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伯池自己虽然没有做,但也知道很多从前的同行,私下都和这些小印厂不清不楚,恐怕没少从重捞钱,如今这个市场,和从前比何止是扩大了数倍?可以说是扩大了数十倍,只要文本好,私下印多少都卖得掉,限制的只是印厂的产能而已。现在更有老陆这样的朋友,看到了市场的空白,想要来□□刻本的份额了!
西洋绣像,如果能结合一些若即若离的暧昧画面,别说民间,就是名家也会争相收藏,印一本的利润,超过‘闽刻’级的一百本。《绣像移鼠经》的流行,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有些东西,根子是不体面的阴私,但精致到一定程度,就成艺术了,《金萍梅词话》就是个极好的例子。选它来做第一炮,倒也是合情合理。叶伯池看完了书目册子,也是叹道,“若你能保证绣像不失体面,那我也少不得卖了这张脸,去为你把那西洋画师打探一二了。”
“虽则《绣像移鼠经》的画师是必然请不来的,但如今羊城港人像画得好的西洋派画师也有,待我为你物色一个两全其美,又懂西洋画法,又知我们华夏含蓄喜好的好画师来。也算是不负你我的交情,对得起姑苏的乡情了。”
老陆顿时喜上眉梢,站起身一揖到地,“叶兄,我代姑苏诸多同行在这里拜谢了!”
“哪里哪里!你们的难处,我也是尽知的!便是我这里,为何转行去做教材?说来一样也是辛酸。”
叶伯池和这个老陆,是多年的至交——他们都是闻名遐迩的‘苏刻’中人。自松朝以来,苏刻精美的名声,就是在外公认的。这数百年来,城中更有不少闻名遐迩、世代流传的书坊,互相不是有族亲,就是几代相交,彼此联姻。
在买刻本崛起之前,天下文坛的风气都要看苏刻——这也是姑苏才子容易出名的缘故了,一有著作,书坊立刻刊发鼓吹,这名气还能起不来么?只是买地崛起之后,姑苏受的影响很大,十里山塘萧条难复不说,很多书坊也都各奔前程。当时叶伯池等人,是跟着族亲叶仲韶的路子早早南下了,而老陆等人迄今依然留在姑苏。
——这也是为何,同样是书商,老陆要来求叶伯池找画师了,如今擅长西洋画的画师,基本都在羊城港、云县这里,而且架子很大,邀约者众多,便是滥竽充数者,也能凭借西洋画派刚走红的这股东风,叫上高价。老陆想找好画师来画绣像,必须走叶伯池的路子,盖因两家在羊城的文人圈子里,人脉积累实在是相差太远了,消息灵通的程度,也完全无法相比。
就说这为何请不到《绣像移鼠经》的画师,老陆就完全是懵然无知,不解叶伯池为何如此笃定,询问再三,叶伯池也不肯明说,只暗示道,“这《绣像移鼠经》,是知识教的专营生意,他们才能请动那位画师,我们可没这个体面!”
“知识教在南洋,发展得这样好啊?”
对知识教,老陆也完全不以为意,只是听过一个名头而已。他这里一心想的还是自家的书坊,叶伯池和他聊了几句,也都是唏嘘:现在的私人书坊,经营得的确艰难。以叶伯池和叶仲韶的关系,都不能靠印话本来养活自己的书坊,只能转做教辅生意,就更不必说姑苏的同行了。
老陆等留在姑苏的书坊,听他说起来,十家里□□家暗地里都经营小册子的买卖,也没有别的原因,做别的,做不过买地的官印厂,只能改走别的路子维持生计罢了。
“教辅,也不是我们姑苏好做的,毕竟国子监在羊城港……”
姑苏百姓还保留了把买活大学直接叫成国子监的习惯,老陆叹道,“有时也想着,倒不如收歇了书坊,各谋生路去,却又舍不下这祖传的家当——雕版、工人也罢了,就是我们惯用的印房,便是因为有我们这些书坊支持着,才能在官印厂的威逼下运转下去,有了印房,许多朋友的妙笔,也才有个体面的版面。”
“连我们也不做了,印房一收,官印厂只印大众爱看的那些东西,不是庸俗话本,就是教材,这些书香笔墨,难道只能去找那些低劣书坊,只留个闽刻本了么?”
