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有线电报还比无线电台稳定一些,是不太受天气影响的,只要电线还在,隔了崇山峻岭也照样传信,这也是为何很多人都认识到了有线电报对川蜀云贵等边远偏僻地段的战略意义。在这些地方,信息的交通自古就非常不便,有线电报的落地,无疑是让衙门看到了一线改变的希望。
有线电报机的生产,是数年前就开始稳定下来的,根据连翘这里的信息,有线电报机的所谓‘电路板’,设计的其实很简单,虽然原材料要用到电磁铁和黄铜,这都是如今难得的贵价东西,但无论如何,电报机的生产已经不存在技术瓶颈。有线电报迄今在买地还不算太过普遍,主要是跨城电报需要架设电线,这东西是很紧缺的。
而买地的主要都市,早有无线电台每日通信,有线电报只是一种补充,前几年买地又忙于迁都,有一点材料都拨给川蜀叙州——夷陵线的电报建设了,虽然连翘也听说,以后有线电报会取代传音法螺,成为买地主要城市之间的通讯方式,传音法螺主要对暂不通电报的地区进行补充,但这几年间,大家还是用传音法螺比较多。
她也没怎么关心这方面的建设,而是忙于自己的公务,直到上个月去参加电报局启用典礼,才知道,除了川蜀那条磕磕绊绊的电报线之外,通信局也没闲着,不声不响,一年多时间,居然就把羊城——京城的有线电报线路给建设好了!
大概是因为长距离的有线电报,大家一下就想到了川蜀的那条,所以对修造的难度有些高估了,京羊之间的电报站,修得这么快,连翘还觉得有点反常。但实际上,要细说起来,这电报线路,难也难,容易也是真容易,主要就是看平时打下的基建底子罢了。
难的犹如三峡线,翻山越岭,拉线维修都是难事,容易的就犹如京城和羊城港之间,一大段路都是通衢:就顺着大运河铺呗,运河沿岸,大灾害没有什么,电线杆竖了,要砍倒也不容易,定时派人巡视检修,有一条河在也很方便。
到武林之后,一样是顺河而下,顺带的就盘活了从前让人头疼的闽南粵北山区:这里曾经是大造反的地方,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功夫,都没法把买地的新风俗给铺下去,如今呢?电报机一通,整个气象都是不同了。有什么事,电报局把信一打,县城、府城、省城立刻知晓,来回几通电报,下头的人就知道援助什么时候会到,能有多少——这和当地残余的一些势力打交道,底气自然也就跟着足了!
至于说电力供应,更不是问题了,不论当地有没有接电网,电报机都是要蒸汽发电机备着的,只要煤炭足够,蒸汽发电机够普及,这也不是什么困难。这些东西, 买地能供上,而熟练工人、电报员,所需要的教育人口,相应也没那么紧缺了,买地这里,本来就要建设羊城港到武林的有线电报网,到武林再往前接一段去京城,就看敏朝那边怎么说了。
敏朝皇帝,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还是很可观的,大概或许哪怕是西林党,也认为如今大势之下,羊城港和京城的往来必然极为频繁,建设电报专线,确有必要,所以予以精诚配合,是以特科发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居然还真把运河段的电线杆都竖了起来,上个月,连翘去参加启用典礼时,还目睹信王作为特邀嘉宾,神情激动地填写了第一张表格,给京城的电报局,发出了第一封请安电报呢!
这两兄弟,如今也算是天涯若比邻了……通过海运定期传输的手机仙画影像不说,现在还能随时发个电报聊家常,天天传个千字家书也不是问题。不过实际上他们的通信中,谈的私务很少,敏朝通过电报每天发来的公文多数都和救灾有关,在连翘看来这简直就是一条报丧专线,最大的作用就是增加了敏朝衙门哭丧讨钱的渠道。
一个月不到,救灾部都收了几十封抄送转发过来的求援报灾报告,她一直装死,没有回过,这还是第一次就救灾问题联系京城——连翘也不打算找敏朝衙门,她太熟悉这些衙门的尿性了,除了叫苦之外,一句实话听不到,她打算直接问买地驻京城使馆的人。
“是加急公文吗?立等回复?”
