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小额低息
“竟真就这样离婚了?”
“可不就真是这样离婚了!”
由于现在人人都要做事的缘故, 城里的消息一下也就传递得很快了,若是往常,女娘之间多是邻里来往, 很难走出自己居住的巷子,长日里每每聚在一处做做针线,彼此说些闲话,听到的新鲜故事,要到下个月回娘家去时再往外传递。而如今除了那些在自家店铺里帮忙的女娘之外, 其余女娘都要去为买活军做活,那么消息便传得很快了。
邻里之间的谈话也变得短平快了起来, 只有赶在下午放值之后,天黑以前那短暂的光景,大家站在门外低低地议论一下今日的新鲜事, 今日的事情, 那自然是北门巷子里的两对夫妻了。“可从来没听他们吵过架,没见他们红过脸!”
“可不是, 在人前一向是最体面的一家人,谁知道背地里是怎么样?”一连串啧啧的叹息声, “人就这样走了, 倒是留下了好体面的院子,水泥房刚修了不到半年, 好日子不过,这就上马车往云县去了。”
“当真呢?”
“可不是真的!我小子在城门口做事的, 还上去招呼了声, 霍老大和他爹说, 到底曾是一家人, 要送他们去云县, 他们一共四个人,下午上车走的。带的都是嫁妆的箱笼,倒是什么都没有多拿——买活军派人回来分的产,还让双方都签字。”
“就凭她嫁妆那二十两银子?”庄娘子有些不可置信——她一早过来劝了几句就赶着去上工了,巷子里只有些在自家铺子里帮忙的邻里见证了全程,“她这可该如何度世?我记得她女儿才三岁,怎么也要个大人在家照看着两年。这可是什么时候才能挣下如今这般的家业呢。”
霍大哥做什么都不成,长年累月地耗用家里的银子,虽然以前霍娘子很少抱怨,但邻居们其实多少也能看出一点苗头。但众人也是在霍娘子离婚之后,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个问题——做生意赔钱,也能成为离婚的理由么?
若是从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像霍大哥这样的夫君,已经算是很好的人家了,生意是赔是赚,轮不到女人置喙,便是霍嫂子也要去铺子里帮忙,但那是打下手,谁也不觉得她凭这一点便能真正做什么主了。毕竟这海货铺是霍家的产业,便是被霍大哥败完了,她一个外人能说什么?只能赖她命不好,没有那享福的命。
自从买活军来了,世道是不同了,但北门巷里的众人直到现在仿佛也还在震撼的余波中。便直到现在,霍娘子就公然嚷出因为霍大哥不能挣钱,不能做事而要离婚,并且眨眼间还离了婚,又去了外地,他们也还有些无法置信——这也能离婚?还真给离成了?就连孩子都给带走了?
“听说她要在云县那里做生意呢,说是打算也开一间海货铺子。”
“哪来的本钱呢?”
“没看皇榜上新贴的告示吗?新推出的穷人贷——现在不是不许放印子钱了吗?这穷人贷便和青苗钱差不多一个意思吧,利息十分的低,只是审核很严格。”
百姓们对于印子钱是不陌生的,自古以来,借钱都要给利息,九出十三归——这是正当的利,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钱庄、当铺、大户人家往外放债,这是最基本的利钱,还有那些翻倍的砍头贷、破家的一夜贷,都拿在农户的命脉上,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户实在是没有东西吃,存粮将尽而新粮还没有收成,只能借钱来粮铺里买高价粮。
去年秋后便宜卖给粮铺的粮食,今年春末便要用翻着倍打着滚的价格重新卖给他们,一进一出,带来的是沉重的债务,多少农户就这样沦为佃户,而多少佃户又在沉重的佃租中悄然饿死,这其中的人命是算也算不清的。凡是农户,没有不切齿痛恨粮铺的,若非如此,买活军也不至于这样的得民心,他们固然生发出种种异想天开的手段来调理人,且其中许多的规矩是让人反感的,但现如今村人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暗地里供奉谢六姐的长生牌位,第一个,是因为谢六姐有高产稻,第二个便是因为谢六姐会给他们留下充足的口粮,而且为买活军做活是真的有钱得。