姑苏书商,绝不如福建道建阳等地的书商一样,唯利是图,专做盗版,是有相当浓烈的文人风骨情怀在的,这些年来,也的确锲而不舍,依旧在印发诗集、文集等物,甚至很多写话本畅销海内外的大才子,如钱受之,《红楼又梦三生岸》不知卖了多少本(此书真实作者在文人中众说纷纭,但在书商内部根本不是秘密),可他的诗文集也还是给姑苏书坊来做。
因为买地的官印厂任务排期很紧,这种预期印量很小的单子,根本不接,而民间爱看话本的人显然多于爱看诗文者,便是语言锐利如张天如,他平时的一些论政文章,印成文集之后,销量也根本无法和通俗话本相比,只有姑苏的书坊印房,愿意承接,老陆等书商还在坚持,不能不说是为了保留姑苏文风而做的努力。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叶伯池很能体谅他们想要借用《绣像移鼠经》的思路,来开辟新增盈利路线的行为,慨然答允老陆之余,又为他筹谋道,“是了,你此番仓促南下,抵埗不久,可有听说朝廷出的一个新政策,对于我们文艺界的影响是很大的。要说起来的话,其实此事早也有了风声,只是不知道你们在姑苏,有没有听闻了。”
老陆忙道,“只隐约听说,会有一批仙界的新曲、新戏解禁,又有人恍惚说着什么摄影集、自制仙画幻灯片的事情,也是听得不真。此事难道和我们老印房也有关么?”
老式的印房,摄影集肯定是印不出来的,至于其余并非印刷品的东西,也就更没有关系了。打探得不清楚也很正常,叶伯池道,“嗯,是有自制仙画幻灯片这么一回事,还有新流传的一批曲谱,用的是《红楼梦》的判词,非常雅驯凄迷,如今文艺界的几个魁首,正在谋求将其灌成唱片,音乐系的长材踊跃自荐,热闹非凡,这是羊城文艺界的盛事!”
“虽则你想的是以《绣像金萍梅》来一炮打响,但若能把幻灯片和书籍一结合,出个《幻灯红楼梦》,我看销量也不会差!只是,老式印房,用仙画照片来做底板雕版的话,不知是否可行,还得向不二斋主人讨教一二。”
“不二斋主人,便是绍兴那位——”
“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采风使!他如今也算是我们羊城港数一数二的摄影大师了,说到土制摄影机,不是他,就是我那侄女瑶期,六姐南下去吕宋巡视,瑶期跟随摄影,不在城内,那要说行家,那也只有他了。恰好今晚就有个清谈茶话会,召集了诸戏社同仁,讨论《桃花扇》等诸多戏段唱腔,我这里托个人情,把你也带进去,能和张大师搭上话,听他指点一二,那便是你的机缘了。”
叶伯池说到这里,便写了一张纸条,出门去叫了个骑着自行车的跑腿,让她给叶宅送去——叶仲韶等人经营的南社,自然是不会缺席这种茶话会的,以两家的关系,叶伯池要两个位置也是易如反掌。
果然,两小时不到,回信便被送来了,叶仲韶说自己事情太忙,不能请老陆吃饭,还诚恳致歉,又约了几点在学生街某路口等着。叶伯池和老陆便闲话书市新闻,老陆讨了《桃花扇》的剧本来看,也是啧啧称奇,叹道,“可惜如今剧本是卖不动了,写得再好都没用,非要转成话本才能卖。连《鸳鸯错》都是如此,这《桃花扇》改了以后,故事又嫌落俗老套,若是二十年前,便是要付一笔极高的润笔,这剧本我们书坊也是非印不可的。”
现在话本读者的胃口,的确发生急剧变化,戏剧有唱腔曲谱支持,其实不看重剧情,倒是还好,说到话本印刷,两个人都深有同感,认为识字的人口多了,对于市面上的杰作率反而有负面影响。相谈良久,都是唏嘘,眼看时间快到了,便忙起身去学生街等候叶仲韶。
叶仲韶说自己事务忙碌,一点都不夸张,他是系主任,自然俗务缠身,连晚饭都是在学生街随意买了一个咸饭团吃:糯米饭里包一个咸蛋黄,若干辣口的小咸菜,加鱼干肉燥,捏成一团,再来一杯紫苏薄荷饮子,虽然健康上营养不均衡,但填肚子是够了。
学生街这一带,越不健康的食物就越好卖,什么盐渍、油炸,夜幕降临之后还有燃碳烧烤的,排队的人都很多,反而卖蔬菜的一个没有。叶仲韶手里拿着荷叶,托了饭团边走边嚼,“见笑!我今天四个会,三堂课,忙得中饭也没有吃!饿得说不出话来了!”
