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不可雕也!
杨小敏几乎不想解释了,翻个白眼,摇摇头还是耐着性子说,“她是敬州人,她自己说的,还是个輋人,这是能看出来的——他弟弟还扎着包头呢,她还颇能赚钱,这个你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你就看她买葛布的手笔不就清楚了?一个敬州的輋人小姑娘,在羊城做事,还能赚钱,这在敬州不说独一份,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罢,这样的一个带头人,先和我谈起来金知府,一副颇有好感的模样。那我怎么就不该顺着多说几句了?不说别的,就算增加了她对金知府和香云纱的好感,她把信往村里一写,多一个村寨加入香云纱的生产行列,帮助铺开,这怎么就没有我一份功劳在了?就算没做成生意,今日的工作日志,难道我就没有东西写了吗?”
见小李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她不由得摇了摇头,“你啊,把自己当个店铺的伙计,那你就一辈子都只是伙计,可你要能看到,咱们的超市是官营超市,干得好,若是被提拔为超市的管事,是有机会调出去直接做吏目的,那你看问题的眼光就不会这么单纯了……你接待的有些客人,能转化为你这个月的绩效,有些客人给你累积的,却是很隐形的分数,什么时候你要把这点琢磨明白了,咱们组长也就不会老挑你的刺啦!”
小李懵懵懂懂,似乎这才明白为什么组长经常夸奖销售业绩不算绝对突出的杨小敏,自己有时候也能赶上杨小敏,却屡次被组长批评为‘没开窍’了,他缓缓道,“原来如此……超市售货员,和商铺伙计还不完全一样,我这还是取错真经了……我说我在工作日志里写了,没事就去码头商铺里琢磨别家的伙计怎么做生意的,组长给我打了下划线,批示‘有劲,但弄错方向’……”
虽说他对客人有点势利眼,但待同事却十分热心,和杨小敏关系很好,也不怕露怯,因就这个话题虚心请教,道,“小敏,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咱们每个月除了底薪之外,还有接待人数、销售业绩这两个考核指标,顾客满意度是扣分用的,这个先不说了,销售业绩分了零售、批发,零售的算下来,如果笔数多也不比批发少多少,这个我也知道是为了鼓励我们热情接待零售客户。但这个接待人数,因为是按人数算的嘛,我想的是,买不起的客人,能快些打发就快些打发了,人数凑多了,我每个月不也多拿点吗?”
“那你忘了,我们还有个分数是组长评分吗?这几个加在一起才组成完整绩效呢。”
杨小敏白了小李一眼,“组长平时虽然也在场子里转悠,但又不是时时刻刻盯着你,还不是看你的工作日志,再结合平日里的观察,你对零售客户不冷不热,工作日志也不会写,这分数能高了才怪。就今天,虽然只是些葛布,但裁得多啊,还顺带宣传了金知府,你也知道,组长是最讲政治的一个人,知道我们能按《吏目参考》的导向行事,等于他的工作日志也有东西写了,他不高兴才怪呢。 ”
“原来如此!”小李感觉眼前有一扇门也是缓缓打开了,虽然这么做有点虚伪——宣传金知府,不是被金知府感动,发自内心的钦佩,而是为了在工作日志上讨组长的欢心,自己能多些晋升的机会,但正因为原因就是这么真实,小李反而觉得很有说服力,金知府是挺了不起的,他也很钦佩,可要因为这个就逢人夸耀,那不是脑子坏特了么?
“还是得和我们小敏姐姐学说话。”他赶忙把自己碟子里没动过的一大块炸兰花干子拨给杨小敏,以为示好,又道,“但这个事,该怎么宣传,宣传不宣传,还是得因人而异是吧,比如说——昨天你不是接待了一队要客么,对香云纱却只是说了几句,就去讲花露水、植物精油了——”
“那是自然,那队要客是潮州来的吏目,过来参观学习也想开超市的,你这人真是脑子一丝一毫都不打开,你也不想想,如今咱们广府道的知府、知县,有哪个不是年少有为的老虎班?越是看到年轻的,励精图治的,满脸写着要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搞好的,操切的官,就越不能夸金知府,不能说香云纱,否则他们心中怎是滋味?大家都是为了差事,宵衣旰食,就只有金知府因为折腾出了香云纱,一下就被捧得这样高,眼见着就要飞黄腾达,被六姐额外栽培了……”
确实!自己还真是想浅了!
