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黄太太之外,她家余下三个女仆倒是都被找出虫子,应当是在船上睡在地上,新染上的,因此也都被委屈剃了头,即使早打过了招呼,剃头时也无不潸然泪下,因澡堂里就有卖义髻的,倒都急切地用自己的私蓄买了下来,已是佩戴妥当,在一旁等候黄太太。
黄太太是个急性子,见众人都走了,只余下她一个,便觉焦躁,又想到丈夫不知道在外头等了自己多久,更是心急,思来想去,将心一横,从外头的通道又返回了剃头处,问道,“我虽没有虱子,但也能剪个短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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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发的也是几个女娘,这又是很少见的,因为剃头匠一向是只有男人,他们走街串巷,为小儿刮头,为男人修去面上的杂毛,剪掉过长的头发——男人的头发一般不会留得太长,一般最多到背中部,够束冠便行了。而女娘都留长发,平时是不必剪发的,偶然请三姑六婆来刮面毛。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才有剪发的需求。
由于浴室里很热的缘故,这几个女娘穿得也不多,看得出她们身材瘦削,并不高大,或许是南方女子——但从神情上看,这是个典型的买活军女娘,她脸上浸透了黄大人说的自由,黄太太从自由这个词又找到了一个冷门的词来形容她们,自信。买活军对着谁似乎都是这样的态度,不论是显著穷过他们的,还是显然比他们要有出身的,他们都是一样公事公办的态度。
“想剪到哪里?”
她们问,似乎也并不好奇黄太太的理由,只是让她坐下来,便连这态度也是极新鲜的,黄太太从前遇到的所有女娘都极其喜欢打听,不分年龄段,不分消息类别,像是在家里关得太闷,所以一旦有机会便发狂地想要知道一切。黄太太刚成婚时很不耐烦这样的急切,所以她和周围女眷的往来并不多,直到她一个人闷在家里实在是呆得太久,才逐渐能够理解。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是更喜欢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没有人会来问理由,来规劝,要剪发,剪就是了。
“剪到这里吧。”她先比了肩膀,随后又赶快反悔往下移了一点,“这里好了。”
买活军用过的理发工具有剪子、梳子、刮刀、剃刀,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只用剃刀,而且面前是没有镜子的,估计是怕刺激被迫剃头的女娘,她们虽然不殷勤但却很体贴,剪好了便递给黄太太一面镜子,让她自己举着看,“给你把头发削薄了点,绑着好看,要戴狄髻就自己用头油抿抿碎发。”
黄太太不免举起镜子左右张望,买活军的女娘还送了她一截两头打好活结的红绳,“你先把头发挽起,发圈套到根部,再抽紧活结,随后把两头系好就行了。”
她给黄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头发,果然也是这样绑的,“我们都叫马尾辫,很方便。另外你这头发卖吗?若卖的话剪发就免费,还能多给你些钱。”
黄太太这才知道那些剃头的女子也有钱得——虽然头发里有虱子,但做义髻是要多次烫洗的,会杀死虫卵,钱倒也不多,二三十文,对穷人是补益,但黄太太却舍不得卖,便又花了几文钱买了红绳,将自己的头发扎好了,准备带回去埋起来——发乃气血之余,大户人家是很忌讳落入别人手中的,若有剪发,都是自行焚烧掩埋。
这一□□完,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黄太太头发也全干了,她因为没有虱子的缘故,可以穿上带进来替换的衣物,三个女仆则只能穿买活军发的衣服,料子不太好,她们自己的衣物都被收去洗晒了,要用热水煮洗才能杀死虫卵,又得了一张纸,“三日后来取,如果不能带发的这套来还,便要多带一百文来做押金,等这套衣服换来了才能赎。”
身上穿的这套麻衣并不舒适,应当也是怕这衣服被带走了就不还,黄太太暗暗点头,觉得这确乎是很明白的道理,买活军这里各处办事的确都很精明,虽然或许还有些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妇人来讨生活,恐怕并不会来取自己原来的破衣烂衫,便等如是亏了这一套衣服。但这些人来这里也都是为了做活的,总不能叫她们没衣穿。总的说来,这举措能帮到最穷的人,也可以限制到那些有能力却爱占小便宜的人。
她突然把头发剪短了,又换了发型,自然引来女仆们的战栗,这三人片刻前还为黄太太庆幸她不必剪头,此时却都如丧考妣、惋惜不已,只是碍于黄太太平时管家严厉,不敢多言。而黄太太虽然做出自信的样子——不自觉已开始模仿了买活军女娘的模样,但心下其实也有些忐忑,主要是她不知丈夫的态度,黄大人会不会喜欢呢?又或者这样会否太过急进,若让眼线把消息传递回去,会惹来上峰的怀疑?
