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大格格左右张望了一下,居然瞧见了富察氏的老姑太太,四十多岁年纪了,最是老八板的性子,平时在盛京见到,都难得露笑,这会儿穿着凉鞋,翘着脚吃着杂面馍馍——这馍馍可比盛京的馍馍要白得多了——一边喝着凉豆浆,摇着蒲扇,满脸的微笑,和侄孙女儿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毫无疑问,肯定是在计划着一会要在货郎那买些什么吃食!
在船上的时候,很多人都宁可去通古斯,也不想离开家乡,离开远方,到云县之后这才几天,别说去通古斯,就算让她们回盛京去……又会有几个人愿意呢?
佟佳大格格若有所思,想着卤味的滋味,狠狠地在馍馍上咬了一口,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昨天一整天,也都完全没有想起盛京两个字来——果然,是这个道理:这人啊,到了更好的地方,也就不念着家乡啦……
心头不可避免地升起感伤之情,但下一刻便又被分心冲淡了,她突然忧虑了起来,情绪比刚才浓烈紧迫十倍——别看今日货郎多了,但去买货的人也多啊!要是去迟了的话,还能买上卤味吗?!
佟佳大格格立刻把家国之思抛诸脑后了,聚精会神地思索了起来:不行,便是今日买不到,明日也要能买到,非得想个法子,保证自己买到卤味不可——
第789章 野心如白云 云县.佟佳大格格 有些人……
“卤味, 卤味!”
“这个多少钱?”
“能便宜点吗?”
几乎是才一下课,培训营这里便挤满了女学员,今天在课上刚学到的汉语, 立刻便被学以致用了,哪怕是在课堂上还没怎么记得清楚,这会儿听着同伴们一应用, 也立刻熟稔了起来。今天这节课, 上的效果是最好的, 因为老师也很应景,教的就是问价格、讲价的几句话, 同时也再次帮助大家复习了一下买活军特有的阿拉伯码子的用法。
“下节课教你们用算盘,还有背九九乘法表!”
这是明天的课程了,但也非常的实用,同样是外番培训营专供, 主要是因为大部分外藩迁移人口,算数都是很大的弱项,不像是一般的汉民, 赶路时多少能把简单的加减乘除,以及九九乘法表给教会, 外番的人口要先学汉语,再学算数, 进度是比较慢的。
就说培训营这里吧,能够算明白账的, 很多都是出嫁了的聪明福晋, 若是不聪慧,就算做了福晋,也只能依靠手底下的汉人账房的也有。一般的格格在家几乎很少有接触到数学的途径, 昨儿买货的时候,货郎怎么算她们就怎么给钱,有些甚至不会凑钞票的面值,打开了荷包,掏出一叠纸张来,叫货郎自己拿钱找钱。
这还好是买地,大家都很守规矩,昨天还真有培训营的管事来查看收条,检验价格的,不然,那真是被人坑了都不知道。佟佳大格格这会儿就感觉,南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和敏人打交道,根本不可能如此放心。她今天已经在试图跟着货郎的报价和称重,来练习算账——总不能将来连菜都不会买,几块钱的账都算不出来吧!买地这里也没有蓄奴的说法,她们都是光身过来的,平时在身边帮助的包衣家下人,全都没带,离开培训营以后,想要独立生活,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这叫什么?好吃吗?”
“这是炸鸡腿,是吗!这个呢?姐姐,你的汉语说得好,你问问这个鸡腿上黄黄的一粒一粒是什么,我瞧着怎么那么脆口呢!好吃吗?”
生涩简短的汉语,还有急促的女金话,在营门口来回横飞,少数几个比较有语言天赋的女眷,被支使得在几个队伍里跑来跑去,就算自己的吃食已经买好了,也不能休息,不过好处也有,大家买了的小吃,都给她们尝一口。营地门口今天来了二十多个小贩,可即便如此,每个货郎面前也都是排着长龙,并不是简单地把总人数除以二十——每家卖的吃食不一样啊,在这家挑选了自己想要的,难道就不想看看那家的货吗?
