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义军的军粮一直紧缺,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七日之积,他们只能不断往前,不断去扩张队伍、分流、杀地主夺私库……这样的前进要走到什么时候,龚二毛和黎文心里都是无数,他们也本能地感到,这种模式是无法永远持续下去的,人员的紧缺近在咫尺:带领百姓南下,这是非救灾队员不能胜任的活,因此,很多队友都是这样孤身领人上路,不能指望他们短时间内返回,基本就等于说,高级干部在一直消耗。
现在,除了龚二毛和黎文之外,也就只有五六个队友了,队伍又在不断扩大,很多岗位离不开他们奔走,如果能成功拿下商都,必然又会分流出一大波百姓,龚二毛现在不知道谁还能组织他们怎么去南面。
摆在眼前的问题太多了,一个个都极为棘手,好像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大家已经不知不觉地缔造出了一点成绩,现在,他们已经是一支颇有规模的义军了,虽然还没有名号,但已经足够引起朝廷的重视。
龚二毛和黎文虽然没有正面谈论此事,还都在低声议论该如何攻打荥阳,但,这天晚上,当他枕着手,看着满天繁星出神时,他心中依然隐隐约约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龚二毛半点都不诧异,大概是因为他心里也清楚,这样的想法,早已存在了不止一日,只是他以前没有正视。
“其实……就不按六姐的法子办事,或许也是可以的吧……”他想,“按六姐的法子,才需要那么多的吏目,如果……如果按从前的义军法子来做事呢?拿下商都之后,也算是有个基业了,给他们封封官什么的,没准……真能把中原道给经略起来。以战养战,在北方站住脚跟……”
他心中对六姐的崇拜和敬畏,是毋庸置疑的,但身在这个位置上,感受到了一呼百应的滋味,龚二毛心中也不免杂念丛生,给自己寻找着自立门户的理由:“我完全是出于善心,做的好事……只是,和六姐的角度暂且不一样,若继续以六姐手下自居,恐怕会给她带来麻烦。”
“我也是为了我的信念,为了家乡的百姓,我也走在我的正道上……谁知道呢?没准,在这乱世之中,我也会有一番的作为……不敢说胜过六姐,但在史书上,我也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敏朝的皇帝,管不好北方,只能听之任之,为什么不能让有能者来管呢?没准,在我的管理之下,中原道的百姓还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啊……如果拿下了商都的话,再用义军来自称,未免也太草率了吧,如果真要封官建制的话,那就要给义军定名了——倒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如果用买活的字号,说不定也真不是六姐乐见,是不是起个旁的名号,看似和买活军毫无关系的,反而好些呢……”
第1092章 买地暂且静观其变
“能确认是中原救灾队的人吗?该不会是留下了什么证据吧?”
“证据至少现在看是没有的,当然,也有一些逃出来的百姓说了,这支乱军,一开始以买活军的名号作为招徕,不过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这些年来,敏朝凡是有人作乱,就罕有不借用咱们名号的。”
中原道的情况,现在已不是救灾部一人关切了,成为了一个复杂问题,谢双瑶不得不为此在紧张的日程中,挤出时间安排一次小会,并且在会前给大家一定时间,查看刚更新过的各种资料:买地的情报局也并非虚设,在京城已经形成网络,只是囿于消息传递速度这个问题,送来得没那么快罢了。
就是到开会这段时间,也还有很多资料通过有线电报被发过来,这就体现了有线电报的好处,深夜时分它可以连续不断地传达较复杂长篇的消息,要比无线电台的口述好得多。
京城的传言,羊城港这边还是能掌握的,中原道方向的消息少,也不是情报局偷懒,而是那里业已大乱,大家知道的都是邻近省道传来的侧面消息,在中原道救灾队的电台断联之后,就没有别的即时一手通道了。
虽然大家事前都看了简报,但新资料很多都是没看到的,已经被调回外交部做部长的谢向上,就特别从容了,挑选资料细读明显比旁人有章法,对于京城可能的反应,推测起来也是胸有成竹。
“虽说这些年来,有了咱们的帮忙,北方大体局势稳定,但毕竟天候不好是事实,受灾地方,小规模起来作乱的也很多,但凡这是个有些见识的,都会打着咱们的名号。敏朝对此倒也司空见惯了,至于说此次中原道的乱象,咱们救灾队是不是真的掺和其中,或者说干脆就是统领……”
