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仙药也并非人人见效的关系,这些喝了药汤的灾民,讲到这里也还算比较坦然。倒是葛谢恩愣了一下,“仙药?”她怎么不知道,这鼠疫还有特效药,若有的话,岂不是早就轰动天下了?救灾队有带着这样的药,之前怎么不说呢?
“其实就是链霉素……”
方哥也没闲着,暂时放下轻症厢房那里的活儿,给葛谢恩去打了一大碗稀面汤来,热气腾腾,还散发着压缩饼干特有的芳香——单纯的面粉,在从前的晋阳还不算多难得,但压缩饼干里有油有糖,就又不一样了,在疫区绝对算是好东西。
奉圣寺其余病人能吃得下东西的,也就是吃点儿黄米汤,这一碗压缩饼干泡出的汤,让两个病人面上也带了艳羡之色,很显然她们也很馋,不过,救灾队员享有特权,对她们来说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们收拾着家伙事,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厢房。方哥一边喂葛谢恩喝汤,一边说,“链霉素是治疗结核病的特效药,这个你自然是知道的。其实我们也有制备能力了,但是产量很小,造价非常高,而且效果也不稳定,无法制成药片,都是药粉兑水,不过,怎么说这也比坐吃山空来得强,现在,我们医院对付结核病,都是用的土产链霉素了。”
“仙药这种版本的,所剩下的库存应该比较有限,只有前往鼠疫疫区的时候,能申请下一小瓶来,使用的话也很慎重,只能用在自己人身上。每次启用都是要打报告的,而且要两个队员见证,如果对不上,或者说动用的次数太多,下次申请批下来的速度就比较慢了。”
方哥不比葛谢恩是个新丁,对这些事自然知道得也很详细。“你和李哥同时发病,而且病情走向都比较凶险,链霉素两人都吃了。但李哥病情进展得太快了,第二天起人就不好了。”
他的语气和脸色都很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队长就断了他的药,你运气好,虽然也是大哭大闹说头疼,但始终没有咳血,身上也没起黑点,那就是还有得救——书上说,针对多种鼠疫,链霉素都能起效,一般用了链霉素,仙界那边的病死率能降到百分之十,我们这里,按经验来说至少也有七八成可能是治得好的。这不是,你吃了五天药,差不多一个疗程,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其实挺轻松的,说明疫苗也是有作用。”
在葛谢恩的体会里,这可完全说不上轻松。不过她也明白李哥的意思,这么凶险的病,葛谢恩五天就退烧了,而且烧得最厉害的时候都没有出现重症的征兆,说不定还真是疫苗发挥了作用。真正吃力的病人,就和李哥一样,发烧之后差不多一天之内就不行了,身上一旦成片的起淤斑,这人也就救不回来了。她这里虽然手脚发软无力,明显亏空了元气,但慢慢补也能补得回来,已不算是什么大事。
就没想到,仙界居然连鼠疫都能从九死一生,变成九生一死……她有些发愣,有太多的东西反应不过来,只能慢慢地喝着面汤,温热的浆水滋养着她的精神,葛谢恩又觉得比之前恢复一些了。“怎么……把我们分开照料啊?”
“怀疑你们是从最后几批病人那里传染了变异鼠疫。”
虽然这么说,但方哥也没做防护,轻松地说,“不过现在也五天了,我们若被传染,也该发作了。所以估计就算不是原发鼠疫,我们的疫苗也有一定防护力。你们应该是接连护理了两个重病患,接触得太充分了,所以被传染上了。我们只护理你们两个人,李哥走得还快,所以又还好点。”
方哥让葛谢恩放心,这变异鼠疫在晋阳城内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实际上,不管疾病如何变异,救灾队的应对方案都是很见效的,灭鼠、戴口罩,发病者送入奉圣寺隔离起来。基本上就阻断了瘟疫大范围流行的渠道——这东西也很奇怪,它流行起来的时候,感觉怎么也防不住,可一旦认真处置之后,似乎又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不见,突然间就再也不反弹了,分明其实还有低度流行的条件的,但却好像收到什么命令一样,再也不死灰复燃,说不见真就不见了。
葛谢恩不止一次听过救灾队员——对,就是李哥也和她说过——她心底微微一痛,但很快又麻木——这种事情在很多疫区都有发生,甚至很多人因此总是比较相信瘟疫方面的迷信,认为瘟疫背后必然有某种意志在主宰,否则怎会出现如此玄奇的现象。
但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晋阳也重现了一遍,如今城区的瘟疫基本已经宣告结束,救灾队的工作却没有完结,他们开始往乡镇去排查宣讲了——下头的小地方,灾情完结了没有,造成多少损失,这些事情都是之前无法顾及的,现在有了余力,自然也就要都捡起来去做了。
“现在奉圣寺的人基本都走完了,就留了一个大夫应急。其余人都去乡镇上了,还有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还在等恢复期,等他们差不多全好了,也会编到队伍里去。那就估计是真没人了。”
“无家可归?”