小李这么一想,真觉得自己以前和盲人一样,见事糊涂至极,只能瞧见眼前极狭窄的一线天,便连额头边上的景色都看不见,便连自鸣得意的一套买卖用的话术,都是透着那么的浅薄,简直让人发笑!也是后怕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又迫不及待想从杨小敏身上学会她这一套为人处世的本领,最重要的是想知道她的这些认识都从何处而来——难道就简简单单只是看报么?她倒是一向喜欢看报的……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不是说几句话就能学的来的,还要耳濡目染,平时多留心杨小敏的行事——他们的组长,也是满脸写着上进,的确他按道理也很快就要获得提升了,说不准下一个出去开超市的就会是他,到那时候,小敏姐被提升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小李的目标就是做好小敏姐的狗腿子,平时多听多学。下一任组长他当不了,下下任他估计能有点指望。
“小敏姐,你多说说,多给我支支招——明日端州那边也有吏目要过来学习,你说这香云纱,我是该夸还是不该夸?金知府,该提还是不该提?”
杨小敏的确天生就对这些事情有兴趣,只是在从前,这样的兴趣有点儿三姑六婆的嫌疑,仿佛很喜欢搬弄是非,过于轻浮,指点江山也非女子本分。而在买地这里,这种机敏的天赋,让她在短短三年内便拥有了一个非常体面的职业,她自己也对自己的进步十分自得,闻言便清了清嗓子,矜持地说道,“行吧,横竖今日也没什么别的事了,我便好好给你讲讲,如今咱们广府道的知府知县都是什么来头,有哪些是前途大为有望的年轻人,哪些不过是个过渡,其实,这些消息吏目参考上都有,只是你从来不留心看罢了……你啊,想在买地有些建树,也得知道咱们买地的年轻俊才都有谁,才知道你该向谁学呀……”
第827章 搬砖工的自我修养
虽说广府道如今已成了买活军的地盘, 但买活军除了在重新勘测、厘定土地之时顺便明确了各州县的界线之外,倒是并没有对行政分界线做太大的更改,依然以旧有的分配为准, 不过,当然在行政架构上做了很大的调整, 这其中比较能为百姓感知的, 就是取消了卫所,把当地的治权在名义上完全划分给了州县, 卫所的工事则一一加以修缮,调整为军区——这也肯定不再是军屯一体的形式了, 现在卫所中住的都是年轻精锐的水军, 闲来无事就在海边操练, 供给也十分丰厚, 倒是便宜了原本军屯村落的百姓们, 叫他们的日子也跟着过得好了起来。
此外,还有一些原本和广右道交界的土地, 穷山恶水, 属于三不管地带, 名义上是归属于百夷土司,但因为知识教蔓延的关系, 居住在那里的土番有一些居然自愿改土归流,这也让广府道现在的疆界变得有些模糊了。
当然, 这也是常事,就像是买活军取了福建道之后, 虽然没有对接壤的其他州县出兵,但势力也会自然蔓延过去一样,凡是实控区边上, 必然会有缓冲区,地位虽然暧昧不清,但实际上是接受接壤州县‘遥领’的,像是东江岛,就有点这个意思,买活军虽然兵没有怎么正儿八经的派去辽东,但现在辽东也有了一大块地盘,苦叶岛不可能不辐射到高丽汉人道以及东江岛,便是官方没有对外出兵的意思,实控地盘也在不断的扩大中。
也是因此,便很容易判断出哪个州县的主官更受到上峰重视了,广府道这里,现在分为四个大府:潮州府、惠州府、羊城府、肇庆府。这其中肇庆府和广右道接壤,除了本府的地盘之外,还要统辖一大块地盘,毫无疑问担子是四大府里最重的,肇庆府的知府在六姐心中的地位也当最高。而潮州府这里,下辖敬州是魔教盛行的动荡之地,管理起来也要比剩下地方更复杂艰难。
正因为是管理困难之地,才需要捧起一个政治新星来,如此才能激励更多吏目往这样的地方调动,获得提拔,否则人员必定是向着更富饶的地方汇聚,这也是人类的天性,难以违逆。敬州知府金逢春金大人,履历便是非常的典型——也是买地这里的老资历了,临城县出身,入买十多年,年纪也轻,在买地这里成长起来的女吏目。
