了。”
这就是海军了,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操纵船只的技巧,甚至不是士兵的素质、作战的勇气,而是单纯地比拼着地理和国力。就说买军和弗朗机军队吧,就算没有武器的优势,双方的武力值相等,那弗朗机军队在南洋也占据不了什么优势啊,他们能动员多少水师?几千人?买地的海军、海船又有多少?
弗朗机军队依托于殖民港口作为补给,买地呢?依托于多大的疆土?真要打起来,就算一换一,买地也能轻易地把所有敌人留在南洋水域,把所有港口摧毁,甚至让所有来南洋做生意的船只,有来无回,再也无法回到故土……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实力比不过的时候,那就没法打,因为敌人可以失误无数次,但你却只能失误一次!
这还只是双方的武力相等的情况,事实是,买军的战船,火砲水平,那根本就不是弗朗机战船可以比较的,根本连打都没法打……只能说,面对这样一个疆域广大、船坚炮利的大国,之前能搞几个港口,那是因为人家没在意,现在,当大国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之后,懂事点的都知道,唯一的选择,就只有乖乖地退出大国的后花园——这样,本国的商船还能继续来做生意,真要再玩干政、立国、建立殖民地那一套,那就是在自讨没趣!
霸道吗?或许,但这就是海域的现实,买地至少还允许别国商船在南洋补给,继续航行到壕镜去做生意,弗朗机人是怎么做的?他们建立的港口是根本不许别的洋番船队停靠的,真要有人不知死活想要靠过去补给,港口守军直接化身为海盗,杀人夺船,扣下货物,把对方的水手抓为无报酬的奴隶……这就是他们的做派!迄今为止,买地这里除了弗朗机和红毛番的商船之外,别国商船的到来还是非常稀少偶发的,就是因为英吉利、法兰西的商船,迄今为止并未掌握一条稳定的补给航线!
为什么朱立安船队成功回返让人激动万分?就是因为这些和海打交道的水手、海商,都知道洋番的德性,对于这样一支船队远航沿岸补给并不很看好——全都是黑人、华人,白人没几个,还是弗朗机俘虏,虽然带了传音法螺,大概能保证他们一时的安全,可这种事情随机性很强的,没准一个不信邪的总督,就会引起一场小规模局部战争,隔了千山万水,在人家的港口,消息也传不到家里来!
现在,既然收到了回信,那就说明至少在非洲到狮子国,这一路上朱立安船队解决了补给问题,要么,他们去了弗朗机港口补给,并且和驻军媾和,破解了弗朗机人对航路的封锁,要么就是他们找到了新的补给点,绕开了弗朗机人,当然,他们也可能直接把驻军港口的弗朗机人都消灭了……不过,这个可能性是有点低的,这是海战,海战没有那么多神话,廖友福等人非常务实,并不觉得这会是船队的策略。但无论如何,这都说明一点,那就是华夏船队打破了洋番的垄断,把华夏直通非洲的航线建立起来了!
对朝廷来说,这是地理探索的大拓展,对黑人来说,这意味着他们有了寻根的可能,对冒险家来说,这是个很大的刺激,而对海商来说,这就意味着生意、生意、生意,廖友福和辛定几个老友,在茶馆里一边喝薄荷鱼腥草饮子,一边闲谈着朱立安船队回归的意义,梳理因此而来的政局变化,又向老客们说起南洋诸多土司如今是怎么和买活军打交道,索取高产稻种子,想要学习先进农业技术,却又不愿给予等价回报,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又是怎么被知识教毫不客气地入侵,一个个狼狈得要命,丑态百出的许多小故事时,满是烈日招摇的街道上,忽然有个带着斗笠的健壮女娘,带着一身的汗气闯了进来,大叫道,“老廖,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哎呀!”
她刚一进来,那辽州归来的老客便不由诧异的轻呼了一声,把头偏过去了——听声气这是个汉人,可这姑娘打扮得却又有点像是土著,只穿了贴身背心、短裤,外罩一层非常薄透的白棉布,在阳光下可以直接看到她的身段,对于回到华夏沿海住了一年多的老客来说,这当然不免让他很不自在了。
但是,其余人包括廖友福,倒是都已经非常习惯了,辛定低声解释着南洋这里,汉人中的衣着新风尚,而同时廖友福已经站起身来,随着这个短打女子一起走出了屋舍,“小黄,你找我?是有人要赞助我们了?”
这小黄原来也和他一样,是个想要去南方大陆看一看的冒险家,她和廖友福因为志同道合,结成了事业上的好友,都以占城港为据点,各有营生,平时也经常互通消息,告知对方有什么海商对赞助远航有兴趣,她点了点头,推着廖友福,“快,是郑家的人想见见我们——朱立安船队的消息一传回来,我就知道,这对海商会是个刺激,果然,郑家人今日来寻我们去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