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伢子哑着声音止住了水伢子的动作,“趁火还干净!”
火哪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但水伢子一怔之后,也默不作声地止住了搬大人的动作,海伢子抱起一具童尸,只觉得轻飘飘的,还没有平时挑的担子沉,大概也就二十来斤。
他喉头仿佛塞住了什么,吞都吞不下去,注视着大火顷刻吞没了那肿胀的面孔,衣角在火光中化为飞灰,海伢子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记不了这副画面,十七个孩子,被他一具具地抛下坑里,那种气味,那种画面,那跳跃的火光……
他彻底地蔫巴了,甚至顾不上去围观终于抵达的买活军,这些兵士们之前来了几个,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和番人、山民都是无法交流的,但大家已经震惊于他们的勇武,这会儿成群出现,军容更是振奋人心,但海伢子完全无心留意这些,他干完活便失魂落魄地在火坑边上徘徊着,时不时被叫去搭把手:坑里要经常腾腾骨灰,再继续添柴,否则就满了,烧不了了。
“到底是小孩,没有什么灰!现在烧大人了,味道更大,剩的也多!”
“唉!都是造的孽!死了这么多人……买活军真要有说的那么好,要是不闹腾,还不是等着过好日子呢?”
并不只有他一人面色沉重,大家也是唉声叹气,看不出多少欢喜,反倒是番族们因为见到了真祭司,格外的雀跃,他们不太在意汉人城里死了多少人,反正那都是汉人自己的纷争,只要不波及到番族,就是胜利。海伢子们麻木地做着这些,中间时不时有人被叫走去询问什么,但他们也没有留意,又过了一会,有人也过来了。
“老乡,我来帮你噻!”
领头的人会说点两湖道的官话,是勉强可以听懂的,这些形容特异的年轻人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话也不多,接过海伢子们手上的锄头就开始做事了,他们对尸体的表现也很平淡,并无丝毫的忌讳,立刻就探身在土坑边上,用锄头把骨灰和草木灰撅到了担子里。
“是买活军的兵丁吗!”
老乡们不禁大为震惊,甚至显得束手束脚起来,有点儿受宠若惊,他们万万没想到,买活军的兵爷居然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差使他们当牛做马不说——甚至还会帮着干活!
“可不敢让兵爷们做这个!”
很多人都想把锄头抢回来,是当真不敢让军士们干这种下贱的脏活,海伢子也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推让,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一向平静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也随着局势的发展而恐慌、紧张、兴奋,可没有一刻,他心底像现在这样空落落的,说不出的迷茫——海伢子知道,生活不会再和以往一样了,他之前也做了种种的考虑,他要巴结买活军的兵爷,去拼一条新的前程,等等等等……
可现在,这些想法全都不翼而飞了,他总想着那些毫无生气的,幼小的面孔,他感到了十分的不解:怎么……怎么就死了这么多人呢?为什么打架的不是他们,可最后死的却是他们呢?
“兵爷——”说出口的时候,海伢子是不假思索的,他问,“十七个孩子……他们是因为张大户和县令打架而死的么?”
这时候,他们已经安置好了死者,也把带头打架的人都抓起来了,会说本地话的兵爷,笑容可掬地上前安置着大家,夸奖着他们的勇敢,而海伢子对这个语言相通的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兵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似乎也显得很惋惜,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一些海伢子现在还听不懂的话,什么最差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而地主的恐惧,正让两湖道的乡下地方,陷入了这样的无序之中。
海伢子也只要明白这点就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要是大家都早日知道买活军的好,早点抱起团来,不叫山下的大户把我们抓下去,这仗就打不起来,只是百十个人打斗,秩序——秩序就不会乱。”
秩序,多新鲜的词儿,海伢子反复地回味着这个词的味道,他和周围几个逐渐熟识起来的邻村汉子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对兵爷坚定地说,“我们愿意走山串寨,去山里的汉民庄子,把他们都串起来,让他们知道买活军的好——芷江、靖州那里,也有大户,也有县令,我们去和那里的山民百姓们说,让他们不要中了官老爷们的计,不要和买活军作对……”
“这样的话,秩序能好起来吗?兵爷们,这样,是不是就有秩序了?”