学历也是公示过的,倒是不高,但几门重要学科都在初级班毕业的水平,从她入职的时间来算,能够明显看到在职学习的痕迹,而且,在两次报道之间,金知府已经又更新了一门化学课的学分,如果不是报道出了差错,便说明了一个恐怖的事实,那就是金知府在如此忙碌的工作之余,还在坚持学习!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政绩,这样恐怖的精力,说一声前途无量当真是不为过的,很明显,距离金知府的下一步晋升只是时机问题了,如今她这个资历层面,走得最快的人是她,再往上四大府的大知府,基本都比她的资历更老,三个是彬山时期就从各种渠道跟随谢六姐的老人,还有一个是原本丰饶县的县尉,考入买地之后,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看不出有什么政绩,但或许是因为很擅长搞工程的关系,被放到了羊城府来做大知府,其实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让他管工程,至于说别的,羊城府是未来的都城府所在地,自然有各路神仙过问,也轮不到他来管。
这些知府下头的小知府,名气肯定是无法和金逢春相比了,说起来历,民间也各有传说,在超市这样的地方,各路客人前来,同样的也是消息汇杂之地,小李没有心眼,杨小敏却对这些感兴趣,说来也是如数家珍:“揭阳的谢知府,孤儿,独眼龙,自小流浪,听说原来是小偷出身,一样是在临城县被编入户口的,他从私盐队起家,后来转到丰饶县开始做吏目,在丰饶县干得好,也被提拔了过来,这种姓谢又没有亲眷的年轻官员,对六姐忠心耿耿,一有机会提拔速度也是很快的,在揭阳也搞得有声有色,听说是在推棉纺行业,葛布就是他们那里折腾出来的,只是没有香云纱这样的动静……”
对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吹嘘香云纱了,多谈葛布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小李咋舌道,“葛布原来是揭阳首先发明的么,我却不知道,这个谢知府很低调!做派和金知府倒是截然不同。”
“确实,至于谁对谁错,这也不好说的,葛布没有强调产地,技术从一开始就飞快蔓延,固然这对揭阳百姓来说或许不是太好的事情,但更多百姓会因此受惠,技术进步也需要广阔胸襟啊。”
杨小敏就是这么去夸奖揭阳官吏的,当然,这也有两地的地理、人文都截然不同的原因在,揭阳比敬州要富饶多了,而且境内平原不少,技术要保密并不容易。小李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也有道理!”
“此外,还有高州的吴知府,他是从私盐队转过来的,原来私盐队的头儿,现在年纪上去了,再加上私盐队越走越远,便转来做吏目,一来级别就是很高,知县做了一年多,跟着就被提拔,这种都是要大用的标志。现在让他到高州,直接和广右道接壤,境内有十多支土司,和广右道往来贸易频繁……”
小李现在逐渐能跟上节奏了,“用吴知府,是因为吴知府是私盐队出来的,最擅长无孔不入地往外去钻,去渗透,很可以拿捏分寸,不期然就把那些生番熟番给笼络过来了!”
“正是了,听说吴知府和金知府关系还不错,是以当着他的面是可以夸奖香云纱的,还能说得更仔细一些,因为吴知府履历也一年多了,可咱们这里却完全没收到高州方向的新动静,想必他也在着急绸缪呢,多说些对他们那边的吏目也是启发,岂不是更容易宾主尽欢了?若是高州有了新特产,想入我们超市,想起叫你牵线,这——”
“这么一来二去,咱们的工作也做起来了!”
小李已经很是拿捏到其中三昧了。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小本子来,在那里刷刷的记笔记,杨小敏一口气把四个大知府的情况说了一遍,还有十三个和超市打过交道的小知府,再往上老彬山、老敏朝吏目出身的高官,那就不是她能接触到的了。就她所记得的这些,可以总结出几点来:第一,资历都至少有十年了,第二,在原本的工作中都有过硬的功绩,第三,工作表现和学习表现都堪称疯狂,自我学习能力极强,第四——
“还真别说!”