譬如说炸鸡腿,这东西虽然昂贵,要二十文一个,价格算是偏贵的,可吃在嘴里,嘎嘣脆,咔滋咔滋的,一听就香,卖炸鸡腿的货郎面前,眨眼间就排出了十几个人去,基于对这份美食品味的信任,便是他卖的其余美食,大家也都愿意尝试。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有的卖点,譬如昨天就来了的那个年轻,他的生意依旧是最好的——第一个,他昨天就来过了,卖的东西也很好吃,妇女们似乎还是喜欢从熟悉的商人那里买东西,尤其是现在还有点儿惊弓之鸟味道的女金新移民;
第二个,他长相不错,叫人看着开心,而且很有礼貌,昨天他来卖货的时候,有一些年轻的大姑娘已经穿上了短袖衫,见到了陌生的外男来卖东西,她们不是不紧张、不害羞的,毕竟,不管此时江南、京城的敏人,在夏日是否也流行穿着轻薄短小的衣衫,但对女金妇女来说,这还是她们人生第一次把胳膊露在外头那!
但是,这个货郎的态度没有丝毫的变化,对着富察氏的老姑太太也好,对着穿了短袖,年方二八的小福晋大格格们也罢,他的表情、谈吐都是非常一致的,甚至可以说,对于裸露的胳膊,完全和没看见似的,该干嘛就干嘛——这样的感觉,显然是最能让女眷舒服的,不管是买地的、敏地的还是女金的女眷,在这样的漠视之下,似乎都感觉自己获得了充分的自由。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无非就是买地的女眷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自由,甚至对于一些敢于侵犯自由的下流泼皮,她们是直接上手扇回去,用言语呵斥的,而女金的妇女们,才刚获得了这种解脱,还有些小心翼翼,甚至因此对于这样礼貌的男人,滋生出不少的好感。
买地的女人,当真是无法无天啊,穿短袖、中裤的人,在外头一定非常的多,以至于这种漠视都成为普遍的现象了,今天,营地里穿短袖衣服的人比昨天要更多了,而新来的货郎们也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眼神也根本没有乱看……不过,第一个货郎还是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他的年纪最轻,长相也最好看,长的好看的人,如果还有礼貌,那能加上的分数可比普通人要多得多了。
自然了,更重要的还是第三点,那就是他会说几句女金话,虽然只是简单的问候、道别,以及‘好吃’、‘咸’、‘甜’这些词语,并且能够用女金话来说价格,但这已经足够让客人们感到亲切了。这件事一传开,人人都愿意来排队买东西,即使有些货别人那里也有,但学员们还是更愿意从他这里买——能和外头的人说几句家乡话,这似乎有特别的意义。
即便只是几句话,也并不是自家人内部的交流可以取代的。顾客们感到了一种归属感,有种自己是受到欢迎,被容纳的感觉——即使这只是为了赚她们的钱,她们也照旧开心,争先恐后地想要从一个自由的、地位比她们更高的买地活死人那里,听到一两句友好的家乡话。
“卤味,没有了吗?”
