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便是这般,传着传着,本能地便往更夸张,更危言耸听的方向去了,到了下午,买活军何止是要打到京城来了,还有人说谢六姐已经暗中进京,潜伏在皇帝身边,化身妖妃,觑空就要吃了皇帝的脑仁的,若不是皇后严防死守,好几次就要给他得逞了,而这回是妖妃给皇后吃了公鸡蛋和无根水熬成的蛋羹,皇后吃了以后,昏睡过去,便被妖妃给得了手,现在皇帝,别看还是那张面孔,实际上已经是谢六姐的芯子了,就等着买地大军一到,上演禅让好戏,把敏朝的江山完全断送掉呢!
这些传言,真真假假,有些似乎完全是胡说八道,但有些在民间传说那常见的荒谬夸张之外,仔细想想,却似乎还别有一些险恶的暗示,叫人禁不住提起政治上的敏感来,猜疑这些传言背后是否有人在做推手——现在问题的关键,已经不在于买活军打到哪里了,而在于这个谣言寓意何在,怎么,是在讽刺皇帝这些年来的特科路线吗?把皇帝说成是被谢六姐夺舍的傀儡,这故事就完了吗?所有的民间传说都有一个转折,一个天命之子应劫而生,救苍生于水火之中,听这意思,这个天命之子的角色,要着落在好人张皇后所生的太子身上吗?
有些时候,有些事真经不起细想,这个故事看似是为太子在造势,可又焉知不是有人在阴谋离间父子关系?背后的主使者究竟是谁?存了什么居心?又是谁最开始宣扬买活军入寇之江之事,还说这是宫里的消息?你看我宫里承认这事儿吗?
这些年来,京城这样的怪事不少,没影子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的,百姓们也跟着瞎骚动,每一回那动静都大得仿佛要怎么样了,但最后却仿佛又没怎么样,就说福建道、广府道罢,那是真丢了,可最后如何呢?不也没有如何吗!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
还有京畿一带,前几年几乎每个月都传来有人自立为王的消息,说得真真儿的,什么一呼百应,好像变生肘腋,一下就打进紫禁城了似的,可没过多久也就偃旗息鼓了,仔细追究来由,多半都是特科官员引发的冲突,当地有人家撞窗口上,倒了霉了,心怀不忿,散布谣言,被锦衣卫查实之后,当即斩首吵架,此怪也就逐渐断绝了。
造反、起兵这种事情,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尤其这件事发生在江南方向,真要有这事儿,不出半个月,各方面传来的消息那就满天飞了,互相印证压根无法抵赖,要是假的那也一样,等个十天半个月,谣言也就自然消散了——这还是没有向买活军使团求助的前提下,倘若请使团去和买地求证,那就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不过,向他们求助别的事情,倒也算了,求问此事那毕竟还是有几分尴尬的:哪有人去问敌人,‘你是不是真要打我’的,宁可等半个月,这么问的话,岂不是颜面尽失,在买活军面前,再也无法抬起头来了吗?
当然了,识趣一些的话,使团也不会等到敏朝衙门主动开口的,这时候保持沉默其实就等于证实谣言,要是第三天还没有出面澄清的话,那就等于是承认了买地对之江道的确不怀好心!第二天下午,在谣言完全发酵起来之前,买活军使团团长谢向上便紧急入行宫觐见皇帝,随后皇帝召见内阁,当众澄清谣言:买活军的军队现在都还严守界线之内,没有丝毫调动的迹象,这谣言极为可恨,明显是一场针对买、敏关系的阴谋,而且有计划地要煽动京城百姓,制造混乱,皇帝当众表示,他要追查到底,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这样,一场莫名其妙而起的风波,便又莫名其妙地消弭于无形了,对京城百姓来说,不过是给他们茶余饭后增添了话柄谈资,大家或是忧心忡忡,或是报以一笑,谁也不会当真往心里去,之江道的死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而对于之江道的官员们来说,他们的情绪便没有那么容易被安抚下来了——这样的人,在京城为数是不少的,主要是来自于之江道在科举上的强势,不管再怎么分南北榜,时至今日,敏朝官场依然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历数百年来的内阁首辅,江南人已经不是十之五六了,已然达到了十之**的程度,之江道、江左道、福建道,这些省道的官员,轮流把持朝廷大权,这必定不是皇帝有意扶持的结果,而是因为南人的基数更大,缩减了皇帝的选择余地!