议论到这里,小李也不由诧异起来了,“这么一盘点,咱们买地可真是人才辈出!广府道虽然拿下的突然,当时我们还说,命令下得很仓促,库存都完全不够用,不知道该去哪里变出来,我们超市都是如此,衙门那边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再加上广府道许多人又对我们心怀怨恨,已经结仇了,抵抗只怕要比福建道猛烈得多,广府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消化平静下来呢。”
“可这么两年过去,各处居然也就都逐渐安宁了!还都折腾出了不少动静,各方面的库存吧,勉勉强强居然也还够用——水泥居然没有断顿,这是我们没想到的!还有施工队,居然也就凑出来了,居然也把房子就都盖好,路也就都在修了,仔细想想,这比鬼故事还不可思议,想都想不出来这是怎么办到的。”
“被你这么一盘点,只能说,虽然各方面还是缺人,但能人也真是多啊,六姐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些能人也都是能折腾出来,感觉广府道这边比福建道的气象还更欣欣向荣一些,各处都是全新的!比起来,闽西、闽北甚至是闽南那些城市,好像就有点沉寂了。”
“这其实也不奇怪,福建道能折腾的,全都被抽调出去,不是在广府道,就是去了南洋鸡笼岛,那里留下来的官吏大概就是守成之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就像是那些敏朝的进士,四五十岁了,被迫投买的,还想什么前程啊?”
杨小敏也早已想过这个现象背后的道理了,“再说,福建道起家时,人手更缺,咱们要是那时候就读书识字有点年纪,高低也能混个吏目,吏目招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了……上回羊城码头的葛主任过来视察,比我们就大了七八岁,原来是个农妇,可人家命好啊,就这七八岁,那时候她才刚刚脱盲就考进去做吏目了……”
现在想要做吏目,各科没有个接近初级班毕业的水准,实在是很难的,杨小敏就是栽在了物理化学上,再一个,她能耐也不在读书上,文科也不怎么样,如她这样的成绩,现在要直接考吏目真是没戏,走调动会更现实一些。
但,一个想做吏目的姑娘,指点江山的眼界是有的,“都是一批一批的,等吧,这一批是临城那边的,再过五年,福建道各地的吏目陆续也就出头了,再过上五年,咱们这一批也开始出人了,先不说这一批一批的吏目抱团的事情,就说这些吏目的能力,只会一批比一批更好。到时候,只怕各地的动静都会更大,消化领地的速度也会更快……”
想到这里,她突然颤抖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到那时候,咱们买地扩张的速度该会多快,我简直都想不出来……真要是每次都比原本多扩一倍的面积……没几年,恐怕华夏的领土都不够用了——甚至……”
“甚至地球的土壤,还能禁得住咱们扩张几次,都不好说!”
“说不定,到了最后,无处可扩,居然甚至要扩张到天界去——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到那时候会不会变成现实,我都不敢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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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失算了!”
且不提小李对杨小敏的幻想是多么的张口结舌,在羊城港往外数百里,鸡笼岛的衙署之中,谢双瑶却是也巧合地和杨小敏口中的大吏目们讨论着广府道的建设。她有些吃惊地把报告发了下去,又说了一遍。“简直有点超出意料了——”
“整个广府道的消化和管辖情况,怎么会这么好?比我原来的预估还要再好上几倍。业绩远超预期——我都有点不敢信了!”
她半开玩笑般地问,“我说,你们该不会是弄虚作假——在材料上玩起花头,做起文章,给自己增添政绩了吧——”
第828章 谢双瑶喜出望外
说广府道的情况, 比她预估得好了几倍,这话真不是虚言,谢双瑶在拿下广府道的时候, 对于困难是有所预料的——很简单的道理,这是一次预料之外的扩张, 人手和物资都没有充分的准备,还不说财政上的支出了, 地盘的扩大永远不可能是一个线性逻辑的简单重复, 她可以把福建道治理得有声有色, 落实在鸡笼岛的精细统治,逐渐在南洋培养高素质的市民,却不代表这一套可以简单的在广府道再现出来。
其原因是非常简单的, 那就是一个人的能力有极限,谢双瑶只有彬山的时候, 可以做到事必躬亲, 只有一个福建道的时候, 还可以做到对每个县城的情况和发展路线心中有数,可现在, 买活军的地盘仔细盘算下来, 光是完全统治地区就有两省之数了,还有羁縻之中的南洋, 新到手的苦叶岛,开拓中的东江岛……包括了内陆主动向买活军靠拢的叙州,受到它们呼应影响的大江流域……谢双瑶要说还把自己的关注级别扩张到县,那她什么别的都不用干了,每天光看这些县的工作简报就得花掉二十几个小时——这可不是太平度日,按照敏朝方法统治的县城, 而是正在剧变之中,要进行生产关系改造和生产力提升,矛盾五花八门,每天都有大事小情发生的小斗兽场!