谢向上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笑道,“现如今,敏朝朝堂之上,失地南官还是牢牢把持着大权,北地本就失权,京畿道是特科做主,山阳道、关陇方向,才是北官的根基,中原道出身的高官不多,以如今整个北方的天候,估摸着就算朝堂上收到了详尽消息,也就是装聋作哑——直白说句,其实要打的话,我们取江南就该打起来了,那是真的在挖这些高官的祖坟啊,那时候都没打起来,这一次估计也闹不大。”
他摆出了自己的态度:维持现状的话,双方开战的可能不大,军事不需要特别戒备。要讨论的,该是要不要升级救灾援助力度。去解决现在中原道境内最突出的问题——粮食不够吃,赈济送不到,秩序怎么可能不乱?买地如果要管,那就要准备出兵了。
到这一步,才要去考虑敏朝的反应,否则,如果只是静观其变,敏朝应该也是装聋作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任这支义军自然发展到某个界限,然后自然溃散。
“他们要往北走,那就是去京畿道了,京畿道有火器把守,又是特科经略多年的地盘,兵强马壮,新京营对付这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兵问题还是不大的,至于糜烂的灾区,完全可以放弃掉,也的确无余力顾及。我推测敏朝现在的应对就是谨守京畿道。”
“同时行文洛阳,让福王注意防守——甚至,如果再毒辣一点的话,皇帝还可以设法诱惑这支队伍去洛阳,牺牲一个福王,用福王府的私蓄诱惑流民军,使其内乱,这也是常用的计策了。反正,现在皇帝和宗室几近于反目成仇,这样的计策他用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顾虑的。”
毕竟是浸淫于敏朝官场多年,在京城使团迎来送往,谢向上对敏朝的了解,可谓刻骨,甚至视野还要超过他曾经的教官黄锦。谢双瑶点了点头,“如果我是皇帝, 我就会这么做,无非是牺牲一个福王,如果能平息中原道的事态,肯定是划算的。而且这也算是对文官的让步,一举两得,文官也会满意,至少京城压力变小了,而且藩王倒台,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还算是好事呢——”
“所以说,有些事是不能开头的,吃惯了嘴,平时还能克制,一遇事就老想着,明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也忍不住要去吃,我看,皇帝吃藩王,是有点吃上瘾了。他极大可能会希望把流民军诱惑到洛阳去——反正都是资源暴力再分配嘛,别来分配他的,把福王的盈余一分配,真能让流民军吃饱。”
“这吃饱后,矛盾就陆续来了,凭他什么能人,队伍膨胀得这么快,怎么可能如臂使指,内讧是大概率事件。所谓贿敌以乱,也是多年来剿匪的老办法。”
的确,乱军就是如此,犹如野火,起势的时候,瞧着不可抵挡,可等那点子根基烧没了,散得也很快,天然就不具备扎根能力,就算一开始在活命的压力下,军纪可以胜过传统官军,但生存压力一缓解,个人的小心思一出来,队伍立刻就不好带了。
所以,有时候剿匪的官员,也会利用这种规律,故意让乱军的势力再膨胀一点,等到内部矛盾一积压,再封官许愿,诱惑挑拨,让乱军内部自相残杀起来,这股子劲儿也就泄得差不多了。
同样的,在乱军起势、自相残杀、败落的过程中,也能消耗掉大量人口,让口粮需求下跌,重新回到社会供需平衡线上,很多时候,王朝内部的危机就是这样化解的。
它并不是说某一官员特有能力,而是本身就蕴含了某种规律在内——等什么时候,天灾的负面影响,大到这种内部调节机制也处理不了的时候,那就该改朝换代,用更剧烈的战争来消耗大量人口,重新分配资源,让筛选下来的少量人口,慢慢地在天灾中苟延残喘,等气候重新好起来,再繁衍生息,缔造下一个盛世。
敏朝的灭亡,其实最根本的原因不在李黄来,不在建州,而是在于这时期的天灾实在是太频繁也太恐怖,没有什么封建王朝能扛得住这个力度,同样的,时势到了这一步,没有李黄来,历史也会缔造出别的黄来,黄来不在关陇,也会出现在中原道。
这么想的话,黄来出在救灾队倒也没什么值得吃惊的,谢双瑶心想这恐怕还不会是唯一一次,本身,救灾队都喜欢让本地人回去救老乡,提高他们的工作积极性,如果中原道这种情况再重演,救灾队会不会把灾民们再组织起来,把省道内的地主再杀一遍,吃肉喝血缓解饥饿,再抹抹嘴巴设法南下?
