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陶珠儿的想法,谢阿招越是聪明伶俐、多才多艺,她就越觉得他的选择其实相当令人费解——以他的本领,如果专做通译,早就过上小楼电灯的日子了,何须如此辛苦跋涉,在艰苦简陋的夷寨中周折?如果有心做一番大事,在政治上有所建树的话,似乎考吏目也是正途。知识教是比较穷的——这是公论,他们的教产只有一座印刷厂而已,收益再高,对应庞大的祭司队伍,均摊下来也绝不宽裕,一个如此出众的人才,为何甘心在知识教中,做个小祭司呢?
“那自然是出于喜欢了。”
谢阿招也很坦白地回答这个问题,他语气轻松地指着滚开的溪水,“你看,把水烧滚饮用,这也是我们知识教带来的新习惯,饮生水吃生肉会生病,会有很多寄生虫和细菌病,血吸虫、布病、肝吸虫……这些事情,如果我们不说,部族里的人是不知道的,他们会以为这些疾病是邪灵上身,是恶魔的诅咒,皈依了知识教之后——”
他声音一抬,顿了顿,望着陶珠儿等人面上蓄势待发的喜悦,忽然恶作剧一般笑了笑,“有时候也还是会得上病——你看,饮生水吃生肉的习惯,不是特意去养成,必然是因为燃料获取得比较困难,火种也不好保留,所以某些时刻依然会这么做,条件的改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尤其在五尺道周围,更是如此。”
没有谁比刚刚走过五尺道的人更有感触了,在这样的蛮荒中,任何困难都是实在且棘手的,所有的物资也都是珍稀的,对买活军来说,几乎不再是困难的火种问题,在五尺道夷寨就是难以跨越的障碍,任何商品只要经过遥远的路途被贩售进来,都昂贵得无法日用,哪怕连火折子都是如此。
谢阿招耸了耸肩,动手开始往自己的水囊里补充盐糖水,在汩汩的水声中,他轻声讲,“这些病也依然是很折磨人的,知识教无法改变这些,但是……它能让人们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受苦,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从我一生的经历中,我得出一个结论:在所有的波折之中,最为深沉的痛苦,是无知。一个人活在世上,无法回避的是种种的痛苦,但是,如果能知道这些感受的来源,知道它的去处,能够进行复杂的思考,消灭人心深处的无知……那么这一切就不算是毫无意义。”
谢阿招换用夷话,向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夷人,大概是把意思又重复了一遍,陶珠儿吃惊地在这些夷人脸上也看到了思考的表情——片刻之后,这些夷人似乎认可了谢阿招的观点,对他点了点头,又说了很长的一串话。谢阿招把这个意思翻译了过来,“无知带来畏惧,畏惧让痛苦更痛苦,知道痛苦为何而来,痛苦也会减轻。”
……确实有一定的道理。陶珠儿暗自皱了皱眉,她有点儿不可置信。对她来说,百姓在愚昧之外,确实是狡猾的,但狡猾的同时又很愚昧,她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在触碰到自己的利益时都会变得精明,但见到如此野蛮未开化的夷寨,它们中走出的蛮夷,也会对如此形而上的问题有自己的观点,这依然是超出想象的事情。
“当我能从地图上把我的行迹标记出来的那一刻,我痛苦的旅程,被固定了下来,它就真正地成为了我过往历史中确凿的一部分,曾有的痛苦,转化为了我的食粮……我想把我的经历,尽量地扩散,把无知消除,那么天下间就再没有什么工作比知识教更适合我。”
但谢阿招也曾经是一个狡猾的夷人,他的思考却也是如此的深刻,这样的事实明确地摆在陶珠儿面前,倒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心中曾存在而不自觉的那份优越感,现在,这种优越感在飞快地丧失,她反而有点儿自惭形秽起来了。
或许有点儿矫枉过正,但这会儿,谢阿招的思考仍让她反省着自己的浅薄,以及对于知识教的刻板印象:陶珠儿一直认为,知识教无非就是六姐为了统御野蛮之地的权宜之计,是一种目的性很强,历史也很短,完全工具化的宗教。为知识教工作的祭司,多少有点儿居心叵测,似乎都是一些没有底线和节操的神棍,甚至是江湖骗子……
但和谢阿招相处这段时间之后,她不敢再这样想了,谢阿招提出的几个问题,她甚至都有点回答不上来,深心里,她认为谢阿招的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除了知识教的祭司之外,买活军衙门,优先的任务是消灭无知吗?还是维持统治?对谢阿招来说,知识教的祭司,搞不好还真是最理想的工作?祭司绝不是什么神棍,反而是崇高而值得敬重的人?