放权,用体制来规范、激励官员,这是所有政权扩大之后必然要走的一步,而谢双瑶也是深知,很多政权都毁在了这一步上——地盘还小的时候,用朴素的正义感和超人的个人能力,还是可以治理得下来的,可地盘一扩大,开始需要制度了,大量农民起义军立刻就会发现,他们不但设计不出什么优秀的制度,而且还缺乏能把这些制度落地执行的人才,最后,要么回到老一套,要么就是乱像迭起,敌人不攻自败了,起义军们只能苦涩地承认,他们的治理能力连狗官都不如,那些腐朽王朝的狗官,还能勉强维系一方的运转,可轮到他们掌权之后,那些被选拔出来的新官吏,腐败之处和狗官们相比,反而还有过之而不及!美好的想像人人都有,可真到把它们化作现实的时候,他们才发现,最难的还是把梦想拿去实现啊。
买活军这里,情况当然要好得多了,首先谢双瑶不需要从无到有的设计制度,现成的经验就摆在这里,就连踩的坑基本都是有预告的,其次,她也早料到执行的难度,所以从未停歇过全民教育——你说治理国家难不难?那当然是难的,但话又说回来了,古往今来人类社会从来没少过头领啊,头领是必然出现,他的水平就是全民教育水平的体现。全民教育结合公平的考试,基本就能保证进入官吏系统的都是最优秀的一批人,接下来,只需要再提供一个公平的晋升体制,再加以一定的时间,耐心等候,坐看他们厮杀出下一批精英,就这样层层往上,有能力而又有基本底线的人,总会逐一涌现出来的。
在谢双瑶这个地位上,她已经不可能对某个特定的官吏多加关注了,着眼点要放在大的机制上,也正因为如此,她心中也是有一个概览全局的Big picture在的,在拿下广府道的那个节点,那批合格官吏按道理都还在刷低级别治理经验,得要再过个五年,他们才会在历练中自然地涌现出一批有能力治理州级行政区的人才来。可世上事,不尽如人意者十之八九,谢双瑶只能接受事实,还没准备好,她就得赶鸭子上架了,从这批还在练级的小官吏里抽一批综合表现最好的人上去,看看他们能折腾出个什么样子来吧。
教化进展缓慢,这是已经想到的,人浮于事,被残留的地方吏目耍得团团转,甚至被隐约操纵,使得政治气氛依旧低迷,没有进入买活军节奏,这……虽然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该,但谢双瑶也知道,按墨菲定律来说,这样的情况几乎也是必然会出现的。基建速度缓慢,地方经济萧条,在厘田、赎买田地的过程中,激化了当地矛盾,甚至激起民变,这样的乱子她也能够接受。谢双瑶甚至还为更大的,不可测的乱像做了准备,制定了不少备案——赶鸭子上架是这样子,你让一群LV35的玩家去下LV50的本,越级刷本,乐子频出,那也是必然的事情。
当然了,基于几个对手的弱智,以及她个人的超凡武力,最终结果肯定还是不会变的,广府道不太可能‘反正’回敏朝那里去,就算他们反正了,敏朝那里又该怎么接收呢?区别只是在于过程的不同,影响的只是她治下的百姓而已,就算是从自尊心出发,谢双瑶肯定也不希望这些百姓在敏朝之下都能勉强过得下去,到了买活军这里反而还不如从前吧?
考虑到农业社会的性质,谢双瑶给这些新官吏划了一条底线:搞基建需要充足物资,水泥能不能供上,这个不好说,所以基建进度不做要求,说得过去即可。全民教育虽然也极为重要,但考虑到方言问题,以及教育一般都是和基建配合的,这里暂且也不要求村一级的教育了,县一级的扫盲班办好,这个不过份吧?
基建、教育和农业,这是买活军的驾马车,现在两架的缰绳都松开了,暂时不列入KPI考察,农业这就不能放松了,首先,地主阶级一定要消灭,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农民再缴纳佃租了,赎买要搞起来,那些人拿了钞票,在本地没法盖房子,那就鼓励他们去南洋投资,或者去别的地方寻找做生意的机会,总之要把田从他们手里拿出来,分给农民,然后再让这些人把票子花掉——对于不配合的那些顽固分子,该怎么办也不需要她多说了吧?