这或许是数千年来,临城县的百姓税赋最轻的一段时日,百姓们怎能不因此感激涕零呢?或许在某个世界里,只有染上恶习的人才需要借高利贷来满足自己虚荣的欲.望,但反正在临城县,若是年成稍差一些,而又舍不得卖了家中的儿女,那么第二年粮食就很可能会不够吃,那时候一个农户或许便会因此踏入印子钱的圈套中,逐渐地债台高筑,将几代的积累慢慢地消耗了去。
是以,溺婴在此时虽然依旧是一件狠心的事,但也不会招致太多的指责,至少对最穷的那些人来说,他们的想象力是很匮乏的,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谁会忍心杀掉自己的孩子呢?那些富有的人家里是一定不会有溺婴这种事的。
买活军占领临城县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临城县的婴儿塔慢慢地也被废弃了,因为买活军不但给他们留粮食,给他们活做,而且撕毁了所有带超额利息的旧债务,高于年利四点的利息便被宣告是无效的,而本地的印子钱庄家则早被杀了,他们入驻县城的第一天,就杀掉了几家大户中负责印子钱的子弟,将其余人口全都发往彬山做苦活,并且笑纳了他们的家产——这也是为何如今临城县最大的富户是原本压根不显的徐地主。徐地主家没放印子钱,这在从前是他胆子小,此时看却全都是他累积的阴德。
有饭吃,没有债,又到处地传播教导着避孕的办法——因为考试的成绩和先生们的报酬挂钩,而避孕的办法是历次扫盲班必考的,现在就是最道学的先生也不厌其烦,一再地要求学生们学会计算安全期的方法,而农户们也有了余钱买鱼洗鱼鳔,或是买了肠衣回来晒——这些都是会读拼音了之后,从皇榜上看来的小招数,虽然人们不太公然地谈论它,但和所有与性有关的知识一样,这些知识传播的速度是最快的。
意外怀孕依然存在,没有完全避免,时而也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但人们还是能从婴儿塔中被弃养的婴儿数量,以及村中的产育之时得出了一个大概的印象,那就是意外而来的婴儿数量有了很大的下降,稳婆们从前是不太统计自己的业务量的,现在买活军要求她们这么做,而按她们的说法,如今一个村子里每年出生的孩子数量下降了能有六成,但养活的孩子和从前比却是翻了近四倍。
也就是说,倘若每年出生的孩子从前是一百个,现在只有四十个,但这四十个孩子却几乎都能被全部养活,而不像是以前那样,一百个孩子里只有十个能活下来。这里外里便差了九十条性命,但凡是知道这一点的,全都对谢六姐无生老母的身份深信不疑,试想除了神仙,又有哪个官老爷会在乎百姓们家中小儿的死活呢?也就只有神仙,才会这样劳神费力地消弭着世间这些无奈的杀孽罢!
百姓们对买活军的敬重,便是在这样的消息中一点一滴地被塑造起来的,时至今日,几乎已牢不可破,是以尽管原本的官府也有青苗钱类似的政策,但和买活军又如何能一样呢?百姓们对官府的戒备是与生俱来的,能不靠近官府,还是不靠近官府为好。即便官府有青苗钱,他们也不敢借——且能知道官府有青苗钱的人,往往是不需要借的,这就使得官府的青苗钱只能借给大户,大户们拿了钱转头又用更高的利息放出去,为自己增厚了家产。
买活军的穷人贷,那就又不一样了,听闻了这三个字的人,都纷纷地打听着其中的细则,并且还自己到皇榜前去看,彼此地议论着,商讨着自家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一笔贷款。庄掌柜回到家就叹了口气,抱怨着说,“如今咱们买活军也有了几县之地,为什么不发邸报呢?至不济,也该多立几处皇榜,现在那处随时都是人,实在是不方便看!”
邸报的传抄还是比皇榜要方便些的,至少庄掌柜也可以买一份,又或者现在长寿的字也写得很好了。庄娘子探头和丈夫说,“适才我已看过了,这个穷人贷倒是和我们无干——也不是人人都能开的,它是专给两种人,一是刚从外地来咱们买活军这里,又有无劳动能力的家小,需要一笔安家钱来付托儿所的费用。就譬如我们同班有个周小娘子,她是从诸暨那里过来了,也是带了两个孩子,都还小,买活军便贷给她托儿所的费用,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两六,贷到她两个孩子都能去上学为止。譬如合计是十两,那么在十年内还上十二两就行了。”
十年的利息不过是二两,真如同不要利息一般,庄掌柜的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六姐慈悲,虽说一个月才三百,但已差了许多呢!”