面汤吃了大半碗,葛谢恩吃不下去了,倒回床上,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声音也逐渐微弱了下来,方哥给她测体温,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哎,每次疫区都有这样的事情……有些是家里人都死了,无家可归,有些是被家里人伤了心,不愿回去,还有些是家里人特别胆小,直接就不要他们,不接纳他们回去……”
“第三种以女子多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子多容易如此,还有些新婚小媳妇也是这般……不过也无所谓,凡是能好起来的,都少不了她们的活干,这些人有免疫力,干活的时候,把拼音一学,日子只有比从前好的,没准还是她们的福气呢……”
见葛谢恩闭上眼昏昏欲睡,方哥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他拿起还有余温的毛巾,擦了擦葛谢恩的额角,为她掖了掖被子,端起家伙事走远了。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葛谢恩这样似睡非睡地歇息了好一会儿,逐渐又清醒过来,她睁开眼,凝视着厢房高挑而复杂的榫卯屋梁,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举起手凝视了片刻,手背慢慢落到额头上,摩擦了几下。
“以后还怎么说衙门歧视农户啊……”
她几近无声,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很奇怪,在这么多巨大的改变中,葛谢恩第一个产生感触,而不是无动于衷的,居然是这个认识:一向自诩胸有大志,愿为一切劳苦弱势百姓奔走,甚至为了证明这一点,不惜来到灾区受苦的自己,一向是反感所有特权的。但是……她之所以能从如此凶险的鼠疫中活下来,却恰恰是,毫无疑义地,享受了实实在在的特权。
以她在奉圣寺干的这些活来说,葛谢恩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不可取代的地方,任何一个晋阳的劳苦百姓,基本都可以胜任,但他们如果被传染了鼠疫,能有仙药吃,能活得下来吗?答案是显然的。
葛谢恩又举起了自己的手,她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只失去血色的,粗糙的手,忽然苦笑了一下。
“果然,绝知此事要躬行……”她喃喃地说。“以后……真骂不了衙门,骂不了六姐了……”
第1088章 一波未平
如果有足够的仙药链霉素的话,救灾队会吝于给灾民使用吗?答案必定是非常显然的。这是一个会为了救灾而支出巨额财政,把宝贵人才不断派往前线的政权,对于这样的一个政权,葛谢恩终于多了几分理解,至少在此时此刻,或者说在一个极宏观的高度,可以下一个如此的定论:对于买活军来说,所有的不公平,前提都是供应的不足。
不论是普通灾民无法使用任何一种链霉素,买地的普通病人中也只有少量能使用土产链霉素,最终只有救灾队才能慎重地使用少量……归根结底都是链霉素的产能不足导致。将同样的逻辑往前去推,便可以轻易地知道,在六姐所推动的‘新模范’中,对农民的漠视,或者说,在葛谢恩理解中的歧视,其实也多数都是因为供应的不足……
百姓的尊严、自信和在社会中获取的认同感,同样是一种资源,甚至,葛谢恩现在逐渐发自肺腑、痛彻心扉地明白:这也是一种少见而稀有的资源。它所牵连到的,是社会的方方面面,社会的根本,尽管道统怀抱着最美好的愿望与期许,但在眼下这极其局限的生产力条件下,现实就是,这种漠视与倾斜必将长时间维系,甚至,葛谢恩现在可以如此判断,即便有一天,全天下的百姓都起码能把白米饭吃饱了,这种对农户的歧视恐怕还将持续下去,难以消除。
天下的人才这么多,难道只有她看出了政策后的不公吗?葛谢恩现在逐渐明白过来了,正因为天下间英才处处,比她更优秀更有阅历的人,不知凡几,大家才能比她先走一步,看到问题的第二层——这并不是六姐或‘奸臣’的疏漏导致,而是生产力条件的限制,既然如此,那么,骂也是没有用的,想要改变,就得先把生产力提上来,倘若没有这样的能力,说出口的抨击又有什么作用呢?
