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对谢向上的说法很有兴趣,“这么说,最近最突出的缺憾,反而是娱乐的匮乏和赌戏的泛滥?”
第93章 打不起球看不起戏
黄大人的这句话表述得不是特别的准确。赌戏的泛滥, 这的确是临城县、云县和许县这三座县城中逐渐兴起的新问题,而归根结底,在谢向上的观察中, 赌戏的泛滥是因为娱乐的匮乏, 而娱乐的匮乏, 又是因为市面上能赚钱而又没有家累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这是从前数十年来, 在民间几乎从未有过的一种现象。
“从前不管是农户人家也好, 或是城里的百姓也好,其实都是没有空闲可言的, 没有空——一年到头总是要找工做才能勉强糊口,手停口停,寻到的工是没有歇假的;没有闲——没有闲钱,所有的钱还不够吃饱穿暖的,压根就没有闲钱去玩。”
和陆大红的提纲挈领相比, 谢向上更喜欢观察百姓的生活,而且他总结起来也相当的生动,便如同说书一样有趣。而他所说的结论也是所有人都赞成的——在买活军成势以前, 百姓们并不需要太多的娱乐,因为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
“农户家的孩子,五六岁起便要帮着家里做事,哪怕是家里有些余钱, 送他去私塾认几个字的,那也是一早便去读书,过了晌午放学回来, 便在家里看顾弟弟妹妹, 帮着收拾家里, 打扫庭院、喂鸡喂鸭……”
在这个年代,要维持自身的正常生活——哪怕丝毫也不追逐享受,甚至不讲干净,仅仅是要做到有衣穿、有饭吃、有水喝、有床睡,这都是不简单的,市面上的衣料很贵,农家多数是自纺布,那么妇女便要摘棉、絮棉、纺线、织布,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但非做不可,倘若不做,便和虎山的农户一样,只能花了贵价买布,那么一年种地的残余就没有多少了。
若用的是棉布,是这样的,但棉花贵且麻烦,农家还纺麻布,那么在种粮食、沤肥这些农活之外,男人还要割麻、沤麻,除此以外,他要挑水、劈柴、修房,这都是在种地的重体力活之外的家务活,而女人则一样是时间管理大师,她们除了夏收秋收外平时多不下地做重活,但她要喂养家畜,挥舞着棒槌捶洗衣物,找出时间纺纱织布、缝缝补补,烧火做饭——这也是技术活,柴火灶的火候不好掌控,生火也得因地制宜。
很多人都觉得农户是愚笨的,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不知变通、冥顽不灵,甚至和看待傻子一样看待他们,这完全是基于对农村生活的无知,真正的傻子在这个世道是活不下来的,甚至稍微懒惰一些的人在农村都会被无情地淘汰,因为种地毕竟不是只卖力气就能成功的手艺,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农户非但不愚笨,而且还相当的聪明,这说明他至少有掌握这些耕种技巧的能力,而这实在也是一门学问。
但要说外在的表现,那确然是如此,光是生活本身,就有占据了大量时间的劳作,忙了一天,吃得又不好,闲下来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娱乐什么,只想着早些休息,而唯一的娱乐,对于年轻的男性来说那便是娶了媳妇后的那点子事,而对于年老的男性以及许多女性来说,那便是活着的一种庆幸了。
若说要在这些之外,再去学一些别的什么,去了解一些什么,那他们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能量了,吃下去的东西便只够做这些活儿,再多一些都是没有的。即便如此,这也是本地日子过得不错的人家了,至少可养活了一两个子女,而且不至于在冬日默默地饿死。