农业增产要保证,有了这一点,经济启动无非是速度快慢的问题了,但是民生质量肯定是能有提升的。接下来该怎么发展,那是下一步的事情。大不了就等几年,新的人才涌现之后,再让新人来收拾旧人留下的烂摊子。当然,这样肯定不如一开始就开个尽善尽美的头,但治理国家可容不得强迫症,谢双瑶也早就习惯这种缝缝补补、得过且过的感觉了。
过去的一年里,需要她关注的点还有很多,样样也都是大事:金融体系的建立,新大陆的开拓,苦叶岛谈判、橡胶业的布局……发电机制造、蒸汽机的小型化研究,这些所有技术上的难题,或者需要谢双瑶来配合破解,或者需要她对高等教育体系的建设投注关心,当然,她也抽时间视察了广府道沿海的一些州县,并且特别关心了好几次水泥增产问题——水泥要增产,这关系到方方面面,首先要买入更多的优质石灰石,这东西买地境内如果不产的话,就得沟通接壤的敏朝州县,组织挖掘,还有粉碎、承运,粉碎机的生产……如果没有她这个级别的领导来关注批示,至少要半年一年的功夫才能真正见到效果,谢双瑶于是又发现自己现在需要一支高效而且有相应级别的中央执行板子……
啊!领地扩大之后,想要微操真是太难了!这么一忙就忙了一年多两年的时间,这期间,广府道奇迹般(让人感动的),居然一次也没有闹出过民乱!而且,从文书来看,兴修水利、推广高产稻,这两项各地都做得非常不错,包括教育、基建……哪怕不算上敬州在工业上的惊喜进步,就说这些改变,也足以做出这个判断了: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本来预料的麻烦一个也没有出现,反而惊喜不断,这些地方官不但完成了驾马车的并驾齐驱,而且还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给谢双瑶带来了不少惊喜!
香云纱、葛布,就是两个最突出,见效最快的例子了,这其中香云纱的意义是最大的,所以金逢春理所当然也受到了力度最大的表彰:在纺织品这方面,买地虽然也非常擅长,但主要还是棉布领域,丝织品这块没有什么拳头产品,香云纱的出现无疑是填补了这个空白。另一方面,以全国的视角来看,买地棉织品兴旺发达,人口需求非常巨大,毫无疑问会对江南的纺织业造成虹吸效应,再加上如今江南流民成风,织工、桑农纷纷南下,谢双瑶非常合理地做出这个推断:如今国内的丝织品行业反而和欣欣向荣的经济相反,走向萧条。如果她不希望丢失丝织品生产技术,让丝织品出品质量下降,那最好现在就开始规划买地这里的丝织品发展路线了。
有这样的需求在,香云纱的出现能不让她喜出望外吗?金逢春当然也因此被她更高看一眼了,这个小女孩也算是谢双瑶眼看着长起来的,谢双瑶发现,她的思维拥有非常浓烈的买地痕迹——如果说金逢春之父,曾经的金县尉这批管理人员,他们的思维还是老一套,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和现有的科技水平基础上,尽量励精图治的话,那金逢春的香云纱复现行动,毫无疑问就体现了她们这一代的鲜明特点了。
她们已经不再满足于等待谢双瑶这里赐下什么新的科技,自己再尽量去让它落地。金逢春是主动申请阅读文献,基于敬州发展的需要,以及落地的可行性,选择了香云纱这门技术,并且在谢双瑶本人没有特别支援的前提下,仅靠自己现有的资源,把它成功落地铺开的。谢双瑶在整件事里起到的作用,就只类似于图书管理员和计算机操作员而已。
这不叫主观能动性,什么叫主观能动性?!说实话,谢双瑶是真的有点感动了,她自己做梦都不敢这么奢求——她连各地的工业生产都不需要费心规划了,各地的负责人主动来要技术、查技术,主动落地推广,而谢双瑶只需要搭建一个数据库给他们查询就心情了,别的事不需要她来操一点心!
这个模式,值得推广也必须推广啊!如果个个干部都具备金逢春这样的思维能力,那么,买活军消化领地,包括向外扩张的速度,又会有一个大跃升,买活军非但不会陷入规模陷阱(敏朝可就指望着这个那),而且还会迎来更好的发展。谢双瑶立刻示意《吏目参考》深挖金逢春的香云纱行动,甚至还亲自给文章做了批示,自己加入写了一段评语——金逢春的才能当然不会是空前绝后的等级,谢双瑶有理由相信,有很多人也有能力主持类似香云纱开发这样的行动,他们欠缺的只是灵机一动,只是思维模式的改变!