一个首辅,只是表象而已,实则反映的是京官中大量的南人进士,他们虽然北上做官,但就这点俸禄,如何谈得上养家糊口?还必须要指望家乡宗族给予经济上的支持,这是最直接的利益联系,至于说更深层的故乡情怀,那都不消说了!谁会喜欢出门在外的时候,听到家乡的坏消息?
若是水旱灾害,那还罢了,最多是写几首诗,几封家信,感怀家乡的百姓,怜我故土,多灾多难,再劝慰一下家人,让他们注意赈灾,厚道行事,保全自身即可。至于说家里人是否听命,那就不是他们所能左右的了,反正送到手的钱不少,够他们花销即可,没钱了写信去要,家里人自然会设法满足,而且这些进士也有把握,自己家里的人不可能受到这些天灾影响太大,就算从前可能,在他们考中进士,改换了门楣之后,抗风险能力毫无疑问也要比一般人家强得多了。
若是家乡疫病,这样的消息便会让这些南官真正牵肠挂肚,大感恐慌了,因为疫病是最无情的,而家乡的医疗条件也有限,便是没有流行病,疾病而亡也是家人常见的死因,孩子养不住的也是比比皆是,这是他们不愿听到的消息——但,这依然是一时性的,大部分疫病不可能一次带走太多家人,大多数人总会幸存下来,就是北方的鼠疫,也还没到十室九空,一家死一两个人,这么说固然有些残忍——但一家死一两个人,对亲人来说固然是非常重大的打击,可在家族的角度来说,这损失并不算太大,总是能度过去的。
他们最不喜欢听到的坏消息是什么?那就是家乡被买活军觊觎并吞并的消息了——这个消息,才意味着情感和利益上的双重巨大损失。尤其是那些不上不下的官员——上,要上到致仕首辅叶大人那等级,才算是上了,买活军吞并福建道后,首府榕城的架势人家里,就只有叶家的族人最被宽待,想走的都被接走了,除了一些实在过分的首恶之外,余人不可讳言,有些是被蒙混过去了,按买活军规矩,该去挖煤的人,并没有去挖煤,而是逃出买地,来依附叶大人了。
做不到首辅,再不济也要做到六部高官,三品以上的大员,还能指望被宽宥一二,要么就是下到七品芝麻官——还要是京官,因为地方上七品官也够威风的了,至少够得上让家人借势鱼肉乡里,发几笔财了。若是京里的闲职小官,那家人也没法仗着发财,不过是不受辱罢了,有个几十亩地,够个温饱,便如同吴江叶家,在投买之前一样,进士,做过小官,正常的小地主,并无突出劣迹,那便是被买地吞并了,家族最大的损失也就是被迫分家,除此之外不太会有什么人员的折损,至少也没有入狱的忧愁。
上头的人,总有办法,下头的人,目标太小,那些不上不下,对于自己家人在故乡的做派多少心里有数的官员,对于这个传闻的反应肯定是最大的,这个传闻,点燃了他们心底最大的焦虑——买活军总有一天是要取走之江道的,江左道、江南道这两江,也迟早被鲸吞蚕食,只是……人多有惰性啊……
当然,对于这些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家大业大,和京城有紧密联系的家族来说,离乡远迁的坏处也是非常明显的,至少意味着家世的极大衰弱,几乎是一离开老家,就完全无法获得从前的优势地位了,而且,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和京城进士儿郎的联系是无法中断的!
生意停了之后,在新迁去的地方怎么新开?他们自己就曾经是地头蛇老商户,又是如何应付那些想在自己地盘上立足的新铺子的?做不了生意,光是种田,而且还是必然分家各自迁徙的种田,那就意味着阶层的急剧跌落,这样的对策只可能会出现在方密之那样的家族中:他们家族的高官已经落水失踪了,几乎相当于是死了,而且是在贬官归来的途中去世的,这个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翻过来,阉党甚至还越来越得势,那么他们不拆分避祸,还在等什么呢?