如果以‘消除心中的痛苦’作为宗教存在的意义的话,那么,哪怕知识教的诞生,的确是有强烈的目的性,但在这些年的发展之后,它是不是已经发展出了很丰满的教义,成为了一个完全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先进的,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优秀教派?
甚至于……它的教义,对陶珠儿来说是否也有一丝的触动,让她有了发自本能的,加深了解甚至是……略加信奉一二的冲动?
第1049章 温泉热浴
虽然身为吏目更士, 绝不可能公开信仰知识教,但毫无疑问,在这段同路过程之中,这批即将散开在彩云道各地的外派干员, 对小祭司和知识教的印象都是极好, 认为和知识教的相处, 是一件无论如何都非常有益的事情。
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 久而自芳, 小祭司谢阿招,不但很大程度地减轻了跋涉的艰苦,而且也丰满了他们的知识库, 让他们对整个彩云道乃至南洋的局势, 都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也就难怪知识教的传播速度这样地快了,这个教派, 让所有人从中得到的都是好处, 又怎么可能不广受欢迎呢?
从叙州出发,在五尺道上走了大半个月,陆陆续续受到了天气、路况的阻隔, 期间因为下雨被迫耽搁了两天,又在雨后遇到山间落石,不得不暂停了三天,组织起来搬开石头, 清理出能让马儿通行的宽度,翻越了好几座高山,大家的脚上都走出了泡,衣服也在无数次的汗湿之后, 变成了咸菜干一样,皱巴巴地散发着异味。
当人们的头发变长,不知哪里来的野跳蚤,重新在头上安家的时候,前方的人烟终于再次稠密了起来,沿着五尺道,重新出现了汉人,或者汉夷杂居的村落,走到这里,大家的情绪就重新振奋起来了,都知道最艰苦的一段已经过去,前方就是彩云道的城池了,至少,他们可以在专门供给马帮歇宿的大车店里,安安稳稳地呆上两天——一个是大家都很疲惫,需要休息,再一个,之前的跋涉中,有些马儿的蹄铁也歪了,或者受了小伤,在途中无法处理,需要在宣威好好地休整,才能继续上路。
“到了宣威,就舒服多了,虽然还没有澡堂,但乡下有野温泉——现在大概也不太野了,我们刚到彩云道的时候,野温泉就是一个个水泡子,温度合适的,跳进去泡就是了,太烫的就打水出来,晾一会再冲洗。”
走到这里,范主任就活跃起来了,多少有了一些东道主的风采,经过五尺道往叙州走的路,她是走过好几次的,但每一次也还都是感到疲累辛苦,最后几天干脆一语不发,抿着嘴拄着拐杖只是默默地走在马边。
在大车店里歇宿了一晚上,她恢复了活力,乘着马帮的伙计忙着料理马儿、加固货箱、购买补给,邀请吏目们和谢阿招一起,雇驴去乡下泡温泉。“从宣威城里出去,大概一个来时辰的路,就有小泉眼了。估计这是往昆明一路上唯一一次洗澡的机会,怎么样,走不走?”
