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刘有良有本奏!”
沉稳的四字,却仿佛一根利针,一下戳破了绷紧的纸灯笼,叫那被关在里头的火苗一下肆意地流淌了出来,文武百官中,有人侧目而视,满是惊讶,但更多人却有一种紧张被释放出来的解脱,他们的呼吸一下急促了起来,刚才被关在内心灯笼里的紧张,现在流泻出来了。却也有一种异样的放松:真的……出列了!计划成真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开始了!
“上前来!”
对鸿胪寺来说,这是意料之外的奏章,但对司礼监来说未必如此,一次朝会三封奏章,正常,第四封也不算是多,他没有留意到丹陛下的小动静,尖着嗓子如常叫进,众人注视着刘有良徐徐往前,来到丹陛之下,将笏板换在左手,掏出奏章来展开——就是最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不对了,一般来说,礼仪性的奏章内容很简单,在笏板后夹一片纸张即可,直接掏奏章来读,这是准备长篇大论了!
别说内阁本月轮值朝会的大学士周大人,乃至一班高官公侯譬如雄国公等人了,就是司礼监大太监王志忠也发现了不对,他扫了刘有良一眼,虽然面沉似水,但却并未阻止他念奏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刘有良读奏章这就是祖宗天理!是国法赋予他的权力,没有任何人能予以剥夺!
“臣请向买活军宣战并处死鼓吹‘代管说’妖人,废特科!”
果然,这刘有良,第一句话便把天给捅破了,直接在上头戳了三个孔!此人的嗓门还奇大无比,不知是否因此,被选为出面挑头之人,此言一出,别说王志忠的脸唰的一下就沉下来了,便连下方的文武百官,都是‘嗡’的一声,一阵哗然,不可遏制地交头接耳,纷纷望向刘有良,听他读完标题,去读正文:
“兵部职方司主事刘有良谨奏:昔有名臣忠言,为直言天下第一事,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者,今之治安,竟无从言及万世,甚至以一二日之安而为奢求,祸已非远,乱在咫尺,乃京师仍非净土,而门扉已有盗徒……”
门扉已有盗徒——刘有良的第一句话,就把矛头指向了田任丘!
第842章 朝会兴乱(中) 京城.雄国公 火升起……
“……纵观诸省道之急灾, 非君子良臣不能纾困济民,觉迷途而未远,昨日之非犹可追……”
“诛奸臣、清小人而近君子……”
“上下同心, 戮力对敌则其困自解……”
洪亮的话音, 在皇极门前回荡,文武百官一概肃静,在前方站着的大臣们, 甚至半侧着身子, 公然打量着刘有良的身影,当然还有他这封石破天惊的奏疏, 虽然他的言辞已经极度大胆,甚至可以说有些大不韪的味道了, 但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打断他的陈述——刘有良已经站在这里了, 哪怕他骂的是皇帝的列祖列宗, 也要等他骂完了再处置,更何况这一次被骂的主要对象,皇帝和田任丘二人还都不在此处, 没有直接领导下令,又有谁愿意出头来把他打住呢?