自古以来,农户的生活就是这样,随时都踩在家破人亡的边边上,一个苛刻的上官,两三年反常的小气候,都可能让他们家破人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群是没有资格也没有余力讲娱乐的,理所当然,他们不懂得娱乐,一年到头能看一次社戏便已很不错了,那是在他们难得能够放松下来庆祝的光景里,一年、两年一次,不至于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也不会养成什么不好的习惯。至于马吊,这完全是不属于农户的娱乐,他们几乎都不会打,这完全是属于上中层市民的娱乐,农户连想都不会去想。
而下层市民们,他们的生活也是难有空闲的,虽然少了农活,但家里往往都要设法做工,不论男丁女眷也是都闲不下来的,女眷们除了纺纱织布之外,还做绣活,因为他们的收入虽然和农户们相比要略高一些,但城里什么都得买,生活成本也更高,积蓄依然微薄,未知的将来促使他们多做一些,来为变故做打算。在他们心中,娱乐是偶然去茶馆听听书,若有些江湖卖艺的来到城里,那便是轰动全城的大新闻了,许多人都会去看热闹,并且津津有味地流传许久。而倘若家里有个识字的长上,会偶然念一些劝谕向善的话本给她们听,那对女眷来说便是很难得的娱乐。
三姑六婆之所以受到欢迎,便是这个缘故,她们肚子里都是有故事的,而不论男人们对她们怎么的不屑,女眷们反正自己是编不出来的,而且她们也不会因为受了训斥就不想听故事。
在一些识字率很低的地区,娱乐大约就是这样了,一个月能有一次便算是很不错,比一些中年夫妻的那些事还更少——识字率高些的地区,那就是之江道中部了,诸暨那一带,诉讼之风极盛,连贩夫走卒都是识字的,还兼可熟读大诰,那么这样的地区,话本就卖得要多一些,识字的男人们多了一项活动,那便是看话本。不过总的说来,话本在占据了绝大多数人口的下层人民中还是相当的少见,因为哪怕识字了也未必有闲钱去买,和衣服一样,书也是很贵的。
在买活军以外的地方,娱乐不太会成为一种显著的需求,但买活军的地盘里,生活变得和往常不同,需求也就和往常不同了。第一个,买活军的民众吃得比以前好,而且要比以前好得多得多,在买活军治下,地主的日子不好过,他们占有的田地去到了农户们手里,不再能收走粮食。这部分财富被分配到农户头上,转眼间就化成了食物被他们吃了下去,他们摄取的热量多了,营养丰富了,脑子就比之前活动了起来。在完成了一天的劳作和家务、学习之后,他们不至于马上就睡觉,有了多余的精力需要打发,又还不想学习……换句话说,那就是他们开始拥有一种奢侈的情绪——无聊了。
第二个,他们现在大多都识字——即便许多人只能熟读拼音,但这也就有了阅读和记叙的基础,再加上现在买活军卖的本子和炭笔,比起收入来说是不算贵的,也就是说,现在的农户有了记载文字的能力,而只要有经历的人都会发觉,这对于锻炼记忆力是有极大帮助的。他们在农活上的心得有了记载,学得也比从前更快了,记忆力比之前也更加的好,脑力也比以前要旺盛了。那每年就几出的社戏,以往是看了一遍,等到来年全忘了,今年便觉得看了开始记得后头,快乐便少了几分,社戏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们了。
不论是城里还是村里,现在较流行的是看皇榜——甚至还有些脑子灵活的识字书生,会誊抄皇榜上的小笑话、小故事,售卖手抄本,而且居然还很有市场,凡是出城去走商的人家都很喜欢带上一本,闲着多看看,就当是认字了。
但仅仅是看皇榜也并不足够,多余的精力,多余的钱财,以及因为钱财多余了,蜡烛便宜了,因此在晚上睡前多买出来的时间,让赌戏见缝插针地在农村中发展了起来。这个现象迅速地被识字班的老师发觉,并且往上汇报,引起了买活军高层的重视。
历朝历代,赌戏一向是屡禁不止,便是因为其的确有存在的基础,它能带来的刺激以及可能的收益,是很能让人上瘾的,而它的危害当然也显而易见。抓赌这件事被交代给了谢向上,而他也因此头疼不已——这种事无法以严刑峻法处置,因为难以取证,而且很难抓现行,他倒是想把搜到赌具的村子合村投入彬山做苦役,但显然不会有人支持他。