海伢子也知道自己有点啰嗦,但他停不下来了,他只是反复地讲,“哎呀,那些孩子们——孩子们是不该死的呀,兵爷,孩子们是不该死的呀……”
第875章 汉夷联手
打仗是不是一定会死人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每年哪怕为了争水争地,甚至只是一时口角意气,两边乡邻械斗的事情都是不少见的, 哪一次没有死人呢?而洞、喵这些熟番还好,深山里的生番作乱,延绵到家乡附近的时候,也又被拉走的壮丁再也回不来的。再往深里说一点,灾年饿死的孩子难道就少见了吗?疫病流行的年景,夭折的孩子能堆满婴儿塔,甚至吸引来成群的乌鸦,围着那处吃得心满意足, 难道那里堆叠着的就不是童尸了吗?
孩子是会死的, 人们其实也能接受这一点, 但是,发生在鹤洲的死亡却还是超出了很多人的底线,像海伢子一样,自告奋勇, 愿意去联系各村百姓的本地人不在少数,大概,虽然他们见识少, 但也能算明白这笔帐:成年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孩子的死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实在也顾不上。
可是,只是因为信息的闭塞, 因为个别人的私心,本来根本不必死的人,死在了买活军到来前夕, 死在了极小范围的动乱之中,就只是因为一句话没有传过来,没有取得大家的信任,这无疑是非常可惜的,这些和死去的孩童素昧平生的成年人们,也不由得滋生出一份义愤来,愿意为了避免更多无用的伤亡,肩负上这份沉重的责任。
“我有亲戚在两座山外的高岗村。”
“我们家祖辈是从恩施
在汉人山民的叙述之中,本来一片空白的局部地形图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红点,曹蛟龙手下的地理专员,费劲地根据此刻他们所处的经纬度,确定了在地图上的落点后,再结合叙述中的关键字,在地图上点下红点,标注出村落,把地图逐渐丰满。而洞人们的描述则要更宽泛一些,“从这里走五天的山路,过两条河,是六寨公结盟的小款,他们是和汉人生活在附近的,我们可以一同上路,去把道理和洞人们说明。”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洞人、汉人使者一起上路,可以有效地缓解邻居们的紧张,即便不说把他们统合在一起行动,但至少不会让汉人、洞人因为邻居的异动而疑神疑鬼,好的目的没达到,彼此反倒爆发出摩擦来。张道平用汉语和他刚学的洞人语言反复交代自告奋勇的使者们,“你们就是传信的,最主要的目的,是让大家知道买活军,知道知识教尊奉的就是买活军的军主萨六——”
以知识教在番族中传播的速度,即便没有信仰,只要知道买活军尊奉的是萨六尊神,洞人也会心怀敬畏,绝不会和买活军作对。而对那些还不知道买活军和知识教的汉民来说,使者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他们明白且相信,买活军到了以后,大家都会有好日子过,对于接触过雪花盐、雪花糖和高产稻的地方,要讲明白,这些都是买活军的东西——曹蛟龙认为,讲明白这句话其实就足够了,至于接下来山民们是藏匿起来,消极抵抗,不被抓壮丁,还是说和本地的番族联合,反攻县城,把心存抵抗之念的地主拿下,这个不可强求,主要还看当地百姓自己的考量。
“不要以为几句话,轻飘飘的,好像说了和没说一样,就是这几句话能改变两湖道的局势。”
曹蛟龙再三地交代手下的通信兵,“要让各班明白,消息传递的重要性。越多人知道买活军就要来了,他们就越有勇气起来反抗,那些旧朝的官吏豪强,凭什么出十几个人、几个人就到村子里去抓壮丁?不就是欺着百姓们不知道买活军将来,衙门必不久存,生怕此时让老爷们扫兴而归,日后遭了他们的报复?”
“只要叫他们知道,有一支军队就要来了,他们且还有得选,又是亲戚们担保过的好名声,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一个村子里,怎么不得有个百十来号人,你十几人的队伍,敢进村子里来,难道常要去打架争地争水的汉子们,不能把你们留在当地么?一旦说穿了道理,这些人无非就是纸扎的彩棚,禁不得一丝火星儿,他们少了这个势,还能办成什么?就凭手底下几百号人在县城里打,能打得起几日?人怕不都死光了?”
这话实在也是在理上,不止通信兵,便连附近的山民,听得懂汉话的都是点头,又把他的意思告诉给乡亲们知道,都得了一片赞成,直道,“大老爷懂得我们老乡噻,哪个不敢和他们打?只是打了这一个,后来又叫人来,吃不消噻,要是早知道是这样事情,他们来拉壮丁,我们都不得克!”
