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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活_分节阅读_第418节
小说作者:御井烹香   小说类别:穿越小说   内容大小:6.14 MB   上传时间:2024-12-17 19:12:59

  中军大帐内,主帅的语气听不出是惊喜还是抱怨,不过,他很快就不再感慨了,而是转向更务实的问题,“这个人身份如何,可以确定吧?——不是那些地方大族派来的骗子吧?”

  说到这里,曹蛟龙自己也笑了,虽然问是要这样问的,但的确,他也知道可能性不是很大,那些地方上的大族,很多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土人,更别说了解到知识教内部的事情了,只要把人带到知识教祭司那里去辨别一二,就能初步确定到底是什么来头。再说,现在地方上的局势,等于是已经完全失控了,根本没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如果报信的人没有虚报的话,那鹤洲一带最大的势力就是这一支‘百姓兵’,也只有他们需要这么多粮草,至于其余人,拿到粮食也没啥用的,局势这么乱,又不是钱能带着走,带着一些军粮移动也不方便,骗到手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有了这批军粮,就能和买活军对着干了?

  因此,虽然还是这么追问了一句,但曹蛟龙其实已经是打算拨出一笔军粮给他们带走了,对买活军来说,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支出——别的军队扣扣索索的,被骗走军粮是很大的损失,买活军可不在乎,只要大江水系畅通,补给他们根本就不用担心,被骗了也无关痛痒,只要能保证运粮的军队突围逃出就行了,不过,考量到运粮兵的素质和装备,就算真有人打劫,那怕不也是来送军功的,买活军的全副武装,对上杀伤性铁器都凑不出多少的地方武装,以一当十那都是基本的,直接把对方杀胆寒了,就地投降,跟着他们一起掉头对付老东家的例子都有得是!

  “先把他带到张道平那里去吧,让他辨认一下,那个野祭司会说汉话吗?对了,道平身边的小徒弟在不在,不在的话,我们这边搞两个通译过去,交流得细一点,态度和蔼些!”

  张道平正是知识教祭司之一,虽然还没混上轮值大祭司,但他和如今轮值大祭司中占了四席的汉人大祭司或多或少都能扯上一点关系——这位是江阴龙虎山张家的旁系,自幼饱读诗书,先去云县读书,之后才加入知识教的,听说论文写得特别好,连谢六姐都读过,认为他是‘传统宗教界人士中融合新学最好的道士’。

  当然,这评价也只对知识教有意义,不过,根据曹蛟龙所打探到的,张道平属于刚入教就被重点培养的那批人,这次随军出征点了他,也是有给他积累资历的意思,因此,他对张道平还算是比较客气,顺水人情不妨多做,不会把所有和知识教有关的公事都甩给张道平,自己就一概不管了,双方也是合作愉快,这不是,都开始亲密地叫上‘道平’了吗。

  “禀告长官!张祭司说他最近也学了一些本地常见的土话,应该是够用的,不过我先也把通译带去好了,用不用得上再说。”

  他身边的传令小兵也是机灵,三言两语便处置得当,曹蛟龙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依言行事,自己转身回到地图边,沉吟着开始往地图上插小旗,“鹤洲……如果拿下来,那湘南湘西的通道就打开了,这一片也相当于是开了个好头……”

  他扶着边框,俯首审视着这片带了地形高度,起伏连绵的立体地图,眉头似锁非锁——局面其实还行,不算太悲观,或者说,其实已经非常顺利了,曹蛟龙就没打过这么好打的仗,基本从出兵开始,就没有遇到过什么有规模的抵抗,和在辽东与建州对垒时,双方都小心翼翼的情况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曹蛟龙是体会过建州兵的悍勇狡诈的,对比下来,他无法对内陆敏兵的素质表示什么赞扬,甚至用土鸡瓦狗来形容,感觉都是过誉,因为土鸡瓦狗至少还是‘徒具其形’——也就是说多少还有个形在那里喽,而内陆敏兵,不论是卫所兵还是水兵,简直就是一帮乞丐,连形都没有,比土鸡瓦狗还不如多了。

  从丰饶县出兵到现在,他们遇到最成规模的抵抗就是在豫章附近,冲垮了水军都督咬着牙差点把自己都典当出去才凑齐的三千水师,就这,也就是一轮齐射的事情,说实话,派谁上前线,现在对主帅都是个老大难问题,不是说没人敢上前,而是说现在的态势基本上就是谁上去都是白领功劳的,那我该派谁?这就是个人情世故的问题了,军中的派系也多着呢,主帅该怎么分这口猪肉,这才是必须慎重对待的问题。

  彬山老派系,陆大红为代表人物的嫡系将领;毛荷花为代表,东江系的领头兵,也是最早跟随六姐的水军底子之一;善于陆战、练兵,军纪严明,个人素质过硬的辽军系,代表人物他曹蛟龙、吴素存——不要忘了还有归化建州系的带头人,艾狗獾是最出挑的,还有鞑靼边境上各部的年轻勇士,小山丹夫都进来做传令兵了,还有刚入伍的满珠习礼,科尔沁三女的兄弟子侄……就这还没算明显着力在海航上,对于内陆这块没有太大染指兴趣,完全依托于海疆的十八芝老底子了,郑家所受的恩宠,可是让诸多武将都跟着眼馋的——那个郑大木,这才几岁,就被当成是未来的海军统帅在培养了,他叔叔郑地虎每次出海,他必然陪伴左右,这累积的可都是海战的见识!