前一点倒也罢了,夫妇二人是很相知的,便是真不喜欢,再留长就好了。但后一点很可能会带来极大的麻烦,黄太太想到这里便又有些不安了,走出关口,见丈夫并几个家人站在一架骡车前,不由有一刻放缓了脚步,见带来的老妈妈瞟了自己一眼,方才起了性,轻哼一声,昂首走向黄大人。
黄大人一见到她,果然远远地便抬起眉毛,乍然笑了起来。黄太太一见便晓得,丈夫对她的新发式非但没有非议,反而颇是喜爱,她心中猛然一松,随后不知怎么,又感动得几乎落泪,只是不好在人前显出来,忙吸了一口气,走到黄大人身边,正要说话,黄大人已笑对她道,“很中看!”
说着,仿佛是被她的可爱所激动,竟举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惊得黄太太面色惨变,连忙就要躲开,就连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妈妈都顾不得主仆之别,连忙挡在黄太太跟前,正色道,“老爷请留神!这可是正头娘子!”
第91章 女人的声音
老妈妈的这句话自然是说得很有道理的, 她也正是为了维护黄太太的尊严。虽然黄太太自己或许也觉得这样的规矩很无谓,但事实摆在这里,不论民间如何, 官宦人家的女眷,一旦出了自家的院落,便是凛然不可侵犯,别说在大街上了, 哪怕就是在自家院落外的走道里, 和丈夫有了一星半点肢体上的接触, 都会成为‘狐媚子’的有力论据, ‘必定是她使了什么妖法, 好好的爷们, 被她勾成了这不体面的样子’——男人的不体面总是能归罪给一个狐媚的女人。
倘若是在大街上呢?这就要分南北了,在北方就连伎女都不会公然和男子在大街上并身而行,所谓的倚红偎翠,只能发生在特定的场合, 携妓浪游亦只是二人共乘一部马车, 若被人听到了里头的谈笑声,便已很出格了。哪怕是时下公认最荒淫无道的藩王, 也很少在全公开场合和女子发生什么身体接触, 一般都是关起门在私邸玩。有些出身理学名家的太太,甚至下了床就端出另一副面孔,闺房之乐只在床笫之间,下了床连夫婿想要偶然一试画眉之乐,都嫌不够庄重, 大放不开。
黄太太一家世居北方, 作风自然相对严谨, 即便在武林住了三四年,社会交往也不太多,并未受到南风侵染,老妈妈这话自忖说得很正当,也正该由她来说,因为若由太太来讲,便会坏了夫妻间的和气。她这样多年伺候的娘家陪房,在黄大人面前亦有些体面,也不怕因为一两句话就落了大不是。
黄大人因为靠娘家起来的缘故,虽然锦衣卫在外凶名赫赫,在家却一向是和气,闻言也并不生气,只是对老妈妈笑道,“你老可放心吧,这里是买活军治下,没那么多规矩,不信,你们自己瞧去。”
说着,还是强摸了摸黄太太的头顶,黄太太忙捂着头跳开了,嗔道,“我才洗干净的头,你这脏手!”因为在冬季,这干净的头是很难得的,还没有上了头油,清爽的感觉又更难得了,所以她的埋怨相当的理直气壮,而且情真意切。
黄大人也笑道,“在船上怕你听了洗澡两个字就浑身发痒,因此没告诉你,买活军这里是习惯了每天洗澡都洗头的,至少也要隔天一洗,因此长发的女子,在这里做什么事都要慢人一步,而且本地的头油也销得很不好,你以后天天都是干净的头。”他知道妻子并不喜欢把头梳得油油的,做了一个头几天都不能拆的感觉。
凡是女子,就没有愿意被人嫌弃脏污的。倘若所有人都是十天半个月当大事似的洗一次头,那倒也罢了,倘若人人都是短发,时常洗头,那么长发女子便无可避免地被人怀疑头发脏污发臭,黄太太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仿佛是找到了一个足以说得过去的理由,毅然剪去了长发,不过多年来的习惯,北方人冬日便天然地觉得无法时常洗发,此时听说剪短了头发还有这个便利,当即是喜笑颜开。就连几个女仆的沮丧都得以抚平少许,短发至少有了一项福利,那便是洗头确然是方便了很多,也少了梳头上油的花销与时间。
此时再看四周,又有了新的发觉,那便是此地的女子是很多的——这些仆从也算是去过了好几个码头,一般来讲,码头附近的女眷,除了那些经过的女客之外,最多的便是流莺了,除此以外,正经的女眷是很少见的。但此刻入关之后,水泥路两边的店铺里随时都有穿着厚袄子的短发女娘走进走出,均都未施脂粉,从气质、谈吐、神色来看,都和流莺没有丝毫的关系。