佟佳大格格排到的时候,货郎带来的两个大货柜已经空了一个半,他正从怀里取出帕子,仔细地揩着额前的汗珠,口罩也拉了下来,露出了嘴唇边上密密麻麻的汗粒,这天气是真的太热了,但即便如此,他开货柜的玻璃门之前,也一定会把口罩带好。买地有很多规矩都是透着那么的整洁,叫人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过得太邋遢了,而羡慕起买地的富足——就说这个货柜吧,外头是木门,这个不必说了,里头的两面,不是装了玻璃的活动门,就是用纱帘把食物蒙住,这样,即便打开货柜门给客人挑选,也不会有虫豸乘机飞进去,别个客人的吐沫也不会飞入货柜,这种货柜设计的巧妙和整洁,女金姑娘要没亲眼看见,想都想不出来。
第一货郎的柜子,在所有的货郎里,也算是最整洁的,他的货柜干脆直接把面对客人开口的那面,做死了镶嵌着玻璃,在靠近他的那一面,在木门后镶嵌的则是密实的纱布,下头缀着什么东西,让两层纱布吸在一起,每一种货物下面都写了拼音的小签子贴着——这个是昨天没有见到的,很显然,是今天新添上的。
佟佳大格格试着拼了几个词儿,发觉那是女金话的食物名——当然这是有女金说法的那些,比如拉尔虎音——茉莉花茶,这个东西还没有卖完,佟佳大格格也很好接触过,所以很方便地就对照上了。她心中一动:货郎有心了,这肯定找的是女金人给标注的,因为也有人叫茉莉花茶‘芸香茶’,也有人直接叫‘chai’的,这是个比较新的说法,因为茉莉花茶刚进入盛京的饮品名单没有多久,若是刚被掳掠来没几年的包衣,能会说女金话就不错了,对于这种东西,直接就都叫chai了,不会了解得这么仔细。
看来,在买地这里,民间还生活着一些女金人啊!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部落,但这认知还是让佟佳大格格,心里更加舒坦了。她和第一货郎交流的**,也因此变得更强,似乎无形间,在感情上已经增加了一些信赖,她并没有急着挑选还有剩余的各色食物,而是对第一货郎说着自己下课后向老师问来的一个新词儿,“预订,卤味,预订?”
与此同时,她还掏出了荷包,做出要递钱给他的动作,货郎便很快明白了,他立刻拿起粉笔,在自带的小黑板上写下了几种价格,并且佐以简单的图像——贵一点的是卤肉,便宜一点的是豆腐,虽然画得潦草,但佟佳大格格是看得明白的。
肉!想吃肉!她毫不犹豫地选了卤肉,同时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己兑的钱能够吃几天的,一边从荷包里试着数出钞票来付账,卤肉要32文,她可能还是数错了面值,货郎找给她三张小钞票——一块钱,所以她还是把两块钱和五块钱混淆了。
佟佳大格格有点不好意思,但佯装着不表现出来,反正货郎大概也不知道,他写了一张条子给她,又指了指图画上的卤肉,佟佳大格格明白了:见条子给货。
明日就有卤肉吃了!
想着这一点,便立刻盼着明天到来了,她忍不住对第一货郎露齿一笑,嘴里禁不住地分泌着唾液,佟佳大格格连忙咽了下去,又指着还有货的几味点心,“甜的,咸的?”
“这是烧饼。甜的,咸的,用梅干菜做的。”
不消说,这番对话下来,又学会了几个汉语新词,佟佳大格格很快就尝到了又甜又咸的梅干菜肥肉烧饼,脆得咬一口直掉渣!
“好吃吗?好吃吗?”
身后的同伴已经迫不及待地在问了,佟佳大格格仔细咀嚼品味,“就是有滋味,从前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做法……”
甜咸口,对女金来说的确是新鲜的,怎么说呢,咸,可又不是一味的死咸,咸里还带了别的滋味,吃着的确让人上瘾,佟佳大格格第一口还有点意外,等到第五口、第六口已经爱上了,有心全买下,却知道这么做不合适,后头还有不少人排队呢,张罗这么一会,别人就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今日能预订上卤味,已经是意外的成功,还有三个月,可以慢慢来,一天吃一点,也比一口气买许多,却无法吃完,也保存不了,要么坏了,要么只能到处分送来得合适。