  这么多骄兵悍将,各路的英雄豪杰,云集到六姐麾下,岂不是个个都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却偏偏在买活军这里,打仗的机会那是真的少,不要说什么恶战了,军事上能形成有效抵御的都不多,没就算有,基本没什么是一轮齐射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那就两轮——如果还不能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上将军砲,目前为止,在将军砲面前还能高高抬头的敌人那是一个都没有。更多时候,敌人根本不用齐射就已经不成样子了,买活军炮制敌人那神出鬼没的一百零八般手段,就没有一种是要出兵的,而且还非常的管用,强如建州,不也还是在这些手段面前败下阵来?要说他们是输给大砲,建州兵自己都不服气。

  都是能打仗的,却都是没仗打!想要上前线,还得托关系,这就是现在买地将领共同的尴尬了,唯独能摆脱这种尴尬的军种只有一个,那就是海军,海军还是很多小规模接触战能练兵的,而且也很依赖将领的个人能力。除此之外,陆军将领、内陆水师,平时训练也一样刻苦,但除了打磨军纪和士兵个人素质之外,主要都在抓什么呢:怎么组织民众恢复生产秩序,怎么临时设立行政机构,怎么抓紧时间恢复生产,怎么搭班子搞扫盲,怎么临时协调搞修路建桥队……

  这当兵的,主业都不是杀敌,是配合衙门治理地方了,这谁能想得到啊?但这就是买活军的士兵需要去面对的情况,不是说没有敌人,他们的公务就不辛苦,平时就无事可做的。他们也很忙,出兵时任务更是繁重,拿下一个地方,立刻就要分人去配合衙门梳理当地人口,配合着抓紧时间维护秩序,把买活军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种田、教育、修路。这老三板斧,经过十几年的检验,到现在依然是好用的,三套体系建设起来,再经过一年光景,这个地方基本就被消化掉了,之后可能会出一些乱子,但是,买活军在大地区的统治基本上就算是牢不可破,民众的认同感就算是建立起来了。

  这一次出兵,采用的逻辑基本也是一样,从丰饶县出发,经过信江,到豫章入大江,这一路上都是在留人分兵,完成三套体系的建设,而不是和一般的乱军一样,只顾着往前席卷,打下来的城市也不治理,大军一过境就又降而复叛……买活军做事一向是非常到位的,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完全吞进肚子里,大江线这里的分兵完全按照预计,到入江的时候,已经有数千官兵分出去了:

  其实从丰饶县到豫章的信江线,这些年来早就归顺得差不多了,很多工作都做在前头了,消化起来一点阻力没有,比如说以往最大的障碍,分田地,现在根本不是障碍了,就没有什么地主还傻得在买活军卧榻之畔酣睡,这里的村子大多数农户都是自耕农,持有的土地没有超标的,而且他们也早就不向官府交农税了,完全接受买活军的征粮模式,甚至很多村子里自己有了田师傅——甚至很多村子里的百姓全都会说官话了,也对拼音有了认识,扫盲班稍微教一下就能毕业的,立刻就拿着25文钱一天的报酬,快乐的投入到修路队里去了,根本都不需要任何人劝说的,反而有种‘你们怎么才来’的感觉。

  水到渠成,曹蛟龙只能如此形容,基本上大军在信江沿岸就是这样的感觉,从州县到村里,都非常的顺畅,感觉就是变了个名分而已,这么多年来大家好像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根本没有任何的阻力,预计往沿岸再深入的州县去推,才会遇到一些问题——留在当地的官兵到那时候才会派上大用场,才会有建功的机会,在规划中,他们完成对沿岸州县的消化后,就要继续往偏远地区去攻陷,而且,有了闽南魔教之路的前车之鉴,开展工作时必然会更加小心细致,要注意的点肯定也多了很多。

  真正开始感觉到有点滞涩,是在豫章前后,大家开始感受到阻力了,首先是那支滑稽的水师——虽然一击即溃,但那毕竟是抵抗嘛,也算是阻力了,主持作战的毛荷花,算是捞到功劳了,打赢这一战之后,很快就被调离前线,去跑后勤补给了:想要再赖在前线,那就不是忠心而是贪心了,都给了你一功了,得学着知足,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去。