若是问马帮伙计,他们未必会动身,但买活军的吏目多数都养成了好洁的习惯,一个州县没有澡堂,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接受的,甚至别说州县了,在买地旧属的江南、福建,连村子都会在祠堂附近选个地方,搞出一个淋浴间来。
尤其是有沼气池的地方,都和沼气连在一起,用的是官中的沼气,一天定时两次烧热水,只要是村民自己担水来,就能免费洗浴——担水不是太费事,费事的是烧柴烧煤,一旦有了官中的沼气,农户也不傻,还能不知道洗澡的舒坦吗?这样就算是在村里,也有很多人两三天洗个热水澡,洗澡逐渐成为了活死人日常的一种方便的习惯了。
但是,彩云道显然还没有进入澡堂时代,不论是淋浴还是老式的浴池,在宣威都是欠奉。这座城池,以买地的标准来说算很小的,但在彩云道则是五尺道边上比较繁华之处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完备的城墙——这很生动地说明了它建设最初的军事目的,很显然是作为扼守五尺道的军事要塞而建造的。只不过,随着敏朝对彩云道的重视,宣威作为五尺道的要塞,过往数百年间,也逐渐因为来往的商旅而变得繁华起来。
戏台、驻军卫所、衙门,这些重要的建筑,都还算气派,沿着主街还有一排商铺,铺面当然无法和羊城港的大商家相比,多是木制的两层小楼,楼梯特别陡峭,二层的空间也很逼仄。在水泥房大行其道的买地,这样老式的木楼已经越来越少了,陶珠儿她们看着都比较新鲜,有点儿怀旧的兴致在。
跟随谢阿招的夷人们,则用敬佩而赞叹的眼神看着这些木楼,他们在夷寨里居住的,多数都是土屋,也有住吊脚竹楼的,这要比木楼更加原始,这些楼房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高级的东西了。
黑洞洞的铺面里,也有人在好奇地看着他们,在人际交往中,买活军的痕迹终于显示出来了——很多铺子里都走出了年少的夷人伙计,用娴熟的夷人土话招呼着同族,对汉人,他们的汉语还有点生涩,但礼节却很到位,和汉人商铺伙计相差不远。
夷人之间,立刻就攀谈起来了,这些或许是第一次进入汉人城池的夷人,他们脸上难以遏制的紧张和局促、畏惧,迅速冰消雪融,似乎已经在城池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种归属感,来自于在宣威已经站住脚的同族,是连知识教的祭司都无法赋予的。谢阿招低声为陶珠儿等人翻译,“这些有夷人伙计的商铺,都兼收山珍,不过他们要先盘盘亲戚,哪怕彼此不相识,顺着五尺道往下的夷人,都能攀上亲戚,有亲戚在,做起生意来就放心了。”
这些夷人身上也带了一些菌子干,大概是作为样品,份量并不多,这时候都取出来,交给亲戚验看,经过伙计的翻译,和掌柜的商议价钱。谢阿招并不帮忙,而是站在一旁看着,不过,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商人们对他的敬重,好几个掌柜也提到了他,“有知识教的高修在,我们也不敢欺瞒夷人兄弟,这的确是如今的行情价。今年是鸡枞菌的大年,价格肯定比去年低。”
看来,这是一门有一两年历史的新生意,范主任对此也很感兴趣,不急于去雇驴了,踮起脚看着鸡枞菌干的成色,“现在正是出菌子的时候,这种菌子,非常鲜美,可惜的是不能久存,不过,晒干了往外卖,价格也很高,只是这东西多在野外,除了昆明附近的汉人,会上山挖掘之外,往年夷寨并不往外卖的。”
“也是知识教传教的时候,交给他们怎么晒菌干,又引荐了族里机灵的少年人,到宣威来见世面,做伙计专门收这个,如今产量才逐渐丰盛起来。我们跟的这个马帮,是专门去普洱买茶的,有些短途马帮,每年到了菌子季,就只走叙州-昆明,或者叙州-宣威这两条短线,大量收菌干运回去,获利也很丰厚,这东西很轻,又值钱,如果直接从夷人手上收货,价格还能更低一点,不过一般只有会说夷话的马帮才能做这个生意。”
别看面上显不出来,买活军毕竟也是给这座边陲小城带来了显著的改变,也润物无声地进入了夷寨的生活,只是承载影响力的,从衙门变成了知识教而已。买活军衙门的作用也是有的,一帮人雇驴去小泉眼的时候,范主任就提到了宣威的又一项新产业,“今天我做东,一会让温泉那边杀只鸡,就用鲜鸡枞来煲,保证你们把舌头都吞下去,如果他们那里有火腿,再切几片,那就更有滋味了!”