虽然还没嫁人,但她似乎天生就会持家,也懂得忍耐,佟佳大格格把自己买到的烧饼分给妹妹一个,又留了一个打算一会献给带她们南下的姨母,自己还舍不得走远,在营门这里徘徊着,听着货郎们卖货,一边吃也一边排着别的队去看看别家卖的什么货,今日还来了好几个卖货的女娘,她们的生意也很旺,学员们对她们普遍很好奇,很想多聊几句,可惜她们完全不会说女金话,大家只能笔画着交流,从这点来说,第一货郎的货柜真是做得最好的,这个人很有心思,就算只做货郎,赚的钱也会比别人多。
没有多久,第一货郎的货柜又是空空如也了,但他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帮着别的货郎开始吆喝了,用有些蹩脚的女金话,告诉顾客这个东西是甜的还是咸的,要多少价钱——并不是每个货郎都带了小黑板,他的小黑板便派上了大用场,价钱这东西,还是写下来大家都能看懂,用嘴说的,总有些发音让这些番民们一知半解。
“粽子——这个像糜子糕。”
用女金话和汉语结合,第一货郎又介绍顾客们学会了不少的汉语新词,同时也帮着别的货郎、货娘们把货全卖光了,大家看着都是满脸的欢笑,学员们也心满意足地拿着自己买下的点心,陆续返回自己的帐篷去了,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大家都聚在树荫下的帐篷里躲凉,吃过午饭再午休一会儿,才会开始下午的劳作。
到底是南方人不怕热,还是有钱赚,便是这样的烈日也无妨呢?佟佳大格格好奇地注视着那二十多个男男女女的背影,隔远跟到了营门处,还在眺望着他们的身影——她注意到,出了营门之后,之前接受过第一货郎帮助的那几个人,都掏出一些钱给第一货郎。
是因为他帮着卖了货么?佟佳大格格的眼睛一下瞪大了,她搭起凉棚,非常好奇地试着在远处辨别那钞票的面额:好像是十块钱一张的钞票,一个人给了一两张……喝,光是这个……这个谢礼,就有五六十元呢!
做生意真赚钱啊!
如果她没有每天的劳作课,佟佳大格格是不会有这种感慨的,她随身所携带的钱财,也根本不是她赚来的,是她通过继承得来的财产——也算是嫁妆了,当然,和买地的物价相比,这笔财产很经花,但这只是用来吃喝而已,出门在外,处处要花钱,佟佳大格格也不可能只花嫁妆呀,她还是得可着自己的收入来花钱。说实话,一下买了五个梅干菜肥肉饼,花了十五文钱,她还有些心疼呢,这就等于是把她今天的劳作收入已经花出去大半了。
做生意真赚钱啊!光是几句帮衬,就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不对,这不是做生意赚来的钱,这是,这是知识赚到的钱!
佟佳大格格逐渐意识到,第一货郎固然收入不菲,但和那一货柜的货能赚到的钱比起来,这五六十元的谢礼,完全是因为他会说几句女金话,帮着招徕了生意,进行货郎和顾客之间的沟通——如果说做生意还要承担风险,还要到各处去进货,不是自己能够效仿的话,用语言上的优势赚钱……
这她也可以办到啊!
第一货郎会说很好的汉话,很少的女金话,就这样都赚到了这么多钱,那……佟佳大格格会说很好的女金话,如果她还快过所有人,掌握了汉话呢?她是否也能帮着其余货郎做生意,从中得到一些好处?
甚至——想得更大一点儿,培训营只是短期,三个月就结束了,这种语言上的优势,也就只能管用个几天十几天罢了,别的货郎也好,学员也好迟早都可以自行沟通起来的。但是……但是后续还会有族人源源不绝地过来进培训营啊!
他们也是不会说汉话的呀!
只要她先于所有人,把汉话和女金话都说得很好,赚不了汉人的钱,她也能赚后来那些族人的钱啊!她们之中,也有老多财主的!
佟佳大格格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忽然间转身往自己的帐篷里大步跑去,热闹也不看,凉也顾不得乘了——在吃食上花费太多时间,于现在来说完全是本末倒置啊!现在多学汉话,以后还怕不能随便吃云县的小吃吗?!
大妃前几天还说,女金的姑娘们以后可以进工厂做女工,都是自己人,她能帮着联系,有什么问题,狗獾阿哥那边都能帮衬着……
从前在盛京,要听她的话,不过是因为老汗的面子,佟佳大格格不屑地哼了一声:大家都是部落里出来的,乌拉那拉都国灭了,人也离开了盛京,说话还这么大声?谁要做女工啊!赚钱的路子这么多,不是都明明白白地摆着呢吗?人家也没藏着掖着,有心人来留意,可太多发财的办法了!甚至……甚至她为什么不能做吏目呢?买地那么多女娘做吏目的,朝廷既然接纳了女金人南来,那也需要会说女金话,出身本族的吏目来帮着治理他们啊!