  再之后,从豫章再往西去,分兵的人数也是越来越多,进展的速度越来越慢,曹蛟龙的好友旧识们也逐渐被分出去建功立业了,怎么解决当地的阻力,梳理秩序,尽快地拓展大江沿岸的战略纵深,消化更多地盘,这是他们共同的课题,每个人的任务也都不太一样,有些人要打通现在中断的航线,有些人要把山脉连成一片,道路建设起来,比如说吴素存,他就在秋浦驻留,任务很重,因为秋浦是江北港口,陆路直接联系到金陵,那一块暂且还是敏地,而且驻留了两京衙门,现在谁也不知道六姐要不要取下金陵,如果要取,秋浦就会是个运兵港口,如果不取,秋浦就会是对金陵的一个桥头堡,不管怎么样吴素存都要做好准备,到时候要人要物要兵,他要能拿得出来才行。

  艾狗獾被留在潭州附近,取的是他和番族打交道的经验,这位自己就是番族,而且刚参军就帮助輋人融入买地,资历上就打了相应的烙印,得到的机会真是一点都不差,曹蛟龙的感觉是,买活军这里虽然用人也存在倾向性,比如说更喜欢任用女子,但大体来讲其实没有什么偏心,都是着眼于利益,凡是在利益上和六姐绑得够深,得到的机会就都是足够多的,艾狗獾经过不少事情,已经充分证明他是打算一门心思在买活军混了,得到相应的机会,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至于说曹蛟龙这边,也是如此,大辽州战略一落地,照样得了重用,他的机会和毛荷花是差不多的,也是被分了个能出彩的区域——对于这种有心人来说,你分给他好消化的地区,那是优待吗?不,那是投闲置散,那是不给机会。就是要把疑难杂症交给他们处理,才好在上官面前出彩,履历上也能多写几笔,甚至,往大了一点想,‘简在帝心’,被六姐赏识,是不是这个道理?

  因此,当他得到鹤洲县的时候,曹蛟龙也是不忧反喜,把这个作为难得的自我考验机会——解决得好,那就是出彩了,升官近在咫尺,解决得不好,那也是个学习的机会,说明自己的确能力还不足,这也是好事,关键是要让六姐看到自己勇于任事的态度。曹蛟龙给自己定的时限是三个月——上头给的则是四个月,这是因为一路走来,两万兵马已经差不多都被分配出去了,余下的中军不足一万,后来的援军也需要时间,甚至可能说预计在川蜀境内分发出去的兵士,现在还在后方训练中这都是不无可能的。

  因此,大军本来也要在潭州停驻一段时间,他在前线还有时间,三个月,在曹蛟龙看来怎么都够他把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敢于起来闹事的土老冒给收拾了的——说难听点,就算什么也不做,就那点人也不能打上三个月啊,而只要前线这种极度混乱,敌我难分的情况一结束,买活军的士兵就可以入场了,不过,曹蛟龙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不仅仅是鹤洲,包括芷江、靖州这两个方向,各种番族反而按捺不住了,透过知识教的渠道,纷纷主动出击,先斩后奏,甚至打算先解决了这些地方武装,喜迎王师,直接不用买活军的兵士出力,就把那些作乱的死硬派给处理掉,让买活军的兵士进入州县时,所见到的,完全是一片朗朗晴空了!

  对于整个大军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虽然最终结果不会有改变,但能推得顺一点又有何不可呢?但对曹蛟龙一心立下的功业来说,这可能就不算什么好事了,他的功劳会不会因此打折,曹蛟龙尚且不清楚,他也不全在考量这些,更多的,他是在咋舌于知识教的能量之大,流传之广——

  一个在南洋传教,总部在吕宋的教派,现在信徒都蔓延到到湘南湘西来了!他不知道六姐对这种情况心中是否有数,也不知道在这一次进军之中,如果过多的借重知识教的力量是不是一件好事,甚至都不知道知识教自己的官方祭司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曹蛟龙看的是江南地图,但他的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在地图下方流连,寻找着没有制作出来的南洋区块,揣摩着知识教是怎么从南洋窜到湘西来的……

  良久良久,他才起身走出了营帐:虽然还不知道想谈什么,但他已经有了一种明确的感觉:是时候和张道平掏心掏肺,好好地聊聊了。在知识教这块上,他感到自己非得慎重上十二万分才行……

第873章 原则不容触犯

  “道平,吃饭那?”

  “曹把总——曹兄可用饭了没有?不嫌弃的话,在小道这里凑合一口?”

  虽然已经在知识教里工作了四五年,但张道平在熟人面前,时不时还会沿用从前的自称,这和他叫曹蛟龙‘曹把总’而不是‘曹营长’,有点儿类似,主要也是营长、祭祀这些词汇,在民间的确没有‘道长’、‘把总’来得容易理解。不过,从外表来看,张道平已经是个很典型的买式青年了:高个子,日晒肤色,短发,圆领衫加亚麻长裤,看着和一般的百姓没什么区别,圆脸上带着讨喜的笑,他身上遗留的旧朝痕迹,大概就是那永远周全的礼数,一见到曹蛟龙来了,立刻站起身垂手行礼,即便双方没有明确的职务统属关系,而且张道平在知识教内的职位也并不低,但,礼多人不怪,旧朝有底蕴的人家,待人接物上这种遗痕是根深蒂固的,他们一般不像是新朝培养起来的吏目那样,非常的直来直往,有时礼数上难免有点儿欠缺。

  “就凑合一口吧,今晚你吃什么?快速面吗?”