骂吧, 骂吧……这不会是第一封敏感的奏疏,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封, 不说别的,就光是刘有良引用的‘治安疏’, 那骂的就丝毫不逊色于今日的折子,这一次上折,对刘有良个人固然是一件大事,但站在王朝的角度来说, 影响却是小得有限,无非是又一次政治表演而已,刘有良将付出生命和仕途的代价,来成就他在士林间的美名,姑且不论是否认可他的政治观点,但这份勇气和风骨倒还算是令人欣赏的——这至少证明了刘有良愿意为自己的理念付出生命,虽然这样的人也有这样的人讨厌的地方,但不可讳言,他们又要比绝大多数官僚可爱得多了。
刘有良付出巨大代价,宣讲了自己的政治理念,提出解决方案:杀田任丘、贬特科进士,同时对买活军宣战,守住江南一线,而祖籍江南的官员富户们,此时也当倾家救国,阻止更大的危机,在买活军这个压力面前精诚合作……
老生常谈的想法,非常的天真,是这种君子系官员的通病。他挑选这个时机上书也很巧妙,大概是因为特进士都没有朝参资格的缘故,此处站的都还是老式官僚,包括田任丘,他也是从不朝参的,他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做表面功夫。没人在场,当然也就没人能立刻处置他,刘有良上书之后,还能从午门昂然走出去,这之后,他是从容自尽,还是等待锦衣卫把他拿下送入诏狱,那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虽然特进士们没有参与进来,但皇极门前,不少人都是这样估量着事情进展的,甚至有很多人本能地运用了他们新接触到的政治知识来解读刘有良提出的解决方案,在心底不屑地冷笑着:刘有良所代表的江南地主,和土地有分不开的利益纠葛,他们绝不愿意失去故土,所以才连绵不绝地在京城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但也正因为阶级的局限性,他们永远不可能和朝廷所谓的精诚合作,‘破家救国’,恰恰相反,如果朝廷放弃了东南代管,要和买活军开战时,哪怕向他们索取家产的十分之一,这些人也会立刻给朝廷栽派上诸多罪名,大肆抹黑,同时想方设法地逃避捐纳……
虽然绝不算是买活军道统的信徒,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政治理论还挺好用的,至少是提供了一种解读事物的新视角,让人禁不住遇到什么事都套用一下这种理论——甚至反而越是上层的权贵,越是禁不住地私下研究。当然了,这些书本并没有无中生有地发明什么,无非是对社会现象的解读和归纳,但即便如此,能提供一种新的、合理的视角,也已经非常让人惊喜了。
随着刘有良的奏章逐渐到了尾声,雄国公垂下眼,几乎是有些百无聊赖地轻轻晃动了一下:表演结束了,到此为止,江南派又折腾出了一点新动静,他们最近是没少闹腾,这又用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来闹了一场事情,但归根到底,没用。
为什么没用,雄国公可以解释上好几个时辰,不过这会儿他懒得去仔细分析了,归根到底,无非是一个原因,那就是江南派的官员没有兵权,同时又不再是统治力的唯一来源,皇帝掌握了特科之后,拥有了新的治理人员,还真不比他们难用太多,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们的话也就会越来越没有份量。雄国公又晃动了一下,他的脚都有点站麻了,这会儿,他希望这表演能快点结束。刘有良说完了,然后……
在奏章朗读完毕之后,广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王志忠似乎也在犹豫着该如何反应,片刻后,他尖细的声音响起来了,“奏章呈上来!”
是了,这就是他的回答,‘奏章呈上来’,表演就该结束了,按程序,这样的事情也由不得王志忠一人表态,就算要惩处也不该是他来,呈上去当然是唯一的结局。刘有良该行礼跪谢,回到原位,让朝会继续往下走流程,回到‘有本上奏,无事退朝’的节奏里来,但是,刘有良并未配合,他把奏章递交给鸿胪寺司吏后,忽然又抬起头,极为桀骜不驯地问道,“敢问王公公,然后呢?”
“啊?”
敢问王公公,然后呢——啊?
这是一段非常突兀的对话,按道理来说绝不该发生,刘有良不该问,王志忠也不该回答,他是以皇帝代表的身份前来的,不能用私人身份,在丹陛上和臣子交谈。这个道理谁都懂,但刘有良居然真问了,而王志忠在巨大的惊讶之中,也本能地搭了一句话。“啊?”
这一声啊,仿佛拥有极强的穿透力,传遍了皇极门前的广场,一时间,文武百官、校卫众人,甚至连内宦自己的班底,都愕然望了过来,王志忠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立刻挂下了脸子,痛斥了一声“放肆!”,随后又很快稳住自己,“刘有良退下!你的奏章如何处置,自有圣裁!”
“圣裁?”
刘有良轻蔑地笑了一声,“陛下深居内宫,和臣子们无法当面,君臣不相见已有百年,谈什么圣裁!”
这下,雄国公也意识到不对了,他偏转身子,仔细地观察着刘有良,又瞥了瞥两边站班的大汉将军,稍微放下心了:因为皇帝一百多年不上朝的缘故,不能说朝会的戒备有多森严,但到底架子搭起来了,站班的兵马该有还是安排着,也都是盔甲齐全,就算是些样子货,要制服一个闹事的书生那也绝不是问题。这刘有良,有点不像话了,难道他还想死谏不成?真要一头撞死在皇极门前,那又不知要耽搁多久才能回府了。
他今早出门的时候,可是就抓了一个棋子小烧饼垫巴了一口,只等着一会儿回去吃现包现下的红油抄手……雄国公忧郁地换了个脚,这刘有良就不能换个时辰吗,非得等他来当轮值大臣的时候闹事……要是下个月闹事,这会儿他恐怕都没起床呢,如今除了当值大臣之外,内阁、六部和一品武官将帅,谁还来朝会啊……
“大胆!”