火腿就是这座小城的新产业——说来是有些古怪的,本来是江南的特产,不知为什么会选择在彩云道这座小城来发展,大概是因为这里的夷族本来也有养猪的习惯,又或者是气候特别适合火腿的发酵吧。宣威百年来,陆陆续续是有一些从金陵迁徙来的汉人农户,自行制作火腿,也有了一点名气,但这和把火腿当做产业来做,开设工坊显然仍有相当的距离。
但买活军取下云南之后,入驻宣威后不多久,就宣布要营造火腿厂,还从江南请来师傅,又在这里搞了养猪场,两三年下来,第一批火腿陆续出货,数量不算多,名头也没有打响,范主任从昆明去叙州的时候品尝了一点,倒觉得风味很好,是有很大希望成为彩云道的又一个特产。“到那时候,五尺道的商旅肯定更多了,光是菌菇、火腿就能撑起一个集市,这样修路的事情就更要抬上路程。不然,马帮在五尺道上堵住,这就是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如果不修五尺道,那就要往南修,经过安南,修去安南港口——从修路的难度来说,其实往南修会容易一些!我们走的这条五尺道,全是高山,修得不容易且不说,一下雨,山石一落,这路就立刻砸坏了,其实是很不划算的。”
的确,任何时候,通往水路的距离越短,这条路就越有修的价值。不过如此一来,就牵扯到安南的局势了——本来陶珠儿是认为,这个计划有点异想天开,买地现在的人手,消化新进的江南之地都有些吃力了,哪里腾得出手来教训安南?但走过五尺道,来到宣威,彻底见识过知识教的实力之后,她开始逐渐理解为何彩云道这些南洋方向的老吏目,谈到安南通道,语气为什么如此十拿九稳了。
以知识教在南洋的底蕴,以及现在安南混乱的状态来说,想要修这条路的话,拿下途径的地盘,顺手把安南阮、郑之争,起哄到完全分裂的地步,说不准还真是举手之劳……如果不从大局出发,而是在其位谋其政,以彩云道吏目的角度来说,安南重新归化为行省,对彩云道来说,肯定是个很好的消息,彩云道北上道路不好走,南下的路就不一样了,眼下,地域经济和中原隔断,怎么看发展起来都很难,一旦转换角度,作为南洋和中原沟通的陆地枢纽之一,在地理上居高临下、虎视南洋,无疑又是一个全新的格局,届时,彩云道怕不是要真成为‘南洋小长安’了!
不过,那也都是后话了,在此刻的宣威,买活军所带来的改变,依然不算是太起眼。多了一些生意,夷人开始下山了,和汉人的关系也得到了极大的缓和,知识教大行其道……不过是如此而已,楼还是那些楼,电灯是没有的,也听不到蒸汽机的声音。
澡堂、洗衣厂、沼气池……通通都没建起来,人力发电机听说也要到昆明才能见到,就更不要说幻灯片、留声机这些买地的时新奢物了。几年下来,宣威最大的,建筑上的变化,就是在城外最接近的这个温泉洼子里,建起了一个院子——本来,这里的温泉就是一个个石头洼子,有些甚至是土洼子,混入泥沙草木是不可避免的。
买活军入主之后,商旅逐渐增多,而且外派吏目们都有洗澡的习惯,这样这里就逐渐发展起了客栈,说来建筑也很简单,木屋子、潦草的木板院墙,男女浴池是隔开的,各在院子的两端,洼子拿青石砌着整修了一下,做出形状来,再铺一条碎石小路通过去,连拿管子引水都没有,非常的野生。
唯一的人工痕迹,就是洼子边上做了个很简陋的淋浴器:一个大桶,一个开关,开关打开就往下漏水,漏完了,客人自己从洼子里打水,挑到台阶上去加。不行就从洼子里拿瓢打水出来自己浇洗,反正就这么个地,绝对的活水,也不怕弄脏了池子,你们怎么折腾都行。
除了这两个洼子之外,还有很多野洼子,在那里泡澡是不收钱的,还有一个温度很高,冒烟的热泉眼,店家在上头架起石板,可以烘背,自己要带了鸡蛋来,还能丢到热泉里,煮熟了捞起来自己剥着吃。
虽然简陋,但对于有需要的旅客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来往的商旅,哪有不愿意在这里歇息一下的?愿意泡澡、淋浴、热蒸的,也都能满足,还有两个年轻的力工,兼职搓澡,受得住力,不怕脱皮的,可以让他们拿着丝瓜瓤,为自己擦去多日旅程的积垢。一群人一路走来,在这个温泉小院附近,还看到一个工地,大概就是有第二个小院子也在筹备建造了,这也算是买活军带来最大的改变,别看不起眼,但确实也能折射出城中经济的逐渐活跃。
“舒坦呀——彩云道不说别的,这个温泉是真的恩物。也不止宣威,整个彩云道,温泉都很多的。只是五尺道边上的就比较罕见,等你下到州县上就知道了,有的就在城内也有热泉,有的出城走上小半日,热水源源不绝,想洗多久都行!”