  军营当然是供饭的,而且在州县附近驻扎的时候,并不会只吃干粮,还是会协调着从周边的村镇去采买菜蔬,包括后方也会往前方送,这也是为何要循序渐进,逐步往前推,前方将士的待遇是由后方的稳定和组织度来决定的。今天军营里吃得不差,出门在外,难见荤腥,两三天能给一个咸蛋这就是相当不错了,但过油土豆什么的,只要不是行军,还是能保证供应得上的,红烧冬瓜、过油土豆再加上充足的沥米饭,米汤烫菜叶,加点盐,爱喝多少喝多少,这在两湖道的平民百姓之家,已经是难得的美餐了。不过,张道平和曹蛟龙两个人都错过了饭点,张道平是去接待洞蛮使者了,而曹蛟龙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来收发各种公文,时不时还要接待各方使者,错过餐点也是家常便饭。

  毕竟是有职位的人,这点方便还是有的,起码独立帐篷,帐篷里取暖烧水的炉子,都能备齐,这就足够了,连士兵都知道自己带点酱菜上路呢,有炉子,自己带口锅,小灶可不就开起来了?张道平炉子上就放着一个不大的小马口铁锅,里面的热水刚刚滚出鱼眼泡,一旁的小盖子上搭着一块面饼,既然曹蛟龙来了,他就又解开油纸包,取出两块面饼来,探手到格子下方去取辣椒酱,“还有最后一点郝嬢嬢辣椒酱,我们把它给分了吧。”

  “老偏着你了!”曹蛟龙也不客气,直接就把张道平喝水用的一个搪瓷大杯子拿来了,两人都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地等水开,“怎么样,刚才那两个野祭祀,真是洞蛮那边的人?来历没问题吧?”

  “嗯,把他的传承谱系都给找出来了。”

  张道平一手拿着辣椒酱,一手拿着面饼,用眼神示意曹蛟龙去取他放在马扎上的本子,曹蛟龙取来一看,咋舌道,“好家伙,记了两页?”

  “没办法,他们距离我们的最后传教地点都两千多里了。”张道平也是无奈,“这其中辗转了多少手啊,就这还是初记的,后头很多地名得去再考证——这还和地理学有关,我看,研究知识教流传脉络,就这个课题都足够给地理学、宗教学输多少血,在我们内部学刊上发多少文章了!你看吧——”

  他用小指头比着自己画了下横线的地名,这是拼音地名,“这是西南番族的一个大集场,在洞人的语言里,叫它‘八万洞坝子’,这两个登萨,也就是洞人的神职人员,就是去八万洞坝子取的知识教真经——在这里得到了我们的拼音教材,还有配套的种植指南。按照他们的说法,千棵树坝子是从现在鹤洲这里一直往南,顺着洞人和喵人的村寨走十天的地方,附近有喵人聚居,也有洞人的款在,天气也比老家这里炎热不少,所以,我推断是洞人的古州集场。”

  这会儿他的手不被占用了,快速面已经投向了锅子里,张道平从怀里取出一叠软纸,扬了扬展开,上头是简笔的地图,明显是他自己画的,只是用曲线分隔开现在的省道界,又标注了几座出名的大山大河罢了,其中比较醒目的是几个在边荒地区标的色点,以曹蛟龙的了解,这些地区,在敏朝是压根不被重视的,都是一些边陲土番的聚集地,也不怎么动乱,也没有什么战略价值。

  “你看,这就是古州八万洞,按照那两个登萨的说法,八万洞已经有很多人信仰知识教,也有很多野祭祀了,可你看,八万洞到我们知识教最北部的大教区,也就是安南沱?港,有多远吗?”

  张道平比了一下,“两千里,这还是直线按比例尺算出来的,倘若你要计算水陆距离,那就没法说了,估计道路距离至少三千五百里。三千五百里,这得有多少人中继传教,才能追溯到安南的祭坛。曹兄你说吧,不写个两三页纸,这事情怎么能交代得清楚?就这也光是推测,要不是其余祭祀兄弟也在收集这条传教的线索脉络,只能追到八万洞坝子就没法再往南了,这往南去的传教脉络——你看我都是用虚线下标的,这就表示我只是在推测,还没有实证呢。”

  曹蛟龙一下把本子给推开了,“我不看!全都是拗口的拼音,一个地名还给三四个拼音标注,这谁记得住啊!”

