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史师傅, 的确是红薯粉摊子上的常客,六慧没想到原来他也不老实, 她有些嫌恶地皱起眉头了,“噫!恶心——不过你可要把这话放在心上,多学些本事, 明年做大工赚到钱了,把爹娘接进城里来住,兴许他们也就愿意你娶个汉家姑娘了。不然,只怕阿爹还要为你守着我们家新近分到的几亩田,你人不回去,他就先为你找好媳妇啦。”
“那可不行,那就违反了婚姻自由的法律了哩。”
“爹娘他们那里知道这些!”六慧借机训诫起弟弟来,“所以呵,你要多省钱,多寄钱回去,多说山下的好处,叫他们见到了钱,就把你的话当回事了,反正他们也是为你存着,又不会拿去胡乱花了。”
“我节俭着呢!就是……就是出门在外,不能让人吃不饱吧!”
蓝小弟有些心虚地为自己分辨着,六慧翻了个白眼——她就是开小吃摊的,亲弟弟还能吃不饱了?!不过是小弟经常有机会进城,见了什么都想尝鲜罢了,他做工赚的钱原来大概和六慧相当,但要轻松得多,下工后会来帮忙晚场,六慧也给他算钱,只是并不发给他,全都寄回家里去。
至于说在工地那里拿到的报酬,都还存在小弟自己手里,他寄多少回去,六慧就不知道了,她也懒得管,反正小弟这几年也买不了房子,除非和她一起来做红薯粉,但这个决心要小弟自己来下才好,红薯粉会不会一直赚钱下去,这是谁也不知道的,在工地做工就算收入暂时不如,但细水长流,工资慢慢涨上去,大概也总有买房的一天。疤面霞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年轻的男孩子,喜欢在吃上花点钱,似乎不是什么要严厉苛责的事情,就连六慧,她是进城的机会不多,一旦进来了,在码头这边也是看着什么都新鲜,被小弟识途老马般一带动,两个人踩去超市的一路上,就已经停了几次车,“这个梅花糕很好吃啊,用米浆做的吗?”
“鸡子粿——敬州的小吃真多,我尝尝和敬州的味道有什么不同。”
“花生肠粉……花生也是个新鲜果子,我是没尝过的,你吃过没有,蓝石寿?”
“吃过的,姐你也尝尝,这个花生碎洒在肠粉上很香的——你说你的小咸菜,或者红薯粉上也撒一点怎么样?”
这么一说,那必定是要尝尝的了,六慧道了声停车,过了一会,端了个小碟子走回来,往弟弟嘴里塞了一条裹满花生碎的肠粉,蓝石寿的眼睛顿时眯起来了,“好香,好香!”
的确,花生碎在嘴里嚼着,又脆又润,有一股天然的油香,合着特制的酱汁非常的可口,叫人吃了还想再吃,那酱汁大概也是添加了花生在内的,只是研磨碎了,只能吃到香气,颗粒却是吃不出来,只觉得那酱汁浓稠滑溜,吃在嘴里非常的厚重香醇,六慧从来没有品尝过类似的味道,小弟说,这个花生酱和芝麻酱的品格差不多——他前几次进城的时候,吃过一个北方人打的麻酱烧饼,要了双倍的麻酱,觉得非常好吃。
芝麻酱、花生酱……輋人的饮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六慧的眼界,又一次被开阔了,她意犹未尽地咂摸着花生酱的味道,在心底提醒自己,要给狗欢写信,问问他吃过芝麻酱没有,喜不喜欢吃花生,【花生原来是山下人常种的东西,好香啊,在市场上我似乎也有见过新鲜的花生卖,但因为不知道怎么吃,也没有买来尝试过,现在我知道了,花生也是很好吃的,下山之后,见到的新东西真的很多,有点儿尝试不过来了,但是,又舍不得放弃尝试,因为……花生酱真的很好吃。】
她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巴,心想着如果把花生酱或者芝麻酱用来烧红薯粉的话,会是怎么样的滋味,但很快又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这个酱油份那么大,必定是不便宜的,自家做也罢了,还不是吃不起,若是拿来出售,很不好定价,也卖不出去几碗的。这一碗没有个十块八块的能下来?工地里谁舍得花十文钱吃一碗没肉的红薯粉啊。
下回到大市场买调料的时候,厚着脸皮请老板按批发价给自己两瓶芝麻酱好了……
“你啊,以后吃到什么新鲜东西,要记得和我说。”
不过,弟弟还是要唠叨几句的,不能完全不管着,那就等于是撒开笼头了,这小子岂不是要上天了?六慧吃完了肠粉,把碟子还给老板,又买了一包麦芽糖球,时不时给弟弟嘴里塞一枚,蓝小弟满嘴流蜜,含含糊糊地应和着,两个人很快就踩着轮车,从码头一角出去,顺着明显也是新修的水泥路,远远地望见了那庞大的水泥建筑。
“哇!”