所以要捧金逢春,要嘉奖,要重用,要形成示范效应,让这种思维模式成为众人的共识,谢双瑶本来心里是这么预期的:等到报道出来半年一年之后,这种类似的深挖科技库,引入拳头产品的行为,会在买活军这里普及化,到时候再由中央官署出面进行梳理,形成一定的流程,当然了,最适合这种行动的就是广府道的其余州县。
可没想到的是什么?这个月的半年报送来,看看数字,看看简报中提到的新产业建设,谢双瑶发现自己还有点滞后了——葛布工艺的改进这个她是知道的,先放到一边,其余州县也早都盯上了新产业升级这个点,有些想做香云纱原料的供应商,有些则是利用自己的私人关系,意图引入蒸汽机配套,有些要用新技术开发矿山……算算时间,早在报道出来之前,各地就大多都行动起来了!
原因是什么?是和金逢春之间的竞争!让这些兄弟州县的主官,先于中央注意到了敬州的改变,而且这些一样雄心勃勃的新官员,自发地开始学习金逢春,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能打报告进入数据库去查找资料,但买地这里,市面上的新技术已经为数不少,他们从市面上挑选适合治地的技术,在开好驾马车的前提下,已经自发地开始初步工业化和产业升级了!
治理国家,没有一帆风顺的,意料之外的黑天鹅事件随时会来,但很偶尔,也会有这样意料之外的好事发生,谢双瑶处理过太多突发的变故,反思过太多隐患了,被PUA得惯了,一时间几乎无法相信,有一天会有这样的惊喜发生在自己身上。
虽然已经下令让情报局去查验这些半年报中的‘小卫星’,但还是忍不住要在半年会上开个这样的玩笑。直到各位大管家大吏目,纷纷地仔细阐述了新产业的立项思路,以及如今的发展情况,又如数家珍般地说起了教育、基建方面遇到的困难,取得成就背后的思路,她这才放下心来,接受了这个事实:偶尔也会有好事发生的!自己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尤其是小看了在买地教育了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他们要比父辈更加进取,思路更加开阔,施政手段甚至也更加老练……在为了治理和扩大政权,不断无奈妥协,标准一低再低的若干年后,谢双瑶惊喜地发现,这帮年轻人的表现比她预期的强出百倍,虽然历练时间尚短,但他们——遍布在朝堂和民间,在官署、田间、船上、工厂里的年轻人们,已经足以构成买活军的脊梁了!
“就是说,我们每一天都要活的充满希望。”
她高兴地对中央班子说,“真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好事发生了!看吧,不但羊城港的建设很顺利,广府道的发展也比我们预料得好得多。如果年轻人的素质都有这么好的话——”
“那么,我们下一步的战略目标,怎么定,怎么走,那真是要好好再商量一下了——原本怕步子太大,但现在——”
她的双眼闪闪发亮,“似乎,步子还可以迈得再大一点了!”
第829章 四个方向
人手都不够用了, 还要考虑下一步该往哪发展?别看这话听起来不符合逻辑,但管理国家还真是如此,想要做成一件事的话, 那么,在‘条件根本不具备,想了也是白想’的时候,就要开始考虑了, 不管最后是不是白想, 起码计划要做起来。
而什么时候开始呢?‘条件还不是很成熟, 还可以再等等’的时候, 就可以开始了。因为,谢双瑶已经发现了,在这么大的尺度上,一个政权总是无法做出万全准备的, 这就是个伪命题,在发展的过程中, 永远会有新问题出现, 想要等到每个问题都能从容应对再开始, 那就永远也不能开始。
“虽然说现在非常缺人, 但这个问题是可以在发展中得到解决的。”
她也已经很习惯这种捉襟见肘的感觉了, 还真是,很多事就在一块布扯来扯去的过程中给办好的,而在办事的过程中,又有新的人才浮现出来, 反而解决了之前的人事窘迫。所以,虽然现在买地的大量活动人口基本都被压在广府道了,就算有空余, 肉眼可见的南洋也是个无底洞,但谢双瑶还是要在现在讨论这个问题:买活军的下一步战略方向该往何处规划?是继续经略沿海,把重点放在南洋,还是拓展开草原线,往内陆去运营?
