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做了一番威福,到最后还要假惺惺地来上这么一句,着实是令人难以忍受,谢双吉终于是把自己的话说完了。众人也都明里暗里地瞅着她,似乎是要从这位七公主的做派上,怀想她姐姐那更是霸道的风范,谢双吉却似乎一无所觉,而是期待地看向皇后,似乎是在等她的表态,见皇后不语,就又去看首辅,“温大人,你觉得我的说法如何呢?”
温大人挪动了一下,咳嗽了一声,道,“如此考量……的确老成持重,拳拳厚意,令老臣极为感佩,老臣以为,这么做甚是妥当。”
西林党都这样表态了,旁人还能说什么?话说回来,谢双吉话都这么说了,谁反对,那谁就是不怀好意,似乎是盼着皇帝速死——那谁敢反对?反对的人,怕不是要比皇帝更先死?
皇帝的病情,就这么憋屈地定下了处置方案,出奇的是,谢双吉似乎真的就只关心这件事,对于监国人选反而并不主动发言——众人也不敢再沉默了,温大人既然揽过了话头,那就赶紧以商量的口吻,和田任丘商议起来:太子监国,皇后垂帘,内阁大臣两人,特科大臣两人,如此六人共同监国,共掌朝廷大事,这似乎也是很合理的提议。
“御营首领和雄国公要加进来。”
田任丘也不反对,只是多提了一个要求,“如此才算是方方面面,四角俱全,京城方得安稳。”
一句话把温大人打得有点措手不及了:太子和皇后算一个人,内阁两人,看似是六人,其实是五票,内阁有太子的支持,在这个联盟中稳稳就居于上风了。田任丘要加这两人,说来理由也是充分,但却立刻会瓦解西林党的优势,叫他的苦心孤诣落了空。
“这……品级似乎不足啊!雄国公也罢了,御营首领不过四品……”
这也是实话,而且,雄国公的立场还是可以争取的,他家中虽有特科官吏,但那是管织造局的,不涉大权,本人还是有很深的权贵底色,未必会完全倒像特科。不得不说,温大人的妥协也充满了老辣的智慧,田任丘却不管这些,只道,“御营首领,只听皇爷使唤,连我说话都不管用,皇爷卧病,不让他加入监国,他听谁的命令?”
“父死子继,难道不是太子?!”
这话一说出口,那就是准备要吵架了,王顺儿屏住呼吸,只等着田任丘那句‘皇爷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脱口而出,开启大战,连皇后、太子都是抬起头来,一脸惊容地望向田任丘,正要施加压力。但就在这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上首的高几上,却传来了‘叩、叩、叩’的敲打声,一下将所有人的节奏打乱,令得他们都把眼神重新集中到了七公主的方向。
“光是定人选,都能吵这么久……就算是人选定下来了,能形成合力吗?有没有想过,你们该怎么处理延绥压境的鞑靼大军?”
谢双吉的坐姿很放松,面容有一半藏在了椅背投下的阴影里,只有眼睛是亮着的,她语气平静地说着,眼神缓缓在众人面上逡巡着,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或者说……你们是早知道自己处理不了,都默认要搁置,任他们去闹去抢,这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消耗时间?”
这是问句,但却又透着肯定,竟没有人能反驳谢双吉的质问,她虽然比所有人都年轻,但却给其余人带来了相当重的压力。就连按理最置身事外的王顺儿,都有点出汗了,她抑制着取出帕子擦汗的冲动,屏气凝神,目送着谢双吉站起身阔步离去,丢下了一句不满的结论。
“如此,可不能令家姐满意!”
竟就这样走了,连余下的会议都不旁听了?
这几年来,早就习惯了使团深度参与大政的小朝廷,竟对谢双吉的离去感到了少许茫然,一时间反而有些无措,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会议了。王顺儿心中则是雪亮:谢双吉的话,其实是已经划出了买活军的底线,如果小朝廷还想得到买活军的支持,那就必须在短时间内,给出一个能让买活军满意的全盘计划——包括了对延绥边患的解决方案!
谢双吉连会都不再听,无非也只是为了说明买活军的决心——不要问做不到怎么办,买活军不接受做不到这个答案!