“要是都知道买活军的老爷这样好,我们早就下山去迎了——哪个好,还用说?县里的老爷们哪个肯和我们苦命人一起铲骨灰的?怕不是躲得远远的,怕沾了晦气!”
本地的土话,虽然不像是福建道那样,完全是另一种语言,和官话也有些虚无缥缈的相似,但说得快了,也着实是难懂,曹蛟龙强忍着皱眉的冲动,耐心听完了,便知道果然让兵丁们帮着收尸,立刻就赢得了百姓们的好感和信任。他现在既然立心要以民为本来经营自己的官途了,便也多让自己立足民生来考量很多事情——奇怪的是,一旦放开得失心,越是这样想,事情反而越来越好做了。
“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情分都是处出来的。”
这位年轻的主官爽朗地说,团团作揖,周围人连忙都跟着还礼,“路遥知马力,俺们买活军如何,乡亲且慢慢瞧吧!”
凡是听到这番表态的乡亲们,无不喝彩,甚至还有人跪下冲曹蛟龙磕头,口称恩公、大王的,鹤洲城的交接,就在这热烈的气氛下展开了。除了派人走山路联络村民、番族,提防他们被顽固地主利用,也团结他们一起把这些敌人连根拔起之外,其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买活军的三板斧:修路、开班、种田,这会儿都要一一地布置下去。
正值春耕,种田要紧,这一季的水稻是来不及都换上高产稻种了,两湖道这里,买活军的农业适应性研究并没有完全展开,第一季庄稼还是要以本地习惯为主,到第二季、第三季,才会开始逐渐推广高产稻,此时种植心得差不多也出来了。不过,间种的大豆、土豆,还是可以铺开,尤其对山民来说,红薯、土豆、玉米的意义是很大的,可以立竿见影地解决口粮困难的问题,把吃不饱变成吃不好——吃不好,可以慢慢去解决,吃不饱可是会死人的。
因为春耕在即,修路只能略微押后了,但开班却不能拖延,立刻就要把摊子铺开——这就只能麻烦兵士们了,语言不通,则许多政策根本谈不上落地,因此语言班是不能有一天延宕的。此外,曹蛟龙还有想法要开义诊,这也同样是收拢人心的好手段,不过,如今医生依然是供不应求,义诊什么时候开,就要看他何时能申请下医务人员以及最重要的医疗物资支援了。
虽说是军队主官,还不是主政一方的县官,这些麻烦事揽过来做,苦吃了,但功却未必是他的,可一旦放下得失心,其实曹蛟龙心中也没有多少不愿了,仗又不得打,还得给军队找点细碎功劳,这些事做了也不算白出兵一场,报告也有东西可写。至于说政治前途,这个自从他决定支持张道平出手,配合知识教、洞人一起拿下鹤洲城后,曹蛟龙也就暂不去想这些了。
日以继夜地忙了几宿,鹤洲城的局面暂时稳定下来了,至少百姓们的衣食住行重新迈上了新的正轨,买活军的物资也运进了城内,大量的白米,顿时进一步稳住了民心,曹蛟龙见诸事都有了新气象,这才组织审讯战俘:主张抵抗的张家人,不必多说,直接列为罪首掉了脑袋,同伙一律处死,连送到矿山挖煤的机会都不给。
这也是上头定的规矩,虽然或许苦役到死,比立刻处死要更划算,对犯人也是最长久的折磨,但在惩前毖后的效果上,肯定还是直接杀头最好,而且,送去挖煤,多少都还有被释放的希望,而在战场上敢于如此顽强地抵抗买活军,甚至因此手上染了不少人鲜血的敌人,军队绝不会给他们融入买活军的机会,这也是战前就确定下来的方针——投降的可以活,死战到底的,买活军也尊重他们,而对敌人最好的尊重,就是送他们去死。
至于县衙那边的抵抗张家派,同时也是投降派呢,虽然他们也一样上山拉壮丁,但却得到了宽待,因为活下来的人很聪明,把拉壮丁的事情推到了死去的县令身上,且县衙的官吏的确是主张对买投降的,只是没有能力把沿江州县的普遍态度贯彻下去而已:先奉圣旨,把牵扯到大逆案的人家,敲骨吸髓,榨出的钱财递解给京城人马,算是全了对旧朝的恩义,接着再因为州县空虚,无力抵抗买活军,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开门揖盗,只要平时官声不是很差,没有压榨鱼肉百姓的习惯,那么,洗一把脸,就可以接着做买活军的顺民了。
这其中是不是放过了一些有罪的官,那必然是有的,只有真正劣迹斑斑的酷吏,很难洗白自己,就算如法照办也会被买活军处死,以此来邀买人心。但大部分投降派还是会被轻轻放过,也只有如此,才能尽量和平地接收各地的政权,否则,官衙、地主连成一线,齐心协力地对抗买活军,战场可能会相当惨烈——被波及的无辜百姓只会比今日的鹤洲城更多百倍。
曹蛟龙知道在永州方向,就有这样的例子,主官和吏目、当地大户,都是坚决反买,三方合力,到处征兵,又各种传说买活军的劣迹,坏就坏在当地的官员、大户对百姓一向也还算宽和,反而利用百姓的信任,骗得他们死命守城,买活军怎么劝说都是无用,百姓完全把这些年来流入城中的好东西,当成了本地官员从朝廷求来的恩赐之物,利用百姓对乱党的畏惧之心,以及对朝廷的感激,把县城守得铁桶一般,后来打进去的时候,尸横遍野,城里都没几个活人了!