“正是的了,对那些初来乍到的,一日这十文不用支出了,里外里是真差得多!”庄娘子也跟着附和,“还有一种便是如霍家前头那个一般,离婚了倘若是净身出户,也带着家小的,也给他们贷。这些都是无须担保的,期限也宽绰。”
“再有,便是债转股,”庄家是做生意的,庄娘子对这些信息很敏感,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个百姓们不太考虑的借贷方式。“是这样的,譬如霍嫂子——现在该叫徐娘子了,譬如徐娘子,她想做生意,也在铺子里主过事,只是没本钱,那末她便可以先调查一下市场,然后写一份文书,阐述自己该如何开铺子,怎么挣钱,能挣多少钱,要贷多少。就譬如说她本钱一共一百两,她自有五十两,那么买活军看了她的计划书,若是可行,那便给她剩下的五十两——若是挣钱了,这便算是买活军的股份,而若是不挣钱,那便算是徐娘子的债务,以年息八个点来算,让她限期归还。”
做生意虽然同行间也难免拆借,但那都是大商人的手笔了,似庄家这样小本经营,他们所习惯的债务,多半来自于‘年底结账’的规矩,银钱的周转时限是很短的,听到庄娘子的讲述,先被年息八个点吓了一跳,心想这利息倒是便宜,不如也找些生意来贷上一笔,这么便宜的钱是不借白不借的。
但随后想想,小富即安的思想还是占了上风,又看了看二楼的灯火,更加黯淡了雄心:他和太太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这一双儿女,庄长寿是指望不上了,现在还十分不懂事,若不是迷上了看书抄书,说不准就被勾走了学会赌牌去了!活脱脱的败家子儿!
他这样的禀赋,将来能守住这间铺子已是极限,而小妹呢,尽管庄掌柜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间忘却了‘女儿是外姓人’的说法,也曾热切地打听过最近市面上极其流行的多头婚——他这里倒是只要有孩子随庄姓就好,庄娘子对自家的姓氏没什么执念——但小妹的脑子看着也不是个活泛的,将来似乎并不足以将家业发扬光大。
如此一来,便是累死累活,多置了十几间铺子,又该交到谁手里呢?想到这里,庄掌柜倒歇了心,摇头道,“债还是不欠的为好,这不是给我们准备的,倒是很适合徐娘子那样敢打敢拼的人——不说别的,我倒是佩服她,像个买活军的女娘,敢冲,勇武。”
“可不就是的了?她那又和别人不同,到底是出去打理过海货铺的,有能为的人,脾气大些也是有的,燕雀不与鸿鹄为友么!”
由于买活军的兴起,现在临城县的百姓们是不敢说‘到底是女流之辈’,‘没些女孩样’这种话的,外头跑的全是‘没女孩样’的女娘,而谢六姐就是最没女孩样的一个,她时不时还领兵亲自出去晨跑呢!
就连北门巷中,这样的话也逐渐少了,尤其是大家上个月都种了痘,今年并没有人得天花,百姓们对买活军的女娘,以及自家女娘向买活军女娘靠拢的行为,风评也就逐渐地不一样了。从以前的敢怒不敢言,到如今竟转口开始称赞,耗时也不过三年。
理由是最朴素的——既然领教了买活军的好处,那便不能再非议他们的政策。所谓吃人的嘴短,百姓们虽然有时愚钝古板,但有时也灵活得不可思议,和女娘们的改变所带来的不适相比,拿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才是让所有人都看不起的行径。
是以徐娘子要离婚,虽然极为离经叛道,但居然庄娘子的评价并不太负面。“干净利落的,倒是比胡家那对好,那对实在是扯不清,女的喊了多久的离,男的说要离她又不肯了,说除非男的净身出户,今天商议了一日也扯不清!”