谢双瑶都不好说,越是内陆,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也就越高,因为的确,问题不是一开始就完全无法解决的,只要通过救灾队的努力,是可以延缓灾难的扩大——当然,这也意味着本道地主以及富裕家庭的灭顶之灾,但一方的损失是另一方的受益,客观上,买地会受惠于这一次‘资源再分配’,当地的大族都被杀绝了吃肉的话,将来他们接手北方,面对的宗族势力就只是这几十年间新崛起的一些小族了,掣肘力量会弱得多。
“如果真打在洛阳再散的话,福王一倒,商都附近的大家都被杀完了,灾后重建的话,特科也可以乘势往中原道伸手,所以,现阶段,没准皇帝也是有意装聋作哑,只冷眼看着乱象发展。”
智囊团也有人发言,“真正确定了首领身份的话,带来最长远的后果,大概就是之后在内陆省份,比较容易局势失控的地区,很可能敏朝不愿让我们来介入救灾了,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后果未必很差,可能还会给我们双方带来意想不到的一些好处,但再来几次,敏朝也吃不消,到时候真要群雄割据了——别的地方也没有洛阳,没有福王那。”
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救灾部这边,连翘的眼神也是立刻亮了一下,谢双瑶看在眼里,会心一笑:她理解连翘的心态,有些事如果一开始就不管,倒也可以不去想,可一旦想去帮又帮不上,心理负担是很难卸掉的。如果敏朝真不开口,救灾部至少这几年会好干得多,将来等全取华夏之后,再要救灾,依托于买地的行政,也就没现在这么棘手,这么让人头疼了。
这姑且也算是对救灾部的正面影响吧,谢双瑶说,“这么看来,大家还是倾向于静观其变,不主动提出升级救援了?”
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很显然大家都认为主动升级救援,出兵中原道,不是什么好主意。谢双瑶也不置可否,她觉得去不了还有一个极大的原因,那就是国库的积攒的确不够了,出兵的粮食当然有,但要说对一道赈灾,管上一年半载的口粮,还要安排他们南下,买地的粮食储备说实话,支应下来会很艰难,还是那句话,她也不能把南方的积蓄全拿出来帮北方。
只是,还没进展到可行性讨论,在战略性讨论时,主动出兵的方案就被否了,谢双瑶也就不提这个话茬,一边做笔记一边往下顺,“那就要加大对江北的投入了?这个是势必要主动提出的,否则,那不是给灾民找活路,而是害了两地的百姓,连带着江南的局势也会跟着不稳。大江两岸,现在关系交织,往来比以前频密太多了。”
这是因为,江南移民很多老家都在江北,如果江北受灾民影响乱起来,江南百姓人心肯定也会跟着浮动。庄素吐了口气,喃喃说,“所以最后还是要多花钱就是了……升级危险评级,加派人手……钱,我这里可以想办法,人手呢?增派人数?从哪里来选?”
口号人人会喊,可划算下来,全是问题,对做实事的人来说,都很棘手,却又不能不去考虑,这就是为何唱高调的人,能赢得名望,却容易招来同事的厌恶。谢双瑶很没诚意地安慰庄素,“已经比出兵中原道花得要少了!”