范主任、陶珠儿还有另一个女吏目,都没有泡浴太久,这是她们在买地养成的习惯,而是在淋浴器下互相帮着搓背,宣威这里毕竟女旅客要少,本地的妇女也不会特意走这么久来泡澡,所以女池要小一点,想搓澡,只能等老板娘腾出手来帮忙。
久违的热水洒在背上,一条条醒目的污垢被搓下来,大家都觉得人轻松太多了,洗完澡,又问掌柜的讨来剃刀,互相理了光头,把跳蚤彻底消灭了,这才有回到人间的感觉,三个人换上新衣,把污糟的旧衣交给老板娘,让她去浆洗,走到热蒸那里,躺到石板上,都舒服得叹息起来,“其实,除了交通不便,彩云道的日子惬意得很呢!热泉、菌子,这可都是内陆没有的东西。从高山上一下来,太阳没那么毒辣,就立刻舒服起来了。”
“吃食上是比较宽松的。”
范主任也笑了,“别的不说,就说这菌子吧,鸡枞是最有名的,还有很多夷人、本地汉民都吃的菌子,只是因为或者有轻微的毒性,商人不收罢了,鲜美之处也不让人的!这里的人什么都吃,花也吃、草也吃、树叶也吃,蚂蚁虫子什么都吃,最喜欢吃辣椒,我们带来的辣椒种子非常受到夷人的欢迎。就是这里的鸡鸭,大概是吃惯了活虫,饮着了山泉水的关系,也比别处要好吃得多!”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鸡炖得了,你们闻到了没有?”
陶珠儿也跟着吸了一口气,一股子销魂蚀骨难以言喻的浓香,骤然闯入鼻端,她不由得失口叫道,“好香!”
“这是鸡汤?这辈子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鸡汤!”
第1050章 菌汤米线、蜜汁火方、黄豆腐
要说起荤腥, 这段时日倒不算是稀缺的,不但叙州衙门准备了一批物资,让马帮携带着上路,几乎每日都能吃到腊肉焖饭, 沿路的夷寨, 看在小祭司的份上, 也经常送来腌肉、腊鱼等等。
给小祭司做伴护的夷人,也很热衷展现本领, 在草木丰茂的地方, 有时候会脱离队伍,使用他们的吹枪、飞石等等,打些野兔、野鸡, 为队伍加餐, 这些吹枪,一般都是竹制的吹管, 但箭头有些已经用上了铁, 这也是买活军和知识教带来的改变。对夷人来说,铁枪吹发失误,近乎于没有成本, 不像是木箭头,两三次击发之后就会变钝、弯曲(吹枪当然都是要回收的),对于技艺娴熟,不会把枪吹到山崖底下的猎人来说, 他们当然一有机会,就想要卖弄一下自己的本领了。
不过,尽管时不时能见肉,且调味料也是不缺, 对马帮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好日子,但在买地的吏目来讲,这些野味肉少坚韧,也比较腥臊,终究不算是什么佳肴,不过是比完全没有得吃要好一些。至于说菌子,虽然漫山遍野也有,夷人们会采来一点,但是碍于马帮的讲究,马锅头不允许,他们是没有品尝过的。
这东西坏起来也很快,夷人采来之后,若是没有及时晒干,有了腐败的迹象,就会把它抛弃在路边较隐蔽的树下,说是这样来年或许还会长出一窝,谢阿招说,夷人管这种每年生长菌子的地方叫做‘菌窝’,认为是菌子在这里生根了,夷寨附近如果有这样的菌窝,平日里猎人要是经过,有意无意都会到这里来增加一些肥料——很显然,这会马帮里是有女眷,所以他们就不当众施肥了,等到人走了之后,估计会给周围的土壤增加一点肥力,等到回程的时候,再来查看一二,没有了马帮的约束,他们胆子也大,就可以随意地享用美味了。
如果没有知识教的调和,规矩严明的马帮,和夷人同行,恐怕会有许多冲突,正是因为对小祭司的敬重,双方才能各退一步,马帮调整了自己看似不可侵犯的规矩,允许夷人脱队行动,夷人们也尊重汉人,不在行路时吃菌子。陶珠儿等人,现在才知道这是多大的牺牲——这股子浓香,没有闻过当真是无法想象,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因为鲜味的诱惑而打开了。
她使劲地抽着鼻子,“现在想想,路上丢掉的那些菌子真是浪费了!如果添点腊肉,炒一炒,或者是加在野鸡汤里那么一熬,配着土豆焖饭、辣椒盐,我一顿能吃三碗!”