羊城港这里的电报局,分为两个建筑,对外开的是一个大厅,里头有两台收发报机,包括定时送信的跑腿,还有发报员的办公室等等,占地不小,而且门外永远是大排长龙,大多数人哪怕只是为了看个热闹,也喜欢聚在门外指指点点,或者宁可付出一字千金的高昂代价,也要发一封电报试试看:现在民用电报,一个字的确就是要一千块钱,也就是一两银子,这部分报酬还包括了收报方去送报的价钱,只有豪商会用电报来传递紧要的货物讯息,实时沟通价格,百姓一般就发一个‘安’字,或者一个‘归’字等等,多一个字都等于是把钱往水里扔。
民用电报,大概过了最开始的热潮后,排队情况会好转许多,不过也绝不至于门可罗雀,在连翘看来,民间还没有培养出使用电报的习惯,这东西能够远距离即时通讯,把原本十数日甚至是数十日的传递过程,缩减到一两日之内,只要习惯了这个效率,就离不开了,就光是商人和富裕阶层,都足够养活民用电报厅,让其获得丰厚利润。
门朝外开的民用厅前,人声鼎沸,向着里坊内侧的小街开门的专用电报厅,情况就好多了:官方有自己的无线电网络,覆盖范围比这条有线电报广多了,再加上现在发报能力不足,分给各单位的配额有限,很多时候,各衙门还秉持了惯性,宁可按原来的节奏去传递文件,也不会轻易跑到电报局来。
这会儿,堂屋里大概就只有五六人在填表、等候,屋内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里屋传来那‘哒哒哒’的发报声,连翘抬头看了看高轩的屋顶,暗想道:“这是可着发报机的尺寸来的吧,这发报机可真大!小屋子一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慢慢地造得小了,渐渐小到传音法螺这般。”
作为买地最顶尖的高官,虽然她的定位比较特别,被六姐视为是‘拓荒者’,总是在新部门起到一个奠基作用,并不算是真正的手握重权,但也正因此,连翘也是高官中最为见多识广,对‘仙界’的了解最清晰的那个,了解得越多,她越是觉得不可思议——时间都是能算出来的,也就是四百年的光景,生产力如把比屋子还大的机器,浓缩成一块指甲大小一般的芯片,就算知道结果,连翘也无法想象,人类是怎么做到的,感觉倘若其中没有什么神力在起作用,实在是很难让人信服。
不过,哪怕是屋子一样大,能造出如此的机器,在十年二十年前,也简直就是神迹了,谁知道,地球的某个角落里,什么树,种出来的东西,就能做成电线外的胶皮,这样的东西和发电机连在一起,又能传播电力……甚至,现在还在说,如果能获取到猛火油的话,还可以直接从那种粘稠的液体中,分离出一种物质,直接制造胶皮,甚至是农药和肥料?
这可不是农学那边,所谓‘元素归还’能解释得通的了……就这样想想,都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要不是见识到了所谓‘尿素’对高产稻的作用,看到亩产七百斤的种子,是如何在农药和化肥的帮助下,直接把产量提到两千斤,连翘对这种言论,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她以前在仙库资料中,还发现过一种匪夷所思的现象,那就是仙界的百姓,似乎很反感农药和化肥,认为只有敏朝如今实用的种植技术,是所谓‘有机’的,没有什么化学产品混合在其中,出来的食材质量更高……
连翘觉得,这只能说明,百姓不论在什么时候,知识水平大概都不会太高,反正在她来说,比起粪便堆肥,怎么也是化肥更加高级啊,如果能选,谁喜欢吃大粪浇出来的菜啊!
再说了,按如今这尿素生产的难度,能用上化肥的田地,那才是凤毛麟角,不知道要受到多少追捧呢。虽然她也尝过,就出品的味道来说,用那种肥料不影响食材的味道,但连翘坚信,一旦这种区别为大众所知,化肥米真正进入市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内部消化,那么,化肥米的价格一定可以做到比普通米更高数倍的。
从救灾部部长的角度来说,她也是希望化肥能早日普及开来——就现在北方这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米是真的不嫌多,来多少都能给消化掉。一粒米,就是一条命,一粒米或许就能换得北方的道路多修一寸,道路修通了,救灾也比从前容易些啊!