“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庄掌柜和走下楼的庄长寿对胡家的破烂事不予置评,而是异口同声地纠正起了庄娘子。
庄嫂子自己也笑了,“是是,我说岔了——我也是在斗破乾坤上新学的。”自从她学会了拼音,庄娘子也很喜欢找东西来读,虽然如今书店中许多的书册都加了拼音,但毫无疑问她还是觉得那些读物都太艰深,不如买活军新出的话本子,说的都是白话,甚至比他们的白话更白,万万没有看不懂的。这不是,她竟也从上头学会了一个新的习语。
庄长寿和庄掌柜自然也不会承认他们都在斗破乾坤上扩展了知识,庄长寿急着去还书,只是悄声道,“爹、娘,我和你们说——你们可不要往外讲,其实霍大郎不是送继母去云县,他去了就不回来了,早上霍叔他们去衙门时,他在家收了自己的体己,请我帮他带到城门去。他说他在这里,也得听他爹的话,但他爹的话实在是不能听的,倒不如去云县闯几年,和他继母合伙做几年生意,等他爹把家业败得差不多了再回来。”
这话实在是惊得庄家二老都目瞪口呆,庄娘子失声道,“竟有此事?——你也帮他了?”
庄长寿呆了一会,学着买活军的样子耸了耸肩,“那我想着我本来也要去那里还书的,举手之劳么,也不是什么大包袱,便帮着捎带了下……你们可别和霍叔说!”
说着,将几册小说一夹,低头便溜了出去,他爹娘面面相觑,庄娘子半日方道,“罢了!捎都捎了,还说什么?过几日你去和霍家打声招呼便是了——啧,这以后就他一个孤老,也不知他那些生意还做不做了。”
由于霍家只剩了一个男丁,她便理直气壮地把活推给了丈夫,见庄掌柜面上不太好看起来,忙也端起了一个大碗,道,“我乘天还没全黑,赶紧的去给周小娘子送碗蒸蛋,再买两个菜给你下酒——你看着灶上的火候!”
一边说,一边挎起篮子,扭身出门,把丈夫的抗议关在了身后,往扫盲班、托儿所的方向去了。
第98章 加分非常重要
买活军占领临城县这已经是第三年了, 三年来,临城县的变化几乎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现在的临城县几乎有六成以上的常住人口是外地迁徙而来,当然也有不少人家迁去了别处, 而如此迅速的人流汇聚不可避免地让县城飞快地往外扩张——现在的临城县已经几乎要吞并毫村了, 水泥建筑和水泥路顺着买活军的规划往外延伸,吞并了其上的不少良田, 这其中许多地都是徐地主家的, 已被买活军低价赎买了下来, 而一些自耕农的地——倘若他们还愿意种地的话,也被换到了较远的农业区去。
这期间定然也有不少的纠纷, 并不是每一笔交换都心甘情愿, 毕竟是故土难离, 而且距离城区很近的熟田,价值是相当高的, 光是种菜便比种粮赚得多了。买活军给的补偿不管多么厚道, 对农户来说, 因为增添了他的麻烦,打乱了他的规划,总是不情愿的。还有一些人家因为买活军对农户一向也还比较和气的缘故,便想要坐地起价, 并裹挟要被征地的农户作乱闹事,给买活军添麻烦——
不过, 大家对前些年兵丁作乱屠戮百姓的风波也都还记忆犹新,而且个个都还欠了买活钱, 从道理上来讲, 他们现在就是谢六姐的奴隶, 奴隶是不可能有自己的财产的,这块田之所以由你种,只是因为六姐暂且没有别的分配而已,现在要你去别的地方种田,若是你掏不出买活钱把自己给赎了,那也没得什么话说。
所以,这样不知死活的农户虽有,但人数不多,在村子里也很难得到呼应,大多数人还是接受了补偿,拿了耕地和筹子,还有些学上得好,不仅仅是扫盲班毕业,而是上到了初级班、中级班的人家,索性改要了房子,阖家多数都投入工厂做事,就不再种地了。
城市和村落的扩张、人口的迁徙并不会因为这些插曲停下脚步,如今的临城县已经分成了两个城区,由木质建筑为主,杂以水泥小院的老城区,还有便是绕着它新加建的新城区。按照今年新年黄榜上公布的数字,买活军刚入驻时,城区人口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如今城区的住户俨然已经破了万,还有了规模颇大的宿舍区,宿舍对于做工的人来说是很必要的,譬如纺织厂,他们就有织工宿舍,还有建在原本城门外的短工宿舍,孤儿院也有属于自己的宿舍。
现在的单身人口多数都住在宿舍区里,尤其是单身的女娘,她们是很愿意住宿舍的,买活军的宿舍管理得很严格,严禁异性串门游荡,对卫生也有严格的要求,有专门的舍管,而这些限制对外地前来的女娘们来说,非但不是束缚,反而能提供很强的安全感。她们住的地方异性是不能进来的,这免去了对很多事的担忧,也让她们觉得住在其中的自己至少在作风上是很体面的。
在她们来的地方,规矩比买活军这里要多得多了,买活军的‘严禁男女串联’、‘严禁肮脏邋遢’之类的规矩,只是最基本的要求,在外头甚至不算是规矩,而这宿舍虽然逼仄,但对很多女娘来说,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获得完全属于她们的小小空间,而不是睡在衣箱、脚踏又或是隔出来的一张小床上。这方天地便已经足够好了!