虽然还没换上短袖,但在这烈烈晴空之中,佟佳大格格的野心,也像是钻出了厚厚的长袍,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如白云一样,肆意地漫卷舒展着,向着青空无边无际地滋长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艾家得意了三十年,可建州女金,又不是没有别的姓氏,难道这个吏目的位置,就完全固定给大妃了不成……
第790章 朱立安的消息 云县.李魁芝 李魁芝心……
“所以, 当船只走到东瀛北部海域的时候,六分仪测纬度达到多少时, 船只要为什么洋流做准备——李魁芝!”
随着清脆且极富威严的怒斥声,一根粉笔精准地投向了李魁芝的大脑门,一下把他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砸醒了,“什、什么!哦!在虾夷地外围,六分仪测得纬度为北纬40度时,要为……要为千岛寒流做准备, 千岛寒流和黑潮,也就是东瀛暖流在虾夷地外围相遇,在那处海水颜色有明显的改变, 也形成了著名的虾夷地鱼场,鱼获产出非常的丰富,也意味着接下来不能再直接往北方航行, 要采用侧帆,借助风向再往北去……”
完全正确的答案,多少遏制住了教师的气势,女老师不太满意地哼了一声,在教室中来回徘徊, 如鹰隼一般审视着所有学生, 忽然间,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仿佛把利剑攒刺到了对方心窝。“东瀛暖流起始点在鸡笼岛外多少公里?洋流速度是多少?杨必勇,不要看别人,我问的就是你!东瀛暖流的最大特色是什么!”
“啊,这、这……”
刚才还眉飞色舞看热闹的杨必勇,这下抓瞎了, 也成了‘啊这’一族,吭哧吭哧地缓了半天,才勉强回答,“一百五……一百五到两百公里?洋流速度……洋流速度……”
“洋流速度一昼夜60到90公里!”
地理老师一手卷着书,一手叉着腰,“我就纳闷了,这拿身家性命去赌一铺的人是我,还是你们这些大老粗,像你们这样的人要出去开疆扩土,简直就是肥羊牯入赌坊!大自然就是那个东家,笑都要笑死了——完全是给他们送人肉去的!”
“这么多年来,你们谁利用黑潮航去虾夷地过?全部都是走的内海航道,从武林上到天港,再从天港出海去长崎,不管是倭寇——不管是真倭还是你们这些假倭,就只掌握了这一条航线而已,你们不好好学地理,敢直接走黑潮去虾夷地的?就这样还在课上睡觉的?!到时候在海上不要叫妈祖,妈祖都不应你!天助自助者,你不好好上地理课,衙门敢给你们批贷款,给你们卖货的?”
凌厉的言语,句句戳心,甚至有些话完全是能让人翻脸的程度——对于十八芝出身的海军来说,你骂他们什么都不能骂他们是假倭、假洋番,因为这是他们真正曾有的身份,而如今,在大华夏概念越来越普及,他们的文化水平也越来越上升,逐渐认可了华夷之辨的时候,这段过去就从理直气壮的谋生求富贵,变成了真正的屈辱。曾经为洋番东瀛做事,现在讲起来都是要低人一等的,也就是买活军地理进修班的老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戳着他们的软肋骂了,这些老海狼还得赔笑,若是别人,拿这些过去来说事,那都是要结死仇的。
没有办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已经有了师生的名分,那就得尊敬着,而且老师说得其实也没错,船队要去海对面的黄金地,而且是要独创性地从虾夷地北上,穿过白令海峡而去,这条航路如今世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开拓过,的确要做足准备才行。
包括利用黑潮北上,直接去虾夷地,这条航路现在也没有什么船队能掌握——虾夷地如今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有鱼场又如何,沿海的鱼场实在是太多了,在保鲜成问题的当下,劳师动众的去那边捕鱼做什么?晒成咸鱼干再回来卖个白菜价吗?