虽然在救灾部内部,连翘有意重用了一批金香秀这样绝对理性的内勤,以此来制衡部管外派救灾队,平日里也尽量表现得铁石心肠一些,好像对买地之外的灾害无动于衷,但这是因为救灾部的预算的确是有限的,她只能背起这个权衡的责任,总要放弃一些救不到的灾民。
她难道不希望物资更充裕一些,能让救灾队宽宽松松的去救人吗?连翘甚至可以不当这个官,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的话,她不做人都可以,如果这能换得此刻多活一批人命,她都愿意。
在她这个位置上,其实要退,余生也可以舒服度过,要再往上走,却也是到头了,让她继续这么没日没夜地操劳,除了对六姐的崇敬之外,其实也就是她本心自问的这点追求,帮人是有瘾的,她被人拉扯过,也拉扯了太多人,让他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久而久之,竟养成了这样一种不良的习惯,那就是她见不得身边有人受苦。
而随着买地领土的扩大,连翘心中的‘身边’,范围竟也不知不觉地扩大了,如今,整个华夏北部都犹如屋舍外的庭院,即便她从未去过北面,想到庭院中的惨状,她心里也不得劲儿。
“救灾队的那些人,出生入死,在买地的时间比较少,看报纸的时候也不留意别的,他们还在主张要‘极度开发南洋’,继续鼓舞迁徙。实际上,开发生地的时间还是太长了,但凡他们的科学素养高一点,都该意识到,多管齐下才是最终解决方案——猛火油开采,提高熟地的亩产量,这才是根本的正道。”
“上次开会,六姐还提到农户满意度下降的问题,高组织性的耕种安排,从前根本没人不服气,现在有人开始说三道四,是因为什么?其实还是因为以前不被人教种不好地,不知道作物的性子,产量比不上服从安排的那些人。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扫盲班见了成效,一些常见的作物都会种了,衙门手里没有东西拿捏,农户自然就开始抱怨,翅膀硬了,想飞了么……”
虽然是部长级别的高官,但连翘也没耍特权插队,而是规矩地排队填表,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心不在焉地思忖着杂事:“想要缓解这种抱怨,没有比发展化肥更好的办法了。化肥代表的高产,农户没有不着迷的。即便他们很快就学会了使用化肥,但这东西可不像是高产稻的种子,可以私留,又或者是快大白羽鸡的种蛋那样,总可以私下流通,化肥……这东西是只能从衙门这里买的,利益又是如此巨大,可以眼见,如此,还何愁他们抱怨呢。”
当然了,如今的农户也在高产粮种上受制于衙门,但连翘心里有数——粮种的供应,掐住的是底线,也就是农户大体上服从安排,不会起来造反,但也不能轻易断掉,那是真的要翻脸的。反而是化肥,因为产量有限,拿捏的又是在生存线上多出来的那部分利益,这才好讨价还价。
她相信,只要化肥、农药的产量往上提,逐渐推开普及,移风易俗、分家迁徙的工作,必然会比之前更顺得多,真正消化整个江南,甚至是往云贵南洋贯彻精细统治,大概也要借这股东风呢——所以,别看眼下的问题似乎非常棘手,大家都束手无策,事实上,六姐还在另一个方向上暗暗使劲,说不准,到时候眼下的难题,又会和买活军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一切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山一样,被生产力发展,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巧妙地瓦解了。
不过,倘若是做这个打算的话,那买地对猛火油的需求,可就大增了。前些时日听六姐说起过,准备部署打通一条新的猛火油商路,瞄准的是大食,已经有了一些人才在观察中,这大食素来是开化之地,距离又远,若能把贸易达成那就再好不过了。
其次就是通古斯,那里发现的地表油井,也必然会被列为是重点地区——也不知道建州这是什么运气,好不容易在建新安顿下来,完成了非常艰苦的拓荒,领土往北又多了一块肥的流油的宝地。这下,六姐对他们附近的领土,又志在必得了,也不知道女金是打算如何,为了维持自治,再度远迁,还是顺其自然地完全融入买地,成为被买地彻底实在管理,犹如立志城一样的半领土了?
虽然不像是救灾队那样激进,好像恨不得立刻就推动买地吞并北方,但说起领地扩张的欲望,连翘的胃口也是很大,眼光还更加长远,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卫拉特鞑靼那里:那里的猛火油好像也是特产,虽然现在因为地缘太远,没法用得上,但先把地占下来,也是不会有错的……
“连部长,连部长?”