不过,由于禁止异性游荡的关系,那些带了孩子来的家庭,便要被动一些了,小夫妻还可以暂时分住宿舍,等攒了钱再出去租房住,但带了孩子,尤其是一儿一女的周小娘子,便只能在外租着一个月三百文的房子——这还是廉租房被大量投放到市场,缓和了住房的需求,否则临城县的租房价格也不可能维持在这个基准线上,早就涨上天了。
这样一来,她一个月的收入,按六百文来计算,房租和托儿所的费用便占了全部,她自己所有一切的开销都是另算的,如果买活军不给她发无息贷款,那她就真活不下去了,必须立刻把自己嫁掉了才好,或者就要把儿子舍给孤儿院,过几年再来赎他——若是把儿子女儿都舍了进去,会松快得多,只舍了儿子一个,也能省不少,三百文的托儿所费用甚至可以削减到一百文,因只一个女儿,上课的那半日可以带在身边,只需要去半日托儿所。而宿舍也是允许女儿跟她住的,里外里一个月便是三百文省了下来。
但话又说回来了,从诸暨千里迢迢带来的一双儿女,好容易康康泰泰地到了地头,又怎么舍得抛弃呢?因此她的日子的确是格外的艰难,庄嫂子对她是很同情的,她们在纺织厂是同事,编在一个班里,又是同组,庄嫂子常乘着工闲为她们这些新进来的女工补补课,其中又额外关照周小娘子,周小娘子又是个知道为人处世的,前阵子听庄嫂子说起小妹想要个文具袋,不知哪里拆了自己的头面衣裳,给小妹做了个花绸布的文具袋子来。
庄嫂子很感她的人情,想着她如今最不方便的便是吃饭,她每日里要上课,要做工,租的又是木房子里隔出来的一间,很不便升炉子做菜做饭,一家三口都是在街面上对付着吃,而庄家这里别的不说,做饭倒是方便的,便时常给两个孩子炖点鸡蛋羹,给他们多补一补,借着买晚菜的功夫送到托儿所去,周小娘子刚好也来接人,传递也很方便。
一两个鸡蛋,对如今庄家来说无关紧要,庄掌柜不反对她的作法——庄嫂子之所以为女工补课,又关照周小娘子,也不是纯粹出于热心,而是为了积攒自己的政审分,她的功课一般,织工做的速度也不是最快,若是想要做管理,便得展现出自己的管理才能来,把自己的政审分往上提一提,这些举措都是可以加分的。庄嫂子有了这个考量,便逐渐地也养出了热心助人的习惯。
“周家妹子!”