王志忠和刘有良还在一问一答,王志忠气得满面通红,“左右来人!殿前失仪,将此人押下!”
鸿胪寺司吏并未就动,而是先看向了周大人,但分列丹陛之下的大汉将军闻声而动,这就是文武不同了,皇帝不在,鸿胪寺听轮值大臣的,但大汉将军是内卫,当然承认王志忠对皇帝的代表,这也免去了周大人的为难——这刘有良眼看就要名扬天下了,倘若是周大人第一个点头把他拿下的,那周大人不就成奸臣了吗?这样的反角,还是由阉人来担任要好些。
一个要名不要命的小官儿,到目前为止,这似乎是所有人对刘有良的判断,他们都在毫无波澜地等待着刘有良束手就擒,或者一路喝骂退场,等待发落——再怎么样也就仅此而已了,有敏以来,皇极门见识过太多风风雨雨,这还排不上号!
但,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刘有良非但没有束手就擒,反而退后一步,大声喊道,“奸臣无道,蒙蔽圣听,我要祭拜先帝,面白皇帝无道!义士们,随我一起!”
说着,竟从怀中掏出一柄手铳,‘砰’的一声,把那几个大汉将军吓得退后了好几步,甚至还有人跌坐在地,慌乱往后爬去的,刘有良身后,数百人齐声呼喝,都从班列中奔了出来,更有人不知何时准备好了,朝天放了几记空枪,只听得‘砰砰’大响,不绝于耳,刹那间便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人们的表情和动作都几乎是凝固的,有些人偏头看着刘有良,有些人张大嘴巴,一脸蠢相地看着天空,片刻后,只听得在场上千人都大叫起来,文武百官惶然四散奔逃,往午门逃去,那数百人呐喊着冲向皇极门,诸多守卫,不论是校目还是大汉将军,都是吓得和百官一起逃散,不断有锵啷锵啷的刀剑落地之声,丹陛上诸人,见这么多人冲来,也无不是吓得王志忠吓得抱住脑袋,一缩脖子从金台后的小门鼠窜而去,口中不断尖叫道,“来人啊,造反啦!造反啦!”
他们这一走不要紧,皇极门通往皇极殿的门却是没人关起:按道理来说,御门听政在皇极门外侧,通往内侧的门可以不开,但这里有个讲究,便是皇帝听政要从内门出来,不和外臣共用门外的通道,因此王志忠等内侍出入时,就把皇极门通往大殿方向的侧门开了一道,这道门不锁,乱党便有了入内的通道,不过这会儿谁也没想到乱党真正的目的,王志忠沿着门内廊下小道,带了一帮人狂奔到皇极殿西便门,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气喘吁吁地道,“锁门,锁门!别让他们闯入内宫!我们——我们去内宫避一避!”
这是非常合理的想法,因为一十四衙门也在皇城外城,很难避开‘诛奸臣’的乱党,倘若行动规模一再扩大,最安全的肯定还是住着宫女和一些内眷的后宫,一般臣子也不会跑到这里来,毕竟事后传扬出去的话,那可就是有嘴说不清了。众人也不敢怠慢,赶忙把补服都脱了反穿,鬼鬼祟祟一路逃走,进入内宫之后,才打发人出去报信不提。
敏朝皇城,外城是好入的,后宫入口却还是把守得很死,尤其是外臣作乱时,内侍同仇敌忾,可以把宫门守好,因此,在王志忠等人关上皇极殿西便门之后,整个外城就和后宫隔离开来了,后宫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静,只有遥遥一两点响动,殊不知皇极殿这里,已经是乱成了一团:皇极门外,百官有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当场逃走的也有,想维系秩序却徒劳无功的也有,还有些当即就拾起武器,也加入乱党了——
那些大汉将军和护军,受到火器惊吓,慌乱间丢弃的武器,却被乱党拾起,倒让他们气焰更甚,都是扯了官袍,掖在腰间,乱哄哄地往皇极殿去了,便是有人鼓起勇气想要喝止,看到他们趾高气昂、孔武有力的模样,也都是噤声失语——
这些年来,因为买活军崛起的关系,便是文官都勤于健身,不想居然在此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这些文官中有些身手的人,比以前要多了不少,和那些久疏战阵,极少操练,好手都被抽调去内卫,完全沦为礼仪作用的大汉将军相比,居然不落下风!没有遇到丝毫阻碍,便公然闯入了皇极殿内,随便拿火铳轰烂了门闩,还打开西便门,如计划中一般顺利地分兵前往奉先殿,片刻之间,就叫他们夺取了两个重要大殿!