这个副团长,行事风格和团长谢春华还真是迥然有异,不得不说,也是够强势的了……
王顺儿不是屋内唯一一个聪明人,众人陆续也回过味来,温大人和田任丘对视了一眼,果断道,“可以!那就立刻请皇后下令,召此二人入宫!”
接纳了田任丘加人的提议,但交换的点在于,让皇后下令,如此等于是明确了皇后的最尊位置,西林党不算是退让到底。田任丘也立刻爽快拱手,“请皇后下旨!”
皇后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迟疑了瞬间,以眼神得到了温大人的确认,方才依言行事,任仙儿在背后捅了王顺儿一下,似乎是表达对皇后的嘲笑——从前皇后的确是要比众女都更出挑的,久居深宫这些年,很多细节上,看得出来是要被她和王顺儿比下去了。
王顺儿倒没闲心去臧否皇后,心中暗道,“七公主这一走,走得好,有了这番施压,动作明显快起来了。”
欣慰之余,她却也始终有浓浓的忧虑挥之不去:“只是……如果我们竭尽全力,也拿不出‘任其自去’之外的处理方案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朝廷的走势,又会是如何呢……”
“拿得出来吗?恐怕……或许还真是很悬啊……”
第1122章 大雨将至
“除了皇四子之外,居然都没有想来请安,或者说表示出类似欲望,私下付出努力的皇嗣吗?这也太……”
“七殿下,您也知道,如今这世道也不比往年了,这些皇嗣都住在别宫,心中各有念头,皇爷这几年对他们也不算亲近,他们无依无靠的,又见到了那些……那些藩王宗室的下场,平素还要在皇后娘娘手下讨生活,被拿捏惯了,此时又如何敢轻举妄动呢?”
如今紧急成型的临时执政团,该如何绞尽脑汁地拿出一个可以执行落地的方案,来试着满足谢双吉——根本上是她背后站着的谢双瑶——的要求,这就是他们要通过会议来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了。他们也的确没有浪费时间,在两个还不知道自己已被任命的顾命大臣入宫之后,立刻就开始闭门会议了。
这罕见的效率,也让谢双吉初步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的一番表演没有白费:这都什么时候了,要还和以前一样慢吞吞的,延绥那边的问题一旦扩大化,拖到大家都解决不了的时候,使馆初步定下的死目标也根本谈不上去维护了——外贼入寇,社会上的秩序荡然无存,还谈什么保住内陆百姓外迁通道?
这个死目标虽然看似简单,但其实难度一点不低,首先就要求北方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社会秩序和和平,不说去要求什么路不拾遗,强盗山匪全都扫荡一空,最起码不能大范围处于战争状态。不过,谢双吉其实也不知道敏朝现在能怎么把战争遏制在萌芽状态,如果她,包括使馆能想得到,也就不会让他们自己开会了,而是早就和田任丘等人沟通,寻找一个代言人来提出自己的计划。
也因此,这会儿,虽然她的目标是初步达到,但谢双吉心中的焦虑是丝毫不减,和线人沟通时,不自觉都是皱着眉毛——这线人带来的消息,也没有什么宽慰效果,居然除了太子之外,皇嗣中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筹码,这就很难受了,虽说需要的时候,筹码是可以被制造的,但如果已经存在一个可以栽培使力的对象,也能省不少事儿。
不过,她也知道,面前这个小中人说得也不算错:对于敏朝后宫的变化,谢双吉是很了解的。她第一次来京时,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和性别,比较广泛且频繁地加入到敏朝的后宫活动之中,甚至还参与了敏朝后宫的扫盲运动。第二次进京后,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见面次数有所降低,但人头还是很熟,对于敏朝皇嗣后裔乃至妃子的动向,也都掌握得很清楚,见了面也都能搭上话,这也是她进行宫驻扎的重要理由。
敏朝的皇嗣,在这一代算是一反常态,完全不窘迫,甚至可以说备选者很多。一直以来,民间都有声浪,把皇嗣的繁荣,和皇朝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绝嗣对于一个王朝来说,似乎是一个很不祥的征兆,但说来也是巧合——大多王朝到了末尾,子嗣还真的都比较艰难。只有本朝算是个例外,算起来,皇嗣有十几人了——就算不计算皇女,皇子也有七八人之多,对于皇位继承来说,肯定都是够用了的。
皇帝的生育,有一个集中爆发期,在几年内,他一口气制造了很多小孩,那之后,显然是受到了某种消息的刺激,他的兴趣就转向了养生、练体去了,明显在女色上淡薄了很多,之后只是陆续有两三个皇嗣出生,这些后来的孩子,年纪尚小,虽然跟随母亲住在皇帝行宫内,但对于局势毫无影响,他们的母亲也都是没有名分的选侍,只有被摆布的份儿。
至于说头一批含太子在内的皇嗣,如今大概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还不到婚龄,也没有封王,朝廷每况愈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藩当然也是没影子的事情,甚至很多人都不去考虑这个问题:藩王按道理都是大婚后就藩的。如果按买地的规矩来,二十五岁成婚就藩,到那时候……还有朝廷吗?或者说,朝廷的土地还剩多少?还能封到哪儿去呢?