  “记不住也不行,一个地方多民族不同的叫法,本就是常态。”张道平慢悠悠地说,“这是民族地理的分支了,老实说罢,要是没有我们知识教的前置做工,西南的地图可就永远都落实不下来,那到时候,你们这些做军的可就受累了,改土归流的时候,往前走的速度怕不是比现在还要更慢?要说起来,这也就是看得着的事情了。”

  的确,既然这一次出兵的目标是尽取大江以南之地,那曹蛟龙也知道,现在于大江沿线的军事行动只是个开始而已,等到通过大江,把川蜀打通了连成一线,那没有任何理由不把西南彻底消化,包括夹在西南和占城之间的大片南洋陆地,本来就和西南百番联系紧密,也是华夏固有的疆土,秦汉时就俯首称臣的华夏土地,把它们重新王化不也是应该的吗?就说安南好了,本来就是敏朝藩国,曹蛟龙不信敏朝皇帝还能抻着不给,一纸诏书转移一下所有权的事,可想而知拿下大江之后,又会组织一次从北到南的大开荒大移民,恰好消化因为北边灾荒而大量南迁的流民了。

  到那时候,想要落实精细统治,在多番族地区,还真少不得知识教的帮助,曹蛟龙也是逐渐意识到,现在这种知识教不入华夏的限制,似乎逐渐只能沦为表面,实际上知识教和华夏的逐渐融合才是大势。甚至,如果站在某个角度来复盘的话,客户之乱,是不是就因为买活军没有在山区传教呢?如果用知识教来取代了魔教的作用,是不是就不会爆发魔教之乱,不至于形成现在还没有结束的大迁徙?

  在他来讲,客户之乱是难以避免的,高组织度而且对买活衙门的统治不屑贯彻的汉人组织,一定会被摧毁,但曹蛟龙知道,随着这一次西进行动中,意识到精细统治之难,以及知识教之强大可用,在基层军官和吏目中,这样的声音也逐渐出现了——你看,如果是以往,汉人吏目要融合到番族寨子里有多难?想要教授他们学会汉话和拼音,进度又是多么的缓慢?更不要说把双方的习俗融为一体,让他们去接受买活军的一些新规矩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好处,一旦是衙门主动给的,百姓根本不会心怀感激,而是在试探真假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据为己有,生怕又被抢走了,想要他们再吐出来,那就要翻脸成仇,而且,很多百姓感谢的不是衙门,而是为他们‘争取’来这些好处的头人,他们反而会对头人更加忠心,哪怕头人从本该全部给他们的好处中又取走了一部分。而衙门倘若想要纠正这一点,百姓反而会鼓噪起来维护头人,对衙门的话,完全就不采信。

  但倘若是他们通过知识教的关系自己求来的,那百姓反而会为了这点好处,毫不留情地推翻了多年来一直带领他们的头人——如果他们敢于反对知识教的话,这种对新信仰的狂热,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让他们完全摆脱旧的统治和宗教的影响,呈现出非常符合买活军要求的理想形象来,甚至还会为了素未谋面的买活军,押上身家性命,合族出动,前迎王师,就只是为了让买活军快点进入到自己的家乡,让他们过上知识教描绘中的好日子!

  这实在是非常让人费解的一件事,曹蛟龙分不清是番族对宗教的狂热荒谬,还是山下那些疯狂的地主,在大兵压境之时还要自相残杀,破罐子破摔让所有人都不好过来得荒谬,他对于战争是很熟悉的,自幼便见多了人在高压之下所表现出的种种失常,但曹蛟龙直到今日都没有完全习惯这些荒唐的发展,在战争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的不合理,却又是那么的合理,或许这就是人,人在战争之中就是会发疯,能够维持理智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只要经历过战争,即便最终得以幸存,甚至是获得了胜利,也长远地留在它所带来的阴霾之中。

  呃……这种影响大概是不包括如今的买活军兵士就是了,他们实在没有经历过几场正经的战争,多数战争都谈不上惨烈持久,就是单方面的碾压,而且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搞的也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曹蛟龙心想,买活军这里,宗教不像宗教,士兵不像士兵,但出奇的是这些不像话的家伙还真就这么吃得开,就能收到这么好的效果,搞到上头的标准也因此被抬得很高,都有点儿吹毛求疵的感觉了,如果是敏朝,管那么多呢,直接大军压阵,全都一杀了之,不分军民,死了算你们倒霉,活下来的接收新君统治,给个几年时间,再派个四五名朝廷官员,在民间把新的地主大户镇住了,年年照样纳粮纳银,在衙门这就是平顺地方了。

  但是,买地这里,军队可不能乱杀平民,统治也有衡量标准,是要精细统治的,需求的人就多了,要办的事情也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衡量标准是很明确的,要求主事者要为百姓考虑。曹蛟龙举棋不定的就是这一点:按照买地对知识教的限制态度,他最好是不要和知识教走得太近,至少是不要让他们在拿下鹤洲地区时占据首功,这会掩盖了他领军的能力不说,知识教得此一功,在两湖道声望日隆,野祭祀发展起来岂不是更快了?到时候焦头烂额的还是朝廷、知识教总坛,这些人可都是曹蛟龙的同僚!

  可是,倘若对这些领路使者冷淡以对,加以提防,不借重他们的力量,还是让那两股本地势力再拼掉一些人命,再让军队入场呢,那就违背了买活军的核心思想,至少是曹蛟龙揣度出的核心思想了——番族在野祭祀的带领下,和汉人山民合流,主动下山向买活军靠拢,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求活!买活军名为买活,重点在买吗?不,重点也在于一个活字!