虽说面孔还是一样的,但来了这里,便仿佛是来了一处全新的地界一般,一切规矩全都和原本的来处不同。所有原本的经验都没用了,虽然在来时,黄大人也提到了买活军治下是没有伎女的,但众人都以为这话和‘种地要交税’一样,是听过便算的废话。直到这一刻,看到完全不同的风貌,众人这才逐渐意识到,买活军治下,官府的说话恐怕是真有用的,而非总是虎头蛇尾的一纸虚言,赶上了便是赶上了,没有赶上那便是运气好,风头过去一切照旧。
这便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恐慌和郑重,就连黄太太也在心中回忆着黄大人讲过的规矩——一旦发觉规矩是真的有用,便开始惧怕触犯了。而黄大人又捅了捅她,示意她看向街尾的一对夫妻——男女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两个人并肩走着,时不时互相谈笑几句,形容十分亲密,而街角的行人往往视若无睹,偶有白眼,也是因为他们走得慢,阻住了自己的脚步。
这又是外间绝对看不到的景象,在外头,哪怕是农妇农夫,也很少并肩走动,一般来讲,总是男人走在前头,女人落在侧后方。至于交谈,也是越少越好,最多是眼神交流,而亲密的接触更不会有,倘若有人敢牵手同行,那么被抓去打死恐怕也是该当的,像这样边走边说边笑的,就是在数十年前民风极度开放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成为一种潮流。
但在此处,这样的亲密行为便和女子的短发一样,仿佛也为人们所司空见惯了,同样司空见惯的还有独自出行的年轻女娘,城里时不时便有女娘急匆匆地走过,显见是有职司在身正在赶路,码头上还有些戴着围兜,一看便知道是码头吏目的女娘在和同事的男丁大声地喊着什么,引来了更多人的跑动——码头要卸货装货,的确长年累月都是这样急的。
街道上、店铺里、码头上、小院中……这座城的女娘是如此之多,如此的随处可见,呈现的状态又是这样的自由自在,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甚至仿佛因此都挪动不了脚步了,哪怕就是京城又或者武林,街面上也看不到这么多的女娘。贸然上街自然是不好的,即便是出去买菜,也要带上年幼的小使女或是儿女同行,一个是方便传话,再一个也可以减弱被拐走、被臊皮的危险。
老妈妈显然从未想过一座小小的县城里会有这么多自己做工的女娘,连她都说不出来话了,只能不断地摇头来表示自己的不赞成,但到底是不赞成什么呢,也是说不出来的,而黄大人的意思已很明显了:在这样的地方,偶然摸一摸妻子的头的确也是很无妨的。
“炸鸡腿出锅喽——你们买鸡架的排好队!”远处传来了女娘清脆的叫卖声。
“今天到港的人数和册子对得上吗?”前头不远处也有女人的声音,在和他们这艘福船的负责人交涉着。
“去鸡笼岛的货!”有个矫健的女娘从他们身边疾步闯了过去,挥舞着手中的纸张,“喂!这份报单!别忘了这份报单啊!”
“来做工的织女这里走!”好几个女娘在不远处招揽今日到港的成年女眷,“到这里来勾销名册!”
各式各样的声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论是黄太太还是老妈妈,甚或是在不远处等候分派的王家女眷们,她们都在这嘈杂的码头不安地交换着眼神,先后意识到了此地的不同:这里的女人实在的多,几乎能占据了街面的一半,而她们正积极地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如此的吵嚷,如此的大声,吵嚷到让她们都察觉到了自己的沉默。和买活军的女娘比起来,她们几乎就像是天然的哑巴。一向是最体面的她们,在这些忙碌的、急躁的,吵嚷的女娘们面前,反而显得格格不入,显得愚笨而落伍,再没有了从前的从容。
“婆婆!”远处传来的脆嫩叫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尴尬,在‘叮铃、叮铃’的铃声中,王麻子口中那个在本地做事的弟弟,骑着那传说中的仙器‘自行车’,载着一个小童飞快地骑了过来,刚到港的旅客们不觉发出轻呼,甚至有人不顾自己刚刚洗过了澡,就想要跪下叩拜,但又被迅速地喝止了,“地上脏的很!六姐最讨厌脏的人!”