说实话,两姐弟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在他们下山之前,土楼围屋就是所见过规模最大的建筑了,就是敬州城内,都没有能和土楼比较的屋舍,祠堂、庙宇虽然香火盛,但不管怎么说不可能建得比土楼的规模更大。到了羊城之后,这里到处都在拆盖,所盖的两层小楼,虽然方方正正,令人喜爱,但毕竟占地也是有限,在这样的对比之下,隔了老远便能看到的庞然大物,给人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那庄严肃穆的方形轮廓,简直就像是庙宇一样,令人忍不住兴奋而又忐忑——怎么样的商品才配着在里头出售,什么样的人才配进去买东西啊!
“来都来了……”
“六姐之下,人人都是平等的,买不起我们看看也行啊!”
如果不是‘大家都是六姐的奴隶,奴隶和奴隶之间是平等的’这样的认识,在过去几年被不断重复,而且很能为六慧姐弟接受的话,他们恐怕是真不敢进超市去的,輋人之间有一种普遍的自知之明,虽然他们或许不会对外人承认,但是他们自认为要比汉人的贫民佃户还更低等一些。
如果还是从前那个阶级分明的社会,面对这样宏伟肃穆的建筑,他们在赞叹之余,立刻就会兴起一种自我认知:这么好的地方,是我们这些土蕃不配进去的。便是基于好奇,大胆地越过了籓篱,被发现时,还嬉笑以对,流露出底层人一贯的无赖相——但在那无赖背后,仍然掩藏着充分的自我认知,也就是,这些地方是他们不配去的,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是一件错事。这就不是她们这样的人该来的地方,哪怕什么也不买,也不是他们能享有的眼福。
可是,现在已经是买活军统治下的新世界了,在这样的新世界里,蓝六慧作为一个輋人女孩子,可以在羊城公然地做生意,不用面对任何人的勒索,也没有人能找她的麻烦,她可以获得如此丰厚的收入,而不用担心自己的人身受到威胁——甚至还有一个大有本事的朋友,没有任何图谋,持续的关心着她,在这个世界里,六慧不但没有感到阶层的森严和冷酷,她反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在和解放——确实啊,她可以走进去看看,甚至她还凭着自己的本事赚到了不少钱,还能在这样的地方买点东西呢!
几乎是立刻的,她兴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不论价格多贵,多不划算,她也要在这超市里买一点东西。六慧的步伐因此变得更有气势了,她抬头挺胸,以一种‘我不配谁配’的气势,拉拽着弟弟,“走,进去看看!兴许我们还能买点东西回去呢!”
小弟被她拽得跟随在身后,脚步甚至有点踉跄,他明显跟不上六慧的气势了,在这样靠近了越发显得庞大的建筑之下,简直有点畏首畏尾的。“好高大的门脸啊,一眼都望不到边……”
的确,门脸是非常高大的,大概总有两个人高,伴随着这样非凡的气势,夺人而来的还有一股子嗡嗡嗡的噪音,在超市大楼旁边,还有好几个小楼,和超市以管线相连,姐弟两个好奇地凝视着这些青灰焦黑色的管线,敬畏地沉默了一会。
“那是电线吧?”