哪怕出发之前,也饱饱地吃过一顿早饭,品尝了彩云道喜爱的饵块,吃了两大个烧饵块包酸豆角折耳根,被那酸辣的口感给刺激得胃口大开,但这会儿,热水一泡、石块一躺,好像所有的食物刹那间都不知去了哪里,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陶珠儿挣扎着想爬起来,看了看天色又有点无奈,重新倒在石板上:这帮人约好了在热蒸处汇合,再一起去吃午饭,男池的同行人还没有来,看天色也还没到中午,吃饭是没有这么快的。
“也不能这么说。”
陶珠儿这样捧场,已经以半个彩云道东主自居的范主任自然高兴,她脸上现出了笑容,好像把旅途的疲倦都忘光了。“菌子是不好说的东西,如鸡枞已经是最安全的了,几乎无毒,这温泉客栈才敢拿来待客,一些菌子,除了百姓人家自挖自食之外,都是不敢卖的,店里也不敢炒,因为有毒无毒的,长得都一样,根本分不清楚。”
“如果吃了微毒的还好,手脚麻痹,行动缓慢,大概两三日也就恢复了。毒性强烈一些的,上吐下泻甚至是药石罔效,都不无可能。马帮以汉人为多,本来就不擅长分辨菌子,也怕底下人自作主张,索性所有菌子全都不吃了事——鸡枞价格也高,送出彩云道,从前都是上供给敏朝皇帝的,虽然安全无毒,但也轮不到他们吃。”
一听说菌子的毒性,大家的热情便迅速地冷却下来了,和她们同行的另一个女吏目——商业局的一个科员,叫做丛云的,也是插嘴说,“凡是菌子这东西,都不好说,无毒时非常味美,有毒的话,毒性就强。哪怕是木耳、香菇,一样的木头上养出来的,看着没有任何不同,可这朵就是有毒性,甚至可能是剧毒,人吃了以后救都没法救。这种事情在之江一年大概有一两宗,也没有什么办法避开,就是凭运气罢了。”
为何是之江道多呢?因为之江道的人,一直是善于养香菇的,凡是江南山间,气候都特别适宜养香菇和木耳这种山珍,不过,之江道天目山的香菇,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福建道的香菇养殖则是买活军作兴出来的新产业。陶珠儿的族人有些迁徙之后,就在种田之外兼养香菇,一般是村里合伙开的种植室,如果养得好,农闲都可以不必出远门做工了。
她对此也有一定的了解,“是这么说,还有一说,就是菌类如果晒干了重新泡发,毒性能减弱不少,所以现在都不提倡吃鲜香菇木耳,说是本来就有微毒,重新泡发了能好些——不过菌子,鲜吃是一个滋味,晒干了泡发又是一个滋味,所以民间也是听而未闻,依旧我行我素了,福建道现在开团年会,最后一道菜都是香菇豆腐汤,用的就是鲜香菇,菇肉厚得很,比肥肉还好吃!”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范主任则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纵然香菇也算是珍品了,没有买活军,咱们一辈子也吃不得几次,更谈不上在民间小宴登盘荐餐,不过要说滋味,和鸡枞那真是无法比。就说一点,你们就晓得了——这肉是养殖的好吃,可菌子却是野生的滋味浓,野香菇太珍贵,我是没有口福,鸡枞则根本没有养殖的,全是野生,这二者如何能并列比较呢?”