“而且这该如何去分辨呢?如今流行的也不是什么马吊,能查抄马吊牌。甚至哪怕只是几片树叶,放在地上几个人比着扇树叶,看谁先翻面,这也能赌,又或是打水漂,彼此也能赌起来。而且赌戏的风气在偏远村里也是有的,光我们过去就要走上一天,这要去抓就更难了。”谢向上很烦恼,接连说,“难怪老一辈都喜欢早点给小辈娶亲,娶亲生子以后钱有人管了,有地儿花了,时间又不够用了,也就不想着这些玩乐的事了。”
“这还是因为村里没了大户,也就没了乡贤,也没了村霸的缘故——从前村子里倒不太有这些事,族老们只要不太糊涂都还是会管一管的。”
这种赌戏的流行可以看成是宗族势力被瓦解的后遗症,凡事都是如此,有利有弊,当宗族被边缘化,被瓦解,而基层的力量又确系有限时,便会有新的问题浮现。这种问题在从前的村里是真没有的,因为有余钱去赌,有智力去赌的人家非常的少。
锦衣卫什么差都办过,倒是真没抓过赌,这在敏朝的社会里并不是一种公然的违法,连锦衣卫上层自己都普遍打马吊,那还谈得上去抓别人么?黄大人沉吟片刻,说道,“这种事一向是双管齐下的,一边要禁绝,要重判几个,大肆宣扬,引发众人的畏惧,另一面则是要供给更多老少咸宜的娱乐,若能寓教于乐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六姐可有说过什么吗?”
“此事还未上会,六姐以前是偶然有说可以发展体育运动——什么足球、篮球之类的,但咱们这白天不是上学就是做活,要不然也得做家务,聚赌多是晚间,因此在我们看来帮助也不会很大。”
是这个理不会错,黄大人道,“是了,六姐还是仙界的想法,在他们那里,晚上定然到处都是有光的,便可以操练筋骨。”
而在敏朝这里,想在晚间照亮一座可以容纳许多人进行‘体育运动’的场地,那多是一年一度的壮举,耗费是非常奢侈的。如若对照明的要求低了,那么就很容易受伤,而且还有一点是谢六姐一开始或许没有想到的,那就是人们干了一天的体力活,不会再想运动,反而想对脑力有一定的调剂。由此可见六姐原本的世界中,体力活一定不像是如今这般普遍,至少有许多人都是完全脱离了体力活,从事着吏目一般的营生——因为六姐管理吏目是非常有心得的。
黄大人对谢六姐所来异界的想象自然也不会说出口,他又想了一会,还是回到话题中来,“茶馆说书,也能吸引一批人。在村里虽没茶馆,但也可以培养一些口齿灵便的年轻人,半读半说,一村二三十户人家,哪怕一户一晚上给一文钱呢,也有二三十文了。这就要扩建社树周边的场地——若能分出男女,会不会更好?”
晚上一定是黑的,什么灯也不能将周围都照亮,若在黑暗中男女聚集在一起,就很容易惹出事端来,人多天黑,根本说不清理。很多妇女为了避免被臊皮便不会去社树边上听说书,又有了些钱,这就有了赌戏的空间。众人都赞成道,“最好是开两个场子,各说各的——这也方便倡导。那又要请六姐拿出一些故事来了。”
“我离去时所带的话本子,是六姐特赠的,你们看过没有?我瞧着效果就相当的不错。”
出乎意料的是,这几本小说陆大红和谢向上居然都没有看过,他们虽然知道,但却没有观看,因为“纸张和油墨储量都不多,基本都在印教材,而且现在开了印刷厂,教材也要拿本地的机器去印了,六姐说这种话本的文字信息量很小,提供的作用也不高,当书还是书的时候,印刷它都是对资源的浪费,只能在边际成本趋近于零的时候才能流行——也就是说,只有文字不需要纸张作为载体的时候才能流行。”
文字不以纸张为载体,以什么为载体?黄太太完全迷糊了,黄大人却仿佛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说,“如此,那就只有在纸张成本更低的时候再刊发长篇小说,书的价格下不来,现在便是印发了,也很难造成流行,这种书的确没有太多收藏的价值,百姓们买回家也不划算的——但若就此束之高阁,实在也是可惜,以我所见,若说有什么东西的魅力在男子中胜过赌戏,恐怕也就是这种……”
他回忆着谢六姐的称呼,“也就是这种爽文了。”
“爽文?”