“叔叔!”
“舅父!”
亲戚们隔年相见,彼此自然喜悦,尤其这个弟弟又骑来了这样的仙器,足证他在本地相当的受到重用,在欢声笑语中彼此稍微厮见过了,王弟弟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小儿子塞到亲眷们怀里,“大郎,您先照看着弟弟,我这有点公事要去码头,稍后你们住下了我来找你们!”
说着又偏腿骑上了‘自行车’,往码头疾驰而去,口中还喊道,“葛吏目,葛吏目!葛爱娣!你别一见我就跑!师公你都不认了吗!我问你我们衢县要的棉花到底什么时候能发,你不能只顾着临城县的父老,便不管浙江道的乡亲——”
码头那里有个女吏目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满是无奈地等他过去,众人的眼神也都跟了过去,除了黄大人,其余人的下颔几乎都是不可置信地微张着的——已婚配成家的体面老爷当众喊别家女眷的闺名!这在外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王家人显然吃惊于自己的儿子/弟弟/舅父/叔父……何时竟成了这样一个孟浪急躁的人!甚至或许已开始怀疑这葛吏目和他或许便存在了什么不正当的关系。
但这怀疑很快便因为葛吏目的长相被打消了,或许也因为两人对话时那……正常到奇特的氛围。说正常,是因为他们的交谈似乎并不发生任何性别的关系,葛吏目和王弟弟的交流开始是客气的,随后迅速转化成争辩,两人都争着往外说数字,并且试图争取走来旁观的几个同事的理解,随后便又都激动了起来——但可以听得出来,他们的矛盾总的说来和到港棉花的分配有关,而这无论如何也和男女之间的事情没有关系,以至于虽然他们正在彼此对话,但观感上这似乎也并不触犯什么禁忌:既然衢县要棉花,王弟弟代表衢县而来,而葛吏目又管棉花,他们的交谈哪怕在老妈妈来看也似乎是很正常的。即便是将葛吏目换成一个男人,或者将王弟弟换成一个女娘,他们的对话也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但奇特也就奇特在这里了,这种正常的对话在外头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在外头似乎并没有一个能管到港棉花的女吏目,也就没有任何女人能和男人展开关于公务的对话。男女间的对话似乎被赋予了一种极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倘若他们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或者是法律上的从属关系——夫与妻,主人与仆人,那么他们的对话天然地便仿佛就是不道德的,哪怕是极为冠冕堂皇的对话,背后仿佛都藏了关于性的暗示与应答。
当这种公认的规矩被眼前的对话消解,当对话只回归于对话时,感到不自在的反而不是当事人,而是旁观的看客,他们必须强迫自己接受这样的新规矩——男女之间可以因为公事发生接触,可以对话,除了公事关系之外,彼此的接触没有包涵别的任何特殊的意思,而社会也认可这样的接触,不会对此有丝毫的道德批判。
不论是对男丁还是女眷,这种新规矩都颇有冲击力,但王家似乎早有准备,即便有些不适,女眷们也没有失态,只看得出是在调整,而孩子们则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了。黄家这里,黄大人早领教过买活军女娘的利害,也做好了与之共事的准备,黄太太是最胆大包天的人,在巨大的冲击面前她即便也有些畏惧,不安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唯有老妈妈,年岁大了,旅途本就颠簸,今日又是剃了头,又是太太自作主张剪短了头发,又是见到了这样光怪陆离的情状,一颗老心哪里能受得了!