“不得了,不得了!”
但,此时京城各衙门毕竟也终于做出了反应,午门处,一大批官员狂奔而出,头上的乌纱帽掉了顾不得捡,歪了顾不得扶,出来值房这里,有喊着造反,要值房这里出面阻止,把骚乱扩大到了午门外大街的,也有冲去找了自己的马,狂奔去行宫报信的,还有如雄国公这般,捂着脸顺着墙根一路溜出午门,光靠一双腿狂奔回五军都督府,进门就开始疯狂下令要组织人马的,还有更荒唐的——居然直接跑去买活军使馆那里,告知此事的,也不知道他们指望买活军就此做什么表态!
不消半个时辰,午门外已被各路人马挤得水泄不通,光是兵都有九门提督、五军都督,以及内卫三处兵源,这些兵可就不是刚才那些样子货能比的了,光看装束,也是个个精锐,雄国公高踞马上左右分派,一干人去维持治安,顶住拒马——现在午门往大街的通路全都被安了拒马把守起来,拒马背后是一层层人头,都是听说造反了来看热闹的老百姓——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若是被卷入其中,平白无故杀头了怎么办?百姓无知可见一斑了!
一干人要分兵而出,把守各处宫门,还有这几年来练出的特科内卫,这个他并不指挥,而是交给他们自己的领头人,从掖门入宫,去揣摩着攻殿,他自己则下了马,走到一辆马车边上,拱手不卑不亢地道,“田大人!”
以雄国公的身份,田任丘即便权势熏天,也不得不另眼相看,立刻请他上车说话,“如今宫中情形如何?”
“乱党占据了皇极殿和奉先殿,他们有火器,还有刀剑……”
雄国公掩去了刀剑的来源不提,也不讲众人为何能携带武器入宫——其实这种事情,说穿了谁面子上都不好看,大汉将军无能,侍卫代表的武官没有面子,包括宫门宿卫,没有搜出武器按说也是罪责。可问题是,百多前皇帝还去朝会的时候,检查都不严格:就丹陛和臣子的距离,要行刺得带多长一把刀剑啊,那都不用搜查,一眼就能看出来,带把匕首进去根本就是无用的。这些年来,倒是出了好掩藏的手铳,但皇帝都不上朝了,谁还能想到有今日这么一出?
现在还要倚仗武人平叛,田任丘也不细问,听雄国公把情况介绍了一下,眉头微皱,“这些人意欲何为?当真是要闹出诛九族的大罪么?!居然还占了奉先殿?”
和皇极殿不同,奉先殿安放先人牌位,占据该处,侮辱性质要更重得多,虽然都是死罪,但倘若污损了奉先殿,那意义肯定是更不同的,大概就是夷三族和诛九族的区别。雄国公叹道,“他们倒似乎不是要污损,而是在祭拜告庙啊!”
看似不同,但向列祖列宗告状,对皇帝的影响还要更坏,田任丘眉头立起,询问地看了雄国公一眼,意思非常的明显:现在人手也齐全了,这时候不攻进去把大殿拿回来,更待何时?
“田大人,书生造反,三年不成,这些人的动静也就仅止于此了,必然不能再往外作乱。”
雄国公却也是无奈至极,苦笑道,“但我等也不敢强夺大殿,这些贼子,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处心积虑,早已做好了种种准备,如今天干物燥——”
他掀开马车帘子,示意田任丘张望天边那一缕模糊的青烟,“他们一入内,就在皇极殿廊下生起火来了!隔了门和我们喊话,说是……说是如果强攻的话,那就举火烧了皇极殿,他们与殿偕亡,上百人死谏,把冤魂留在皇极殿内——”
说到这里,饶是雄国公也是将门世家,举止沉稳,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才续道,“永永远远地看着未家子孙朝臣!”