陆大红、谢向上琢磨着这个词,黄太太看过几本,倒觉得这个爽字实在是道破了这种话本的精髓。连九千岁和皇帝都能征服,料来征服农户也是不成问题的。而且若是在民间养成了广泛阅读的习惯,对于教化自然是更有好处,的确不可轻易放弃。
“我倒是有个想法。”她由不得就第一个开了口,“既然不好零卖给个人,那么——为何不能租呢?”
租?
自古以来,书都是被敬重的东西,租房的有,租牛的有,连租妻都的确是有的,但为何没有租书的呢?这似乎是颇值得思量的——但不论如何,结合买活军时下的情况,这个点子却又是那样的恰可,一下便打开了大家的思路:的确,认字的人多了,而书依旧是很贵的,那么闲书为何便不能租呢?
当然,细则仍有许多需要完善,但黄大人已望着妻子笑了开来,而陆大红和谢向上也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暗暗地点了点头,知道两人都有了一样的认识:这个外来的女娘,就身份而言是很重要的,而幸运的是,如今从各方面看来,都很有发展与培养的价值。
第94章 庄家请客
“喂, 庄子,去看牌呀?”
小院外头又传来了几个年轻人的喊声,“庄子?庄子?”
“庄子不在家, 刚出去了, 可要进来喝口水?”
“婶子, 那就不坐了,一会儿庄子到家您招呼一声, 就说我们去老三家看马吊去了!让他也一块来——您放心,我们再不玩的!只是看看,看看!”
“知道了!”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自然只有一进,不过院子里修的是水泥房, 可见住户还是有些家底的。房子修了两层,外头留了烟道、灶台,厨房是在院子里另搭的, ‘庄子’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应付过了儿子的狐朋狗友,又端着两碗红枣鸡蛋汤走上二楼,“抄好了没有?天要黑了,要不索性歇了笔!明天再抄吧, 也不就少了这么两文的租书钱,时间可不一下就宽绰了?”
“快抄完了,赶得及去还的。”被朋友叫做‘庄子’的年轻汉子, 今年十八.九岁,在时人来看虽然已成年,但也还是年轻的, 他头也没抬, 手中的炭笔写得极快, “娘,你去做晚饭吧,今晚爹要带客人回来吃饭,太简略了也不好。”
他母亲便摸了摸他的头,很欣慰地说,“我们大郎是真懂事了。”
但她也并没有就走,而是看了看儿子身边坐着的幼女,她手下也歪歪扭扭地抄着几页字纸,所用的纸张要比哥哥用的更劣质些。庄母看着女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绞尽了脑汁慢慢抄写的样子,不由得也微微一笑,说道,“那你们等天黑就别抄了,仔细坏了眼睛,点起蜡烛再吃点心!”
“知道了——”
“晓得啦娘——”
一儿一女都拉长了声音回她,庄母也就擦了擦手,回楼下去张罗晚饭。她先拿了一个空酒壶,两个大海碗,放到空篮子里,又带了一叠干荷叶,挎着篮子,出巷子不远便是人声鼎沸,好在出来得早,否则等下工下课了,街上到处是人,食肆都要排长龙的。眼下是夏收以前的空闲,许多农户都寻隙进城做工,县里要比半个月前更热闹了几倍。现在农户们也都舍得吃喝了,食肆小摊自然更加热闹,去得稍微晚一些,能挑拣的余地就不多了。
街上的女人也比以前多得多,若是从前,除非像庄母这样,家就在大街边上,否则年轻的妇女们是不敢独自上街买菜的,不但有被掠走的风险,也不知该如何同菜农交涉,但此时则大不相同了,卖菜的买菜的,都有许多女娘,女娘们和男丁的交流也自如了许多,街面上随处可以见到年轻的小妇人在和摊贩算账,“五六三十,七七四十九,一共七十九,您饶我一枚蒜,便算八十文如何?”