是真的饿,步履匆匆地来到两人面前,略一寒暄,便又匆匆带他们去茶话会场地,边走边吃,伸着脖子往下咽,又牛饮糖水,半点儿没有文人架子。老陆见了,心底掂掇道,“叶主任多年未见,人精干了许多,从前是纤纤仙姿、文质彬彬,现在肤色黢黑,一身短打,虽失了文雅,却有些真正干事的样子了。”
越是买化的文人,就越没有老式文人的气质,这似乎是羊城港这里一个突出的特色,老陆既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感怀,但作为书商,又觉得和新式文人打交道,要直接爽快得多,老文人那种欲遮还露,又要牌坊又要好处的扭捏丑态,那是完全被摒除了的。
他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总归在姑苏时,应对那些老文人遗风很重的朋友,也觉得舒服怀念,来到羊城港,接触这些新做派的朋友也觉得快意奋发。跟着叶仲韶一起,走进买活大学,一路左顾右盼,非常新鲜,对那宽敞的水泥院落,处处可见的电灯,都是暗中赞叹,道,“什么时候我们姑苏的电灯也这么多就好了。”
“城市电网的布置,主要还依赖于水电站!”
新文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格物之学的知识,张口都能来两句,显示出他们在特科上的造诣。叶仲韶带人进了屋内,只见一个椭圆长桌,环了一圈的椅子,后方还有好几排的座椅,大概都是给老陆这种利益相关,但不够发言资格的听众留的。
因时间尚早,屋内人口不多,大多数座椅都是空着,只有几个熟人站在屋内正在聊天,其中一个身穿圆裙者,坐在桌上,嚷道,“自从家母舅得知此事,便算是拿住话柄了,每每见面都在对我说,‘六姐都说了,男子成婚以27岁为宜,你都不止37岁了,已经晚了十年有多,如此离经叛道,你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你的母亲’……”
“如此再三,我也抵挡不住,只好应了家母舅的安排——”
“这般便算是定下来了?对方姑娘人品如何?对你的工作有何看法?”
男子婚龄不是25岁吗?什么时候又有以27岁为宜的说法了?
老陆心底,不由嘀咕起来,叶仲韶也奇道,“宗子,你要成亲了?恭喜恭喜!不过六姐何时提倡了27岁成婚来着?”
“哦,仲韶兄!”
说实话,这位大名鼎鼎的不二斋主人,看着是很年轻的,若不是他自己道破,一般人很难估计出他的年龄,张宗子见叶仲韶来了,忙跳下桌子和他握手,笑道,“稿子已经付梓,明日估计就印出来,此事也不是什么机密了——前些日子,六姐叮嘱我做几则人物访谈,有树立我们买地典范,鼓舞众人学习的意思。
其中对于婚龄,除了最早之外,提倡年龄也有了新说法。不合我多口,对我母舅泄露此事,被他们给拿捏住了——为此不得不择日寻人,是要成个家了。”
众人一听,连忙贺喜,都在打探六姐树立的典范具体标准为何,还有问那人物都是谁的。叶伯池给老陆使眼色,让他稍安勿躁,眼下这气氛,一时间也说不到别的事情去。
老陆倒不着急,心中也着实纳罕,更有一种等候已久的感觉,暗道,“终于来了么?都说买地礼崩乐坏,是个最没规矩的地方,便是这成婚生子的事情,倒反天罡之后,大家都各行其是的,也实在是乱的很,透出一股子让人不安的感觉,竟不知道该遵从什么了!”
“这张采风使,便是个好例子,他是最为买化的,也最是肆意得很,竟都不成亲了,说来真是成何体统,家里人怕没少操心,却又不好拿老话去压他——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那都是没有完全买化的证据,在这样风口浪尖的家庭里,可是最说不得的。”
老陆为何这么清楚?盖因他私下是看过一本叫《子曰》的小册子的,其中就有讲述该如何用这种话术来回击催婚长辈,由于这‘张子’的指向性非常明显,这会儿,听闻了张采风使的婚讯,就算和他完全无关,老陆也感到相当的舒心畅意:“该!这泼猴便该有个紧箍咒束着,不然,还真让他反天了?如今六姐既然发了话,伦常重立,规矩俱全,成效也是立竿见影——这不就愿意成婚了么?”