对于现有这些京官的家族来说,在老家一日,就有一日的好处,也不能说他们鼠目寸光,利令智昏,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离乡自有不离乡的理由。但他们难道就不知道留下来的危险吗?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难以摆脱的焦虑,如今被这个传闻一点燃,又哪里是能轻易熄灭的?对于皇帝和使团的辟谣,他们压根就没有信实,反而更宁愿相信自己的信源:宫中直接漏出的消息,哪里有假的?‘我的消息,可是温相家二老爷门上熟客张兄亲口说的’!张兄和他是肝胆相照的至交,他的话哪里会有假!
这下子,京城的局势就有些微妙了,一方面是力证消息不实的最高层,皇帝一方面下令让锦衣卫严查谣言渊薮,一方面极力表现自己和买活军的关系依旧和平密切,甚至还去买活军使馆游览了几次——这倒也不出奇,他平时也时不常去玩玩的,主要从行宫出门很方便,臣子们也管不住,再一个……买活军使团搞的那个超市也的确是好玩,包场没停过,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别个也不好意思当真数落皇帝,叫他不去,没这个脸皮。皇帝也的确就是单纯去玩的,就像是其余贵人一般,当真大多时候就是去散心娱乐,想要和买活军搭关系,这些人公事公办得厉害,都未必理你呢!
可另一方面呢,京城中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臣党的中坚份子,却是各有各的不安,朝廷公事都因此显得周转缓慢,因为官吏不能安于其位,各自担忧家乡实情,引颈翘首,期待着自己遣回家的心腹早日返回,给个准话:若是真有异动,那赶紧处置财产,逃来北面,或者是去川蜀沿江安身,若是风平浪静,那也要再三打探,若是确认买活军没有异动,没有阴谋,那……那要不要分家迁徙,还得再考虑考虑——胆子又小,又贪恋家乡财势,以至于言行举止往往自行矛盾、莫衷一是者,在这帮人中可为数不少呢!
“二公子处可还有新消息传来?”
“没有,你那边呢,躬耕兄怎么说?”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南人进士一见面,几乎就都要谈起这个话题,这和北人进士前阵子一见面必然说特科是一个道理,那股子发自内心的惶急忧愤,就别提了,交流间也是神神秘秘,多不肯直呼消息源的姓名,以别号、籍贯称呼,掩人耳目,这也是因为他们这阵子被锦衣卫盯上了,必须低调的关系。
按照道理,再过上一两个月,等到南边的消息传来,确认无事之后,这股子恐慌的情绪也就会逐渐消散了,可这一回,还没等心腹家人从老家返回,京城这里,不知从何人口中,又爆出了一个大消息,把众人给炸得人仰马翻了!
说——买活军并不是无意图谋江南,这件事不是无中生有,的确有根源在的——说,谢六姐逐渐对‘半壁江山全数代管’说发生了兴趣,有意图谋江南,而皇帝这几次去使馆,并不是去游乐的,而是去和买地商谈代管费的,皇帝这是要抢在江南士绅面前,把江南各地,卖出个好价钱!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点,那就是他打算把江南士绅多年来勤恳累积的财富,全都在法理上大笔一挥,送给谢六姐,以此来提高买活军直输内库的代管费数目!
第840章 诛奸臣,清君侧! 京城.众人 鼓敲起……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 从长安右门外路北方向遥遥传来,引得胡同里百姓们纷纷从屋里出来,眯着眼向西北方向眺望, “还以为又是一个时辰了, 我还在那数着鼓数呢, 心思着我这一觉睡起来怎么就要下坊门了, 看天色也还亮着啊——合着又是有人去敲登闻鼓了?这几日都多少回了!”
“可不是!那登闻鼓院, 上回响起来好像还是去年吧?哎,也是世道变了!这要再往前搁几年, 在这胡同住一辈子也没听见这登闻鼓响过, 一有人敲鼓,哪有不去看热闹的!哪和这几年似的, 没几个月就得来敲一次,真不知道哪有这么多的冤情可诉!”
“前些年是什么?密云那边进京来告状的?”
“好像是,谁知道呢,嗐, 反正还不是那些官官相护的把戏……敲了登闻鼓, 对方还毫发无伤,自己因为告御状进去受重罚的多了去了,要我说啊, 这规矩的根子早就烂了!当年鸿武爷定这规矩时,哪有人敢不当回事儿?登闻鼓一敲,多少人的乌纱帽就要应声落地了。这几年呢?人人想敲都能敲着玩儿似的, 这会儿有个事敲一下, 那会儿有个事敲一下,能有什么用?我看除了自己充军流配,什么用没有!”