她走了两个街口,便到了托儿所门口,这也是新搭建起来的两层建筑,院子里有高高的围栏,已经聚起了不少来接人的家长,正在逐个的核实身份——买活军治下倒是没有人贩子,但也有严格的制度,买活军的规矩还真是满多的,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连来接人的资格都没有,托儿所的孩子都留有家长的签名,若签名核对不上,是不能接走的。哪怕是街坊也不通融,因为临城县的人口迁移相当频繁,还有很多外来户,彼此的人头都不熟悉,没有情面可讲。
目前来说,由于寄孩子一天要五文钱,那么只要家庭里零到五岁的孩子有四个,放在家里由老祖母,或是一个主妇看管便是划算的。或者将孩子寄放在亲戚、邻里家,一天给个四文钱,一样也管一顿饭,都比送到托儿所更放心,很多人家也愿意腾出一个人口在家,至少能做些家务活,不至于一家人回来,锅也冷的,灶也冷的,没个家里的样子。
虽说所有的人口按理都要听从买活军的安排出去做活,但这样的话显然不可能百分百地落于实际,目前来说,买活军采取的是灵活的政策——若是家里有个人不能出来做活,那么便要一天扣五文钱,按他们说,这是买活军从做活的人身上得的利,如此一来,譬如家里人口多的,十几个人,每个人匀一匀这五文钱便不算什么,而家中只有一两个人口的,或者经济不好的,便还是要去买活军那里领活做。
而开铺子的商户也发觉生意不像是以前那样容易做了,他们聘用的伙计,除了给开支之外,也还要往上交占用了人口的钱,这笔钱是划算在好处费里的,是以他们在扩张人手时也要谨慎的计算成本。
不过,即便如此,民间托儿所也还是开得很火热,被送到官方托儿所里的孩子并不是非常多,一间托儿所大约四十人左右,按年纪分了班级,大约有四个老师,还有两三个勤杂工,一个看门的。此时都正看护着孩子往外走,还有些孩子是被抱着走出来的。再加上排队等候接人的家长,院子里乱哄哄的,庄嫂子买完菜,张望了一会才瞧见周小娘子,她牵着儿子,抱着女儿,正吃力地往外走。
“雷姐!买菜呢?”
庄嫂子在纺织厂是雷姐——纺织厂是要求她们以自己的姓名互相称呼的,她们两个人吃力地会合到了一起,两个孩子跳着叫了‘雷姨姨’,他们都很喜欢雷姨姨,因为雷姨姨时常带来好吃的。
“嗯,来买点晚菜,大宝,你瞧姨姨给你带了什么?走,上你家吃去!”
在周小娘子的客气声中,雷姐不由分说的将她们带回了她的租房,顺带着和房东打了招呼——她时常过来坐坐探望,表示周小娘子在本地也是有朋友有靠山的,同样是本地人,房东也知道庄家是香烛铺子的东家,便不会太欺压周小娘子这个寡妇。
这套房子的地理位置还算是优越的,距离托儿所不远,也很适合寡妇来赁,因为屋主就是老寡妇,这套房子原本是一个姓葛的吏目租的,也带了孩子,现在她们全家都搬到云县去了,房东便将屋子隔了出来,专租给带孩子的单身女性,虽然租户彼此间也难免口角争吵,但却从未有过空房——现在买活军治下,带孩子离婚的妇女很多,她们中也有不少搬迁到别的县城生活,避开来自前夫家的骚扰,或者是来自娘家的意见。霍家的徐娘子搬走了,云县、许县也都会有人搬过来。
“怎么隔壁又搬来新人了?”
看门口还搁着箱笼,雷姐不由问,周小娘子说,“原来那个说了一门亲,搬到夫家去了。”这屋里的住户腾换得很快,因为带孩子的寡妇多是着急再婚的,倒是离婚的女娘能住得久。
她到家忙着烧水,要泡蜜茶请雷姐喝,雷姐不喝,而是拿了调羹来喂小妹吃蛋羹——大宝自己吃饭已吃得很好了,一边和周小娘子说闲话,“你那个未婚夫怎么说?扫盲班眼看就要毕业了,他也没来看你。”
“他送我们到云县,马上就又掉头回之江省去接人了。”周小娘子面上浮起了红霞,“原就说定了的,这一趟走下来也要两个月,走完了他才得休假,若是从婺江走衢县,那就先回许县再来这里,若是还从云县上岸,就先来这里看我。”
她虽然带了两个孩子,但因为生得好,来做媒的人不少,因此雷姐才知道周小娘子已有了一个订婚的未婚夫,只是她性子要强,没有成亲便还是想靠自己生活,并不愿依附夫家,因此才来临城县这里做活上课——云县那里,随时都有新进人口,而许县的宿舍没建得那么快,这几处房租都贵,倒是临城县的房租相对最便宜,识字班也教得好,因此才选了此处,这一看就是朝中有人,知晓情况,才能有这般的见识。
“那也快了,若是云县又来了一波人,咱们这里也很快都会有音信,你也不必着急。”雷姐道,“扫盲班读下来,若是成绩好,我看你可以和他商量着去考管理岗,我看你平日做活,又快又好,以前也管过织场,又有算数的基础,差的就是拼音和认字,这个一补上来,不得了,至少也是小组长的料。”
周小娘子笑道,“雷姐,莫挤兑我了,我这哪里当得了小组长呢?从前家里虽然有个织场,如何能和咱们这里相比?没的别羞煞了我!”