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有趣的是,他们对买地的新鲜事物,橡胶和电线倒是不陌生,因为很多工地是有发电机的,晚上会有灯泡照明——这能震慑觊觎仓库的乡里蟊贼。另外,六慧第一辆车就是橡胶车轮,这也是内陆很多巨富人家都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们存了车,领了号牌,预交了两块钱停车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鼓起勇气走近了高大的门洞里,穿过黑黝黝的门洞,很快,眼前又是一亮,一片几乎是雪白炽热的光洒了下来,同时袭来的还有一阵强风,叫人非常的诧异——这么大的屋子,就如同寺庙、土楼一样,内里应该是很不通风的,逼仄沉闷,昏暗狭小,这是大屋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但是,超市内部却并非如此,反而比屋外还要更亮,更是不知道哪来的风,吹得人一阵阵的凉爽。
“电,是电!”
他们很快发现了端倪,抬头张大嘴,吃惊地看着雪亮的屋顶,还有屋顶上悬吊的一排排灯泡,以及屋角那呼呼转动的大扇叶。
“是电灯还有电风扇!那个铁笼里的东西——是风扇!”
蓝石寿几乎是喊了起来,“但是,但是——这要用多少电啊!这么多电灯电扇——”
他张大嘴,呆呆地看着这么一长溜的畅轩中,顺序排下,犹如繁星一般的电灯,“要多少牲畜才能把发电机转成这样啊!想不出来!”
“所以……所以没用牲畜发电啊!”
一样是极度惊讶的六慧,灵光一闪,也跟着喊了起来,“那个声音——那道白烟——那是蒸汽机的声音吧!这是……这是蒸汽机供的电!天啊!”
她又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么大的建筑,这么多的灯——就靠着一台机器就能全给供上电……就全给供上电了?!”
“确实如此,姑娘好眼力。”
身边有人接过了话头,一个女伙计笑容可掬地从货架边上走了出来,一边引着他们往里走,一边介绍了起来。“这是世界范围内,第一座全天候,全电力照明的仓储型超市,比京城和榕城都要再往前走了一步,这些灯泡,也让我们羊城人非常自豪。”
他们经过了一帮大呼小叫,连着在胸前画十字架,甚至还有人当场拜倒的洋番,女伙计笑着看了他们一眼,而六慧、石寿姐弟,立刻觉得自己的表现算是很得体的了,也骄傲地挺起胸膛,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经过了这帮乡下佬——比輋人还要乡下,真是可笑。他们仔细地聆听着伙计的说明,“凡是出现在超市里的货物,都是我们买活军千挑万选而出的特产尖货,比如说——就先从布料讲起吧,羊毛呢、羊绒线衣、羊毛大衣、羊毛被——”
好巧不巧,他们第一个就造访了面料展厅,姐弟俩这会儿又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货架,还有货架上连绵的布匹毛绒,听着伙计悦耳的解说,“……原料都来自于鞑靼,鞑靼的毛织品,质量肯定是全球最上等的,认准鞑靼羊毛准没有错。另外,当然还有我们江南的丝绸——”
这里大概是主要做的外番批发生意,用的都是和他们对话的口吻,两人大张着嘴,游魂般从货架边经过,碰都不敢乱碰,只听着伙计如数家珍的介绍,“这是云锦,极为贵重灿烂,一匹能价值等重的银两——这是蜀绣,也是刺绣中的珍品,绚烂多姿,从前洋番根本买不到,都不说价钱了……”
“这是香云纱,是买地新上市的尖货特产,产地是广府道敬州府。”
果然,走到一幅深褐色的布料面前时,伙计嘴里也带到了香云纱的名字,更让六慧敏感的,还有敬州府这个地名。
“新上市的特产……产地敬州府……还真是敬州府的特产啊!”
她嘴里也不免带上了少许钦佩,“我们走的时候还没影呢,几年的功夫,新特产就出来了……我们的知府,不愧是搞农事出身的……”
“金逢春金知府,她也来我摊子上吃过酸辣粉……这个女知府,造福敬州父老,带动养桑……她手上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呢!”