商船不去,渔船也不去,只有想开拓的李魁芝众要去的话,就只能在事前尽量做好计划了,而地理课只是往外开拓需要进修的一堂课而已——李魁芝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找事!
说实话,他多少有点被逼上梁山的意思了:话都放出去了,人也开始招揽了,要说不走,这是不行的,和羊城水师庄将军勾结买船买猪仔的事情,就是个隐患,这是看在他要走的份上,才轻轻放过,若是临了赖账,六姐一怒之下,他说不定就得挖矿去。要不然,李魁芝真不想走了,就在买地这里做点小买卖,当个富家翁它不香吗?就是因为不想一直上课,一直考试才要出去的,结果发现出去要上更多的课,面临更多更严格的考试……
而且,原本考试通不过,顶多只是晋升上存在问题,一直升不上去而已,只要自己‘自甘堕落’,别人也不会来管你什么。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上的课都是小班,老师盯得可严格了,稍微有点走神,嘴里就没个好话,自己还只能听着……以前是不想学就不学,现在是不想学逼着自己学——和他一起去的那些船长要一起上地理培训班,规划中的后勤人员要一起上管理学培训班……
毕竟,如果做老大的不能每一门都至少考个中上(李魁芝早已放弃门门第一的幻想了),如何能服众呢?当然可以说钱大部分是你出的,但兄弟们跟你混,也是要冒着没命的风险啊,钱在这时候都是次要的了,如果有个人方方面面的素质都比你李魁芝强,那到了虾夷地,我们服从他不行吗?或者退一步说,如果这些方面表现好的人联合在一起,搞个联席会议,各领导各的,大家干自己专业的事,效率够高的话那也行啊,为什么一定要听你李老大的话呢?
他妈的,现在的队伍是越来越不好带了,真怀念从前,自己一呼百应,根本不用考虑底下那些小船员的心思,身边拉拢一批死忠亲信就行了,去哪里,做什么,底下人哪有发言的余地?跟着就是了,反正不少你们一口饭吃!
现在呢?大家都读书认字了,都有自己的心思了,再不可能回到‘我说的就是规矩’那个时代了,带队也变成了一件异常花费心思的事情……得费心制定公平的规矩,让大家能把劲往一处使,得表现出自己高超的素质,不能再靠豪气、兄弟义气来糊弄人了,要找人和你一起出去冒险,就要让他们看到你的能干之处,还有在虾夷地、黄金地能得到的,买地这里没有的好处……
李魁芝要出海的事情,自从转了正过了明路,他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操心,读的书,写的字,是从前多少年加在一起的百倍之多!虽然物资、人手也因此都变得丰裕了,可当计划书出了一版又一版,培训班上了一期又一期,在考前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之后,李魁芝有时候真觉得,还不如就自己几艘船,带着兄弟们莽出去了,就算可能会死,可能会灰溜溜地跑回来,可怎么也比现在要痛快啊!