要提高生产力,这就绝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之力了,就算是如徐子先大宗师,乃至红圈学者般的天才,也不过只能在一个细分领域发挥作用,真正把生产力落地,靠的必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
一般人就算立志,也只能从一件件小事做起:不说别的,如果能把链霉素的生产能力提上来,就算在总生产力领域,好像微不足道,但是不是立刻就能挽救太多因为鼠疫而损失的人命了?
或者,当接触到实务更久之后,会不会有这样的觉悟:对于百姓来说,他们真的在乎被歧视吗?临城县老家,那些农户的抱怨,究竟是因为在新模范中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还是更多的因为,对买地的农村耕种政策产生了日积月累的不满?
对于一个生活在战乱、瘟疫、旱灾年代的农民,尊严和链霉素,他更想要哪个?甚至葛谢恩觉得这个比喻都不合适,应当是问,链霉素和粮食,他们想要哪个?而答案也很清楚——无疑是粮食,虎牢关和晋阳的惨烈对比,是最好的答案,没有链霉素,还可以在鼠疫面前赌命,但没有粮食,那是毫无周旋余地的,必定会饿死。
从缺粮到缺药,从缺药到缺衣……尊严在生存面前,其实不值一提,葛谢恩从前的义愤填膺,简直是不切实际,一下跨到了最后一步,她凭借着自己的幸运和父母的奋斗,起步就在这些人遥不可及的远方了,在她看来至关重要的门槛,对真正的农户来说,简直就是高不可攀的龙门。
他们要先后跨越粮食、医药、用具这些障碍,最后再翻越一座由无知构成的高山,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需要尊严,需要向主流模范靠拢,需要肯定……等到了这一步,再经过漫长的蜕变,他们才能把产生的诉求,大声表达出来——葛谢恩现在甚至怀疑,连两代人都不够,或许需要五十年,三代人,才能走完这样的漫漫长路!
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一如平静地接受了李哥的离去,接受了自己的转变,葛谢恩的感情,从前是易于泛滥的,总是过分丰沛,似乎如洪水一般需要疏导和治理,但现在却反而变得和其余救灾队员一样,在平日里显得有点匮乏,似乎什么样的改变,她都已经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对生活已经没有了丝毫幻想,她已见识过生活最严酷的样子。
就这样吧,消灭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哪一步,眼下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甚至她可以说,这也不算是坏事,既然现在做不了从前想做的事,那就从眼前能做的事去慢慢做起,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天下就犹如一个巨人,所迈出的每一步,就是千千万万个葛谢恩,不,千千万万个比葛谢恩更伟大的人,在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每一日的工作。葛谢恩能有幸厕身于彼辈之中,去承担较为重要而危险的工作,实在是相当的荣幸!