“张大爷, 您是老京城了,还得是您见识高哇,连鸿武爷年间的事情都一清二楚的,那时候,您们家就住这儿了?”
“嗯哪!都是老辈人流传下来的见识!那时候登闻鼓一敲,动静那叫一个大哇!那官儿跑起来,官帽一颤一颤的,别提多可笑,我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当年我爷爷就是这么和我学的——”
拾掇着小板凳坐在门口,老大爷口说手比、唾沫横飞,极是有兴头,一条巷子里的人家,或有往巷子口蹭着伸头看热闹的,或有长大了嘴,听老人说得入神的,也有会心一笑,瞪那促狭鬼的——张大爷也没啥大毛病,就喜欢吹个牛,和老人家较这个真做什么?鸿武年间,这儿还叫大都呢,那时候登闻鼓,有是有,那是设在金陵午门外的,和如今这个登闻鼓院有什么关系?
再说了,巷子里几辈子的老住户也不是没有,张家搬来的时候,张大爷十多岁了,反正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吹呗。也就是那些后搬来没见识的新人,还听得这样认真了。
这些心底门清的老住户们,对张大爷的宽容中也藏了一丝对于‘新人’的优越感,不过,他们自己都未必能意识到这情绪的存在——对于这些不少是因为特科,因为扫盲班而搬到这条街坊的邻居,老住户们看似没什么可挑剔的,但多少也感受到了一点儿焦虑,他们似乎看到了新的上升渠道,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进入这个渠道里,那么,在心态上藏有一点儿疏远,倒也无可厚非了。倘若真有鸿武爷再世,将世道拨乱反正,把这些冒起来的人给压回去踩上几脚,或许他们心里还会暗暗觉得来劲儿呢!
“嗐!还不是为了南边的事儿。”
他们也在低声地谈论着登闻鼓,“这一阵子就没消停过,之前说什么,谢六姐夺舍了皇爷他老人家,现在又有人说要‘清君侧、诛奸臣’的,好多留了长胡子的老官儿,流着眼泪去敲鼓,还有人背了荆条,赤膊去跪午门的,还有好多人陪着呢,前几日,午门前都拿障子围起来了,不许窥视,就有人要跪到障布外头,又被拉走了,这不是今儿就又来敲登闻鼓了吗。”
登闻鼓院距离胡同倒也有一段路,而且根据前阵子去看热闹的经验,内卫禁军会出来赶人——而且究竟也看不到什么,无非是有人过去敲鼓,然后历数一些不知真假的锦衣卫罪状,最后被拉走而已。这些罪状论惊悚程度,还不如之前的妖妃夺舍说,再者,这几年京城识字的人多了,买活军还大发话本,故事并不稀缺,也不是从前那种戏文全讲老一套的时候了,并非说是个八卦消息大家就流传的。比如说,指责田任丘贪污受贿,那绝对没有妖妃夺舍说更激起大家的兴趣——敏朝的官儿不贪那才是新闻那!
甚至说,田任丘里应外合,其实是买活军的内奸呢?哪怕是这样的故事,实际上都有点儿老生常谈的味道了,毕竟,里应外合这是敏地武将往往背负的一种罪名,再怎么讲,罪状上真没有什么罪名能盖过妖妃夺舍,从故事性、惊悚性和合理性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全方位的压制!
再没有任何一个故事能比得过这条指责了,倘若连妖妃夺舍都没有动摇皇帝的地位,引发什么后续的话,那么,凭借百姓们本能的推测,他们觉得眼下这些指控,大抵也是无法动摇田任丘的:虽然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但他们隐约也明白,锦衣卫靠的,始终还是皇帝那。京城有皇帝这几年练出来的特科内卫在,那些只会跪午门、敲登闻鼓、满大街传揭贴胡言乱语的文官们,还真能把天翻过来不成?
“带走了,带走了。”
过了一会儿,年轻喜事,脚力也壮,赶去登闻鼓院的几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都是争相说着,“果然带走了,也赶人了——还是在说江南的事情!说是要请皇爷出面辟谣,说没有把江南卖给买活军,大骂田任丘卖国贼!要请皇爷杀了田任丘,还有人说,宁要九千岁,不要田任丘!”
“九千岁是谁?”