只她今日已说过一句话,叫黄大人不软不硬地发作了,知道讨了男主人的嫌,也不敢再说什么,心内熬煎得着实厉害,左右望着,不觉潸然泪下,呜咽道,“神佛在上,如今这世道是真乱了,以后这天地……这天地可怕不是要颠倒了过来?这谢六姐,谢六姐……”
她的意思,自然是‘这谢六姐,人人都道是真仙降世,依我看却是魔神再生’,但却不敢讲出来,只能伤心落泪。黄大人看她一眼,道,“好了,妈妈,你可知道,这牛痘也有干苗,可以送得很远,你孙儿在武林,若是事情顺利,下半年也能种得上的。”
于是老妈妈也立刻就不哭了,也不再提谢六姐了。恰好此时前头交割已毕,两家人便又一起上路,往云县西北一片新开辟出来的城区客栈住了下来。当晚王家人自然设宴团圆不说,就连黄大人也有意外之喜——他的老兄弟谢向上来找他吃酒,同来的还有援引他入伙的陆大红,连着黄太太,四人便正好设了一张八仙桌,在客栈中搞了个雅间坐下来慢慢叙话。虽说彼此肩上都背了安排皇庄贸易的重任,但几杯茶下肚,还是不觉便先谈到了买活军这一年的变化,以及之后引种牛痘的安排。
第92章 数学的魅力
来到买活军治下, 处处都是新鲜的,要学习的新东西,所见的新世面,一时间当真是说也说不完, 先不说这格板方正的水泥砖房, 哪怕连一支蜡烛、一盏灯在买活军这里都是不同的——买活军这里用的是玻璃灯盏, 新式的卷心蜡烛, 他们的玻璃特别澄澈透明,而蜡烛也不结烛花,三盏灯高高挂在梁上, 六只蜡烛便足够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亮如白昼, 并不需要专有一人来剪烛花,至于斟茶倒水, 则众人随手为之, 黄太太很快便发现这让密谈变得方便了许多。
身为锦衣卫家的主妇, 她对这一点是要比别人敏感的,说实话, 连黄太太自己都不知道家里的下人到底有多少真正值得信任, 但在从前的生活里,她又的确离不开这些无所不在的下人——木造的屋子, 隔音一贯是很差的, 里间一律都是板壁,上头是横梁贯过,想要真正密斟, 除了压低音量, 便只能将下人们打发出整座房子, 但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有人悄然潜入隔壁偷听。
但在水泥房里, 隐私便成了触手可及的事情,水泥房的隔间也是砖墙糊的水泥,上头再涂的□□腻子,这一点从墙的厚度就能看出来,最妙的一点,是屋顶也是水泥造的,虽然不免较为低矮,但如此一来,只要合拢了屋门,声音便不至于外泄,黄太太在客栈房里便意识到了这种设计的好处,下人们一退出去,夫妇二人便可以尽情彻夜深谈,也不虑被人偷听了去。
而她此刻也终于明白,为何在买活军民间,男女并肩而行,举止亲昵(白日所见那对男女,虽然肢体没有接触,但彼此说话多了一些,在黄太太的标准里便也算是举止亲昵的),众人却也不以为意了。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定然都是从这些买活军的兵士身上学来的——这位陆大姐是妙龄少女,尚未婚配,但也大大方方地和谢向上这个单身男丁来找他们夫妇吃饭,还关起门来密谈,不论是她、谢向上,还是进来上菜的店小二,都表现得相当的自然,而这在外间近乎是不可想象的。就不说触犯了多少禁忌了,在外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人们压根不会去讨论它有多么的可怕。
虽然才止抵埗半日,黄太太已开始用‘外头’来喊她来的地方了,她发觉买活军治下最大的变化,也是最值得注意的变化,便是他们这种宽松异常的新礼法——这些事在她看来比仙器要重要得多,但黄大人之前根本都没提,在‘外头’完全无人在意。
但正是这变化让她在此处感受到了一种心惊胆战的舒适与快乐,有一些她觉得荒谬而无法理解的规矩,在此地被自然而然地废弃了,她又喜欢这样的自由自在,却又为自己的喜欢感受到隐隐的畏惧。
“衢县和江县去年都种上了六姐稻,虽然只种了一季,但因为亩产翻番,而且还套种了大豆、冬小麦,又没了以前那要命地租的缘故,大部分民众的日子也都还是好过得多了。扫盲班开得也很好,浙南虽然和闽北接壤,但民风便大不相同了,之江道的百姓更为好学,哪怕只有一点余粮,也愿把孩子送进学堂,所以扫盲班开得更为顺利。”
她丈夫在买活军这里结交的新兄弟谢向上,坐下来之后便谈起了买活军对衢县和江县的消化——他们本来准备把江县退还给王太监,作为他的功绩,但由于官府商议博弈相当的缓慢,而且朝廷的态度又比买活军想得更为绥靖,似乎能遏制住买活军扩张的脚步,对王太监来说已是一份可以夸耀的功绩了,从中又促成了这次的奢侈品交易,这份政治资本足够王太监受用两年,因此衢县和江县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了买活军治下。
“地主们怎么办?”