甚至,葛谢恩感觉,自己还产生了一丝窃喜——眼下她能做的,需要她做的工作,虽然艰辛危险,但却没什么她做不到的,对她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困难。不过是需要忍耐一些感官上的折磨罢了,或者承担一些健康上的风险,对葛谢恩来说,这不足以磨灭她骨子里的意气。
葛谢恩恰恰感到,自己从前的志向,是相当困难的,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着手改变,不论是为农户发生,顶着衙门倡导的压力,把人口和模范的矛盾掰扯出个一二三四来,还是号召农户为自己的利益发声,或者是推动民间改变对新模范的态度,尊重农户的生育……等等一切,改变的都是上千万人聚在一起,所产生的朦胧多变的一种集体的认知——葛谢恩想,要改变这种共同的认识,可比移山还难那!比起来,打扫鼠疫病房,又压根算不了什么了。
等到生产力条件成熟的那天,想必这工作也会变得更加困难吧……人心之中,那股习惯的力量,一旦形成,会形成属于自己的一种惯性的力量,想要遏制就更加困难了。葛谢恩有种逃避了重担的感觉,虽然也有自己的愿望短期无法实现的失落,但一想到将来会是新一代人来为此奋斗,她也觉得相当的放松——至少,这不会是她的问题了,她也已经行了她的道,她是可以问心无愧的。
大概是因为这窃喜后的一点心虚,她在日常的工作上格外积极,并没有因为重病一场,便多花时间修养,依旧想要到第一线去,和救灾队一样,奔走于前线,防疫科普,根治山阳鼠疫——不过,李苟盛没有准许她,按照救灾队的规定,染疫队员也不宜再去第一线了,如果本来可以慢慢康复,因为奔波劳累,病情复发而死,队长是要承担责任的。
就算是天花等相对病死率较低的疫病,都是如此,更何况鼠疫了。这东西实在是太凶,就算葛谢恩愿意,别人也不敢让她提早出奉圣寺,包括整个救灾队,回买地后都是要隔离半个月的,所有行囊基本都要滚水消毒,再把体毛剃光,像是晋阳这一次的流行程度,甚至所有衣服都被烧掉,书本笔记拿去高温熏蒸,也都是有的。
葛谢恩大概一周就觉得自己已经痊愈了,但因为出不得奉圣寺,也就是帮着留奉圣寺的大夫做些抄写工作,整理这一次疫病的各种资料罢了。她也不挑剔,尽心尽力地帮忙,因为这活儿不忙,有了空闲,她还自学些医书和数学知识。
葛谢恩现在学习比从前认真多了,从前学习成绩虽然也不错,但更多好像是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而学,现在完全是她自己想学——救灾队队员,很多时候都是多面手,从医疗防疫到组织劳动,再到军事知识,不一样的灾难需要不一样的能力,葛谢恩自觉自己没一样素质是说得过去的,也就是能听从吩咐,按照规定去干些帮手的粗活,除了平时注意在工作中偷师之外,逮着了机会,能学一点肯定是一点。
就这样,三不五时和回晋阳补给开会的救灾队员见一面,不知不觉,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山阴北部的疫情差不多是到尾声了,葛谢恩从奉圣寺回城时,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晋阳城的人潮陡然间暴增了十几倍,城里城外热闹非凡,好像一个多月以前,这里家家关门闭户犹如鬼城的景象,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
城内城外,全都是包着羊肚头巾,拿麻布做了口罩,蒙着面的光头汉子——头都是新剃的,大概是为了防跳蚤,这也是葛谢恩所见到的,为了防鼠疫的最后一点努力的余痕了,除此之外,城里灾难的氛围已经半点都没留:这还是城里,不许外头流民进来,她从南城门经过的时候,发现南城门紧紧关闭,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城外已经聚集了上万流民。
“不知道他们从哪听说瘟疫已经停了,立刻就聚过来了,这些饥民就像是蚂蚁,老远就能闻到蜜香味!无孔不入,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些犄角旮旯爬出来的!还好,现在大驿已通,粮食源源不绝地运进来了,不然,我们城内各大家的粮仓也要见底喽!”
原来这都是山阴南部的灾民,山阴南今年大概只下了两场雨,在晋阳防疫的几个月里,泽州百姓纷纷对今年的收成感到绝望,开始向外流动,如果说葛谢恩等人在虎牢关看到的饥民,人数就很多的话,那要知道的是,那都是抵御风险能力较差的底层农户,以及运气不好,生活在灾情最重地区的百姓,当时其实绝大多数农户还都在等着下雨,直到这几个月,这些百姓也彻底绝望,开始向外流动,还真是——本来都不敢往北走的,可不知道他们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几乎是晋阳疫情才刚有起色,南边源源不绝的流民就来了。
这也是为何晋阳才刚刚恢复,就热闹更胜以往,晋阳的范家非常机灵,一意识到态势,立刻急电买地,从南洋大量买粮,安排海运专船运往天港,下船后走大驿入晋,这才堪堪赶上第一波灾民潮,算是把他们给稳住了,没对晋阳的局势造成巨大的冲击!
至于说那些从虎牢关入中原道的饥民呢,就没那么好运了,中原道哪有余粮给他们?他们在生存的压力下,自然也起来作乱,如今,中原腹地已经是一片糜烂,救灾队的中原道分队,也限在里头,好久都没了消息!
才救了瘟疫,又来了大股大股的饥民?