“要我说,恐怕张大人也不是就真不愿意成婚了,只是也没有那么想成婚而已,一个犯懒,也就拖延下来了。”
“如今,有了这明确的规矩,那些本来在两可之间,迷茫无措的人,也有了个指引,知道该怎么去做了,倒也让我们这些看客心里舒坦多了……便是规劝亲友,也有了个依据不是?”
老陆自己,大概是个在新旧之间的人物,他和旧式的亲友打交道的时候,能依据的道理是不少的,但和新式的亲友——往往是小辈打交道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直到今日,新规范出来了之后,他才似乎有所了悟,恍惚感觉到这是因为新式的道理尚不彰明,很多时候想要说理却缺乏依据,不能让小辈心悦诚服的缘故。
因此,虽说他自己早就成婚生子,有了一套自己秉行的标准,却也因为这个消息而立刻振奋起来,好像有一种极为渴望的东西,终于被颁布出来,犹如华表明堂一样,填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空缺,让万事万物都有了准绳和依据,让他也迫不及待地了解这种标准——这可要比所谓的‘新伦理’,权威多了!
“六姐终于发话了么?早该如此了!”
“除了婚龄之外,都有什么,还不速速道来——宗子,你之择偶,不会也是照着六姐的倡导来的吧?”
诸多友人,也都兴奋莫名了,见张宗子似乎默认,不免慨叹道,“却也是难免!你毕竟是举足轻重的文艺领袖了!”
“若连你也如此,那,那些迄今未婚的衙门大吏,他们——”
第1062章 六姐的软弱
“听说那面已经连婚书都定下来了, 正在四处看场地要开席呢——居然不在国宾馆包场子,张家现在行事也是低调多了,大抵也是因为以他们家的交游之广阔, 国宾馆也接待不了那么多席的关系!”
“一个是这一层考虑, 还有一个,自助餐消费太贵, 还是你那句话,张家便是能付得起, 也得仔细留心,别抢了旁人的风头。你是不知道, 这一篇文章推出之后, 各级吏目都在考虑婚事, 小吏目且不去说他们了, 便是六姐的心腹近臣,尤其是女子, 现在也不必等着六姐了, 这半年一年内, 必然陆续成亲,张大采风使可不得让他们一头地, 先把余裕给留出来?”
说到这里,这人也是不屑地嗤了一声,“此子素来标榜自己天真浪漫、不知世事,似乎是天下第一至情至性之辈, 其实行事老辣富有心机,考量之中,那股子吏目的油哈味儿,一点不少!细品之下叫人大倒胃口。”
正所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宗子一个绍兴少年,自从十余年前,大胆地率先来买开始,便屡屡得到军主青眼,平步青云,到如今大有文坛领袖的态势,文人圈子里,私下对他看不顺眼的人,必然也是极多。
包括周报编辑沈曼君,也是如此,睁大眼睛看着,只等她行差踏错,便要群起而攻之,恨不得取而代之的人,也不可能少。去年沈曼君姻亲在学生街出了一桩命案,当时坊间针对她家中的风气,就颇有议论,沈家连带姻亲的几家,低调了多半年,闭门谢客,许多社交场合,都不见他们的身影,也就是过去一两个月,才慢慢又开始活跃起来。
这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大家的记忆都还清晰,坐在上首的张天如,听着他这帮朋友的议论,也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手里拿着报纸,仔细地反复阅读着——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妒忌张宗子了,两人的发展路线并不重合,张天如眼下也是身份显赫的社会名流了,地位和张宗子比起来,低不了多少。
他走的,是针砭时弊的政论路子,又有律法上的专长,这两重身份,虽然带来的更多的是社会地位的提高,没有过多的经济报酬,但他多年来经营的教辅班,也使得张天如全然不必为经济担忧,而且,和张宗子专长在普罗大众的文化娱乐这面不同,张天如主持的都是国家法度的大事,就算名声不如张宗子显赫,但权力感是丝毫不差的。
要说身边的拥趸,他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说来也是有趣,这里有不少还是张宗子的绍兴同乡呢:自古以来,绍兴就是容易出刀笔吏的地方,这样的积累如今也还在发挥作用。
买地这里的讼师也好,判官、更士也罢,有不少都是绍兴籍贯,虽然买地这里,法律工作和敏朝已有相当大的不同,但他们也适应良好,而且绍兴人是特别爱做讼师的,天生就热衷于和旁人唇枪舌剑、互相辩论,这些人自然以张天如为自己的领袖了。反而对于张宗子比较反感,没有多少乡情——这张家在绍兴也是一等的富贵,眼里何曾有过他们这些小卒呢?