  买活军的官吏也好,将士也好,最不能违背的,就是洋洋百姓想要勤恳劳动、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愿望,即便迎合顺应这愿望,会让曹蛟龙未能全见其功,让他触犯了衙门对于知识教的态度,成为履历上的污点,让他慢了这些如狼似虎的同期一步——但是,他敢漠视这股愿望吗?

  换句话说,曹蛟龙想,六姐敢吗?六姐会吗?在亲手打造的宗教和她的初次博弈之中,六姐会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呢?她是会无奈让步,还是依旧能够将自己的意志完全贯彻,占据上风呢?

  曹蛟龙实在不知道答案,他心事重重地接过了张道平递来的搪瓷杯,面已经煮好了,正发着浓浓的热气,郝嬢嬢辣椒酱裹在面身上,稍微一拌便是占满了红油的浓香,还有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一勺酸豆角,送入口中那股子酸香发酵味也很能激起食欲,但是,他实在是品不出味道来,只是机械地把一口面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心不在焉地问张道平,“道平——你是怎么想到从你宗家脱离出来,跑到知识教里来做事的。”

  张道平是龙虎山宗家的远亲,这一点看他的姓名就了然了,在加入知识教之前他曾是个道士,而且,按曹蛟龙想,他干得是很不错的,因为他不但拥有诸多道家人脉,而且识文断字,看得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当然也明白张道平为何要离开龙虎山向买活军靠拢——龙虎山在江左道境内,卧榻之侧,总是要为将来打算,张家人也不聋不瞎,自然知道买地对宗教的态度:他们倒是不强行让修士还俗,但不允许教派拥有教产,也不免税,那么只要江左道一被拿下,龙虎山收归衙门所有,如今的日子无以为继,张家人总要再找一条出路,一个饭辙吧。

  不过,按曹蛟龙所想,为什么是知识教而不是考吏目呢?这是他想不通的一点,似乎也和此刻面临的问题有一些根子上相通的地方,只是曹蛟龙只是隐约有所意识,还说不出个究竟罢了,不过,他的举棋不定,他的迷惑,似乎也完全被张道平给悟到了究竟,他笑了。

  “蛟龙兄是想着,这些神道教派,在买地必将式微,为何宗家不就势转型,反而还非得把我推到知识教里去吧?”

  一边说,他一边慢悠悠地往水里又下了一个面饼,张道平有一种不急不躁的气质,很能安定人心,似乎有些颇有争议的观点,经过他的消化,再说出来都显得非常的自然。

  “用买活军这里的新式语言来说,人类是离不开宗教的。虽然官方极力打压,但这饭碗还不到放下的时候。就像是这水,受火即沸,谁能改变这人世间的至理呢?”

  张道平指着锅子,悠然说,“受火即沸,水沸则溢,这都是天然的道理,知识教既然是好东西,又怎能阻止它向四面八方的扩散?这就是如今的事实,即便是六姐,也只能立足于此,野祭祀让大祭司们焦头烂额,在我看却是必然之事,既然如此,这碗饭,我们华夏的道士和尚不吃,难道要全让给那些洋番吗?”

  他似乎只是在回答曹蛟龙的问题,似乎又不止在回答曹蛟龙的问题,曹蛟龙听在耳中,只觉得余韵悠长,值得一再细想,往深了甚至不由得悚然而惊:的确,知识教现在的头面人物,几乎全是洋番土番,而以此教派惊人的扩散能力,以及如今在华夏腹地的传教现状,六姐会满意这般现状吗?以夷治夷,倒也罢了,以夷治汉,谁能容得呢?

  虽然在南洋传教,那些洋番教士或许有不容否认的优势,但是,在华夏腹心故土,倘不栽培匡助本土道佛之士的话,曹蛟龙心中自己能过得去吗?花花轿子人人抬,在能抬轿的时候不抬一手,把张道平捧出来,日后倘被派往西南继续开拓疆土,落实精细统治,还能指望知识教助他么?

  刹那间,大义、理念、小利、前途,多种多样的考量从心头一闪而过,共同指向了同一个结论,曹蛟龙心想,“虽然慢一步便是慢一辈子,但有时候,风物长宜放眼量,欲速则不达,还要把目光放长远!”

  他又吸了一口面,哈哈一笑,对张道平的话也表示了赞同。“的确!毕竟是多年的道门高人,眼光长远!这不是,此次的机会不就来了?道平兄,这一次鹤洲的糜烂局面,如今看来,还要你们知识教的祭祀襄助我等,尽快进行梳理啊……”

第874章 孩子们是不该死的

  “蹲好了!汗巾子抽出来!”

  “我叫你蹲哈克!你起来做什么!找打么?!”

  ‘嗖’地一声,随着呵斥,长棍立刻抽上了俘虏的脊背,发出了清脆的爆响声,也把一群人都抽得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地道,“不敢,再不敢了,就是……就是腿蹲麻了,想动弹动弹。”

  “动弹?死了以后你随便动弹,这会儿老实的!都拿汗巾子互相绑了手!”