“发觉无力抵抗后也就都欣然变卖田产,开始做生意、造房子,督促子孙考学了,尤其对督促子孙上学考试是非常热心的。而且自从他们知道了政审分,便也都开始设法立功了。”
“还是天时的助力。”
若是在太平盛世,地主家的日子大可以过得,佃农家的日子也没有苦到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忽然有人要来剥夺了地主家的田产,那么非但地主不答应,连佃农都是不会答应的——对许多佃农来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佃农,便是因为少了地主的庇护,实在是很难在官府的盘剥中保住家业,因此对于可以庇护他们的地主,佃农都抱着感恩、忠诚和讨好的态度。
现在一个新的官府要来为难他们的恩人,剥夺他们的家业,让佃农们重新回到那被盘剥的恐惧中去……哪怕是最怯懦的佃农都会拿起锄头,预备和这些狗官拼个你死我活,用鲜血来报偿地主们的恩德。至于地主和地主之间,更是同仇敌忾、同气连枝,他们彼此联合起来,再结合宗族势力,那就是最难缠的地头蛇,在浙南这样的山区潜伏骚扰,足以给官兵带来很大的麻烦,让朝廷始终无法完成对这片土地的完全征服。
这是所有稍微做过事的人都可以想到的一种困难,而只要一个地主脑子没有坏,大概也都不会主动和买活军接触,因为买活军低价赎买田地的消息已经在往外传了,要动地主的地,便等于是动了他的命根子!农户们有多急切地想要引种六姐稻,地主们便会有多抗拒——如果,这是在风调雨顺的时代,还能种双季稻的话,大抵是这个样子的。
但现在的天气一年比一年冷,连双季稻都种不了的时候,许多地主也意识到自己的农庄或许很难再维系了,他们若还想要获得从前的收入,那就只能把自家的佃农往死里压榨,这样竭泽而渔的办法毫无疑问不可持久,而且也会引起乡间的动乱,或许最终连自己的生命都会被波及。
——但话又说回来了,倘若没有六姐稻,地主们也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们的私蓄也并没有多么丰厚,倘若对佃农宽厚了,那么他们自家的局面也将要无可维持。这种死亡循环将一直持续到社会治安再也无法维系,一支义军从本地崛起,或者从外地奔袭,将本地也卷入了动乱告终。这就是乱世,它的开始并不如史书所说,由一个或几个野心家作乱引发,结束也并非全由于某个天命所归的君主应运而出,结束乱世的条件是简单而又残酷的——那就是人口数量的降低,当人口的下降足以抵消粮食减产的影响时,乱世才有了结束的可能。
在这样的一个乱世里,所有人似乎都在寻找着一个出口,却都只能悲哀地顺从于无法改变的命运,而买活军和六姐稻却供给了一种不同的答案,衢县和江县的地主,他们的抵抗意愿也的确因此减弱了,过往艰难的年岁让他们也并不是太留恋自家的农庄——即便买活军放过他们,留下农庄,种不了六姐稻,那也只是慢慢地死,而佃农们一听说买活军只收300斤的佃租,一亩地却至少可收600斤,且还有前两年完全归属于自己的冬小麦,他们对于地主的忠心也就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了,没有谁是真正的傻子,农户们的狡黠也是地主老爷时常领教的。
对乱世的预感和恐惧,对六姐稻的向往,都有效地减弱了衢县地主们抵抗的决心,关于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传说则是锦上添花,在衢县、江县和吴兴的土地赎买都进行得很顺利,买活军的地盘骤然扩张,也让吏目们在过往的一年中忙得不可开交。缺人种地,缺人做工,缺人做事,管理型人才更是奇缺,许多老人都得到了升迁,也因此调动和迁徙变得相当的频繁。
买活军修的路便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现在什么都缺,什么都要,自己人之间也在彼此争抢,你们下午见到的王凌就是,他从临城县借了自行车飞骑过来,就是为了抢昨日刚到港的棉花——现在婺江堵塞了,棉花运不过来,衢县那里建起来的纺织厂快因为没棉花而停工,王凌现在负责衢县那很大一块事务,怎么能不着急呢?”