要说织机,那是家家户户都有,但福建道这里运输不便,各家多是男耕女织,即是自己织些土布穿用,不像是之江道织造之风极盛,雷姐虽然已经在纺织厂做了半年多,但对外头的织场是怎样的模样,仍是一知半解,她有心多开阔见识,也备着将来工作时说不定就能用上,此时见天色还早,再者刚才走来时,看见租书铺那里门庭若市,想来庄长寿还要好半日才能回家,而家中的饭也有丈夫看着火候,是蛮可以再谈一会儿的,便笑道,“你且说说,你们老家那的织场是什么样儿,和我们这的纺织厂又有什么不同呢?”
周小娘子叹了口气,发自肺腑地道,“雷姐,不怕你笑话,我也自忖懂些织造,但走进咱们厂房的那一刻,还是唬了一大跳,这何止是‘有什么不同’,该问的只怕是还有什么相同——这不同之处,可就太多了!”
第99章 生产力的改进
松江棉布, 衣被天下,此时的江南织造是极为有名的,金陵、姑苏、武林所设的三大织造皇庄, 天下知名。由是又衍生出了这三座大都市周边的织造风气, 除了浙南山区之外, 之江道家家养蚕、户户种桑, 按周小娘子所说,凡是种桑树,必定能乘便养鱼, 这叫桑基鱼塘。
他们乡里凡是稍微有些底蕴的人家,必定都是有鱼塘, 有桑树的, 每年都会将自己精挑细选的蚕茧卖给乡里的织场,而自己家中也都有黄婆机——从前乡间也多有种棉花的,蚕茧织出的绸缎乡人自己也不穿, 家中的棉花土布自纺自穿,有多余的也能卖给本地的商户, 而本地的女娘,倘若不能织造,那压根就说不上人家,不能织造,便等于是有钱赚不到,而且还要倒赔钱去买布穿,倘若不是使奴唤婢的官宦人家, 谁愿娶这样的媳妇儿?真是羞也羞死了。
然而, 织机昂贵, 倘若不能日以继夜的使用, 算下来是不值当的,但江浙地碎,家家户户的耕地是不多的,此处便有了棉、茧与机器之间的矛盾,棉花时常不足,织机若要闲置了也舍不得,很多人便会将自己织机的时段以低价租给无织机的人家,或是自家的佃户,还有一些大户,便会索性在家中购买织机,招揽佃户、亲眷家的空闲女眷前来做活,给付工钱。
这样的织场在江南一带十分常见,织机有些是五架十架,有些是二十、三十,多过于百的,那都非得依附于大户人家才能经营,因为从织机的价钱,再到工钱、料钱,往外的卖价,都是数百上千两银子的本在里头,一般的小户人家是支持不了的。
以周小娘子的见识,在三大织造皇庄之外,若有过千架织机的织场,那背地里的主事者便一定是江南的豪族——指家中可以和阁老攀亲的那种大族,一般的小织场如她们家,十余架织机,多以织棉布为主——绸缎单价高,本钱也就大,而且为好看,前置的工序更多,小户人家是很难生产的。
单说织棉布,倒是快的,两日三匹怎么都是有的,他们家织场十二台织机,一日是18匹布,一年约有五千匹布,一匹布市价三钱银子,卖给大商家只能卖到两钱银子,因为他们大量吃货,省了织场零售的烦恼。如此,一年算下来光是现银往家里拿了千两银子——但这没有算买棉纱的钱。
棉纱线并不便宜,因从梳棉到最后纺线、染色、浆线,直到最后卖给织场,期间的工序也有十几道,需要耗时数月,可以这么说,按买活军的度量衡来算的话,一亩地,只能出100公斤的棉花,也就是30公斤的皮棉,最后能出的染色棉线一公斤就要卖到相当的价钱,再加上工钱和织机的本钱,织场一年到手的利润不过是百两银子上下,也就是说,一架织机,几乎是日夜不停的劳作,一年大约是十两银子的利润。