庄母是个有成算的人,出门前心里就有了思量,她挎着篮子先去了卤味铺,买了一碗卤老豆腐,一碗卤小肠,请伙计多浇一勺卤汁,又拿干荷叶扎棉线为她封住碗口,随后便去打酒,打了四两黄酒,又买了一小陶瓶的烧刀子,再到炸鸡店前,为了不排队,她走到炸鸡腿的队列里,点了一根炸鸡腿,两个炸鸡架,请把鸡腿和鸡架一起斩开。店家为她用荷叶包好了,这样一篮子也就装得满满当当,豆腐一碗两文,小肠一碗三文,酒四两十二文,烧刀子八文,炸鸡腿二十文,鸡架两个十文,这样共计55文,已是很体面的一顿家常便饭。
回到家里,已经闻到了饭香味,之所以不排队买鸡架,而是要去炸鸡腿的队伍,便是因为这一点,排队的时间是不可预计的。倘要叫儿子女儿下来看火候,不要煮焦了饭,便会耽误了他们抄书,而抄书不但能够挣钱,而且对孩子们的学问也大有好处,因此算计下来,还是买炸鸡腿更划算一些。
把各样热菜放在灶台上的钵头中保温:这钵头下头是水,上头是竹编的撑子,恰好可以温菜,只有炸物不好放在上头,因会软化。庄母见天色将晚,巷口仿佛也听到了丈夫的声气,便开始做饭,她先点起蜡烛,调旺了灶火,把小灶的米饭铲出来,换了一锅水煮上去。随后挖了一小块猪油在大灶锅里化开,把切块的鸡架、鸡腿又倒了进去,调了糖醋汁翻炒,又加了番茄调味。
这是临城县最近很流行的新菜色,将炸物回锅调糖醋味儿,可以尽量规避了炸物冷后风味的损失——除了过年,谁家都不会复炸,百姓家哪有日常开炸锅的。而且南方人偏好甜口,既然炸鸡铺的调味料有些要另外加钱,那么便自己回锅烩了倒更便宜。炒好了这盘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庄子急匆匆地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便冲了出去,女儿过一会也进厨房来帮母亲的忙,庄母在她嘴里塞了一块鸡腿肉,庄小妹倒很有主见,扭头不吃,道,“偷嘴吃要遭打的哩!”
这是从前的老规矩了,不论是女儿还是儿子,从小都不给钻厨房,儿媳妇做菜时也要敞着窗户,随时预备婆婆的查阅,甚至于家里的肉都是有数的,难得吃肉时,婆婆会来数过了每一片肉,在餐桌上由她来分配,媳妇也会特别的注意,倘若切得太薄,缩水了、消失了,会引来斥责和口角,甚至因为一片肉闹着要上吊都是有的。
而尤其是要出嫁的女儿,更是不能养成了馋嘴的习惯,在物资极为稀少的时代,对食物的克制便是最大的隐忍,也是百姓们最看重的,最后的尊严。女儿出门后若是馋嘴偷吃,连娘家也跟着面上无光。庄小妹今年七岁,四五岁时因为馋嘴便被母亲责打过几次,她是有记性的。
庄母看着女儿肉嘟嘟的面孔,不由就是笑了,在她头上揉了两下,道,“不怕的,妹妹现在也挣钱了,你抄书挣了十文,这盘肉便也有妹妹的份,我们先吃了几口,等哥哥他们回来,我们便少装一些进自家屋里,这样客人看着便觉得我们殷勤,场面上更好看些。”
说着,便和女儿分着吃了几块肉,这才让小妹把菜端到堂屋菜罩底下,又拿锅里剩下的糖醋汁炒了一早买来的莲藕,莲藕出锅后,在锅里倒了热水涮洗过了,又挖了一大块猪油炒小青菜。
她在厨房忙活时,天色已完全暗淡了下来,女儿便出去在堂屋里点了灯,此时庄父和客人也进了屋里,在院子里谈天,见到小妹出来,客人便把她叫到身边,给了她一包糖,笑道,“小妹,我听你金凤姐说,你语文又考了高分,现在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好孩子,这糖给你吃,告诉孙伯伯,你怎么就突然开了窍了?”