饶是葛谢恩的心智已经非常坚毅了,但听人如此诉说起北面近来局势时,也是眼前一黑,似乎鼠疫后遗症找上门来了一般,好一阵眩晕: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完了一难还来一难,北方的灾难……何时才是个头啊?!居住在这片广袤大地之上的百姓,又该怎么办呢?!
第1089章 中原道烫手山芋
“总台那边回话了没有?中原道救灾队究竟是什么情况?失联是因为没电了?太阳能电池丢失了?总不会是突然间乾坤大挪移,跑到几百里之外的怀州去,整个失陷在里面了吧?!还是说,从怀州到殷都,这一条线上的州县,之前都在谎报平安,其实已经被饥民给冲垮了?现在整个殷都都完全失陷了——”
“哎!真是,这都几天了,我就说吧,哪怕是北面,要么你就完全别派人去,要派人的话,至少首府要放一个办事处,一个对讲机在的,现在可好!大家一起,一拍大腿,两瞪眼,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赛着在那比烂!你们倒是好了,到时候去六姐那里汇报的人是我啊!”
“您也消消气,这个……中原几道给特科留余地,原也是六姐的示下,想来六姐也不会因此多怪罪咱们的……至于说中原道救灾队,或许就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这几天不是闹台风吗,整个总台的通讯都受影响,也许没过几日,通讯就能恢复呢?”
“往好了想,这几日也不开例会……”
对中枢救灾部来说,工作往往是不分节假日的,这里不论昼夜都有人轮值,而且吏目的情绪往往比较急躁,总是火急火燎地捧着文书跑去各部接洽,一个坏消息,惹来吏目连环抱头尖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包括部长连翘,自从她从工业部被调到救灾部来之后,脾气也显而易见地不稳定了许多。
一上班就把底下人叫来,边问边听边崩溃,低声抱怨完了,等秘书安慰几句,再重整旗鼓,算盘一拿,电脑一开,在那拼命算账,重做预算,找物资,找审批,到各部门去化缘,去六姐那里乞讨……这都是常事了。
没有办法,这几年不论南北,灾害都多,每一年的预算都要比前一年上涨,本来堪堪能做平的账,随便一个灾害就前功尽弃,撕巴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必须得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过度——这也就意味着吵不完的架。本来,中枢派出去的每个救灾队,都希望自己能支配充足的预算,否则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前线,是为什么呢?
就算是一开始批下来的额度,也常有觉得不够用,要来吵架的,更不要说人都出发了,突然告诉他们后续的补给跟不上,对有些救灾队来说,这是能要他们命的!部里一般竭尽全力地避免这种情况出现,但也难免会有意外发生,比如一批粮食在路上遇到风灾,无法及时到达目的地等等……
总之,一次新灾害的上报,就意味着所有没出发的救灾队都蓄势待发,准备开始吵架,而刚上路的救灾队也提心吊胆,频频通过各种渠道来表达自己的意愿,绝不希望自己的预算被削减。所有人都要积极地发出自己的声音,生怕自己太安静,被上司一念之下,‘平衡’掉了预算,这也让中枢救灾部的氛围相当紧绷,高级吏目都养成条件反射了,一进办公区,就绷紧了肩膀,蓄势待发,做出随时准备作战的模样来。
最紧张的,就是新灾害上报的那几天了,新灾难往往是逐层逐层地丰富细节的,最开始只是一个模糊的消息,‘某处受灾了’,大家的神经从这一刻开始就绷紧了,开始提心吊胆地等待细节:灾害的范围、影响,受灾人数,是否需要买地的援护……这个答案往往是肯定的,救灾部的人是最嫌弃敏朝的,认为这个政权日益失去了心气,什么大灾小难,似乎都离不开买地的帮忙,最好什么事情都由买地出人去领导,他们听指挥就行了。