而和他争执的葛爱娣则是临城县的吏目,现在被调动到云县码头来管账,账房之间的调动是很频繁的,这是为了防止里应外合,做假账、烂账的关系。他们加入买活军的时间都不久,现在也被迫全职做起了管理工作,而自身的学习只能想方设法地在工作中进行。买活军现在很缺人才,他们如今是有六七县的地盘了,而且横跨两省,要在这样广袤的地域中进行精细化的管理,哪怕有短波电台的帮助也是很难的。
但优势依然是有的,第一个便是交通的快捷,以及已不能用快捷,更适合用神迹来形容的信息传递,再一个则是随着六姐稻名声逐渐远扬,以及今年又一个严酷的冬天,从外头自发归附的人口越来越多,这些人口中甚至有些设法弄到了买活军的教材,已经进行过自学,简单培训以后便可以投入工作,这些可以少去培训直接使用的人口质量比较高,不论是种地还是做工,学的速度都相当的快,有效地缓解了用工荒。
“牛痘的消息往外散出去以后,来的人就更多了。”陆大红说,“江西道那里听说今年是天花大为流行,丰饶县已经关了西城门和北城门,进城的时候要给看过所,不让北边的人进来。很多丰饶县的住户开始翻虎山往许县走,今年自发迁来了万把人是有的。”
这是个很可观的数字,黄太太听着不由一颤:一座县城最多也就住个几千人上万人,自发迁来的就是上万的人,那被买活军买来的孩子和女工呢?且不说别的了……能住的下吗?
她的话虽然不多,但陆大红却似乎看穿了她的疑问,她对黄太太笑了笑,介绍道,“光光是临城县,在六姐的来处,如果充分开发的话,全县住三十万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咱们这什么都潦草,便打个三折吧,只要粮食供给跟得上,十万人问题不大——其实归根究底这是个数学问题。”
黄太太不由得就发生兴趣了,她对于文化上的东西,兴趣远远不如打熬武艺,这是根深蒂固的偏见,因为黄太太认为之乎者也与治理国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骗人的玩意儿。买活军的教科书,以她看到的那些,传授的知识的确和四书五经不同,但更偏向于应用性,似乎并不涉及统治艺术。“这也可以算吗?”
“当然可以,这叫模型建构,”陆大红为她举例,“譬如说地主和佃农约定佃租是五分,那么按照道理,哪怕这块田今年只收了一斤粮食,地主也可以拿走一半,那为什么遇到天灾地主往往要减免佃租呢?因为一个人每年消耗的粮食是可以算出来的——并不只是他吃进口的米饭馒头而已,他吃的菜要耗了地去种,他吃的鸡蛋要耗了粮食去喂养,如果你知道养活一个人一年要用去的粮食,又知道全县的耕地面积,那么你就知道了这个县在自给自足的前提下能养活多少人。也知道一亩地要种出多少粮食,才有发展副业的空间。”
“譬如说,一个人只有一亩田,一年至少要吃一百斤粮食,而一亩地一年也只产一百斤,那我们可以推出这样的道理,便是他只能养活他自己,是不能养活别人的。而这座县城养活的人口便只能是可耕地的人口,一个也不能多,多了便要有人饿死了。但如果一亩地能产两百斤,那么人口便是原本的两倍,这个人可以养活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便可以做一些和农业生产无关的事,比如说织布纺纱、晒盐伐木,造屋子、造农具……非农人口和农业人口的比例是1:1,这个非农的人用他的产品和服务来向农人换粮食吃。”
“知道了这个道理,那么现在便可把数字变得复杂了,我们知道在本地,两个壮劳力互相合作,佐以三四个半劳力一般可以精细地耕种十亩田,那便可以得出人均可负荷耕地量是2.5亩,也就是说,倘若一户人家人均占有耕地量在2.5亩以上,他们的地自己就种不过来了,就要予以纠正,而人均耕地占有量如果在2.5亩之下,他们的能力就没有得到完全的释放,要给他们找些田种。而将我们勘察出的田地亩数和农业人口数相除,就可以知道本地还需要多少农户,或者农户已经过剩了,有多少人口应该转化为全职的劳工。”
陆大红说到这里,黄太太要跟上已经有些勉强了,但黄大人却听得极其的入神,她看了丈夫一眼,忽而打从心中生出了极大的悔恨——在武林时她为何不好好学习算学呢?她在外头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做,过的完全是一种无意义的生活,用陆大红的话说,提供不了任何产品和服务,而她却轻忽地对待了丈夫苦心带回家的教材,这是何等的浪费!