又把问题扔给谢大哥,“增派人员的事,大哥琢磨一下给我个方案吧,按时间来算,第一批山阴灾民应该已经到了江北,当地办事处应该能感受到规模,估算出本地能吃下的人数,另外问问他们对地方官的治理感觉如何。山阴灾民只是第一波而已,中原道流民还会陆续过去的,消化压力很大,如果敏朝官衙会拖后腿的话——”
她举起手,在脖子边拉了一下,大家也都并不诧异,而是认同地点着头:上头敢放手让杀人,下头人的工作就好做了,手脚能施展开。现在正是需要江北办事处发挥作用的时候,谢双瑶的决定,是明智的。
“如果江北判断吃不下的话,怎么办?引导去何处呢?”
谢大哥早就预料到这件事少不了组织部发力,一直都在忙碌地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提问,“川蜀?云贵?南洋?还是说,往立志城方向引导一些?”
“如果中原道流民真的知道往江北走,那我预估他们在路上肯定已经接受了最基本的扫盲教育。”
会知道去江北,那肯定是有中原道救灾队的人在发力了,谢双瑶等于是承认了,她自己也认为中原道的义军,有救灾队的影子在。对于这个推测,她没有表示什么好恶,而是拿铅笔敲着笔记本,“这样的话,这就不是饿肚子的流民了,而是组织性很强,有一定文化水平,通过长途迁徙,也证明了自己健康未染疫病的的壮汉……”
这样的人,哪个省道不欢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谢双瑶的意思了:这不是南方各省道听从分配,并且把着这个话口来要物资,而是让各省道自己来争取这波壮劳力,来表忠心开条件。别看这件事,现在还定不下来,也没到定下来的时候,但消息一传开,大家也都知道该找谁表态了。
一时间,谢大哥成为了众人视线的焦点,他也不装傻,态度很开放,“不急,要先电讯各办事处,把人数估一估。”——到时候大家再来开价。
说起赈济灾民,个个摇头,可如果是只求一口饭吃的壮劳力,没有谁不想要,尤其是一些深深感到汉人移民太少的省道,收到消息之后,估计都是要流口水了。谢双瑶对这些内部分配,已经不会再多加过问了,她比较好奇的还是这支义军的领导层——能把灾民组织到这个程度,形成声势,肯定也是需要一定才干的。
但才能也分大智慧、小手段,谢双瑶想知道,是救灾队中的谁出头做了大王,其之后又将如何行止。她可不觉得活死人就一定百分百忠心于她了,叙州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在买地这里受到教育,翅膀硬了之后,一有机会就反过来和买地做对,在某种程度来说,这其实才是人之常情。
人永远不是理性动物,恰恰相反,人类有九成九都是欲望的奴隶,就算救灾队的政治素养都还算过硬,谢双瑶也深信他们的初心必定是高尚的,但在恰当的环境下,野心发酵,产生杂念,也再正常不过了。她只是很好奇,最终他们会做什么选择,是回归理性的束缚,还是在人性的弯道上越走越远,甚至膨胀到自以为能和买地为敌的地步呢?
对于这个具体人选的好奇,不几日就有了解答,因为中原道救灾队长,经过重重艰险,总算重新回到买地了,他的报告也很快送到了谢双瑶的案头,同时,随着第一批中原道灾民到达江北,更丰富的信息也源源不绝地送到了谢双瑶案头。同时,中原道局势也有了新的变化——义军猛攻半个月,竟然攻破了商都!
虽然知道义军风头正盛,商都未必能守住,但溃败速度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实在是太快了一点。而这支义军暂且在商都停驻休整期间,也向中原道各州县送去通牒,算是明正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叫龚二毛的救灾队员,谢双瑶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既没有称王称霸,也没有完全掩盖自己买地的出身,但却又不肯正面承认自己买活军救灾队的职位,也不到处诉说这支义军成型的无奈,而是直接竖起反旗,连洛阳似乎都不愿意去,矛头直指京城,声称如今的天灾,都是因为天子失德,本该早死之人,不配再坐这个位置,这支义军是要‘替天行道,杀入紫禁城,掀翻未天子’!
第1093章 不可能的可能
“能说出天子本是‘早夭之辈’,还说自己和买活军没有关系吗?这必然是买地的活死人,他们自己约束不了,起来作乱了吧!”