她父亲也就在一边摸着下巴微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庄小妹脆声说,“我们抄书呢,哥哥也抄书——哥哥现在都不去看人打马吊了。”
孙客人顿时就起了兴致,“抄的什么书,能卖钱不能?”
“能!一本能挣二十几文!”庄小妹将手比给孙客人看,“卖得可好了,许多客商都买,还不够卖的。抄的就是《斗破乾坤》,大伯你看过了吗?”
“就是斗破乾坤呀!”孙客人的兴致更高了,扭头问庄父,“我是听说得久了,但租书铺全没有第一册 ,我去了几次,就没找到过第一册,迄今没开始看,老弟你呢,可看过没有?”
“我也是从第二册 开始看的!”庄父应着,“在茶馆听了第一册,现在这套书紧俏得很,《蜀山剑侠传》倒好借一些,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如先从蜀山剑侠传看起也是一样,或者叫你们家金凤跟小妹一起,随常去租书铺看看,若有了第一册赶紧的租回来,叫金凤抄一册——或者送来叫我们家长寿抄也行,待你从村里回来了,便能瞧了。”
“官印的一册卖是卖多少钱?”
“倒也不贵的,不过是卖七八十文——”
俗话说听话听音,这话一说,便可知道庄家原本对本地的书价也是有一定了解的,多多少少能算是‘书香世家’,至少是已经脱离了泥腿子的阶层:这也是他们生活在福建道的关系,福建道的印刷业非常的发达,书价在全国来讲都不算贵的。不过同样也以粗制滥造知名,一本书中错字漏字相当的常见,而且因为版雕得急快,一个版用到后头,难免字迹模糊,不得不把字雕得很大。
即便如此,十册书为一部的话,一部书卖到一两银子往往也是不足为奇的,算下来一册书就是100文左右,这《斗破乾坤》一册书要七八十文,不能说是便宜了许多,因此庄父要额外解释,“他那个字小,墨也很清楚,比别的书不同,七八十文实在是不算贵的。”
“那一部有多少册呢?”
“这就多了,一部得有100册。”
“什么?”孙客人几乎要跌下椅子去,他不可置信地高声重复,“一百册?等等——一册约合多少字?”
“一册也有五万字的,这部书一共五百多万字,合一百册,一册八十文,光这么一套活字版的就要八两银。”庄父肯定地说,“若是雕版,一套书四五十两不出奇的。”
“五百多万字!”客人这一次是真的站起来了,“这、这……什么奇文能写五百多万字,这是何等的奇人?在仙宫中难道书是不要钱的么,竟也有人追着买?”