“这!”田任丘又惊又怒,一时也是失语了,“这皇极殿是什么地方?!他们——他们也敢?”
皇极殿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国金銮殿啊,是皇帝统治的根基所在,真要有上百个人在这里被烧死,顺便还把大殿付诸一炬,说难听点,整个京城的风水都要坏了!这也不是什么选址新建的事情,大殿根基所在,选址就是四九城的正中央,你要说新建,难道新建出一座城来吗?!雄国公面上肌肉蠕动,露出了一个非常为难的无奈表情,他一摊双手,眉眼似乎在说:不管敢不敢,这事不也真的发生了吗?不是你们把他们逼到这份上,他们又怎么敢呢?
但是,这样的话也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最后,雄国公只是耸了耸肩膀,没有去搭田任丘的话头,而是又往外张望了一眼。
“啊……又多了一股烟,奉先殿的火也升起来啦!”
第843章 朝会兴乱(下) 京城.众人 未曾设想……
咯吱咯吱, 这是橡胶皮和水泥地面发出的摩擦声,若是在平常,掩盖在来来往往的市声之中, 不会引起丝毫注意,可这会儿, 在已经戒严清场的街道上, 却是如此的刺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焦臭味道——车速太快了, 胶皮和地面摩擦生热, 便会如此,这还好是在水泥路面上, 若是在青石板上,用这种速度踩一阵子车, 就能明显感觉车子走起来有点打滑了,那是因为纹路在这样的热力之下, 会融化消磨得很快,不再能起到抓地的作用。
橡胶轮的车子, 和马车、木制两轮车比, 当然有突出的优点, 但也的确不能使得太狠了, 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不过,这会儿, 骑在自行车上的信使却丝毫也不在乎这一点, 他一溜烟地骑过了空荡荡的崇文门外大街,在行宫前嘎吱刹车,随后转了个方向, 把对牌一扬,飞快地便骑进宫中,在二门外才下了车,一溜小跑飞奔到了上书房,从怀中取出信报,“皇爷,田大人、雄国公、王大监已经汇聚在一处了,张校尉带的人马也把皇极门团团围住,火势暂还没有扩大,用千里眼看了,那帮人烧的是桌子腿儿,是在外头院子里起的火!再有,周大人也找到了!想要进去劝说悖逆们,田大人请皇爷示下!”
此人声音尖细,赫然是个小阉人,口舌也十分便给,难怪被挑出来做探子,皇帝这里一边看信报,一边听他说,不过片刻便也把宫中的局势掌握清楚,听说周大人找到了,他眉宇微微放松,冷笑道,“还好,乐子不算闹得太大!还留了一丝脸面!”
他的意思,众人都能明了:乱起仓促,大家也不知道周大人去何处了,那些奔入皇极门的悖逆乱党里有没有他,若是有他,阁臣造反,闻所未闻,敏朝更加要颜面扫地了,若是无他,他是被裹挟进去当做人质的,那也是天大的笑话。内阁作为实际上的宰相群体,地位过于特殊,对一起政治事件的定性至关重要,这件事只要把他牵扯进去了,定位就要高一个档次,理所当然皇帝的脸也就丢得更大一点了。
还好,周大人并非同谋,也没有被裹挟进去,他是晕过去了——不管是气晕还是吓晕,那一会一口气没上来,软倒在地,差点就被人群践踏,还好身边有人扶住了,架到墙角阴影之下,让他休息,那几个大臣又跑回去试图维持秩序,周大人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地往外走,结果过桥时,被人撞了一下,又跌入金水河里,差点给他冲到御花园里去!