出于业务保密的需要,专用厅的收发室是保密的,分为一个个小隔间,每个隔间都有专用的递送员,负责在电报机和收发间之间来回送信:一个电报机可以同时管八条线,再加上信息的收发也需要时间,所以,在通话者等待的时候,发报员是不闲着的,他们一直在不同线中劳作收发,会操作电报机的发报员,月收入也高得骇人听闻,能有十两银子以上。比一般的吏目都要阔绰, 这也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实在是相当辛苦,而且是三班倒,要求又高。
连翘那里,刚刚给京城站发去询报,又等了大概半小时左右,京城回信表示已准备好。连翘便把半小时内她拟好的问函递给递送员,这问函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说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中原道灾情变化,敏朝方向掌握了多少信息,是否需要且愿意买地升级援助,派出救灾军队入中原道,第二件是询问中原道救灾队的下落,询问京城有没有比羊城港更详尽的消息。
这封信就算再简单也有大概五十字,是需要操作一会儿的,如此又等了大概四十分钟,才等来了京城方面的回话——至此,算上等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和传音法螺直接联系,效率肯定是比较低。
但话又说回来了,有线电报是随时可用的,传音法螺却要排队,而且占用的时段很紧张,还会受天气影响,这么看,有线电报也有很大的吸引力了。愿意的话,双方沟通一天都行,可以给出很多细节数字,这都是传音法螺无法比的,最重要的是,作为公务,它从一开始就留了痕迹,而只有吏目才知道这是多大的优点。
“连部,您的回信。”
连翘这里,趁着等回信的当口,已经把几份报告的思路都拟出大概了,这边正在小本子上记着,只等着回去让秘书班写,那边回信也被送到了桌边。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别看就这么几步路,信封也是要糊口的,这都是日常保密的需要,只是眼神一扫,眉头就挑起来了。
【灾情重,州县泰半失陷,朝野束手无策,有求援意向不急迫。】
这是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标点都是连翘自己在心里标的,第二个问题的回答则更简略,没头没尾只有一句话,【传闻中原道起一义军劫大户放粮活饥民,救灾队或为骨干此事朝暂不知皇帝知】
光是给这句话断句就用了一会儿,连翘的眉毛高高地挑着,半晌放不下来,很荒唐,严重违背了纪律——但仔细一想又很合理,也算是人之常情。只是——
她说不出自己是欣慰更多还是头痛更多,反正现在,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又开始揉额角了,连翘喃喃自语,“这下好了,是给我找难题啊……这下……这下是真复杂了……这不往上报都不行了……虽说……虽说这救灾也是政治行为吧,但……”
但救灾救成义军,还真是有点不好向敏朝那边,不好向上头,向六姐交代啊!
第1091章 义军崛起
“禀军师,前方就是荥阳了,这里可是富裕地方!里头颇有些大人家,世代公侯,掌了县里八成以上的地哩!都说了,别说大灾三年,哪怕是三十年,他们家照旧顿顿精面馍馍,豆角焖面都是使了大块大块的肥肉去烧!”
尽管队伍上下,都这么叫,但军师本人对这种称呼,似乎还未习惯,他脸上又现出了一种常常出现的,啼笑皆非的表情,似乎是忍不住要纠正这荒谬的称呼,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就已有人不可思议地,迫不及待般接口问道,“可是当真?”
“再真没有了!本地自古以来就是门阀云集之地,尔等便放眼望去,这么一片平原,又邻着大河,只要河水不泛滥,那就是上等的水浇地,年年的收成都好,这些全都是大户的地,本地的百姓,十成里,七成都在大户家里佃田来种,余下三成,只好在山间做个散田户罢了!遇有什么天灾人祸,少不得也要下山来,求些田来佃的!”
说到这里,原本因为那探子绘声绘色的描述,而伸长了脖子,直咽唾沫的流民们,面上便立刻现出了感同身受的不忿来,“倒是好些大老爷!都在这一个县里了!”
“想来也是没人敢抗租的喽?!”
“抗租?哼,头天说这话,明日就来把你打死了!连县老爷也不敢过问!”
“那看来,收拾这些大肥猪,还得先把他们养的看家狗给打死了!”