在临城县,谢六姐必定是天仙降世,这观念已经越来越深入人心了,她随手拿出的东西实在都是惊世骇俗,细想起来,绝非此世能有之物。就譬如这书,如今流行的话本,一册也不过就是三四万字这是最常见的,往往能讲两三个故事,倘若有一个话本要两册来刊载,那便算是长篇小说了,实在难以想象有人能在一生中写出五百万字之多,而且在完结刊发以前还能维持生计——更重要的是还能找到人去刊发,又找到人去买。
四五十两银子,那就是四五万块的筹子,花五万块钱都能造一栋楼了,这样的书哪怕在京城,最多也就卖个几百部,最大的可能是一部都卖不出,因若总销量只有几百部,那么恐怕连做好雕版的钱都赚不回来,但能花钱买书的人家又绝对不会去收活字版,又或者是福建道滥竽充数的所谓雕版。
哪怕是八两银,这也是八千元,是许多人家半年多的工资,怎可能买小说呢?如今临城县众人都知道读书好,那也是狠下心来花七八十块去买教材,不会买没有什么用的小说。因此这就是买活军开设租书铺的缘故了,这租书铺里如今也只有两本小说,蜀山剑侠传三十套,斗破乾坤五十套,押金一百文,一次便只能租一本,押金两百文则可租两本,以此类推,租金一日两文,倒不算是贵。
“这生意本是大的,便只算那斗破乾坤,也要四百多两银子,”帮做生意的算赚头,这是敏朝百姓的天性,孙客人立刻就算了起来,“但倘若这些书都在外头,五千册书都在外头,一日便是十两,一年多便可回本了,且还有那么多押金在铺子里周转,倒是很可以做得。不过也要县里能有这么多人都来借书才好。”
“正是这么说了,是以我也说,这就是买活军来了以后才能做这样的生意,以前开租书铺是无用的,赚不到钱,满县城里,两三千人住着,识字的连两三百都没有,有什么用?没得客人的,你开租书铺,所租的都是人家看得不要看的书,谁来光顾?就是开个卖书的铺子,一个月也就那么十几单生意,实在是受穷的买卖。”
“便是只有现在,咱们县里人多了,一两万人口有的,又多识了字,至少也都认识拼音,因此才有得生意做。你瞧——”
庄父便抬手叫了刚进门的儿子过来,给孙客人看他刚租回来的《斗破乾坤》,“这书册上都是有拼音标注的,而且我看过了,内容很浅近,全是大白话,再没什么生僻字,连农夫都可看得。也不怕孙哥你笑话,我们家长寿平时最厌学的一个人,自从看起小说,嚯,别的不说,这语文成绩是立刻就上去了!字也写得好得多了,如今还可自己抄书赚钱了呢!”
庄长寿的样貌有些憨厚,瞧着便不像是什么太有主意的样子——确然也不是太有主意,听父亲这样夸耀自己,便挠着头憨憨的笑。孙客人对他倒是另眼相看了些:他和庄父性情投契,也是远亲,平时常来常往,很知道庄家的事情。他们家原本也是有些家业的,乡下有地,城里也有两个铺子,一个是卖香烛的,一个是卖脂粉的,日子过得还算来得。这庄长寿从小家里富裕,又得宠爱,便很是憨憨的,十几岁了也不知懂事,成日和县里那些家境相当的浮浪子弟四处游荡,若说是眠花宿柳、吃喝嫖赌,那也是没有的,便是人心仿佛少了一窍似的,总是浑浑噩噩,这里混混那里混混,热闹看看,边上傍傍,坏事不做,好事不当。
买活军入城之后,他们倒也安排了职司,又被打发去读了扫盲班,庄长寿胜在一点,便是听话,让做事就去做事,让读书就去读书,只是那成绩虽不说惨不忍睹,但也是稳定的中等偏下,扫盲班毕业之后,初级班便很难毕业,一直留级。
买活军一开始让他教书,他教不好,后来便让他在城门口登记入城人口,他字也写不好,之后便只能做些粗活,庄长寿倒也不抱怨,是他父亲看不过眼,因为他有铺子,且刚好因为伙计要轮班上课的关系,也有了空缺,便让他回自家铺子里帮忙。这样一来,自家也省了一份工钱,而庄长寿也就回来了,但依旧是那浑浑噩噩的模样,背地里庄氏夫妇谈到他,都是愁得不行,暗自垂泪。偏偏他们家小妹脑子也不太灵光,在学里成绩只是中平,要说指望女儿,大约也是不能的。
这么一个好大儿,除却人品还算端庄,平时都很听话,也没有什么可夸的。偏偏近几个月以来,因为城里逐渐流行开了马吊的缘故,被狐朋狗友们带着去瞧人打牌,傍晚一下学就去看一两个时辰,夜了才回家吃饭,这又给庄家人添了新的心事,虽说只是看看,但就怕被引诱着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要说管束他,庄长寿每天都要出门去上课做事,如何能管得住?这么大的儿子,光为了看牌往死里打似乎也觉得苛刻。你说他,他也振振有词,因毕竟也觉得无聊,这些时候不去看牌,你让他做些什么好呢?