已是近了冬月,南方还在刮飓风呢,北地却是已经飘了几场小雪,来自山阴的煤球,被人一个个地填进锅炉里,热水很快就灌满了暖气片,让屋内的温度很快提高了不少,主人也随之解开了身上披着的贝母扣毛线开衫:这是织造局今年传出的新款,南方不知道,北方是早流行开了。
这些年来,雄国公府的张九娘,名气也是越来越大了,自从去了一次南边参加博览会,把圆裙这个款式,在南方传播开来之后,她在北地的声望也随之上涨日隆——大家嘴上不说,但对于买货大行其道的现状,心底也不能说没有不满。
难得张九娘作为北人,在南方带起了潮流,在自来流行‘苏样’的敏朝,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北地这些权贵,岂有不如获至宝的道理?自那之后,织造司每出新款,各家都争相吹捧,在北地引起一时轰动,慢慢地又流传去南面,逐渐成为了大家司空见惯的普遍现象了。
张九娘的服饰,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总能在买式服饰,和敏朝这边的传统服饰中,取到一个大家都觉得舒适雅观的点。就犹如圆裙,在北地,它可以很长,作为马面裙很好的补充,现在更逐渐有把前后开襟封死后,再做成马面的折衷款出来,至于南方如何做成连襟圆裙,又怎么把裙子越做越短——这股风目前还没有吹过来,这也是气候的限制。
反正,现在京城中,最流行的冬装,就是毛线开衫(也有做成毛线比甲的),配搭着下头的挺括锦缎圆裙,圆裙里要穿上线裤,再加上一双小皮靴,用以抵御严寒,如果是下雪的天气,能配一双橡胶雨靴,那就更是奢靡了。
这样的流行,当然是不分男女的,尤其是毛线开衫,也很受到男士的喜爱,首辅温大人也概莫能外,这会儿他穿的就是一件斜襟开衫,扣子歪在腋下,直到底部,这样稍微解开上面几个扣子,门襟垂下也很潇洒,现在都作兴把这样的毛衣穿在中衣裤外,出门的时候,时尚些的就穿上道袍和圆裙,比较潇洒的,干脆来个短袄搭配圆裙,当然温大人的年纪,倒是不必爱这个俏了,出门他还是穿着常服,依旧是敏朝的老制式,只有衣领边的贝母扣子,或者是毛衣领口,能暗示他的衣着也难免受到了潮流的影响。
不过,这会儿,温大人浑身燥热,单单是解开扣子,已经难以缓解那股子烦闷了,他不得不脱了开衫,又连声呼唤小厮,让他上一盏牛乳点的冰咖啡上来,连喝了几口,这才稍微平复了心中激荡的情绪,一边摆手示意几个常客自己喝咖啡喝茶,一边低声道,“现摆着的洛阳不去取,冲着京畿道来,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背后有谢国主的身影不成?但这也不像是她一向的作风啊!”
“老大人所言甚是,彼女虽然狠辣恶毒,但行事倒一向是堂堂正正,从不曾玩弄诡计——尤其有一点,是要让她占去的,不管怎样讲,她没有驱使过乱民。毕竟是国主,也有王道之资。”
“若说有买地在背后主使,当是未必,买地全取江南,不过数年,才刚办了定都大典,一副要休养生息十年以上,再图日后的模样。借大灾生事,对她们来说并无好处……只是学生也有一点是没想明白的——这支乱军,背后倘若无人主使,只是或许有失陷在中原道的买活救灾队使力,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洛阳?说来说去,的确就是这一点解释不通。”
“好在陛下倒颇有远见,前些日子,不肯派京营出中原道平叛,倒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如今大兵护卫京畿,又有火器,民心所向,军民一心,这支乱兵,就算有意京城,又焉能被他们得逞了?本来,乱军怕的就是个‘你进我退’这般不可捉摸,让官军无处寻觅,如今他们既然要自己撞上来,以卵击石,想来除了给京营练手之外,难道还真被他们打入京城了?”