第825章 金逢春的支点
金逢春这个知府, 或者说是市长也好,敬州府刺史也好——总之,这个敬州的大当家做得是不容易的, 哪怕是六慧这样的外行, 也能体会到她的难处:敬州是个山城,自古以来农业便注定是支离破碎地在山坳中展开,而且收成说不上多么的好, 至于其他商业,条件也和广府道沿海的州县无法比,只有一条年久失修, 连船只都没有多少的韩江,上游连接着一样处在动荡中的闽西汀江。
地理条件如此,要说社会环境呢,也和安稳搭不上边, 輋人等本来退居在深山中的土番下山, 拆土楼、客户人家往海边迁移转运, 各村重新编户齐民, 梳理人口, 花费田地,这都是敬州以及治下县城、村镇正在发生的社会现象,没有一处不需要官府派人监督, 没有一件事是不容易发生冲突的, 更重要的是, 这些事还没有前例可循, 又和万千民生息息相关!
面对如此棘手的局面,金知府手底下还没什么人可用,买活军一直以来的人才荒, 必然会在这些冷僻的山区被放大,人往高处走,就连六慧都知道从山里往羊城做生意,如果有机会还想去云县,更别说别的俊才了。便是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一想,也觉得这敬州实在是不好治理,比起来,敬州州城中不那么好看的治安问题,反而是细枝末节了。
当然,这样的细枝末节,对于六慧这样的小人物,便是很大的影响了,她们离开敬州也和敬州那边动荡的环境有关,在她们的视角之中,只能看到一些细枝末节,倒不清楚金知府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做了哪些努力,不过,她对金知府的印象还是非常好的,理由很简单,金知府来她的摊子上吃过好几次红薯粉,作风非常实在,为人也亲切,再要怎么描述,她也说不出来,但她能感受得到,金知府不但很聪明,很能吃苦,而且对于世道人情也非常了解,别看她肤色黝黑,瞧着和村妇一般,没什么大官该有的气派,但说上几句话,便会禁不住觉得这人值得信赖,能为你解决重要的问题。
这会儿,直到听这个伙计说起来,金逢春才后知后觉般恍然大悟:原来就在那段时间,金知府就已经想好了整个敬州府,甚至是闽西发展的脉络。香云纱只是其中一个产物而已,还有许多产业,伴随着江水的疏通,都正在逐渐发展。
“你们金知府,如今在广府道可了不得呢,都说可能不多久就要往上再提一提了。她给敬州做的安排,之前登上了《吏目参考》,被点名表扬了呢!”
女伙计明显也是个有知识有追求的,眼界比六慧要更开阔,对于金知府的铺排,她如数家珍,“金知府自己写的思考是有道理的:闽西这样的地方,交通不便,唯一能依靠的低成本交通就是韩江、汀江,那么,承接了闽西的敬州也是一样,要发展经济,那就要往小重量大价值的货品去考虑。再加上本地的气候,棉花也种得不算太好,那么农业上就是红薯粉这样可以在本地加工的东西了——又轻,还是很好运输的。当然,重点是要注意元素归还,保证土壤肥力,不过山间的碎田很多,红薯的确是有优势的,便是轮耕也有价值。”
“第二,山区种树,采桑养蚕,敬州制纱,这也是一条很好的路子,当然了,有江南在,广府道的丝织品想要出彩不容易,金知府申请了一次天书检索,得了开示,决定仿制天书上所载的一种织物香云纱,这便是香云纱的由来了,这种纱又有一种称呼,叫做‘天纱’,就是因为这一点。这种香云纱,虽然颜色含蓄稳重,但您摸摸——”
她捻起了一点,示意六慧也跟着感受一下,六慧却不敢用手指去摸——她的手指太粗糙了,只管用比较细嫩的手背,轻轻的拂了一下,果然软滑清凉,一摸便知道果然解暑透气,也不由得佩服地点了点头,“好料子啊,别的地方不敢讲,在广府道这里,有钱人一定都喜欢!”