不过是几年功夫,竟然已经有人不知道九千岁了!由此也可见京城这波澜变换有多么壮阔了!随着九千岁倒台,叶大人无法处理特科和老臣的矛盾,请辞在京郊养老,如今活跃在京城政坛的风头人物已经完全换了一批。包括从前以田任丘为首的五虎等人,除了田任丘颠扑不破之外,其余人也都各有际遇,并非都是一路平顺高升。十年前如雷贯耳的许多名字,如今已经难以引起百姓们的反应了。
“九千岁……九千岁在的时候,那时候就觉得朝里挺乱的,可现在看来,那时候反而还太平些,如今啊,可是乱得一言难尽了!唱哪一出的都有!”
万万没想到,这会儿张大爷说起九千岁,话里居然还有点怀念的味道,大概,他怀念的也并非是九千岁,而是十多年前的自己吧。十多年前那种压抑的政治氛围,早已被他这样的平民所淡忘了,十多年来,京城逐渐的改变,也不在他们的关注之中。经过时光的淘洗,他们记得的只有过去的那些好处,比如说……
比如说……
即便是再说不出什么过去比今日更强的地方,在张大爷这个年龄,他也还是固执地怀旧着,九千岁或多或少就沾了这样的好处,不由分说地被寄予了拨乱反正的厚望,别看田任丘手上很少平白无故地兴起什么大狱,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在京城官员的渲染之下,已经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了,京城官员甚至喊出了‘迎回九千岁’的口号,可见双方的矛盾已经到达了什么样的程度——清君侧不是没人想喊,但被叫停了,因为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人往往都在地方上,这些京城的官员一般都是‘君侧’,属于被清的那部分,就算想喊,他们也得走远点再喊,不然在京城喊这样的话,内卫是谁都不收拾,也得先把你给收拾了去。
“迎回九千岁,处死田任丘!”
“百官联署!放弃代管说,放弃幻想!禁止绥靖!调回边军,集中力量死保江南!”
如果说百姓们,似懂非懂,还只是议论几句‘无非是南边的事’,并不清楚半壁江山代管说的来龙去脉,以及目前局势发展至此的真正原因,乃至南官的诉求,只能在登闻鼓院外凑热闹的话,就在他们的住处不远,可以对着坊内大街开口,门口有门当瓦对,能养着小厮侍女,甚至养得起一匹马,买得起自行车的官宦宅院之中,人们在讨论的,无疑就是这一次大风波的核心问题了:目前,虽然官方依然没有公开承认所谓的半壁江山代管说,以及‘代管费’说法,但行宫方面也一直保持了沉默,这其实就等于是默认了,这可如何使得?各南人官僚,必须放下成见团结一致,下死力阻止此事!
“不是说要打赢——不说打赢的事情,但不能就这样投降罢!”
“买地要图谋江南,这个不怪朝廷,但至少也要抵抗一些时日!否则,国朝还有什么骨气可言?!脊梁都要断了!呜呼哀哉,我等便是还活着,性灵也于风骨偕亡!”
——这是好听的说法,潜台词则是众人了然的:不说打赢的事情,因为谁都知道打不赢的,但一定要打——理由就在下句话,‘至少也要抵抗一些时日’!
抵抗到什么时候?抵抗到族人能逃跑的时候,钱能出来多少出来多少,人能出来几个出来几个,总之,若是和传言一样,在家乡的亲人和所有族产都被皇帝卖给买活军,就为了多些代管费……那他们这些人还当什么官?操起刀冲进行宫,叫皇帝看看,什么叫做‘匹夫之怒、血流五步’,大家一起死好了!
虽然在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宫中就对这个消息进行了辟谣,但单单是辟谣,不足以平复这些南官的焦虑,几乎是本能地,他们立刻寻找到了自己的盟友:因特科在京畿扩散而恚怒的北进士们!南北两榜从未如此团结一致,臣党的规模前所未有的壮大,直指所有矛盾的核心——阉党田任丘!