一张东亚地图很快就被投影到了白板上,讨论战略离不开地理,马脸小吴作为中央班子中级别最低的一人,起身亲自操作电脑进行填色。她把买活军实控范围标成深红色,叙州这样由买活军控制,但还残留当地势力共同治理的地区标成次一等的浅红色,受到买活军影响很大,办事处一定程度上参与当地治理的区域则标成淡粉红色,其余只是和买活军有贸易往来,形成一定经济依赖的地域则标成了友善的蓝色,对买活军有认识,有一定亲善者居住的地区,则是浅蓝色。
其余地区,如果和买活军关系浅淡的,那就依旧还是淡白色,有敌意者,则是深黑色,这样一来,买活军的势力范围也就一目了然了——很怪异的地图,大部分领土是没有连在一起的,只能各自单拎出来看:
“东南这块,我们实控的两道、鸡笼岛,以及附属海岛,周围都是浅红色,一直蔓延到广右道,从知识教的反馈来看,现在彩云道也有不少信徒了,知识教在百夷土番那里传播的速度非常快,可能是受到了战事的刺激,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宗教来捏合势力,结团自保……当然,先进生产力这是不消说的第一理由。”
广右道、彩云道、黔州道,道中大多数地方都是浅蓝色,也有粉红色的,主要集中在广府道省界周围,再往下延伸到南洋,中间是大片大片的粉红区和蓝区交错,到了占城港,又成了浅红色,把目光放到海的另一边,吕宋整个岛都是深红色,又往下到了满者伯夷,色调衰退为浅红色,大概东南这块,就是这样的杂色区,基本不存在淡白色了。当然,这块区域是买活军的老巢,肯定是没有深黑色的。
沿着海再往北看,所有的沿海区都被马脸小吴标成了淡粉红色,甚至连京城都不例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随着沿海海贸的丰富,实际上敏朝的闭关锁国之策已经是形同虚设了,各个沿海城市都不约而同发展起了港口,私港、公港都已经到了无法分辨的程度,来自买地的商船大喇喇的停下补给、交易,甚至现在很多沿海的百姓,已经习惯了乘海船作为交通方式……要说这些地方的治理,和买活军不相关,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从这块往上,越过山海关后,东江岛也被标成了淡粉红色,并做了个标注——随时可往浅红色转换。而盛京以北,所有区域都标成了浅红色,还做了标注——法理上属于我们,但还没正式消化完成。
这里的浅红色,区域是很大的,直接蔓延到了这个苦叶岛,再往右去,看到虾夷地了,虾夷地则被标成了淡粉红色,在这里,争议区域时常出现,马脸小吴做的标注也变多了,她打了个附注,“刚开始开发,阶段目标是浅红色。”
“哦,李魁芝他们终于正式动身过去了啊?”看到这里,谢双瑶才想到李魁芝,随口问了一句,“他们终于通过考试了吗?”
“勉强通过了,不少人其实已经不想走了,但没办法,说好的事也不能反悔,前些天依依不舍扬帆出去的。”马脸小吴往办公桌处扬了一下手,示意报告其实早放在桌上了,就是这也不是什么急件,谢双瑶也就没抽出时间看。
“高丽汉人道你标的是蓝色吗?我还以为是淡蓝色呢。”谢双瑶看她标色又有问题了,“我们存在什么贸易往来啊?哦,他们买铁器,还买棉花,对,高丽是很大的棉花买家,他们真的挺需要的。”
“不止,汉人道的高丽百姓,也很向往汉人的生活,有造反投买的趋势,其实随时可能往浅红色转化。”
“真的?!”谢双瑶吃了一惊,说实话,她对高丽、东瀛的关注是比较低的,因为这两个藩国反正是没实力来打华夏的,近期谢双瑶也不考虑灭国。之所以会和高丽发生交集,主要还是因为东江岛很多百姓会被转运到汉人道去安身,之前无处可去,只能在那里寄人篱下,安顿下来,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这条海上生命线源源不绝地把辽东流民搬运到买地,但汉人道还维持了收纳灾民的作用,在那里也是有转运码头的——东江岛实在太小了,住是真的住不下那么多人。
这样一来,交集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而不管怎么说,买活军不可能看着汉人道的灾民完全过着缺乏组织性的生活,这么一来,宾主不安,百姓也会受苦,很多没必要的冲突也会随之爆发,因此买活军还是派人到汉人道去组织生产,尽量把当地百姓的利益也协调兼顾——耐寒高产稻的种子也是给过去了,反正每年买种子,也没有种子外泄的危险。有了高产稻带来的丰产,当地百姓对汉人的敌视情绪应该也能缓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