也难怪两湖道前线的事情,不允许拿到报纸上去说了,不仅仅是因为过于惨烈,远比买活军之前出兵福建道、广府道来得血腥,而且这种操弄人心,严防死守的思路,倘若通过报纸传扬到华夏境内各地,给本地的大户参悟到了精髓,那势必会让买活军之后接收全国地区更加艰难。如若让他们晓得要提防山民、番族,那变数就又更多了!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曹蛟龙平时带兵还算是得心应手,刚刚做了几天亲民官,真是感到极为琐碎,一个头都要涨成两个大了,他这几日都是熬到深夜才睡,而且还没有电灯为伴,在煤油灯下写报告,不禁倍感委屈,不过白天也实在是抽不出时间——需要他决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真不知道六姐那个层级的军主,如今是怎么有时间睡觉的!
【必须看到的是,知识教在消化番族地区的过程中发挥出的决定性作用,鹤洲在预估中是汉番杂处之地,本来预计是比闽南广北更难消化的地盘,新思想、新民俗难以渗透进去,我们的先进生产力,只怕养肥了寨公、登萨阶层,但没想到的是,非主动地引入知识教之后,对本地的消化居然如此之快……】
【乐观估计,到年底,八成以上的洞人将掌握基本的拼音、算数,三成洞人学会说汉话,十成洞人都会知晓且认可买活军的统治,同时主动离洞,和輋人一样顺畅融入买活军主体生活之中,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和知识教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以杂夷区行政区域长官的身份,我请求六姐慎重考虑,尽快将这些华夏杂夷地区的知识教野祭祀正规化,传教规范化,避免教义污染,发挥知识教加速融入的积极作用……相信这对稳定新领土将有奇效,洞人中涌现的知识教祭司,对我军也必将忠心耿耿,甚至有助于我军以更快速度完成江南的消化和开发也未可知……】
抹了一把面上的煤灰,曹蛟龙把信件封好,第二日跟着例报一起,递解到驿站,再一级一级地送入潭州城内,来到了谢双瑶的书案上方——这一点,老登萨倒是没有说谎,买活军的女军主,的确已经来到了潭州城内,距离最前方战线,也不过只有百里。
第876章 知识教改制
“哦,鹤洲的局势这么快就明朗了吗?还以为能僵持上好几个月呢——曹蛟龙的汇报逐字读。”
“好的。”
潭州城内,被临时征辟为大本营所在的提督衙门灯火通明,一根根电线突兀地从歇山顶中伸了出来,连接着不远处的畜力发电机,几条临时牵进院子里的驴子,沉默地拉着转车,嗅着胡萝卜的味儿往前走着,眼睛上都戴了眼罩,这样它们就不会对环境的变化感到紧张——这些用来发电的畜力,已经培育了好几代,它们是习惯于在夜间劳作了,但即便如此,动物们还是很难适应光华璀璨,一点儿也不像是夜晚的夜晚。
得益于这灼灼的光亮,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大院里依然能见到吏目们满脸匆匆之色,抱着大叠的文书来来往往,不时还有人小跑着送来各个方向的急报,包括军主所在的提督内院正房,灯光也还亮着没歇,只是军主的待遇要比旁人好些,她可以有一个专用的秘书来念梗概,同时不耽误她每日的锻炼时间。
“乐观估计,到年底,八成以上的洞人……”
伴随着声音脆甜的小秘书进行的人工听书服务,谢双瑶做了几组双飞燕,然后开始练臀。不过她并没有用自己的满负荷重量,而是选了个较小的哑铃来做哑铃飞鸟,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曹蛟龙的报告上,听得饶有兴致:本来还以为曹蛟龙会以逸待劳,让鹤洲的两股顽固势力再内斗个一段时间,等有生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再用救星的姿态进城——
几百人要拿下一座州城,差不多也就是如此操作最稳了,没必要去拼巷战、破城的,鹤洲基本上就是不可能久守的地方,肯定是以保存己方的有生力量为主,至于那些百姓,谢双瑶认为,这些比较老式的,在加入买活军之前已经有一定军旅经验的将领,他们的心是比较硬的,不太会出现小年轻热血上头,为了阻止无畏的杀戮,就拿自己人的命去拼的行为。