很明显,荥阳府外的这支队伍,人员组成是很复杂的,光从外表来说就有很大的不同,口音就更不必说了,大家都只能尽量用方言口音浓重的官话来交流,有一大部分人,对荥阳这里的情况是非常陌生的。
但随着探子的介绍,他们也能很快就想象出这里的情况——都是有经验的老田户了,听个话头就能知道话尾,绝不会天真地以为,这些大户人家的佃户,会和他们站在一起,而是直接就做了定性:
多年的佃户,都是地主的好忠狗,中原道的旱情还不算是太夸张,种地仍然能活着,而且,荥阳这里没有什么疫情,那么,对于这些来自疫情饥荒地区的外来流民,本地百姓必然是非常反感的,必然是上下团结一致,准备迎战。
其实,易地而处,这些流民在自己家乡,应该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毕竟,粮食在大户手里的时候,还能拿一些出来赈灾,可如果让义军入城,那可就不好说了,一颗粮都剩不下,说不准还烧杀抢掠的,家小的安危且不说,之后大家也得包袱皮卷巴卷巴,上路逃荒,甚至就是加入把自己的家乡给搞得天翻地覆的义军,正儿八经地被裹挟进去了。
说实话,如今这一支义军里,其实就有不少这样的百姓,因为山阴的流民涌入城内,一下把存粮全吃完了,在当地毫无指望,也咬牙入伙的。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现如今,正因为他们已是‘义军’的身份,流民们就绝不会从这个角度去说事,而是要尽量地强调大户的不义,以及他们库存粮食的丰厚,以此来树立他们进攻荥阳的正义性。“这样的狗大户,就是阖家杀了,也赎不了他们的罪孽,一个个都是吃着佃户的肉,喝着佃户的血,从佃户骨头渣子里嚼出粮食来的!我们这些不得活的苦命人,向他们借点粮食,取道去山阳南下,又怎么了?倘若他们不肯借,那就是自取灭亡!”
“就是,那些佃户,倘若知道些事理的,把我们的来历一说,便早该归顺了,我们也不计前嫌,照样把他当自己人!有那些执迷不悟,跟着老爷不肯悔改的,那死了也是活该!”
“中!这话听了得劲!”“是这个理!”
这不是,都不需要‘军师’多加鼓舞,整支队伍的干劲就是十足了,大家行进间也很有秩序——光看军纪,这半点不像是饥民组成的流民军队,军纪和官军都有一拼了,虽然脚步不统一,但都是按着鼓点,成行成列地走着,说停就停,扎营也很有章法。虽然大家看着都面黄肌瘦,不是很有劲的样子,但就光说这份秩序性,那些行家看了,都是心惊肉跳,绝不敢小觑。
也正是因为这种组织性,这支军队从成型开始,基本都算是攻无不克,没有在战斗上遇到什么困扰,虽然荥阳的城防不像是之前的那些县城一样松散,而且,从本地土地的构成,就可以预想到当地武装抵抗必定十分猛烈,但这也不能动摇队伍已成型的信心。
大家的情绪还算是松弛,扎营时都是说说笑笑,有序地分配着食物——虽然时间短,但这时候就能看出,义军中已经形成了派系,基本都是来自一个地方的流民聚在一起,由同乡的首领调配着,而首领们也在找机会靠近大统领和军师——义军的绝对核心,其实就是七八人,并没有直属的部队,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拥有极大的权威,首领们没有敢不尊敬的,有时候光是看着他们在火堆边议事的画面,有些义军都会下跪叩拜他们的影子: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要是没有大王和军师,他们中许多人早就饿死,或者死在乱军之中了。
凡是大人物,大概总是看着有些忧虑,虽然义军所占的土地,与日俱增,犹如烈火一般势不可挡,顷刻间已经占了中原道半壁山河,甚至让很多首领都美滋滋地做起了从龙的美梦,无视统领的三令五申,私下早叫起了‘大王’、‘丞相’,但统领几人,脸上却依旧是少有欢容。
让人每每见了,都是动容,更是深信,如此沉稳的首领,实在是再值得追随不过,让人对义军的前景更有信心——大家根本不考虑荥阳能不能打下来,大多数人都是已经想着,要不要在商都劝进称王了!