温大人并非心胸极宽阔之辈,在他小书房议事,一上来就直抒胸臆、突发暴论,这是行不通的,都得顺着他的观点阐发一番,把温大人捧得舒服了,再掺点自己的东西进去。故而这几个嫡系,都是先说了乱军战略目标的离奇之处,方才说起自己的见解,几人都认为,只要能确保辎重供应,京营要守住京畿道的关隘还是不难的。
特科推行这些年来,敏朝终于也会造红衣小炮了,虽然良品率肯定和买地无法相比,但至少能自产,包括药火弹、定装火铳等等,买地卖了一些,他们自己仿制了一些,这就让京营的战斗力,和所有其余武装力量产生了代差——固然无法和买活军相比,但稳居老二不成问题。
京营守住京畿道肯定还是很轻松的,这义军人数再多,声势再旺,没有火器,一切白搭,再怎么万众一心,火砲往人群里来上几发,他们自己就要内乱了。能指望一帮挥着菜刀,穿着从商都武库里翻出来的腐坏盔甲的流民,翻越关城,攻下围拱京城的名关?
一些土老冒,没有读过书没有阅历,凭借一点运气,起势之后不知天高地厚,大发狂言,这是有的,真的到了关下城前,那就知道厉害了。别看乱军口气响,但在京城上下还真没掀起什么波澜,大多人付诸一笑而已,也是见怪不怪了——这年头,十个人起义,九个人打着投奔买活军的名头,还有八个人要灭了京城,最后也没见有谁成功过。甚至大多数人都无法攻陷商都这样的大府,最多是在县上骚乱着,没多久就销声匿迹了。
也就是因为这支义军背后,影影绰绰好像有买活军的影子,而且,还在中原道的局势没有惨乱到难以想象的情况下,就把商都给拿下了,这才引起了温大人这样高瞻远瞩者的不安,否则,城里如今连谈论此事的兴趣都不会有,无非是按部就班地调兵处理罢了。
温大人特意为此召集几个门生相谈,则是因为还有一件事让他很挂心,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几个门生都没说到点子上,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取了一片炼乳雪花糕含在嘴里,闭上眼沉吟了一会。
其余人见此,都是会意地缓下了语声,等着温大人示下,又有人迎合道,“老师,恕学生几个见识短浅,说来说去,都感到此事背后必有蹊跷,奈何难以参透其中三昧——还请老师指点迷津,也好让我们为老师分忧一二。”
“你们啊,见事不能说不明白,却还是总有一点不好——太呆板,转弯慢。”
用买地的话来说,这些门生固然都是官场上的好手,那些官僚手腕一套接着一套,让他们去办事,能确保结果,还是很好用的。但‘想象力’却太局限了一些,温首辅又呷了一口咖啡,有些疲倦地道出了自己的心事,“都在说京营守住京畿道不成问题,可你们细想想,陛下有召回孙帅、袁帅等辽东边帅的意思么?”
几个门生顿时面面相觑,已有人明白了过来,大为震撼地颤声道,“难道大人是说——不,此事不成道理吧——”
“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么?陛下去南边一趟,就不想回来了。还是六姐亲自发话,费了大力气,才把他搬动回京的——如今, 这北地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攒一些身家,也全都救灾花掉了。”
温首辅扫了众人一眼,哂笑道,“宵衣旰食,为的是什么?是在数年、十数年后,好好的把北地领土交给买活军?等灾完了,买活军也来摘果子了?这样的好事,是我们那位自幼纨绔好顽的陛下能做得了的?”
“若真是想守京畿,中原道乱起的消息一传来,难道不该调动辽东边帅回京?还就指着京营那些一点血没见过的所谓特进士,上手就凭空主持平叛大战,连一个老将都不要了?”