她对于这样的选择,并没有太多的立场,也不会站在道德高地上去批判,因为谢双瑶如果真的不想看到这种惨剧,那就直接下令,让曹蛟龙等将领遇到这种局部的大混乱时,以城中百姓为念,尽快结束混乱为第一追求。难道曹蛟龙他们还会抗命不遵吗?
既然她没说这话,把自由裁量的权利赋予了各地将领,那他们就必然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只要合情合理,那就是有功赏,有过罚,事前不说清楚,事后假惺惺地责怪下属,这属于天下第一下头的领导行为,谢双瑶是不会做自己讨厌的人的,不过她倒是觉得很有趣,没想到曹蛟龙突然间来了个大转弯。
“从旧式军官的权谋,突然间开始走新式军官以民为本的路线了!”她喃喃自语,甚至还为知识教做了背书,阐明了这个阶段它在华夏内陆发展的作用和必要——会专门上这一书,曹蛟龙的想法她也很清楚,第一是解释为何放纵知识教在行动中立功,这多少跨越了上头三令五申的红线,这是在为自己辩解,第二,则是在委婉地表示,如果谢双瑶下令在华夏内陆禁绝知识教的话,这个活他有点不想干,认为这是办不到的任务,还会动摇鹤洲的民心。
小伙还挺滑头……谢双瑶有点失笑,不过,她倒不觉得曹蛟龙是偷奸耍滑,基本上,会被她甄选出来领军的年轻人,谢双瑶都是亲自考察过的,固然功名利禄之心人人难免,但他们都还是想要把事情做好,那股子冲劲和拼劲不是假的,至于野心——曹蛟龙还不算是最野心勃勃的那个,卯足了劲儿要占住民族利益代言人身份的历史名人,谢双瑶都见过好几个了,说实话,随着买活军的逐渐壮大,这几年来她的集卡癖都快被治好了,简直是过度满足,一会儿来一个历史大名人,一会儿又来一个知名科学家——还是外国的!
谢双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用了,只好都和养成游戏一样,丢到道场去让他们自由发展一会儿……看他们自己给自己点了什么天赋吧,反正就算啥新成果都做不出来,养着他们一辈子那也是该当的,谢双瑶现在掌握的科技,就是站在另一条时间线里这些学者的肩膀上点出来的,等于是把另一条时间线的福报转移支付过来了,再说,养学者也真的很便宜,比养兵的花费小多了,对这种已经确定是金卡的角色,给点待遇那也是应该的。
比起学者,军事向的历史名人,才是更难安置一些,能把他们大致拢在自己的框架内施展才华,谢双瑶就比较满足了,能在历史上留名的,没有泛泛之辈,都是能人,能人办事就是容易办好,容易看到问题的关键。
譬如曹蛟龙,大家都是派出去收拾大江沿岸再往内陆山区延伸的州县,或多或少也都受到了知识教的帮助——这道题的题面基本都是一样的,但只有曹蛟龙的答案里,把视角拔高了,看到了知识教对于江南、华南、南洋这‘三南’地区,种类繁多文化不一的番族,那强大的同化作用,并且提出了给知识教松笼头的巨大利益,以及——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以及,以及出身华夏本土的汉人祭司,在这个过程中必须占据的权力空缺。
在报告中,他再三强调了张道平的出身、立场以及本人的优异,很明显就是在给自己委婉地出主意:要在华夏内陆番族里发展知识教,这个分区的大祭司必须出身汉人,这是不消多言的事情,而本身根基深厚的张道平,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一道题能解出好几个角度来,而且连解决方案、执行人选都有了,哪个上司不喜欢用这样的人啊?谢双瑶听了一遍还不够,还把报告拿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她从这份报告里看到了很多古今同一的东西:番族反而比汉人山民更容易支持买活军,支持知识教所代表的相对先进思潮,主要是生产力提升得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买活军的平等思想,对鄙视链末端的番族,当然拥有巨大的吸引力了。在这样巨大的吸引跟前,知识教所表现出那离奇到恐怖的传教能力,以及信众的如痴如狂,也就很好理解了,这不能说是一味的愚昧,应当看做是各族百姓自发地在追求美好生活——谢双瑶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去信仰知识教呢?