这不算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发财路子,而这织机若是在农户自家,效率要更低,因为农户倘若不愿买棉线,从摘棉开始,什么都耗自己的劳力,那么一年能纺出足够全家使用的布料,之外再卖个十几匹已算是很能干的了,他们的赚头便只会更少,大部分时候织机都是闲置,而这样的村布在本村也要卖到两钱半一匹,也就是约等于250文钱一匹布,而一匹素布可以做两件衣服,一件衣服光布料的钱就要125文。
如今买活军这里,最低的收入是600文一月,房租便要200文的话,余下400文来管吃饭和生活,那么150文一身的衣服其实仍是很贵重的。毕竟这还是素布,倘若要更坚牢,更能御寒,更耐脏,这衣服都要更贵。也因此周小娘子对买活军的纺织厂本也没报多大的希望,她不想要出去做工,便是因为她对织场的工是了解的,也有预期——工钱是不会少的,但也绝不会多,一个人吃不饱饿不死,便是如此而已了。织场自身的利润摆在这里,想要多开工钱又怎么可能呢?
再说她也问了吴老八,知道买活军这里的棉布价格很低,很好的棉布一匹止一钱半,也就是说一身衣服只要75文,因此买活军那里的日子是好过的,的那织工的收入必定也要跟着减少。进纺织厂做工,像她这样也没什么靠山的外地寡妇,想要做管理谈何容易?织工的话,一日能开三十文便是极好的了,按吴老八说的物价,她真不如在家带孩子,至少还能打点家里,教养子女,还能少耗用一些眼力——
为了不闲置织机,织场晚上也开夜工的,却又多舍不得将灯点得很亮,多置烛火——也怕引发火灾,因此他们多是发给火烛银子,让织工自己来买蜡烛,因此凡是上晚班的织工,多数都是只点一盏黯淡的蜡烛,就着天边的星月之色织布,久而久之,眼力耗用,很多人到了晚年都是半瞎。
说是好吃懒做也好,拈轻怕重也罢,人要活着总得为自己打算,周小娘子现在都不愿回想她在船上那段时日是怎么过的,那样污糟的环境,那样绝望的未来,而在其中最大的一点亮光却不肯收容了她,还一定要她先去做工——两人却偏偏不能谈得太久,每每都有人事打断,也要避开旁人的耳目,身边又有许多也看上了私盐贩子们的寡妇同乡……若不是有黄太太的安慰,她内心几乎要煎熬死了,直到如今她也有意地不多想这段旅程,更不让自己去想从前在老家的时光,想又有什么用呢?日子都在前头过,再说,此处的日子也未必就不好了,虽说眼前还艰难,但至少要比想得又好得多了。
第一个好的便是织工的报酬——远比她想得要高,周小娘子的预估全是错的!此处的熟练织工一天拿五十文的都不少见!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她错误地估计了纺织厂的‘单位产量’——买活军这里,纺织厂的‘单位产量’要比老家要高得多了!
这自然是因为他们用的织机与众不同,周小娘子因为夫家的关系,算是见识广阔的,不像是很多女眷只知道纺纱织布,她知晓从采棉、梳棉、弹棉、纺纱、浆线、染线、晒线等一系列工序各自的细节,唯有如此才能帮着公婆在外收棉线,买活军这里的棉花许多都是从外头买回来的籽棉,算是省了采棉这一步,随后——从梳棉开始,用的便是新式的机器,效率比从前高了何止三四辈!更不说他们用的横式纺纱机了!
这横式纺纱机,一台机器便相当于老家的五个织工,那么哪怕给这个纺纱工的工钱开成原本的两倍,也是省了三个人的钱,这是何等的便利?何等的可怕?而织布机更可怕,这里的织布机是用飞梭的——这飞梭节省了多少人力,又是多么的快捷?一个人一天织不出五匹布那都算是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