说实话,相对从前,鲜味在买活军这里,是不算太稀缺的,这也是为何买活军的美食,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了。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买活军能养殖海带——这海带粉,如今价格很廉宜,得到的效果却和其余海鲜差不多。
譬如山阳道闻名遐迩的海肠粉,这是鲁菜大师傅的撒手锏,鲁菜‘鲜香’的特点,就来自于对海产品的普遍使用,从前海带没有养殖的时候,鲜味是相当昂贵的,沿海地区还好,在内陆则只能靠鸡肉、猪肉等熬煮高汤,一碗汤都不是穷人能享用的东西。
而买活军这里,不但养殖海肠,而且还养香菇、木耳,又有金针菇、银针菇等菌类,都是每每在山间和红薯、玉米、土豆这些作物配套推行的‘新农业’,红薯、玉米填充了牲口的饲料,对农户的口粮也是丰富的补充,而菌类养殖如果能做起来,不但是农户自吃,晒干后往外卖不多不少也是一笔收入,而且销路基本是不成问题的,这东西很轻,便于携带,又能久存。不但是南方,北方更是销去多少就吃下多少,在北方菌干价格更贵,属于很能拿得出手的名贵节礼。
也是因为如此,菌类才慢慢地全面进入大众食谱,和鸡肉一样,逐渐从奢侈食物的行列中脱离出来,成为普通人家十天半个月也能品尝一二,用于待客也不算心疼的中档美食,陶珠儿等人才能参与到讨论之中,倘若她没有迁徙,还是居住深山的客户女娘,又或者买活军没有发展菌类养殖业,那么,此刻就连比较的基准都不会有,恐怕只能赞叹着菜肴的美味,以及游历的好处了。
说实话,这鸡枞,如果生在江南,以从前香菇的价格类比,估计一斤售价都能在三五百元左右,那即便是更士也不太能舍得尝的,也就是在当地,价格才能跌下来,哪怕是一百元一斤,比起来都仍是便宜得多了,只要一想到能以这个价格品尝美食,那五尺道的艰苦似乎也都有了报偿。
“香啊!”
好不容易等到众人团座,店家端来了一个红泥小炉,上头坐着个大陶釜,把盖子一撤,那味儿出来了,桌上反而一时无人说话,大家各分了一大碗鸡汤,拿调羹舀了这么一尝,个个眼睛都瞪大了,也不顾烫,边吹边吃,都是吃了大半碗,才回过神,发自肺腑地赞叹道,“闻着已经是极香,吃起来更不得了!”
“和市面常见的养殖香菇一比,真是把那香菇都要羞煞了,就凭它也配称鲜?若香菇也叫鲜,那这鸡汤又该叫什么?”
“天老爷也,这鲜得!眉毛都全掉下来了!”
“要了命了,我近年来口味也改了,太油的我吃了腻得厉害,原在路上,偶尔吃几次猪油焖饭,哪管那样饿了,也是吃得不多,可今日怎么就觉得这汤太香了?这黄澄澄的一层油,半点不觉得腻,只感到清香!这菌子吃在嘴里——滑溜溜的,自个长腿往下跑一般,倒比鸡肉更中吃得多了!”
“这鸡也比海边吃的鲜美啊,也不知是不是被菌子染了味了,滑嫩嫩的,一咬一口肉汁,就是这发白的死肉,我是最不爱吃的,除非拿去炸了我才要吃,可今日做在这汤里,竟也是赞不绝口!”
“还有加了火腿,真是鲜啊!这就是宣威自产的火腿?风味不输给金华!”
如陶珠儿这样农户出身的吏目,在买地吏目中占比固然不少,但同行旅人中,也有人一开口就是吃过见过,从小家境殷实的,甚至还挑剔起鸡肉来。不过,即便是这等老饕,对这碗汤也是赞不绝口,甚至很多人都无法形容其味道,只觉得入口之后,立刻滑入喉咙,思考能力都因此减低,只有一个贫乏的‘鲜’字,但这个字又实在对不起其美味程度,让人感到有些着急起来!
店家宰了两只两年的大公鸡,扎扎实实炖了一大锅,都被众人一扫而空,还意犹未尽,把那鸡汤底又添了一些水,续了米线进去,配着辣椒盐又是大吃两碗,一个个鼓着肚子说不出话,到了结账的时候,大家一问范主任:“才三百文,连浴资一起?这样便宜?!”
“是啊,这不能和买地比肉价吧,在这样的地方,肉价当更贵才是,而且这鸡明显野生的,并非养殖场出来的,两只,足足四五斤呢,怎么可能怎么便宜!”
“就是如此便宜,浴资一个人不过是三文钱,这里约莫三十文——这都还是贵的了,若是从前,这里是野泡子,一文钱也没有。菌子贵,两斤半要两百文,这鸡肉十文一斤,说起来是买地的两倍了。再加些饭钱,这不就是三百文了?”