  海伢子高声大气地呵斥着,心底充满了快意,他半点没有心软,而是来回走动着,眼睛瞪得像铜铃,监督着众人绑了手,又按照买活军吩咐的办法,拿麻绳给他们的手上都打了结,像是系粽子那样系成了一长串,也不管有没有人喊冤,反正一串接着一串,让他们都往城墙外头挪移过去,一群人手又被系住了,活动受限,又要抓着裤腰,只能佝偻着身子,虾米一般地,滑稽地往外拱着。海伢子等汉民,趾高气昂地跟在后头监督,把人送到城外,交给了洞人之后,他们又回到城里,招呼着那些被抓壮丁抓到县城里来的山民,彼此报着家门认着亲,“大家别怕,买活军的大王就要进城了,那都是好人那,来了以后,再没有捐、税了,也不用担心被抓到山下来服役……”

  说到捐、税,大家的反应是比较平淡的,因为山民本来也就几乎不纳粮,这里大量的山民都是隐户,在黄册上是没有这个村落的,县官也一无所知,只有地主们心知肚明,或者本就属于地主的田庄。不过,一说到服役,大家就骚动起来了——纳粮不纳粮,主要是知府的事情,在两湖道,纳粮的压力不算太大,所以衙门里也懒得派人到山里去找村落,但需要人服役的时候,那可就不管是不是隐户了,征发到谁家那就是谁,逃都逃不掉的。买活军来了不要抓人服役——其实也未必全是真的,但如果说一年只有一两次摊派下来的苦役,那大家就觉得这已经比如今的官府要好得多啦!

  “抓我们的哪个是买活军……”

  这些被抓来的壮丁也迷茫地问起来了,答案是让他们吃惊的,“谁都不是!县里之所以打起来,就是因为有人想投降买活军,有人不想,不想投降的人就先打了想投降的,抢了银子以后,要跑,又被留住了,两边人就打起来了,越打越凶,各自又去拉人——你们不就是被拉来的么?”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说实话,这些壮丁们虽然都被发了长杆,也开始操练起来了,但真的明白两边是为什么打起来的还真不多呢。还当是又一次争水争地,或者是衙门想要加税,地主不让,便带领同乡们开始抗争了。一听说是这个原因,众人都是鼓噪起来,痛骂道,“原来是这般!还道是为了什么打起来呢!”

  “就这还一前一后都来抓人,这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都不是好东西!”

  “那还是不叫那什么买什么军入城的更坏!”

  “他们倒还好了!能给口饱饭吃!我们这边的东家给吃的都是什么呀!那米汤没法喝!好些人喝了都腹泻!还有发烧烧死了的!”

  “都是该死!”

  这帮山民倒也是彪悍,之前被抓去做壮丁,那是双拳难敌四手,再说,阖家老小,住处都是被知晓的,也担忧事后被报复,只好老实下山了,下山之后,因为各村子之间,方言不同,交流本就困难,主家又是有心机的,把有隔阂有仇的村子安排在一起,叫他们互相监视,因此一直不好串联交流,也就不知道真相。

  这会儿,随着海伢子一干人到来,眼看着主家倒台,哪有不想着报复的道理,当下都是叫嚣着要活埋了这帮丧天良的王八羔子,再去迎接买活军入城云云。海伢子一干山民,本来住得比他们还要偏僻,对他们也没什么威望,眼看着就要管不住了,城门外却走进了一帮身穿蜡染布的汉子,被一个头戴银冠的老妇人领着,这些壮丁们见了,声浪也为之乍然一收——“洞人?!”

  不止洞人,还有喵人,这些番族土人,平时倘是落单,来到汉人的城池这里,或许还有招人耻笑、欺负的,但只要多人一起,汉人便不敢招惹了。土番在汉人面前都极为抱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打起架来也更野蛮,更不要命。这几十百把个土番一走进来,本就没有主心骨的山民们,便自然而然敛旗息鼓,似乎是重新想起了自己现在这暧昧的半俘虏身份了。

  “山伢子、狗伢子,你们两个起头吧,分了两组,都到城外去挖坑,你们砍柴——水伢子,你和要好的几个抽出来,在城里收尸。”

  因为土番的汉话说得不好,海伢子充当了发号施令的角色,但主意还是登萨出的,或者说,登萨也是听从他们上头的祭司指示,海伢子偷看过祭司写给登萨的锦囊妙计,艳羡着那工整的拼音字迹,打心底,他非常羡慕老登萨,也希望能加入知识教,但现在当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海伢子顺着祭司有条有理的安排,把人员分为四组:两组挖坑,一组去砍柴,还有一组胆子最大的,被安排来去收尸,现在小小的县城里到处都是尸体,全是几次血拼留下来的,这些人如果没有家人来收尸,那就一口气都烧了,骨灰在乱葬岗上掩埋。