虽然很想说,不是大灾就别来烦了,但哪怕是再小的灾害,有没有高组织度的救灾举措,对于受灾百姓的生活质量和后续影响, 差别也是极大,所以救灾部至少也会派出一两人去指挥当地衙门,遇到大灾,更是数百上千人地往北方撒,再加上后续送补给的民夫,每每北方受灾,外援救灾都是一笔巨大的支出,有时候救灾部也会抱怨,这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去干,等敏朝用资源付账的时候,好处却是工业部等享受了,救灾部是纯亏损,每每到做预算的时候,还会被揪住这点来说事,搞得救灾部在中枢也是低人一等,好像是光会往外撒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倘若不是连翘这样威望极高的六姐嫡系——而且是出身南人的嫡系,来担当部长,救灾部的处境,恐怕还会更加尴尬,毕竟,在如今南方为主的领土范围上,这是一个把大笔钱花在领土之外的部门,哪个北人也不敢沾这个部门的边,越是北地的读书人就越是要避嫌疑。
这也形成了救灾部独特的人口结构:外派的救灾队,以北地男丁为主,中枢内勤高层,则以南女为多,如果没有很硬的出身,在决策层是做不了多久的,哪怕是平调去边远地区,也要离开这个热锅。在这里做事,一点没有万家生佛、积阴功阴德的满足感,反而是几面得罪,永远都做得不好,永远都有很沉重的道德负担感,有点良心的人都做不下去。甚至还有人得了情绪病,不得不长期请病假在家休养,等于是从仕途的快速上升道上退出的。
“要我说,中原道的救灾队完全应该撤回来了,中原道现在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瘟疫,而是战乱,这根本就不属于救灾范围,还不如把预算转为配置到接壤州县,提前迁移百姓去填充江北,更有可行性,也能把粮食用在刀刃上。中原道现在的百姓只能放弃掉了!虎牢关一破,基本无可收拾,除非我们大军压境,否则还有什么办法结束战争?让敏朝准备坚壁清野,把中原道四周防好吧!”
“那我们还没消息的救灾队……”
“不行的话就只能放弃掉了。”
说话的吏目面如冰霜,吐露的言语更是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不然呢?现在后续粮食根本运不进去,民夫的命难道不是命了?能取得联系,就让他们立刻设法撤离,联系不上就只能认为他们已经阵亡,该给的抚恤丝毫不少,但不可能因为这么数十人来耽误我们的决策。”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立刻撤离——他们能撤离多少?带多少人走?你知道这种救旱灾的救灾队,在当地要联络多少本地势力,有多少乡亲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头提在手上跟着他们干的?一句立刻撤离,他们走了,剩下来的人怎么办?”
救灾部的人,说话就是要不好听的,内勤和外勤的矛盾由来已久,救灾队长没有一个人喜欢内勤这样冷冰冰的话,他们的声音不由得也大起来了,“他们是为了拯救家乡才跟着一起的!把一切都豁出去相信买活军,结果最后呢?一句话就走了?试都不试?你让他们怎么接受?以后还怎么信仰六姐?买活军说话不算话的?!这让救灾队的弟兄还怎么维持自己的信仰?!”
“就为了一个言而有信,就要继续冒险把粮食往险地里运?”
“不管后续还能不能给,答应的就要给过去!至少要让他们看到买活军的努力!不能让他们失掉对买活军的希望!”
“希望?为了希望,你能付多少代价?乌队长,我请你注意,我这里说的甚至不是粮食——如果你忘掉的话,容我提醒你一句,粮食也不是突然间从地里变出来的,买活军收上来的每一斤粮食都是我们活死人辛勤劳作的结晶!但我这里不和你说粮食!我只和你说运粮的代价,中原道已经是战乱地区,你怎么保证运粮民夫的安全?他们的希望不是希望?你说你不需要民夫运,那我问你,你怎么把粮食运去现在已经不知去向的中原道分队手上?你突然间学了六姐的神通,化身千万,肋生双翼,飞去送吗?”
两边说到这里,都有点上了火气,乌队长被说得哑口无言,但胸口那股气还是不平,“怎么就不能冒一点险了?金香秀,难道老子没在冒险?我们救灾队能冒的险,运输队如何不能?又不见山阴那里少人运粮了!还不是源源不绝地运过去了?”
“那是因为山阴有范家!范家的矿丁派大用场!主干道沿途始终没有乱了秩序,疫情一平缓,矿丁立刻组织顶上,他们富有组织性甘愿冒险——山阳有武家,还有辽东边民,在东江岛都受过初步训练,他们是买化的,可使用的!中原道这样的势力就是没有!若有的话,早就组织起来抵御流民了,又怎会被一冲就破,闹到眼下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
“那……那老子就带人去运!老子去找人!行了吧?你把我送去中原道,什么也不要给我,就给我两百斤粮食,三天内我拉不出一支能用的运粮队,甘愿被砍头!”