如果他们幽居山林,封闭守旧,买活军还要想方设法地在他们内部撬出裂痕,把他们的规矩灌输进去那,现在能有一个这么好,这么主动,如此双向奔赴的开局,这应当是谢双瑶梦寐以求的局面才对——谢双瑶一边擦着汗,一边在电脑前坐下,不断地划拉着地图,开始记下一个又一个只有自己知道含义的数字,她又开始算账了,其实归根结底这就是一本不该掺和任何感情因素的账,因为账本里每一个数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都是血与肉的悲歌,所以,想要保持绝对的公平和尊重,反而应当保持绝对的理智和无情。
“136554……”这是推测出的,直接间接死于客户之乱的人数。谢双瑶在这个数字旁边打了下划线,“1876545……”迄今为止,因客户之乱而大迁徙的人数,还在不断的增加中。她做了个注脚,【如果在山区推行知识教,能减少多少?能避免客户之乱的发生吗?】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清晰的答案,毕竟客户土楼的组织度,绝非番族寨楼可比,完全只能靠空想去推测,谢双瑶认为,最终恐怕土楼还是会被推倒,教派倾轧也还是会死人,甚至或许还会更多,但或许迁徙人数会比现在少,斗争的胜利者,知识教的坚定信奉者还是能留在当地,而不是和现在这样,一律迁徙,这在客观上就为买活军节省了一大笔迁徙的路费,节省了运力资源。
还有鹤洲城的死伤,如果一开始就传教,把鹤洲渗透的话,那就至少节省了近千条人命出来,这只是一个州城,如果把尺度放宽到整个江南地区的话,可以很容易地计算出,通过知识教的软性渗透,减少局部不可控的混乱,里外里能差出五到十万条性命,这就是知识教带来最直接的人命收益——这还不止于此,因为知识教省出来的并不仅仅是人命,更重要的是它能为买活军节省大量的培训资源:通晓番族语言的扫盲教师,为了防止民俗冲突产生斗殴不得不多方部署的军/警力……这些资源谢双瑶是花多少钱培养出来的?谢双瑶自己都算不出来,只知道这必然是个天文数字,而且,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时间,是一分一秒永不停止的时间,可以说,在消化南方地区多花费的每一秒,都意味着没有得到相应资源垂注的北地,多蒙受一秒的损失!
所以说,宗教就是好用啊……这让人怎么丢得下呢?你用它去麻痹民众的时候,效果拔群,用它来给民众开智的时候也是好用得让人不忍抛弃啊,谢双瑶有种正在饮鸩止渴的感觉,教派这个小妖精,就和菟丝花一样,见风就长、无孔不入,哪怕已经给建造起铁打的花园了,它也还能从栅栏的角落里钻出根去,一不留神就长起一大片了!
“这就不是管好官方神职人员能解决的问题……”
她喃喃自语地在如今的大祭司名单上打着圈儿,“他们已经足够听话了……但毕竟他们也是人,这一不留神,教都传到欧罗巴去了,教产开的唯一一个口子,立刻就钻成大篓子,钱也跟着滚滚来了……”
虽然现在还不是大祭司,但已经有几个祭司的名字在她心里留下印象了,谢双瑶在张坚信、张道平的名字下面都划了两道:张道平,本土嫡系,必然要有一个代言人的,否则知识教就很容易变味,成为华夏番族的利益代言人,和本土汉人形成对立。张坚信,这人是个奇才,直接把移鼠会都给盖过去了,谢双瑶自己都没想到,顶着移鼠会还能往欧罗巴反向传教,只能说,绑定了先进生产力的宗教就是这么牛,张坚信的那招经文攻略,把移鼠会都搞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啊,要么,一直与时俱进下去,要么就只能随着教派的扩大逐渐稀释手里的权力了,不过莫祈平仍然有不可忽视的优点,那就是他绝对的忠心和听话,本教在释经上的老实,是他日积月累的功劳,不能因为润物无声就忽略了过去。”
除此之外,三个玛利亚也被谢双瑶打了圈,张坚信底下她还牵了一条线出去:欧罗巴女性大量进入,洋番男女结构趋于平衡?洋番女祭司依旧绝对忠诚于我?