“你这话可说得太对了,南边现在有钱人多起来了,天气又热,人们现在出门还多,天热起来的时候,就算是穿着短袖都不行,恨不得想把皮给扒了。这时候,若不能吹着风扇,那不就是得穿点凉快衣服了?这香云纱一推出就大受欢迎,简直是供不应求,我们这里现在也就只有十几匹了,零售还要限购呢,批发那是绝对没有的。”
她指了指远处那些激动的洋番,笑道,“这些洋番客人,他们老家虽然凉快,一年也热不了几天,但也想买一些供给那些热带港口的总督贵族,可惜,不但价格太贵,而且数量不多,个个都是长吁短叹,有的还定了下一次的货量,宁可先给全部定金,被我们回绝了,还说我们不会做生意。”
仅从她的语气就听得出来,这超市恐怕每日接待的都是叹为观止的客人,虽然也做零售,但更像是批发市场的样品展示间,六慧心想这也是道理,这超市离百姓生活的地方并不近,日用品来这里买其实并不方便。也就是批发商到这最好了,一口气能挑选许多品类买走,一船的货这就凑齐了。
“这货都说贵,到底有多贵呢?”她也不禁好奇地打听了下来,还存了一个心思:如果真的赚钱,那写信回去,叫阿爸阿妈在村子里种点桑树,不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么?輋人别的不说,种树耕田还是有些本领在的,虽然现在种田的收入已经比从前多得多了,但谁还会嫌钱多啊?
“那是真贵,您这样的身量,做一身怎么也要一万多了。”
伙计说话也是实在,“而且这东西毕竟是纱,虽然在纱中算是耐用的,但也还是娇贵,送不了洗衣房,要手洗平铺晾干,这不说了,洗晒次数多了,容易变薄甚至破掉,穿着要锻炼、要运动,那肯定是不行的。”
这都是实在话,而且说得好听,蓝石寿粗枝大叶没听出来,六慧毕竟是老板做了几年,也是暗自点头,心想,“我又学到了,多会说话啊!她必定看出我是个干粗活的人了,不适合买这样的衣服,但就不说穿着干粗活不行,要说穿着锻炼不行,意思是一个意思,可落在耳中多么中听?又透着为人考虑的感觉,以后我和顾客说话,也要这么留心着。”
一身就要十两银子,对百姓来说这当然是个极为奢侈的花销,但以绫罗绸缎的时价来说,却也只是还好而已,真正昂贵的比如缂丝,有说法是一寸缂丝一寸金,这种织物根本就进入不了大部分人的生活。其余的二流云锦、官罗,内造纱之类的,价格出入也是不大,六慧对于这些花销,是完全不明白的,按女伙计的说法,这个香云纱的价格,对于出身富贵的客人来说,也并不算是特别贵的,安全能消费得起。
不过,这是终端消费者的感受,至于生产这里,由于香云纱没有什么花色、刺绣的人工支出,就是裁纱做衣,售价的大部分利润,都是归属于生产方,也就是敬州衙门下辖,各桑树种植村,织户联合会入股的香云纱生产协会。伙计用大概十分钟给六慧讲解了一下这种模式:像是江南的织户,大多都是直接问农户买来蚕茧,加工后再卖给商人,利润是清清楚楚的,蚕茧的质量,织户自己的利润,都由织户自己来承担和决定。
这样,织户当然也就拿走了利润中比较大的一部分,另外再由商人来拿走另外一大块,留给蚕户的利润就非常小了。正所谓,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养蚕人的赚头不但少,而且还不能保证,这要是有个什么天灾人祸,导致桑树减产,或者蚕发生了疫病,那么血本无归,直接因此破产的都是不少见的。
但,敬州这里就不一样了,由于牵头的是官府,而官府按规定是不能从这种非官营的行业里赚钱的——这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六慧还没弄懂,她不懂为什么伙计赞扬金知府的脑子灵活,只是迷迷糊糊地弄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什么行业官营,这是由很大的大官一起决定的,也就是要到六姐那个级别了。府一级的衙门不能决定香云纱这个行业完全官营,所以便搞了一个这样的联合会。
织户、蚕农组成的合作社,都在其中有占股,当然负责运输到羊城港来发卖的韩江水运也占了股份,官府反而并不占股,只是收取保护费,这样,大家的收入就分为两份了,平时也正常买卖,蚕农卖蚕茧,先拿了一部分收入,然后每年年终进行决算的时候,再进行一次派股息,如此分到各家头上还会有一笔利润,而这利润的分配是完全由登记卖量来决定的,随着每年的盈利而有所欺负,比如说今年,香云纱卖得这么好,价格也高,那很可能年终决算的时候,蚕农收到的分红比蚕茧的卖价还要更多呢。
“那这收入不低啊!赶得上种田了!”