虽说,大王非常谦逊,必定不许,但拒绝是他的事,劝进是他们的事——大概,权谋是刻在华夏骨子里的东西,这些农民才刚刚转化身份,成为义军没有多久,如今满脑子都已经是这些弯弯绕绕的讲究,蜕变得又快又自然,简直就像是他们上古传承下来的本能。
“荥阳拿下来之后,按经验来说,存粮估计也支持不了一周,还是得往商都去打。”
“打下了商都,那事情就真的大了,先不说劝进的事情,要是我们的真实身份为人所知,那……敏朝和买地之间,倘若因此开战……我们这乐子……”
这乐子该有多大,龚二毛心里也很清楚,他苦笑了一声,反问道,“就算商都打不下来,你算算,我们这一路都打了多少州县下来,这乐子难道还不够大的吗?也就是现在消息传递不便,所以才显得好像大家不当回事,没有反应,等疫情平息,秩序一恢复……”
想到这里,‘大王’龚二毛,‘丞相’黎文,都是忍不住生生地打了个寒噤,这一次,救灾队惹出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以至于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处置了。只是一想到,此事必然会惊动最高层,甚至可能会导致买地和敏朝交战,这种沉重的负担感,就让他们简直不敢正视,只能避开——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他们能补救的了,什么办法都无用,再谈也是徒乱人意。
“哎,打不打都一样,那也只能打了——不打的话,粮食肯定不够吃的。现在整个中原道,也就只有商都有机会能拿出一笔存粮,足够用一段时间的。所以你说,自古以来义军是不是起势壮大得都快,犹如旋风一样?实在是粮食不足,催着人动,想停下来都无法,只能这样不断裹挟人入伙,去攻打下一座城池。”
“其实打不打,不是都一样的,商都是中原道的首府,打下首府事情肯定更大……”龚二毛对黎文的逃避,不是那么认同,他幽幽说,“到时候,我们两个匪首,就真要闯出名号来了……唉!也还好别的队员名声不显,这我心里还过得去一些,有什么事,若能止在我们两个身上,我倒也服气。”
“嗯,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本也就是我们两人的主意。六姐若是只处置我们两人,便是把我们凌迟,我也心甘情愿。”
黎文也是叹了口气,有点心如死灰的味道,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分开已经三天了,小胡他们应该已经出中原道了吧?也不知道他们走得顺不顺……”
“队长应该也回到羊城港了。”
“这还不好说,要看他能不能找到船……你说,队长会怎么汇报我们俩?”
“你是说,多少给我们俩开脱几句?”
龚二毛哂笑着摇了摇头,“那要是刚开始那个规模,开脱几句还有用,现在都这样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能把自己择出来都不错了。唉,说起来,队长也难免要遭了我们的连累……倒是我对不起他了,我这条命当年还是队长给的呢……”
虽然眼下看,救灾队中原道分队,似乎是分崩离析,但很显然,独自离队,试图返回羊城港的队长,仍然拥有很高的威望。黎文的肩膀也垂落了下来,他抬起头,瞥了摇曳篝火之外,那影影绰绰的团团火光,低声道,“二毛哥……你说,我们的做法,到底是对是错?”
“左右都是人命,有什么对错?”
龚二毛的声音反而坚硬了起来,冷冷地道,“都已经踏出一步了,也没法回头——大不了就直直往前去走,不都说了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不被招安那是闹的动静不够大,咱们索性越发往大了去闹,没准反而成了一方诸侯,两家都得对咱客客气气的!到时候,还能反过来护佑着队长,最怕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人家随手就给灭了,那你的话谁愿意听?难处也自然无人体谅。”
“……你说得对,二毛哥。”黎文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把在买地时所受的经年累月的纪律教育给甩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只能往前走了——商都打不下来,队伍溃散之后,死的人只会更多,那就真违背咱们的初心了。还是那句话……反正怎么都是要死人的,既然咱们选了死人最少的一条路,那就得走到底了。”
龚二毛眼神微暗,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死人最少的一条路’,正是如今救灾队现状的起因。本来团结一心的队伍,因为理念不同而最终分道扬镳,作为提出异议的队员,龚二毛心里是有负担的,而这句话也正是他的原话,是最终救灾队大多数愿意跟着他干的根本原因。