到底是首辅,温大人这连珠几问,倒把众人都问住了,几人面面相觑,都道:“难道……难道……您是——”
即便在温家内室,有些话也不敢说出口,毕竟这些年来,除了声势更胜从前的锦衣卫之外,京城还多了买地情报局的力量,这让人更加不放心自己出口的话语了。不过,温大人的担忧,大家也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说得有理,京营虽然是新式练军法练出来的兵,战力肯定超过从前的官军,但毕竟没有见过血,战场表现不可能完全让人放心。
怎么看,最稳妥的办法也是老将坐镇发号施令,下头的中层军官继续任用特科进士,让他们也跟着那些赫赫有名,在辽东主持过真正大战的老将学习一二。但陛下却迟迟没有发话调辽东边将入京,反而有点无动于衷的意思,包括此刻,商都陷落的消息已经传来一两日了,特科那边却好像还没有一个方案端上来和内阁博弈,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让人很有几分相信的猜测——
皇帝说不定会有意纵容义军进京,或者说,至少要营造出一个危急的局势,逼迫内阁同意,向买地投诚,彻底不做这个皇帝了,把如今北方这让人焦头烂额的灾难国土,全部甩出去,自己仗着多年来累积下来的政审分,到买地去过他富家翁的逍遥日子!
啊,不不,要说的话,也不是无所事事的富家翁,他是一早就想做建筑的了,更因为那个叫德札尔格的西洋人,在买地非常走红而愤愤不平过,前阵子听说德札尔格归国,还叫人去查验消息真伪……皇帝大有可能去做建筑师!这些对他很了解的阁臣,对于这个猜测都非常恐慌,因为他们都觉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这……若是如此,那也太荒唐了!”
现在,忧心忡忡的不止温大人了,几个门生都是惊疑不定,一时间束手无策:皇帝有此心的话,一定是酝酿很久了,就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倘若此时没有义军在,这个念头光是稍微一展现,内阁必定联合特科拼死阻止,还有宫中太子,如今也是年岁渐长,并不是说完全不能临朝视事,如果皇帝一意孤行的话,说不得——
大不敬的念头,不到那一刻,是绝对不会明言的,但选择的确一直都在这里,相信皇帝也不是没有感觉,否则,就不会在这种时候才略微显示出一点端倪来了。这个时机也挑得很好,打得内阁措手不及,居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投诚的话,在平时是完全接受不了的,但倘若被义军攻入京城,可想而知大家的结果会有多惨烈,这样一来,投诚或许又不是那么让人抵触了。
“老师,此事——此事——”
温大人摆了摆手,止住了这些门生急切的诉说,他叫人来,并非是为了宽解手下情绪的,而是要他们去办事。“此事还没有实证,只是猜测而已,甚而不能遗忘一个可能——自从江南失落,各地宗室,对于陛下便颇有微词,甚至还有视如寇仇的。洛阳乃福王封地,素来兵强马壮,也或许……福王久有壮志,也是待时而起——”
这猜测也有道理,也可以解释义军反常的动向——背地里如果是福王主使,那攻京城,不去洛阳,展现出过人战斗力,就都可以理解了。众人稍微轻松了一点,但仍对第一个可能耿耿于怀,总结道,“归根结底,还是我等难以借用传音法螺,以至于和各地的官员联络不便的缘故。陛下有锦衣卫在手,探听天下消息,本就便宜,又和买地使馆过从甚密,传音法螺之外,还有信王传信,也是买地特送,别的使团官员难以比拟!”
“如此,他对天下消息,自然了如指掌,我们总是慢了半个月一个月,以至于处处陷于被动,耳聋眼盲,如今中原道究竟如何,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又该如何拟订对策呢?”
要说的话,敏朝文官本来能动用的传信渠道,皇帝是从来没触碰过的,但的确,随着新通信手段的出现,还停留在旧时代的传信速度,就成为文官极大的短板了,让他们在突发事件时,往往首先就处于劣势,无法占据博弈的上风。这一次也是如此,很明显,皇帝已经了解了中原道的境况,并且似乎有了自己的决定,而文官这里,对中原道的情况还一无所知呢!
自从旱灾连着大疫,各地驿站通讯断断续续,他们要接收到各地的消息,就比以前难了,足足有一年多的时间,完全只能通过买地来了解一些地方上的情况,而中原道是买地势力很弱的地方,因而一旦起乱,就是音信全无,一切全靠推测了。
这样的局面,是让人焦灼而绝望的,因为实在是没有办法去解决,只能强行忽略,不去讨论抱怨,免得徒然乱了军心。不过,这一次温大人却难得地接了这个话口。
“从前,或许是如此的,陛下牢牢把持了锦衣卫这天下耳目,消息比我们灵通了不止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