  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第一,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都是快要春耕的时候,这么多尸体,有些不知道陈列了几日,都已经有味儿了,不烧掉怕引起疫病,二来就更简单了,很多死者老家都在山里,不烧了的话,过段时间,他们的亲人前来寻找,少不得要在乱葬岗里到处刨,把人挖出来认尸,回去好生安葬,客观上也会促使瘟疫的流行,索性一烧了之,大家都只剩下骨灰,反倒是最妥当的考虑了。

  城里人的见识是比较高的,而且两湖道靠近土番聚居之地,葬俗本就多种多样,因此地多山,耕地宝贵,一般是不葬在平地上的,什么洞葬、水葬、悬葬,多了去了,火葬不算不能接受。经过海伢子的解释,大家也都冷静下来,意识到危机还没完全结束,自己还有染病而死的可能,便忙在海伢子的安排下,各自忙碌起来,水伢子按照吩咐,拿布包裹口鼻,和海伢子等人一起,在城里搜检起尸体来了。

  “哎哟!造孽啊,死的人多噻!”

  一开始,海伢子他们从山上下来的人,还大惊小怪地对战斗的惨烈程度发表感想:鹤洲县城不算大,不过是一条主街,再有就是学宫、城隍庙等地,其余地方多是曲里拐弯的小巷子,两侧全是民居,从主街两侧就能看到倒毙的尸体了,多是青年男子,很多都是背上的砍伤,这就说明这械斗是来真的,大家都弄来砍刀了。估摸着很多都是被抓来的壮丁,根本没有斗志,在逃走中被刀砍了的。

  但是,再往里走,他们的话少了,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凝重了起来:城里很多民居,家里都全空了,明显有被翻找洗劫的痕迹,在庭院里多有人倒毙,有些是被勒死的,有些女子在死前明显受了侵犯,甚至出现了不少矮小单薄的童尸——这是成年人最看不得的画面,很显然,这些人家并非死于械斗,而是受到了城内混乱局势的牵连,被人浑水摸鱼,成了暴行的受害者,而施暴者呢,很可能是街边倒毙的死尸,或者也有可能就在今日这些挖坑捡尸的人之中,又有什么方法去辨别他们呢?

  海伢子心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些复杂的感受,他开始明白为何洞人的老登萨,这么急于要结束和鹤洲城里的混乱了,混乱就像是夏日里见到的龙取水的旋风一样,若是放置不管,当它越来越大的时候,平时大家最宝贝的东西,家人的安危,田地的完好,在混乱中似乎都忽然变得完全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地就被毁灭了……哪怕,哪怕不是买活军,不是知识教过来,只是原本的那所谓的衙门,只要能维持一个基本的规矩,都要比他们所见证的混乱要好得多了。这些娃娃,这些伢子——才四五岁,还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那,都是捡的哥哥姐姐的旧衣裳,就这样,就这样——

  再是怎么铁石心肠的大人们,他们抱起娃娃们的尸体时,动作也要轻柔得多了,时不时能听到沉重的叹息声,大家也失去了谈笑的兴致,不再沉浸于初战告捷的喜悦之中:本来,这是很值得得意的一件事,他们汉民决定和洞人联手之后,很快就奔走着来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这时候,去前方觐见知识教祭司的登萨也回来了,并且带了几个人作为他们的头目,指点他们操练了两日,他们便是冒充来寻亲的山民,用家乡土话骗开了城门。

  城里的械斗虽然厉害,但却还不到自行制作拒马、铁蒺藜的地步,也没有什么能用的弓箭,最多也就是严加审问入城者,逐个用土话问问籍贯和当地的亲眷,也就觉得足够了,十几个寻亲的山民,能起什么风浪?正好抓来做壮丁了,却不料,这些山民多是猎户,身上都有匕首,人一进来,立刻杀了守门的健卒,推开城门,把埋伏在百步外的番人给放进来了。

  城门一开,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番人们打起架来是悍不畏死的,这些庄丁虽然也不算乌合之众了,但毕竟是措手不及,在人数上也没有优势,顷刻间便被冲散了,在那之后,又有张家村山民中,熟悉鹤洲城的人来带路,把这些庄丁集合的地方都给攻破了,前后两日的功夫,鹤洲城之乱遂告平息,那些核心首脑,都被抓起来扔到城外去,等之后买活军的兵丁来了发落,汉番联军也不闲着,这就准备开始收尸埋尸了——这活大家也都愿意干,因为毕竟也是有油水的,至少那些死人身上的衣裳,或者房子里的财物,都能蹭一点儿便宜,不过,这点考虑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不曾明眼了。

  别人海伢子不知道,他这里,见着大人也还罢了,见着孩子的尸体之后,真是无心去搜检他们的尸体,或者是这些空房子里剩余的财物,心下好像坠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说不出的沉重,甚至不敢多看尸体,推车时都是撇着头,很快众人便运了一车尸体出去,此时烧尸的大坑也挖好了,里头堆满了各处砍来,以及城中各家自愿贡献出来的柴火,见人来了,浇油点火,很快便是火光熊熊,众人又赶紧张罗着挖了防火槽,免得火势到处蔓延。“可以烧了!”

  “等等——先烧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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