她有一种自己正在逐渐醒来的感觉,而在此之前,黄太太甚至未曾察觉到自己有什么蒙昧的地方,哪怕她并没有管理县城的野心,但此刻仍对陆大红的说法如痴如醉——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学问,能够这样去解析世间的神秘!原来这些数字便是买活军决策的依据!
“由此,我们便可知道,若你知晓了耕地的数量、亩产量以及人均粮食消耗量,便可以得出本地能承载的人口的上限,以及其中农业人口的比例,我们便知道我们可以招纳多少人口,又可在人口数量达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开始新的动作。譬如说专门学校,这就是人口总量上了五万之后,可以考虑初步开设的,而当总人口上了十万,识字率超过70%以后,我们又可以有新的工厂开设……”
就连谢向上都在做笔记,他问道,“陆大姐,婺江堵了,你出不去,最近便又去上提高班了么?”
陆大红点头道,“目前江西和浙江的模式已经摸索清楚,我又要换岗了,六姐准备让我统管衢江两县的防务。所以抓紧时间又上了一期提高班,这个模型应用学是提高班里新讲的——王凌也上了,而且很着迷,他很急于要接家人过来,便是要提高自己的密级,考入军岗吏岗之后,他才能真正接触到数据,开始编写模型。”
她刚才的介绍里,数据全是约数,显然是当不得真的,原来是应在了密级这里,黄太太心中不禁又是叹服:知识尽量分享,数据严格保密,这细想之下的确合理——在外头,不合理却只能接受的规矩太多,而买活军这里,规矩很少,但所有的作法却都是这样的合理!而她从不知道,原来光是合理一项,便这样地有吸引力!
这一年以来,买活军手下有好几个数据是大涨的,首先是耕地的增加,拿下了吴兴、衢县和江县,便等于是拿了一大二小三个粮仓,而且因为云县运来了麦种的关系,越冬小麦的套种、大豆、菠菜的间种,也大大地提高了本地的粮食产量,单单只是冷冬的话,对南方来说是很好过的,去年夏天的酷热并没太影响到什么,这里毕竟是南方,并不太会发生干旱。
粮食产量增长了,人口也增长了,新设的机构便不止是纺织厂,还有伐木场、钢铁厂、造纸厂、蒸汽机厂……甚至还有专门的蜂窝煤厂,采石场、石灰厂、水泥厂、造船厂,以及应对这么多用工需求新开设的专门学校,针对工人的机械学校,以及颇为神秘的农业学校——去农业学校的政审分和考入军岗需要的分数一样高,很显然,买活军认为农业上的才能,才是这乱世中的屠龙技。
但即便是农业学校的学生,也无法接触到高产稻麦的育种,他们学习的只是种地的知识,是的,买活军认为种地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需要专门的人才进行研究,将新知识四下普及,他们也通过产量证明了这一点。衢县和江县还在朝廷手中的时候,每年都有人冻饿而死,纵然耕地多,粮食产量也不过中平,买活军一来,一切大不一样,不过几个月功夫,家家户户都有了过冬的余粮!
买活军……的确和那些旋起旋灭的乱军太不同了,这支乱军比朝廷的军队还重视秩序和生产,黄太太心中竟有一丝五味杂陈,她想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什么时候当官的除了盘剥之外,竟想起别的事来,那么这样的势力便很可怕了。尤其是他们的官吏又都这样的聪明讲理,方方面面都叫人佩服……
她很少说话,甚至品不出菜肴的滋味,只是专注的聆听着,在这烧了地龙、火墙,暖融融的,安静的,不必担心被窃听的屋子里,享受着此刻的气氛,哪怕这是她生平头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她也立刻就为之心醉神迷,在这里什么都是这样的自然,她的丈夫和陆大红侃侃而谈,却没有人会因此失去名节,谈话……就只是谈话而已!
当她从无数的忌讳和讲究中,来到这里,谈话就只是谈话而已!
她感到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快意,像是有什么许久以来的桎梏正在逐渐的消解,她渐渐地明了了为什么丈夫要费尽心机设法把自己带来这里,并因此更加地爱慕着他——或者不如说,这一刻她感到了丈夫是真正的了解自己,真正的爱着自己!
黄太太忽然间不知哪来的冲动,哪来的勇气,乘着丈夫喝茶的功夫,对他深深一笑,伸手握了他的手一下,丈夫微微一怔,而那两个买活军的新朋友也不禁对视了一眼——这可是当着外人的面!
但丈夫并没有发火,也没有抽回手,反而对她也笑了笑,他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就这样握着她,若无其事地转头继续着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