“哼!”金香秀鄙薄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语气轻蔑,“你?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乌队长,你的命是买活军的,我们花多少钱把你救下来,教会你那么多知识,给你打疫苗、吃药进补,一天开你二百三百文钱,这些是白给你的?就为了让你去逞这个英雄?你一滴血都是衙门的!没有衙门点头,你都不能轻流,你还想带人跑到战乱地区去赌命?!”
“你!你这个——你他娘的硝石做的吧,我看羊城港的冰都是从你嘴巴里掉出来的!”
“你他爹的敢骂人?!”
“好了好了,这都把话说哪了!”
旁人不得不出来调停这越发私人化的口角了,坐在长桌上首的连翘,也伸出手开始按摩自己的额角,看到那两个刺头,因为她的举动而降低了输出火力,她甚至还有点儿心酸的欣慰:还好,还不是完全没把她这个部长看在眼里……
部里久存的内部矛盾,她暂时不想,专注在眼前的难题上。中原道这里越发糜烂的局势,确实难办,携带大量重要仙器、神药,下落不明的救灾队,这是第一件事,对中原道的援助是否要继续,是否要转移,是否要扩大,这是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还好,救灾队的损失,即便可能非常巨大,但也是在预计中的,虽然救灾队在灾难中的存活率要显著高于普通人,但他们去的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基本每次都会有减员,瘟疫战乱什么的,都不是减员最多的灾难,台风、地震才是,一整队人一声不吭就没有了,这样的事情也是发生过的。
其实连翘对救灾队还是比较有信心,她更愿意相信,救灾队还是因为一些意外事件丢失了电台,这才和本部失联,只要他们的队伍还在一块,在战争中活下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第二件事,说到底,也轮不到她来决策,中原道的骚乱开始动摇社会根本秩序,冲击衙门的时候,这就是一起重大政治事件了,后续的行动,还是要听六姐的指示,只是六姐垂询的时候,救灾部这里不能没有章程。连翘想,就算买活军愿意继续援助,现在中原道大乱,原有秩序荡然无存,在这样的情况下,金香秀提到的运输风险的确大增,买活军要确保援助到位,那就要出动军队了——行军进中原道,这基本就等于是在敏朝心口蹦跶,必然要先问过敏朝的意见。如果敏朝谢绝买活军救灾,对救灾部来说的确是好消息,少了一大堆事,那接下来无非就是为山阴受灾区规划一条新的迁徙路线就是了。连翘意识到,不论是中原道的真实情况,还是敏朝的态度,她都还了解得不算充分,如此,关门会议就有点浪费时间的意思了,除了挑拨金香秀和乌老黑矛盾升级私下约架之外,开不出什么结果。
她还需要更多敏朝方面的信息——最好是能直接就此事询问驻京使馆,她才好确定救灾部这边的文书重心,在六姐需要的时候,能给出一个有分量的观点来。
“发个电报吧!
她下了决定,“比起去信息局申请通话时段,还是发电报快捷一些……刚好,电报线投入使用也就是上个月的事,当时也就去启用典礼上凑了个热闹,这回倒是可以亲自体会一下,有线电报用起来到底如何,倘若有无线电台十分之一的好处,那也足够改变天下政治的基本盘了……到那时候,华夏统一的步伐,因此会大大加快速度,也是未必!”
第1090章 有线电报
既然有了稳定的发电网络,那么很自然的,除了路灯之外,另一个立刻会被想到的副产品,就是有线电报。电报这个东西,在买地是没有任何争议的,早就在无线电报,也就是所谓的传音法螺中,深入人心了。买地这里最热门的产业,就是把仙器进行本地化的仿造,凡是能仿造出来,必定都会在短短几年内深入人心,带来无限商机。而这其中,最受期待的,便是传音法螺、仙脑和有人叫做‘七彩幻镜’的手机了。
这三样大件,每一样都能让人无限沉迷,然而却也几乎都不可能仿制,因为工艺之间,存在了极大的鸿沟,只有传音法螺,存在用处相似的仿制品——也就是有线电报,这东西利用电线传信,只要有电线和电报机,两地之间虽然不能和无线电台一样,直接通话,但就犹如传纸条一样,互相笔谈的效率也很高,比起来效果差异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