但是,上课虽然痛苦,却怎么也痛苦不过孤零零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岛上,如果不打招呼就往外跑,回华夏之后,也极大可能作为蓄意私逃的活死人,被抓去挖矿,而挖矿总是比上课要更可怕一些的。所以,李魁芝毕竟还在上课,而且,随着越学越多,他有时也会偷偷地庆幸——还好衙门介入了,不然,他们的开拓是绝不可能成功的,想想看,一无所知的跑到一个有土著居住的未开化岛屿去……历朝历代难道就没有华夏人尝试着去开拓海岛吗?既然现在那些岛屿上的人不说官话,就说明几艘船、几百个人的模式,失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当然,李魁芝是不学历史的,他并不知道可能这些周边诸岛的住民,可能有一部分的先祖,就是很早以前从如今的华夏之地迁徙过去的古人类,只是时间太久,当时的文明程度还十分低下,也无力维持如此遥远地域的互相往来。所以,毕竟还是有移民成功的存活,且把自己的血脉发扬光大的,只是死掉的人同时也非常的多罢了。不论如何,他的性子在开拓计划逐渐成型之后,是变得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善于忍耐了,在地理课后,更是管制了手下心腹们的不得体言论。
“买地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尊卑完全乱了套,瞧那姓李的,还说我们是假倭呢?就她那羊牯不离嘴的说话,谁不知道她原是什么出身?一个卖笑的表子,就因为有点儿巧劲儿,会看点地图,现在也爬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起来了……”
这个李老师,骂人是最狠的,也难免杨必勇他们不服气,出了课堂之后,嘀嘀咕咕地编排了起来,拿李老师的出身说事。李魁芝虽然也被骂了,听着却不顺耳,因道,“胡唚什么呢,要说出身,咱们又是什么好人家?若是在老朝,卖笑的表子还能嫁进阁老府,做个炙手可热的小夫人,咱们便是招安了,能混个七品的出身不能?大哥别笑二哥,如今大家都是新朝人了,说这些老话做什么!李老师地理知识修得这么精深,若是她愿意上船跟我们一起去虾夷地,你们难道还不乐意不成?”
众人听了,都是无话可说:这不可能不乐意的,如果有地理学得和李老师一样的人才,他们肯定是大喜相迎的,毕竟渡海去黄金地,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动作,有个地理专才加入,夜里都睡得安稳一些。别说嫌弃李老师了,到处都找不到这样的人才,这才是他们现在最烦恼的事情。
“嗐,就白说几句呗……”
这是个大课间,大家也不着急去下一节课的课堂,还聚在操场上闲谈,自有人为李魁芝他们去买点心,杨必勇见又一拨学生走进了地理课堂,也有些幸灾乐祸地嘀咕道,“哈!这帮女金人来受折磨了——他们一定想不到吧,要签署和议之前,还得上地理课,得认地图,将来还得去给苦叶岛、野人女金那一片勘界……就是去卫拉特、通古斯的族人,想要买地这里给支援,也得派代表来地理培训班上学!”
“想要开发,问题多着呢,不上学的确不能行。”
虽然上学的确让人极为痛苦,但李魁芝还是给出了公允的评价,同时还不忘为手下鼓劲,“这是好事啊——苦叶岛就在虾夷地边上,距离很接近,苦叶岛要开发,虾夷地也跟着沾光。有了船经过,一切都会很不同,经济就好起来了。”其实这也是他从培训班里学到的见识。
“这倒是。”
“老大说的不假,若是要借助黑潮搬运苦叶岛的矿产,那虾夷地的港口就必然繁华了。这么看,朝廷收下辽州地域,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没准虾夷地——黄金地的航线还能早几年发展起来!”
“这得看气候如何了……如果还是这样大半年风雪,那是有点难。”
众人乐观的也有,保守的也有,乱七八糟地议论着买地衙门对草原、辽州的开发,于虾夷地的帮助到底有多大,也有人在争辩这种培训班对各方豪杰的意义,杨必勇道,“虽然课是上得难受,但不上还是不行,将来去世界各地的船长还是都来好好上几年课,这是不会有错的——去非洲的船只,我看就是上少了课,本来预期早三四年前就该回来了,到现在都没音信,这一下,就吓得好些船只不敢想着往过开了。”
这倒是真的,去非洲的那几艘大船,是很多黑大汉心中的牵挂,随着他们的迟迟未归,很多黑大汉越等越焦灼,甚至还有想要筹资再买船去非洲查看的,只是因为第一只船队出师不利,没有什么海商敢参股,钱上就是很大的问题,而衙门那边也没个说法,这件事虽然百姓们不关心,但在走海的人群里,却是被大家都惦记着的,所有人都很好奇——就算是遇到了飓风,也不该全军覆没吧,至少能传点音信回来呢?这怎么一去就没消息了呢?
“可能是传音法螺坏了。”
“船只受损太严重,非洲又没处修也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