还好,金水河里两边都有闸门落锁,周大人拽着锁头,侥幸没被淹死,刚才内卫入场,清扫皇极门前的时候,才被人发觉,这会儿人救上来,张罗着要送回府上,也赶紧来给皇帝报信——这一劫下来,反正这场风波他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了,至于说会不会因此患上重病,且还得走着瞧呢。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真是乱成一锅粥了,皇帝下首,几个阁臣的脸色也不好看:这几年来,内阁本就人才凋零,自从叶首辅告老之后,他的缺额一直无人递补,这里又牵扯到了双方的政治角力,皇帝是希望能让特科进士出人入阁的,但传统文官不可能同意,他夹袋里也的确没有合适的人才,因此,这事儿也就一直拖着。而留下来的阁臣,也多是性格和顺之辈——凡是有脾气的官,在本朝都做不久的,不是被买活军就是被皇帝,迟早都是要被气出毛病来。温大人之所以上位做了首辅,就是因为他脾气好,又能裱糊,而且从不对皇帝的私生活多嘴多舌,劝谏他不要太亲特科,太亲买。
这些阁臣,在平时还是很不错的,能够让皇帝任意施为,也容忍他在京畿搞事,但这会儿遇到大事,也显示出缺点了,那就是因为性格的柔弱,普遍不能担事,虽然都聚在了宫中请见,但打从首辅温大人开始,没有一个能开口出主意的,都是彷徨无计的样子,唯一一个有主见的周大人,却又气急攻心,晕倒落水,不能再用了。皇帝别无倚仗,只能自己开口——田任丘和王志忠不在面前,甚至无人给他搭下台阶,还是他自己回转过来,吩咐左右道,“令御医去周卿府上看诊,让他好生休息,此番变生突然,不能怪他。”
就是在他当班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谁都知道周大人纯属倒霉,但倘若皇帝不得不处置一批高官呢?那不发落他,发落谁去?有了皇帝这番话,周大人的病至少能康复五分。众阁臣也都松了口气,齐声赞颂道,“陛下仁德!”
“陛下,这班悖逆当如何处置?只怕……只怕不宜硬闯啊!若是毁坏了神主牌位,惊动了祖宗,这——这!”
“或者还是择选一二言辞便给之徒,入内好言劝说一二,这些人也都是一时冲动……”
既然皇帝没有迁怒周大人,余下的阁臣也就好开口了——这里面不乏他们的门生故旧,他们也是尴尬,直到皇帝宽宥了周大人,方才活跃起来,不过主张还是非常保守的:要说拿下皇极殿,当然毫无难度,随便几百个兵上去都能收到效果,但这件事尴尬就尴尬在不好硬闯。皇极殿且先不说,毁于雷火的次数不少,实在不行,动用火铳哪怕再烧一次,就当又被雷劈了一次呗,脸皮一老,还能当做无事发生,但奉先殿里的牌位若是有了闪失,因皇帝之故,牌位都焚毁了,那皇帝还有什么威望做天下之主,这个最大的不孝子孙,还能如何以孝治天下?还谈什么忠君孝亲?这个皇位,他如何还能坐得安稳?
打肯定是不能硬打的,只能是智取,派人劝说谈判,否则,这帮书生被逼急了,把奉先殿一烧,自己殉在里头,他们倒是好了,又得了美名,且又避免了株连,朝廷这里可不就坐蜡了吗?!
——至于说怎么能又得了美名又避免株连,那太简单了,如今城里正乱着呢,谁也不知道冲进奉先殿和皇极殿的人都有谁,要追查名单,也得事后由锦衣卫去抽丝剥茧来一一确定了,这些人本来老家就在江南,这几年乱得厉害,还要和买活军谈代管,等到名单确定下来,猴年马月了,人家也不傻,冲进殿里的只有他一人,其余的家人亲戚什么的,留了话,早就改名换姓,四散而去了,你官差难道还去买地抓人吗?
只要仔细想想,便可知道,这些江南书生此时闹事的代价实际上非常的低,大概也正因此,促成了他们的疯狂举动,本来就是即将一无所有的人,闹与不闹结局居然是类似的,那他们为什么不闹?这时候再要在谈判中,以家人朋友的身家性命去威吓他们,是行不通的,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几个阁臣梳理下来,此事要平安收场,“还是要忍一口气啊,陛下,以大局为重,还是要以怀柔为主,再拖一拖——”
“报!皇城传信,乱党说……说——”
“说什么,快快道来!”
“说是他们收集到的燃料,便是只够燃到今晚的了,若是入夜前还不能依从,便要……便要……便要烧了皇极殿和奉先殿!还说,皇爷不要江山,又有何颜面祭拜祖宗牌位,不如给他们陪葬了事!”