越是这些曾被轻视的讼师,拱着张天如,和张宗子争锋的心思也就越强,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自觉,但很多事情上都是比量着张宗子来的,包括婚事也是如此,消息刚一传开,张天如这里还没思虑到这一层呢,先后就有不少人来他家里报信了。
把张宗子之妻的条件,打探得比张家自己亲戚还要完全:是个数学教师,在中级班任教,大概二十七岁,和张宗子差了十岁左右,系绍兴人,原来也是张家的亲戚,因为来买较早,思想十分开化,不是那等以早成婚为念的老思想,工作之后,有了闲空喜欢到处周游,因此也就耽误了亲事。
“生得不错!很秀丽,就是肤色有些黑,短发,身高也不矮,人很灵动,还参加过一届运动会。据说都已经谈定了,成婚之后,会跟着张大采风使四处出差,到各地支教代课去!”
“她这个职业,倒也是便宜,这门婚事也亏得张家找得出来,四角俱全,简直是比量着六姐那篇文章来找的!”
“说是耽误了亲事,谁知道姑娘家是不是等着这个金龟婿,活生生等了三四年呢?要不是六姐发了这篇文章,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大采风使才肯开个金口,许下成亲呢。”
大凡人们谈到张宗子,总不自觉有些含酸带醋的味道,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确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他来说却是天然拥有,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就说这样的亲事,对他来说,已经是称心至极了——婚后不论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休完产假之后,六姐一句话交办下来,他总不会没有活计的,就是休产假期间,在羊城港住着,难道就不许他私下写些什么话本、报道,过上一段时日,再从容抛出来,又成为自己的一番功绩?
夫妻感情要好,产假结束之后,把奶一断,孩子张家自然多得是人帮着带,他们再去天南海北的出差,若是感情普通,从此妻子就留在羊城港育儿敬老,也没有什么问题。
别看这姑娘出身平凡普通,可要找到如此合适的职业、籍贯、人品、性格,却也不容易,张家人丁繁茂,人脉也广,这门亲事怕不就是他们遍寻人脉,物色出的所谓‘最优解’了,尤其最不容易的一点,就是刚才一人所说的——各方面都好似比量着六姐提出的标准来的!
一强一弱的搭配,都参与社会劳动,适当的婚龄(虽然男方严重超龄了),合适的婚书、婚礼,合适的住所(或者太豪奢了一点)……张宗子的这篇人物传记,是假借他多次出差有感,总结了各地幸福感最强的普通人家,这样一个角度来发表的。
原文说的是‘各地的百姓,在银钱上紧张,为生活奔波的,固然难免有些心事和苦楚,但豪商巨富,也有自己的压力,日益复杂的贸易环境,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根据本人的观察,在各个州县之中,为自己的生活而满足的家庭,似乎都有一些共同点……’
这篇文章刊发之后,在社会上并未引发太大的反响,不过也的确引起了大众的议论和赞成:对百姓来说,这是采风使的一次社会观察,得到的结论,也并不标新立异,是能让他们赞成的。
一个家庭,如果夫妇都出门工作,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州县中,经济总不会是特别大的问题,倘若孩子生了一个或者两个,那带孩子也是能带得过来的,比较的轻松——当然了,这种轻松是不是偷懒,大家对此的态度不一,很多人心里也还是存着‘多子多福’的想法,不过,孩子少,在孩子小的时候比较轻松,这个道理人人都认同。
婚书写得比较平等,大家万事商量着来,婚礼办得简朴,婚后努努力,在沿海能住上水泥房子,在内陆的州县,争取是住上木板房,为建水泥房存钱……这都是很中庸的观念,就算和一些人的倾向不一致,也不能不承认,这种选择是调和的,不易引发冲突的。
这样,民间反对的声浪并不大,不过暂时也就只此而已了,反而是在消息极灵通的上层,激起了很大的反响,大家都从各个渠道收到了消息,知道这篇文章背后的意义:这是六姐出手,给画的一个模子,这个模子终于是出来了!
有了模子,该怎么做呢?对于这个级别的人物来说,答案是显然的,那就是立刻对照着这个模子去生活,就算不能百分百符合,也要估量自己和标尺的偏差。
就譬如说张宗子,他立刻就成婚了,而且找了个非常标准的对象,这样,他和标尺的偏离就不算是太大的——别看大家嘴上说酸话,但心底谁能不羡慕?不是羡慕他找了个极好的妻子,而是羡慕他拥有了这种符合标尺的安全感与优越感!