也是因此,庄家人对这个租书铺是赞不绝口,庄父便细细地告诉孙客人儿子的改变,“从来没见他对一件事有这样着迷,那天随意从朋友那里拿了一本来,说是明天替他顺路去还,当晚就看到三更!抓耳挠腮、手舞足蹈,直说从未见过如此入心的话本子!”
“第二天起,便再叫不出去了,从我这里要了两百文去做押金,他一天看两本看得过来的,早上借了,在铺子里看一本,下午放学后就赶着回家来,把第二本看了,这样痴痴地看了一个月,借不到后头了,急得抓耳挠腮,又想看前头的,怎么办呢?就被他生发出主意来了,租回来抄一本,破上纸笔、灯油、租金,一本也就是花了三十文,我让他尽管抄去——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
“可是这个理了!”
“这不是?开始这些书还好借的,给他看了几本,后来,满县里一本都难求的,尤其是二十册到三十册,实在是排着队的在等,长寿等着也是无聊,便又看蜀山剑侠传,也是着迷得要命,悬着心痴痴的想啊,喊啊,嘴里念叨着的都是这些,很快连蜀山剑侠传都租完了,便只能租来前面的,在家抄了几本,那个月月考,语文便考了九十多分!从前不认得的字,现在全认得了,拼音更是精熟,书也抄得越来越好了,字写得端正多了!”庄父说得开心,又给孙客人倒了酒,“快趁热吃,这糖醋鸡块可是有味——我就和小妹说,让她也抄,抄了一本,我给她二十文的辛苦费。现在他们兄妹下了课就回来抄书,小妹的语文回回满分!”
二人一边吃酒一边闲聊,庄母和长寿、小妹自在厨房吃,老豆腐、小肠切片拼的卤味快吃净了,庄母他们饭也吃完了,庄母便将卤汤下了两碗面来,孙客人谢过了庄母的辛苦,又对庄父的主意赞不绝口,笑道,“这句话可说着了,难道抄书还能抄出不好来?怎么也不比看人打马吊好?劝人斯文,自然是只有好的!我明日便也去贩几本书来,待到下回出门,等我看完了,便把这书卖在当地,也将这善事多多地传播了出去。”
原来这孙客人本人是跑单帮的货郎,因此常年在外,他之前时常为庄父捎带一些新鲜脂粉,现在则经常帮买活军探听消息,买活军额外开发一些钱财给他,日子过得倒也富足,这年头敢往外跑的人挣得钱都不少。今日是他去泉州、福州一带跑了单帮回来,特意来探望庄父,二人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也谈些在外头的见识,孙客人摇头叹道,“一年不如一年,竟总还是咱们这里最好。我若不是还得了个差事在身上,也就早回来找事做了。”
因为他来了,二人不由谈了许久,到外头敲钟喊了八点半,孙客人这才告辞,才站了起来,便听到隔壁小院里传来喧闹之声,庄母忙告了个罪,匆匆去了隔壁,看她神色,虽然感叹烦恼,但倒也不怎么惊奇。
孙客人不由面露疑惑之色,望了庄父一眼,庄父叹了口气,一边送他往外一边低声道,“隔壁裁缝铺又是在闹和离了……你不常回来,是不知道,今年来我们县里闹和离的人家极多,竟有十几个案子同时在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