田任丘一死,问题迎刃而解,特科没有这样的旗帜人物号召,在京畿燕赵势力衰退,附和北进士的利益,而少了阉党这个亲买派的斡旋,代管费谈判半途而废,逼得皇帝不得不对买强硬,不得继续卖土,这是南进士短期内的目标——至于缓解了眼前的危机之后,他们会不会写信回家,示意家里人把田地、铺子甩卖给买活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此时还无须去讨论么。
虽然手里没有兵权,但这南北进士集合在一起,他们所体会到的力量却也十足庞大,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些日子以来,百姓看到的登闻鼓、午门,只是热闹的一部分而已,实际上,六部衙门公事已经泰半停摆——同时得罪了南人、北人,谁还给你干活?现在京城还没出什么乱子,不过是因为管理庶务的多是本地出身的小吏,一时还看不出来罢了,再过两三个月,国家政务停摆,对京城和地方上深远的影响,才会慢慢体现出来那。
“听说,如今皇帝夜夜烦忧,便连身体都不能坚持捶打了,停训已有三日,不过依旧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放弃田任丘……但也多次召见心腹特科密议,又试着向次辅与其余阁臣示好……奈何众人都是婉拒,直言无法接过这个担子……”
这一日,在京郊一处别院之中,温二公子双颊绯红,披袄而坐,离开了城中的套房,他似乎有些不适应,才说几句话便咳嗽了起来,一边轻轻拍着清减了不少的脸颊,为自己提神,一边轻声对身边这些串联诸官、鼓舞闹事的年轻骨干小官说道,“诸位,差不多是时候了——可以发起一次总攻了!后日乃大朝之日,我等本就要进宫朝拜太和殿,也正是我等义人公然聚会的好由头……”
“不如,便乘着此时,夺下太和殿,攻入奉先殿,以祖宗牌位为凭,逼得未家小儿交出田任丘,当场处死!”
“好!”
“妙计!”
这段时日以来,被层出不穷的坏消息闹得恼恨交加,满是怒火的官员大有人在,虽有老成持重者听了感到不妥,但也已经有人一听便感到恰可,迫不及待地高叫了起来:“早该如此了!”
“一片冰心在玉壶!等死,愿死谏死国!”
“册那!一帮宗桑,早该闹出点大动静来了!也好表一表我等的手段与决心!”
“就这么定了!攻破奉先殿,处死田任丘!”
“攻破奉先殿!处死田任丘!撤销特进士,开战买活军!”
战略口号迅速地丰满了起来,很快,众人都被裹挟其中,也形成了共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京城这场闹剧,也是到了最后收科的时候了!”
第841章 朝会兴乱(上) 京城.百官 皇极门前……
发起总攻, 上太和殿闹事,甚至要攻入奉先殿去烧牌位,这是不是一件冒险的事情?毫无疑问当然是, 倘若不是这样掘人祖坟一般的事情, 不是皇帝要把江南献给买地,不是在京畿推行特科, 让北榜进士个个不寒而栗、唇亡齿寒, 这个提议都不至于形成这样的声势, 甚至少不得要有人临阵脱逃, 暗中告密也不好说的。
但,今日局势不同,这些往昔‘书生造反、三年不成’的京官们,却表现出了罕见的团结和勇气,都是纷纷响应, 一个犹豫徘徊的都没有, 甚至还主动留下了血书手印, 交给温二公子保存,包括一些因故未能到场的同伙, 也都由朋友担保,在一日之内, 交来了按了血手印的誓言书:说到底, 在这种时候, 怕的不是被牵连,而是不被计算在其中。本身平时就是往来甚密的同乡, 若是他们不成事,自己也要受连累的,再加上家乡的变故, 自家岂不是要落得个一无所有,连名声也不存的地步?倒不如跟着走到黑,便是坏事了,也能作为清流一员,留个美名下来。
再说了,凡是闹事,最怕的是什么?其实就是小打小闹,阵仗一大了,让上头害怕了,法不责众,就算要治罪,也只是重罚一二带头人,不可能个个都处以极刑的。哪怕是一百多年前的‘大礼议’,不也是如此?甚至大礼议已经是整个敏朝历史中,极少数在官僚群体示威后,由皇帝取胜的冲突了。大礼议之后,类似的冲突,哪一次不是以臣子们的胜利而告终?
既然台子已经搭起来了,在名单内露个面,那是最惠而不费的事情,若是成了,将来那都是资历,若是不成,也责怪不到自己头上,自有温二公子乃至温相的面子担着,敏朝似乎还没有出过被出处斩的首相,最多也就是夺职闲住罢了,领头的温二公子不怕,他们又怕什么呢?