“毕竟是有好亲,这是他命好,我等命苦的人,还不是得自己为自己张罗?”
接二连三,来张天如这里报信的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酸涩之余,也是逐渐形成了共识:这些人中没成婚的,也把自己的亲事先放到一边,全心全意为张天如来搜罗一个符合标杆的妻子。
毕竟,张天如虽然比张宗子小好几岁,如今才三十出头,但距离27岁这个标杆也有数年了,可不能再拖延。他和亲族之间,也早已反目成仇,张家人惴惴不安,合族迁居京城,连老家都不敢待了,就是害怕张天如调头来割他们的脑袋。指望张天如的亲眷做媒,这是不可能的,可不就只能由朋友出面奔走,为他张罗着相亲了?
“天如兄,你是我们一帮人的颜面,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如何生活,其实无关紧要,也不会有旁人来留意,你却耽搁不得!”
这些陆续前来张宅,搞得这里临时开了个清谈会的朋友们,几句话之后,无不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全是劝婚催婚来的。也不管张天如本人怎么心不在焉,都是苦口婆心,从各个方面掰开揉碎了劝说。
更有人异想天开,认为张天如迟迟不婚,是受了市面上一些新式话本的蛊惑,在寻找令人心动不已的命定良人,把爱情当做婚姻的必须前提,竟苦心规劝道,“天如,你可不要被那些歪书移了性情,去追寻什么情钟之人,这东西虚无缥缈,过日子看的还是各取所需,如此方能稳定!说句蠡测狂言,能和性灵投合的,志向才情焉能在小?”
“你们两个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这日子也就长久不了,若你谈了个女吏目,理想叫她去南洋支援,外调高升,谁知道几年回来?你是要放弃自己在羊城港的摊子,跟她一起过去,从此几乎没有在《周报》上发文,参与立法的机会,还是让她辞职做个教师,在羊城港和你一处?”
“这牺牲之人,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气,就算一时冲动做了这个决定,也很难体面收场,到时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家彼此难堪罢了!”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都是点头,又举了六姐婚书的例子道,“以六姐之能,也只是要寻一朵不问政事的解语花,这人心还是不能贪得,婚姻是要过日子的。只要和标杆八成相合,你还有什么额外的喜好,尽管说来,我们尽力为你搜求,也是按着你的喜好来的,见了面,日子过起来了,渐渐地也就喜欢了。”
张天如被这些朋友的好意,扰得看不下去文章,放下报纸,掩着不耐,拿起茶吃了一口——听着这些话,犹如听天书一般,一时间也难免兴起对牛弹琴,与燕雀为伍之叹:他之所以三十岁上还没有成亲,怎么可能是要寻找一个意中人?只是日常忙碌,而且对他来说,男女之念很淡,比起谈情说爱,更喜欢钻研政治风向,阅看各色论文,把握社会发展的脉络。
他这样一个孤家寡人,和所有亲戚都是仇家,又是在买地这种自由得过头的社会风气里,除了个别年岁比他大的至交,掏心掏肺拿自己的心腹话,劝他找个知疼知热的人以外,其余人也没有什么话劝他,因此,从前的确没有感受到成婚的压力。
但现在,模子一出来,张天如也意识到,自己是要快点向标杆靠拢,把自己的婚事安排起来了——只是这种事情,本来就无可无不可的,根本不值得占用宝贵的时间来仔细讨论。就这篇文章而讨论到个人婚事的,只能说是看到了第一层。都是想得太浅的庸才,甚至连开口交流的兴趣都没有。
“相亲什么的,倒不必诸仁兄贤弟费心,我比宗子兄是要好找一些的——我在羊城港不太挪动,也寻个不挪动的,又不拘一定是教师,便找讼师同行,又或是那一等画师、乐师,做话本的,人选也很繁多。”
他几句话便把大家的视野都开阔了,众人也是恍然大悟,都笑道,“是是!我们也是被张家给带死胡同里了,还想着也去托人相教师,倒像是吃他们捡剩下的了!你说的对,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个人情况本是不同!”
“那天如兄你细看这文章,又是为何?”也有人问道,“本来还当你是不愿成婚,还在寻找文章的漏洞……”
“文章的漏洞,怎会有?这是御意所作,必定是经过严格审校,六姐点头方才发出来的。”
张天如低声道,“心灵的漏洞,却终于是展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