“对于一些深山里的村落来说,比种田合算多了!周围都是山地,种田还不如种桑树,好卖,不愁销路,种的稻谷便是有多了,往外卖也没价钱,还难挑。敬州现在,粮食生产就是红薯粉,稻谷不过是自家的口粮罢了,甚至有些人情愿去买米吃,自己种红薯做粉,开个红薯粉的工坊。还有就是种桑养蚕,敬州派了蚕师傅去教他们养蚕,那些村子里的农户,有些还是徭人、輋人,顾虑重重,生怕自己养不好,一个村子里,就几户人家响应,等到分红的时候,就知道羡慕了,第二年整村人伐木换种桑树的都有。”
借由香云纱的利润,撬动了航运、桑树、红薯,甚至往大了说,还有土番村落的主动汉化,也就是所谓的‘改土归流’,一项新技术能利用到这种程度,可以说几乎已经到极致了。六慧越听伙计说,心里就越是痒痒,她几乎迫不及待想回老家去看看了——出来也一年多了,因为回乡太不便了,再加上輋人也不重视春节,她便没有回乡,现在,听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忽然间,思乡之情便一下占满了她的思绪。
她很急切地思念着故乡那熟悉的土话,父母那质朴的笑脸,当然更急切的还有对家乡的牵挂:父母不太会说汉话,拼音也是能看不会写,写来的信很简单,多是寥寥数语报平安,六慧很想知道,家里也开始养蚕了吗?没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吧,还有很赚钱的红薯粉,家里有种红薯的,但开了红薯粉的工坊了吗?若是只卖红薯,那就太不值得劳力了,挑出去卖也是要力气,那力气不如花在村子里,把红薯制成粉再卖,能多赚不少钱呢……
“这就是产业的作用,一个产业,直接把广府道的老大难问题解决了,连闽西那里都再没有什么魔教传播,现在整条韩江上游下游都在养蚕纺纱,连水匪都改邪归正——做水匪,那是拎着头的买卖,赚的还未必有老实搞航运来得多!官府从香云纱行业多抽的‘牵头费’和‘保护费’,全都用来修路和疏浚韩江……六姐说了,一项技术盘活一个地区,填补空白区,供应百姓的高端消费需求,又解决了内陆地区的生产力问题,御笔批示,要求各干部仔细学习品味施政手段、施政精神……”
很显然,这个伙计便是积极学习的一员,甚至于能背得出六姐的批示,她也对香云纱背后的这个故事非常的自豪,说得娓娓动听。而六慧、石寿姐弟,虽然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织物,但投向它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感情,六慧轻轻地,小心地用手背摩挲着这细腻的织物,逐渐地下定了决心。
“我们去看看你介绍的那种凉布吧,这个香云纱,现在我还买不起——”
其实,钱不至于不够,但花一万五千买一两件衣服,就算钱够,这也不是现阶段六慧会去考虑的花销,那么,从这个角度说,钱就是依然不够的。六慧决定说,“但总有一天我会来买一件的——总有一天——”
一种全新的憧憬,在她的心中逐渐地展开了,那条朦胧的,仅仅是在她的朋友爱狗欢身上见到的前路,那条远大的、庞大的,似乎不是六慧所能想象和体会的道路,现在,在她心中化为了坚实,延绵着,连缀着她和远处那身形单薄,面容模糊的少年朋友,香云纱飘渺的影子,似乎在道路两侧时隐时现,輋人少女六慧左顾右盼,她诧异的发现,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在她和目标之间,她所要做的就只是抬起脚向前迈去。
“总有一天——”她说,她想到了她穷困的故乡,想到了那些亲人们和他们的新生活,他们和香云纱之间所能发生的联系,或许他们一辈子也不能拥有这样名贵的织品,但是,他们的生活也依然可能因为这项技术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改变,还有她自己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她想到了爱狗欢想方设法帮助她的心情,现在,六慧完全明白了,她完全体会到了。
“总有一天。”
她很肯定地讲,她的眼中有了清明的、崭新的、灼热的光。
六慧迈出一步,往前走去。
第826章 什么样的人容易被提拔