同时,她还在张道平底下标注了忠诚这个关键词,并且打了个问号,说实话,谢双瑶对张道平宗家的表态并不是那么满意,太没诚意了,这让人怎么提拔,一个在本土宗教界根基深厚的年轻男性,谢双瑶如何保证他不会来争抢目前仍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释经权?
为什么任用洋番祭司居多,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宗教就如同军队,必须牢牢掌握在手心,决不能有丝毫的失控,势单力薄的洋番祭司,在谢双瑶这里发挥的作用和敏朝的阉人差不多,都因身份的特殊而绝对忠诚听话——不过,如今随着时间的过去,买活军影响力的扩张,他们和本土的联系加强之后,‘绝对’或许也会慢慢地转化为‘相对’,但只要科技的发展还没到千里如比邻的地步,谢双瑶这里还是能放心用的。
现在,又一个难题摆在眼前了,这杯有毒的酒一旦酿造出来,似乎就停不了杯了,谢双瑶目前还估不出它的毒性,也不知道它的恶果会在何时爆发,无法评估这些代价是否划算,眼下能救的人,是实打实的,是按照她的道统必须去救的,她要贯彻自己的道统似乎就没有第二个答案,而恶果,恶果或许在遥远的将来,或许在数百年后,或许……或许也不会有恶果,这杯毒酒以毒攻毒,反而滋养出了丰润的花朵,这谁能说得清楚呢?
实打实的好处,模糊而遥远的莫测后果,该怎么选似乎已很明了了,谢双瑶从满案的报告中抬起头,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她觉得自己实在需要一个生活助理了,这时候能有人送来一把拧得半干的冰毛巾该有多好啊——
翻看完了各个视角、各个地区的知识教报告,对于这个自己一手缔造出的怪兽,谢双瑶似乎也有了更新更全面的认识——扩张的速度,连亲妈都诧异,但还好,在大多数地区还没变成亲妈都不认得的样子。但倘若如果不抓紧管起来的话,那这个亲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还真就会变得连亲妈都十分的嫌弃了。
释经权、本土宗教、洋番、平衡、女祭司、教产、教权……
无数关键词在眼前飞舞,谢双瑶伸手挥了一下,把它们通通赶开,她起身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又在月亮底下来回活动了一下身体,这才回到电脑前,慎重地敲下了一行字——【知识教改制包干草案】。
“来吧。”她喃喃地给自己鼓着劲,忽然苦笑了一下:最开始的时候,虽然也有些雄心壮志,但真没想到,不过十年,自己就得处理世界级数的问题了。以知识教如今的影响力,这可不就是世界级的大组织?甚至比买活军发展得还要更快,更好!
在这个级数上,任何一个人都会对自己失去信心,感到不能掌控未来的发展方向,谢双瑶是否怯场,是否想得到自己此刻所做的决定,可能会深远地影响到世界的将来?
或许她也有意识到此刻肩负的重担,却下意识地选择了忽略,而只是喃喃地给自己鼓着劲,“开动脑筋,多想想,搭积木的时候又到了,再设计出一个科学合理的结构,多好玩啊……加把劲啊谢双瑶!”
夜已经深了,中枢衙门犹未入眠,在这个强大组织的最中心,一个人,一台笔记本,在荧光的照射下,女军主眼下也似乎映出了深深的阴影,虽然她已经几乎24小时没有休息,虽然来到潭州后她甚至没来得及去橘子洲头游览一番,便被军务湮灭,但此刻,她打字的速度依旧不慢——这一刻她还年轻,她还有强健的□□和充足的野心,她愿意试着去驾驭一下这飞速成长的庞然大物,毕竟……
“多好玩啊,谢双瑶……新的挑战,为什么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