很丧气,但这的确是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的事实,皇嗣也好,他们的母亲也好,都要为未来做好准备。皇帝对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说是完全不闻不问:太子后来舍给西林党做交换了,其余的皇嗣,在教育上他是上心的。
不像是自己和弟弟信王一样,都是由阉人启蒙,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就上位,虽然识字,但缺少政治和文化素养,在大臣面前几乎算是个半文盲。皇帝从小就安排皇嗣们由特科启蒙,除了太子之外,其余皇嗣都是在特科教育的背景下长大的,可以这么说,即便是敏朝覆灭,倘若皇帝一家没有被严格清算治罪的话,那么,皇嗣们靠自己的学识,至少也都能谋到一些诸如账房、教书先生之类的工作,也有一些有天赋的皇嗣,谢双吉知道,在理科上是可以胜任高级工人或者工程师的职务的。
当然,和皇嗣比起来,这些职位多少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但这些至少都是可以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的工作,总比什么都不会,去卖苦力来得好吧?再加上他们各自居住的所谓行宫——当时都是皇帝挪用的一些官邸,包括皇帝现在使用的行宫也是如此,叫行宫,其实就是一个个大院,地方有限,住不了太多人,所以才需要大家分散居住,而一旦分散之后,被分出去的妃子其实也就自然的和皇帝疏远了。要把这些行宫当成皇帝提前分配给孩子的财产,或者也并无不可。
不敢说百分百会实现,但是,这是可以去梦想的前景——等将来买活军入城之后,如果运气好些,是和平交接,他们还能保留手里的行宫,或者退一万步说,交出去大多数,留下一两个跨院给自己,如果能得到这样的宽宥,再找一份工作,手里多少也存了一点积蓄,这些皇嗣依旧能过着体面的生活。相对于绝大多数亡国后裔,这其实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比这个结局更惨的皇嗣,翻开史书一看,那是不是比比皆是?
一个,是大家都受了教育,包括皇嗣之母,也都能读书了,眼界大开就知道对比,知道对比,就知道知足,再一个,也是因为眼界大开,懂得去透过报道的表面看实质,知道去到处收集消息,观察社会现象了。
这些皇嗣和他们的母亲,估计也是被这些年藩王的下场吓破了胆,又看到了田任丘对付京中大户的酷烈手段,知道在这样的时势中,一时出头得意,恐怕还未必是好事,早就歇了心,根本不敢轻易干涉政治……他们的眼界都是普通人的眼界,想过的都是普通人的日子,这对于他们自己来说当然是好事,但这会儿就让人有点为难了,想要找到一个有一定能力的傀儡皇帝,有点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意思。甚至连有野心做太后的皇嗣生母,都是难找。
没办法……有点野心的,早就和王顺儿一样,离婚去走特科了,也不会在宫里苦熬着……本来,后宫内眷(含宫女、阉人),就是特科人才的一大来源,也是因为出身的特殊,皇帝才能如臂使指地去差遣特科。
谢双吉虽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但也是知道,内眷出宫考特科分了好几波:第一波就是王顺儿那批,除了几个后妃之外,大多都是得知自己可能要被精简掉的内眷,为了找个新差事,因此积极准备应考。第二批的妃嫔人数就很多了,基本被分到其余行宫居住,或者还在紫禁城内住的妃嫔,有些心气的也都试着想考一考了——这分到别的行宫之后,想要再得宠也难,日常的供给,当然不会说是艰难,但也绝不够奢靡的。也就是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姐妹几个守着孩子们过日子,孩子们到点还能去上课上学,每日离开行宫,她们连再上课的机会都少了,随着内眷人数减少,也不再补充,再开扫盲班的意义不大了,她们也都有了相应的知识水平,要想再进修的话,在宫中是很难的,得离婚出宫,考特科才有机会了。