“最后买了什么走?夏布扯了几匹?够做十几身随常穿的衣服了, 其实要我说,和香云纱比起来,这葛布反而更容易在咱们这儿大卖, 尤其是南洋, 最喜欢这种透气的葛布衣裳了——就这也是纺织机进步了才能造出来的好东西,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让我们主推香云纱而不是葛布!”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既然干了超市这行,休息就得轮班了, 饮食注定是不能正点的,不过好在人类的适应能力也挺强的,现在, 超市的售货员几乎都习惯了这种倒班制度
早班是六点就要来超市了,五点多要吃一顿饱饱的早饭,然后要在自己负责的售货区来回走动巡视,见到了会说汉话的客人, 就由她们来招待, 而若是洋番的语言听不懂, 便要联系超市雇佣的通译——虽然通译人数不多而洋番人数不少, 但好在超市的报价都是公开的, 没有一点讲价的可能,人多了就纠结在一起招待,倒也并不是很费劲, 还算是能看顾得过来。
这样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多, 她们的班就结束了, 和一般人清晨忙碌, 过了十点十一点就开始午休不同,超市这里因为建筑高,墙体厚, 比较隔热,中午还有一丝凉气,而且又有电风扇,每到午休时分,顾客是最多的,要到下午两点之后,码头周围的客人们都要回去赶自己下午的事情了,才会逐渐冷清下来,到了晚上,因为有电灯,又会是个小高峰,这样晚班的雇工是下午四点过来接班,早班的售货员,四点半来吃自己的第二顿饭——他们也免不得聚在一起讨论自己今日的业绩,还有今天遇到的客人。
今日刚把葛布介绍给一个来自敬州的土番少女,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零售买卖,售货员小杨颇为振振有词地说,“葛布在我们这里能走多少?根本不可能是进出口主要货品,肯定是以香云纱为重点啊,那些海商万里而来,往回贩卖的货物,只要本钱能吃得下,或者说配额能跟上,肯定是越贵越好的。”
“葛布虽然透气,但肤感不怎么样,价格还不便宜,这东西出了买地都不好卖,我和你们说——咱们也是常和洋番接触的,你说,洋番那的社会生产力,和我们买地能比吗?葛布运过去,能买得起的人看不上,需要穿的人买不起,就是说破天了洋番也不会买的。至于说咱们买地自己的老百姓,他们都是去布店里直接裁,抬脚就到,跑到超市这来买这个做什么?我们的零售价还要比布店贵一点,又不包裁缝,别看就是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出入,百姓也也敏感着呢!”
她这生意经,还当真是头头是道,说来都是合理,众人听了,也不由得点头称是,同事小李嘴里还咬着炸鸡腿,有些含糊地道,“我们这个超市,最大的客户群体的确是洋番,你既然知道这点,为什么还和那个小土妞大说特说的?不是我说什么,她们一看就成交不了的,又是香云纱产地的人,不比咱们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接待洋番也好啊——你弗朗机话也会那么一两句的,今早不是还来了一帮弗朗机人吗,在那里又跪又拜的,当场就想改信,这样的肥羊,倒是便宜了张通译那个讨厌鬼,不过就是会说几句外国话罢了,瞧他那个劲儿,瞧不起人!”
“我们又不是完全按销售额来提成的喽。”
杨小敏摇了摇头,很想数落小李几句,让他别那么势利眼,看人下菜碟。“是,大手笔批发的的确是洋番客人多,可也不是每个洋番客人都能一掷千金的,再说了,大宗批发要联系批发部的人来对接,我们的绩效比例特别少,和零售差距压根不大,既然有这样的规定,那你就该明白,上头是不希望我们区别对待大小客户的,尤其是洋番和本土国民这一点,一定得拿捏好,千万不能让客人觉得我们对洋番热情,反而薄待了自己人——洋人的狗腿子,就和那张通译一样,传出去多惹人笑话!”
这一点倒是不假,小李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杨小敏又道,“再说了,有时候做下属的最忌讳的就是自作主张,既然领头的要我们多谈香云纱,那你照做就是了——”
“那你说香云纱便说了,怎么还去捧金知府?”小李顶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