如今最担心的,便是锦衣卫的爪牙们发觉端倪,提前抓人了,也是因此,温二公子等人才把商议时间押得很后,又选了朝会这个时机:也就是一日两夜的功夫,就算有人告密,也未必能及时送上田任丘的案头。
而朔望朝会,在常朝中也属于比较重要的日子,要取消这样的朝会,决定非皇帝、田任丘级数的大臣不可,决定做得很晚,等到他们知道之后,这点时间也是不足以把命令传达到位,直接把朝会取消的。而众臣入宫之后,毕竟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到时候就算不能闯入金銮殿、攻占奉先殿,难道在奉天门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就不是丑闻,不能给皇帝施压了吗?
只要能入宫,那就是成功了一半!抱着这样的心思,众人在忐忑中度过了一日一夜,直到朔日一早,大家在曙色中一一到达宫门之外,见到那影影幢撞的人影中,熟悉的面孔一个不少,彼此交换着眼神,这才逐渐放下心来:看来,锦衣卫的确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或者说,这一次是真的天命在我,我方众君子竟无一人背约告密,不但订约之人一人不损,而且,宫门处的防卫一如既往稀松平常,没见到内卫的身影,帝党是真的没有做出丝毫的反应!
既然决定了要来,那迟到的也很少。很快,各京朝官便都交了牙牌去验看——这是登记签到的意思,从前若是缺勤太多了,还要引来责问的,百多年来规矩废弛,并非一定被抓,但也是个把柄,若是没有靠山、同年,朝会也轻易缺席不得。
同样的,在大朝会,以及朔望朝会中缺席,更是罪加一等。今日人到得不少,都是按规矩在掖门前排队静候。随着车马轿子逐一抵达,几个阁老府上的轿子,也在官员们默契的退让之下,直抵宫门,让老大人们下了轿,来到掖门最前方等候,这也是有规矩的,文武百官分做两个掖门,排队等候——当然了,有身份的官员来早了,也可以去值房休息,所谓待漏也是一度奉行的规矩,不过,反正在开宫门以前,他们也会来到队首,因为各自按品级列队,这本身就是规矩的一部分。
虽然宫门还没有开启,但此时朝会礼节已经开始约束众人,有御史记录百官的言行,若有举止不当者便会遭到弹劾,因此,宫门前虽然人影憧憧,但却很少有人说话,大家都在沉默中静候着,在有心人的感受之中,今日的气氛仿佛更加压抑,他们的心跳得极快,时间也因此过得有些慢了。
不过,不论内心戏如何,实际上,一切仍然如常,伴随着钟声,宫门徐徐开启,露出了背后的把守官军旗校,人数并不多,不过百余人罢了。分列在御道两边把守秩序,百官也迅速且默契地形成两列,按顺序方步入宫,往皇极门而去。
他们并不登殿,也不进皇极门,虽然大门洞开,但皇极殿每年的启用次数非常有限:按道理来说,每年元旦、冬至、万寿节这三个大日子,皇帝要在这里接受朝贺,除此之外,登基、大婚、大征等国家大事,也会在此行礼,每年除了这些时候,皇极殿一般是封而不用的,常朝都是在皇极门内的大广场举行,也就是所谓的‘御门听政’。
而到了敏朝这几任皇帝这里,基本上皇极殿更是设而不用了,除了极偶尔天子会露面在冬至、元旦大朝之外,大朝会也只是打开殿门,让众人在殿下望宝座而拜,人是不在宝座之上的,朝拜完之后该干嘛干嘛,该领宴领宴,该回家回家,话本小说中那种群臣在朝会上眉来眼去、唇枪舌剑,乃至御宴中勾心斗角、屡兴风波而惊动皇帝圣裁的事情,完全属于臆想,如今的朝会不论是大朝还是常朝,都成为完全的礼仪性流程,其存在于否完全和朝政运转无关,内阁、六部体系,已经在朝会外形成了一套运转良好的班子,倘若有人想在朝会上议事,那反而是完全打破了规矩,会成为让群臣惊疑投顾的异类。
也正因如此,常朝会上,京朝官溜号已经完全成为一种常态了,若是遇到了雨雪天气,那来的人更少,流程也非常的短——因为雨雪天气朝官也不能打伞,只能在这样露天的大广场上活生生地淋雨,朝廷不得不屡加申饬,禁止京官溜号。还好今日是朔日朝会,人本来就会比平时多一些,天气也好,十停里大约七八成都到了,倒也不觉得突兀。