龚二毛认为,宏观角度来说,既然现在中原道的粮食总量有限,无论如何都是有人要死,那死人的先后顺序应该上,应该要做些文章,怎么也要选出死人最少的一条路来——饥民涌入中原道,带来的混乱,是比饥民本身更严重的次生灾害。
人是必死的,但比起饥民游荡冲击带来的不可计量的饥荒、疫病和死亡,还不如把饥民组织起来,有秩序地发起一场战争。这样,首先战争中会消耗掉一些人命,又提供出一些粮食,其次,通过战争,(在成功占领州县还可以直接消灭掉人均粮食储备最多的那批人,这样,死的人不多,但可分配的粮食会一下多出一大批,甚至,如果运气好的话,这样的人死完了之后,义军甚至不必继续往前打了,就可以获得足够平息事态的粮草补给,把骚乱控制在一个限度之中。
至于说,这些人均粮食储备较高的人,他们是不是该死——就如同龚二毛所说的,‘左右都是人命,有什么对错’,在这种极端事态下,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大户不该死,难道饥民就该死了吗?再说,百姓们往往是本分老实的,因为他们没有作恶的条件,而大户则多数都有劣迹,要在道德上找个落脚点,其实也很简单,救灾队员对这种手段,也没有什么抵触心理,他们见过的超乎想象的下限事件,实在是太多了,杀大户远远还排不上号那。
当然,这是不是救灾队该做的事呢?答案也是显然,甚至,龚二毛和黎文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救灾队偶然在横渡大河时丢失了传音法螺,好像和家乡也断去了联系,他们自己是否有胆量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在当时,情况就是如此,救灾队突然间和大本营也联系不上了,中原道的局势又很紧急,说好的援助已经运不进来了,在州县这里,还有一批愿意跟随他们的本地有识之士,需要他们的庇护和领导,而此时,来自山阴的饥民日益接近,整个县城都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百姓们惊慌失措,很明显不愿意和大批灾民硬拼,有些甚至已经先下手为强,想着抢一抢,多点粮草,他们好推车先跑了!
这样的危急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救灾队的预计,也不是他们的救灾范围,而救灾队的第一条规矩,就是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内救灾,因此,分队队长立刻就提出了撤离计划:按照规定,他们是该立刻组织撤离。到安全地带之后,请示上级,再考量进不进灾区——队员的自身安全,永远是队长的第一考虑。
可队员龚二毛等人,却是于心不忍,他们走是很容易的,可,就如同救灾部的会议上所说,这些依附于他们,一心想要为家乡灾情做点事的当地百姓呢?他们该怎么办?就这样被抛下了吗?还有几乎是注定在饥民冲击下覆灭的县治,这些百姓他们是可以救的,还能努力一二,难道,真就要撒手走了,让他们去承受狂风暴雨的抢掠,损失一切之后,不得不被裹挟进灾民中,让这种损失不断的重复升级吗?
山高皇帝远,没有了传音法螺,身在化外之地,似乎大家都变得任性妄为了起来,当龚二毛胆大包天地质疑起队长的决定时,队内大多数人居然都赞成他的观点——经过一个多月的工作,这些很多本来就来自中原道的汉子,也已经和本地百姓结下了深厚情谊,让他们撒手,情感上的确做不到。
虽然不愿如龚二毛设想的那样,挑头出面,干脆就用买活军救灾队的名义,来组织和融合山阴、中原的灾民,但如果龚二毛真能把义军组织起来,他们也愿意率领一部分灾民分流南下,配合实现龚二毛的构思。
就这样,救灾队发生了第一次分裂——队长阻止不了队员,但仍坚守救灾队秩序,于是便和他们分手,孤身回买,而龚二毛等队员,则组织县里的壮丁,又去和饥民联系,装神弄鬼,借助六姐的权威,唬住了饥民,双方合力,将县里大户的私库、官库的粮食,全都搜出充公,分给百姓食用,这样就保住了地里的青苗和百姓们的性命。同时,又把一部分老弱组织起来,往江北迁徙,这一路上他们的口粮也是要通过大户去‘统筹’的,因此,救灾队员也逐渐分流出去,不断带队南下。
粮食从库里被挖出来了, 人员分出去了,青苗保住了,虽然减产,但因为吃粮的人少了,地主都被杀灭了,没了盘剥,那些不愿离开家乡的农户也有了指望,县里也拉起了新的治安互保队伍。
同时,那些能战敢战,可以在很少的军粮供应下,依然维持战斗力的精兵苗子,也被留下来,继续往下一个州县进发——一开始,龚二毛等人绝无带义军去打别的州县的想法,可他们很快发现,这似乎是个不得不做的选择,因为中原道的地主显然没有那么邪恶,储粮是有,但绝没有多到能持续养活一支军队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