以范主任的收入,请这么一顿饭也说不上什么负担,要仔细说的话,洗个澡,吃顿饭,来回折腾一个来时辰,还要花三十文,以买地洗澡饮食的花销来比较,也不能说是便宜。但这体验是无法比的,不论是不限热水的温泉洗浴,还是这唇齿留香的鸡枞菌火腿鸡汤,给人的感觉都是数百文级别的惬意享受,这么一想,就觉得实在是非常划算了。众人都道,“就是交通不便,这若是开在叙州城边上,怕不也是游客如云,绝不至于只有我们一帮人光顾,价格也迟早要涨上来!”
“彩云道物资之丰盛,价格之廉宜,真不是外头能想得到的,也就是因为交通不便,所以才不为人所知。”
范主任也道,“便是宣威小城,也还有好几样美食,不止只有火腿可以夸耀。”
至于野菌子,这不是宣威专美,就没有列入其中,大家吃过饭,又去温泉泡了一阵,到下午来了另一拨客人,准备在这里歇息一晚再上路,大家便折道回县城去,不在客栈用晚饭了。
到了城内,又吃了腊肉炒鸡枞、蜜汁火方、煎黄豆腐、炒藤菜,几乎都是本地的特产,样样味美:腊肉炒鸡枞且不说了,菌子吃油,越是重油、荤油便越是味美,蜜汁火方,那火腿居然不是切片蒸,而是一块块矗立在盘子中央,犹如印章一般大小,上头浇了糖汁,吃在嘴里,香甜鲜美,简直奢靡到了极点。
一问价钱,却也非常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便宜——买地现在价格最便宜的肉类还是鸡肉,猪肉乃至火腿,价格虽然有所下降,但并不多,火腿对多数人来说还是贵价东西,很少有人一盘用这么大的量,细问下来,这一盘蜜汁火方六十文而已,再算上糖汁的工钱,以及本身美味的程度,只有合算两个字可以说了。
煎黄豆腐,风味也十分特别,据说彩云道的水好,越是有温泉的地方,做的豆腐口感就越好,表皮焦脆微韧,内里嫩滑至极,简单的辣椒盐一蘸就令人赞不绝口。炒藤菜还是店家奉送的,风味亦颇为不恶,加的肉丝都十分鲜美,众人特意请来厨师细问,那厨师笑道,“本地野菜非常多,当地人又爱吃,采回来的野菜,比如刺五加、板蓝根、鱼腥草等等,嫩的人吃了,老的喂猪,久而久之,猪肉也有一种草药的清香,这是内陆的猪肉所不能比较的。”
被他这样一说,众人细品,果然如此,都是赞叹好奇,陶珠儿突发奇想,主动做东,请厨师筹措一桌野菜宴,厨师满口答应,第二日大家又大吃藤菜点豆花、灰灰菜、板蓝根炒腊肉、花椒尖等,风味都十分特别,还有些算是药膳,一边吃一边听小祭司讲解药性,那掌柜的也袖手细听,对谢阿招恭敬十足。他们是五尺道边上的汉人民户进城谋生,厨师也是叙州过来闯荡的,因此对知识教特别依赖,虽然不至于免了众人的食宿费用,但也一律按最优惠的价格收费,给大家还省了一笔。
如此休息了两日,再上路时,大家对宣威都有点儿依依不舍了,甚至有人说着,若一辈子都在彩云道打转的话,那将来可以来宣威养老,就在温泉边上建个房子也行,大家骑在马上,说说笑笑,对前方的旅程充满了信心,范主任则道,“温泉彩云道遍地都有,论气候宣威还不是最好的,这里还比较偏冷,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物产更加丰富,怕是你们到了昆明,便不愿离开彩云道了!尤其是桃子要去的楚雄,那里气候更是宜人,物产非常丰富,楚雄的菌子,种类,质量要比宣威更高,那里唯独就是汉人太少,不然真算得上是宜居的宝地!”
陶珠儿听了,心中也是一动,暗道,“这菌子如此鲜美,我不信内陆人会不爱吃,虽然不好新鲜运出去,但可以晒干,此外还能做成罐头往外运,只是这交通是个很大的问题,按如今五尺道的容量,我估摸着整个彩云道,两到三个罐头厂的产量已经差不多了,再多也运不出去。”
“如果楚雄的菌子比宣威的还要好,那是否可以争取把罐头厂设一个在楚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