室内一下又陷入了凝固般的死寂之中,几个阁臣一声不敢出,皇帝也是憋红了脸,那探子怕得面色青白,缩在地上,恨不得蜷成一个小点,过了一会,只听得砰地一声巨响,一整面黄花梨的桌屏,被皇帝一人扫出桌面,在空中飞跃了一会儿,猛然坠地,众人脖子都是一缩,皇帝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好!好!这是有备而来啊!”
他在行宫待不下去了,即便身为天子,绝不可能亲身去和叛党谈判,但也带着阁臣亲临午门:时间有限,这时候还来回传话,太浪费时间了!
“启禀皇爷,这帮人确系早有准备,思量仔细。”
田任丘和内卫张校尉,也是急得嘴上生燎泡,拿来千里眼请皇帝在午门上眺望皇极门:皇极殿丹陛之下,果然有一个火堆,还能看到殿中人影,似乎还在做劈砍动作,想来是在分解皇极殿内的家具,也不知道龙椅是否也被砍碎了拿来当柴火,而皇极门外虽然围满了守军,但因为殿门口延伸出的一条绳索,众人却都是不敢上前——这绳索距离火堆不近不远,明显是拿衣物结成的,如果有人敢于闯入,往前一推,绳索伸入火堆,很快就会蔓延到殿内,在如今的天气里,这基本就意味着是一场不可挽回的火灾了……
帐幔、灯笼,都是木结构建筑的死穴,为什么木屋容易着火,而皇极殿又容易失火,便是因此,本来皇极殿就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容易吸引雷劈,而一点火星在干燥的天气都容易造成火灾,更不要说拿绳索引来,还有各处帐幔招摇的大火了!
奉先殿那里,情况也差不多,当然只有更坏的,因为神主牌位毫无疑问都是木制,那处的可燃物要更多得多。这两边的乱党也是鸡贼,他们不知道怎么夹带进了一个铁皮喇叭,因此便不许任何人进门一步,只是站在廊下,用喇叭和守军互相喊话,一时之间,内卫居然束手无策,根本不知道怎么在保证大殿完好的情况下,把他们给弄出来!
“杀田任丘、保江南、废特科。”
至于立场,更是坚定不移,这些人绝不是一般无知百姓,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他们的要求不但坚定而且非常的具体:杀田任丘,那就是要田任丘当中自裁;保江南,就是要把买地使团的人请来,当面宣战,阐明死保江南的立场!?至于废特科,那更是直白了,要皇帝当众立誓,特科永不入阁,永不担任正官,永不得七品——八品小吏还是能安排的,这也算是留了个出口,而皇帝的誓言,形成旨意用印过后,便要《国朝旬报》的惠正我现场见证,撰写报道刊发天下,日落之前,非得把这三件事办好了,否则,他们就烧了皇极殿!奉先殿那里,看到皇极殿起火,立刻也会举火相共,不会有丝毫犹豫!
这会儿都已经日当正午了,日落之前只有几个时辰,摆明了这是不肯给众人太多的回旋时间,而为首的刘有良,说完此事之后,便缩回殿内了,他今日可是出够了风头,不论此事如何收科,他是注定要名声大噪的了!
“众卿意下如何?”
午门内廊,皇帝再次把内阁、武将以及内卫众人召集在一起商量对策,这一次,众人也都束手无策了:人太多了,若是一两人藏进去,那倒也简单,派遣勇士,在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杀了他们即可,但现在的问题是不确定殿内有没有其余火源,而且人也实在太多,上百个人,混乱中有一人点了火,那就是大事!
如果要保住皇极殿、奉先殿,似乎除了暂时顺从他们并无他法——仔细想想,就算请了买地使团的人来又如何?把圣旨用印下发了又如何?这些都是可以扭脸不认的!只要把他们从皇极殿里骗出来,都可以从容收拾!
但是,唯有死人不能复生,这曲意相从的对策,受损的甚至不会是特科,也影响不了国策,等于……等于是用数百人的性命,来兑一个田任丘啊!
正因为大家心中都是有数,午门内廊的气氛才如此沉重:说要烧大殿,那是不忠不孝无仁无义之辈,注定要遗臭万年的,说要保大殿,那……那就等于是在要田任丘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