都是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众人都是熟极而流,很快便都在皇极门前分班站好,手持笏板,面朝御道恭立等候,这一礼节为所谓的‘起居’,随着鸿胪寺的响鞭而告一段落——按照真正的礼节,‘起居礼’是在皇帝到来之后结束的,但皇帝是多年不上朝的,朝会已经很习惯于在缺人的情况下进行了,主要是由内司的二十四衙门出人来代行一定的礼节。
譬如说此时,等到百官到齐之后,内监便上前,把龙椅——称为金台——从后方抬出几步,来到廊前,同时撤去遮在前方的障子,各持伞、扇立于左右,表示皇帝的象征已经到此,于是鸿胪寺再度鸣鞭,文武大臣各自迈前一步,把空出来的御道填满,转过身子,面向金台,持笏下拜,一跪三叩,便各自起身肃立。由鸿胪寺的司礼官继续唱喏,令今日入京谢恩,以及要远行的官员出列,叩首辞行,这就是所谓的‘陛见’、‘陛辞’了。
如果皇帝上朝,又要此人上前对答的话,在名单送上之后,事前就会传话让此人上前觐见,由于皇帝不上朝,如今这种程序已经成为虚应故事,真正要召见的人,早就去行宫见过了,因此这个流程走得很快,别无他话,那几个被挑出来的小官,叩首后便归班了。鸿胪寺又出来唱喏,奏报边关战事,这也一样是程序的一部分,而且通常是只报大捷的,目前敏朝仍处于对建州的大捷之中,已经报了一两年了,大家都听得十分麻木,眼观鼻、鼻观心,有如老僧入定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反应。
如此两个程序走完了,接下来才走到‘有事上奏’这个环节,数百年来,这种有事上奏的环节,都是拿一些非常鸡毛蒜皮的小事出来走个过场,譬如某地发现祥瑞,地方官上奏要送,太监代答‘准奏’等等,但凡是有意义一些的事务,决不允许经过朝会擅自决断,因为如此将会绕过内阁,破坏已经稳定的朝堂秩序。是以,朝臣中其实也不乏有敌视内阁的声音,认为内阁非祖制本意,实际上是窃取了百官耳目,使得百官不得直接和天子交流。
当然,那也是在内阁初设之时了,现如今,众朝臣早已适应了新的权力结构,对于朝会的礼仪性本质,他们也是完全接受的,一般在这有事上奏环节,也是由鸿胪寺事先说好了,让几人上奏,众人各自配合而已,偶有些人别出机杼,公开上奏,也只是找到祥瑞,唯恐不能引起上头重视,故意哗众取宠,为祥瑞造势而已。
伴随着几声沉稳的轻咳,所谓‘打扫’——起到宣告自己出场的效用,避免两厢撞到一起,几个官员逐一出面,“臣某某有本奏!”
“上前来。”
有本奏者,便走到丹陛之下,拿出自己的奏章大声朗读起来——奏事必须念稿,不可口白,而且说话要大声,如果自己大声不了,便要鸿胪寺官员代为宣读,这是因为不大声读,金台上的皇帝是听不见的,不过,如此当然位列前排的公侯高官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在队伍后方的朝官便往往听得很模糊了。
这也是御门听政一个常见的误解,即所有奏章都可以,也应当被早朝所有参与者听见,任何人都可以出列发表意见,实际上敏朝朝会,奏事者只需要让皇帝听清就行了,别人听见了那是他们站得前面,也并非倾诉的对象,后头的小官就发呆吧,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充当了一次人肉背景而已,尤其是如今,朝会完全成为一种摆设,依旧维持下来,就好像每天上课以前的起立礼一样,大概起到一个提神醒脑的作用,最大的意义就是促使京朝官早睡早起,同时变相地完成清晨的身体锻炼。
一般来说,一次朝会,两三封奏章是要有的,上奏结束之后,差不多就可以叫散了,本来还有一个御史和鸿胪寺指出本次早朝违礼名单的环节,但如今逐渐废弛。眼看安排好的三封奏章朗读完毕,前方那身着青衣的官员归位,鸿胪寺司吏上前一步,目光扫视众臣,一句‘无事退朝’,似乎含在口中就要吐出时,突然有人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闪身出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