都是妙龄的年纪,就这样在大囚笼里一辈子关到死吗?门都开了,想出去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在这样的诱惑下,还能留下来的妃嫔,性格有多么的温顺,也就可想而知了。说实话,这几年甚至有好几个前妃嫔移居到南面去了,甚至连京城都不愿意多呆,还有偷偷摸摸把自己生的皇嗣一起带走的——这都是住在行宫里,时常可以接触到民间实际的,明显是不看好京城的将来,预测要比住在紫禁城内的皇后母子悲观得多。
耳目闭塞就是如此了,报纸上看到的情况,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己的日子还在继续,或许很容易就会以为,外头的天地,还和自己搬迁前一样,虽有大患,但也还算红火。这几年的紧张气氛,对他们的影响依旧很小,谢双吉认为皇后是主动把自己装到了套子里,思维也就逐渐越来越钻牛角尖,比从前要颟顸愚钝得多了,和这些常常接触外界的妃嫔比,好像有点儿格格不入——指望她能突然奋发觉醒,承担起皇帝之前的职责,把京城情况理顺,再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压榨出一点余力来处置延绥边患,恐怕是不太现实的。
“那就只能看田任丘了……”
她轻轻地嘀咕着,“还有什么能伸手的地方,他比我们还要清楚……我倒是有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魄力。”
“你是说?”
对讲机里传来了谢春华的询问,谢双吉在会议上表演完毕,又接触了一轮线人,回来当然是要做报告了,她也不吊胃口,“西林跌倒,锦衣卫吃饱,特科这边廉洁度虽然相对较高,但那也只是相对,锦衣卫派系这些年来到处抄家,也必定是肥了一波人。如果他敢向自己人挥刀的话,我估计还是有油水可榨的,就是不知道能榨出多少了。这些事,估计只有田任丘自己清楚,但这也等于是动荡了特科和锦衣卫的根本,不是每个人都有皇帝这样疯狂的魄力,往自己的根基去挥刀的。”
她指的是皇帝挥刀向藩王世系的动作,事实上,这一行为虽然有效地缓解了敏朝的财务情况,却也直接造成了皇嗣和父亲的离心,甚至可以说,也直接让皇帝再也不敢信任自己的任何一个亲人(比他更铁杆买化的信王除外),天家亲情因此荡然无存。如今看来,谢双吉也不由感慨,别看皇帝的工作似乎完成得总不算是太优异,但自己想想,他也是够有本事的了,以至于现在要给他找个继任者都是很难。
如今这局面,就算皇帝还在,估计都是难解,偏偏他还倒了……谢双吉这一轮接触下来,预期不算太好,她如实告诉谢春华,“虽然我已经是尽量施压了,他们也的确吃了这一套,颇为殚精竭虑,但也要做好他们拿不出方案的准备。”
“这……该如何做好准备?”
谢春华也难得地显出一些茫然了,谢双吉指出,“这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问题了。”如果要调整预期,或者启动后续资源,来为辽东边军补足粮草,那都是中枢衙门的决策。使团也不知道中枢到底还有没有为大军供粮的能力,问题的关键还是时间,现在储存在南洋或者羊城港仓库的粮食,运到天港至少要两个月,没有补充,京城是肯定不敢开库的。
也就是说,即便现在决定供粮,辽东出兵也还要两个月,等大军走到延绥,敌人会乖乖在延绥等着被打吗?到时候整个边境都要被打烂了,甚至更现实一点想,集中力量保卫京师,根本不去考虑边境问题,或许才是最优解,要知道,所谓天子守国门,京城距离前线也并不远!
两个月功夫,足够鞑靼人打到京城来,之所以要保住京城库存不敢乱支出,就是因为这条生死线——如果粮运出去了之后,鞑靼人闪电奔袭,京城被围困且无粮,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窘境,京城的数十万百姓要死多少,就不好说了!
如果供粮都不能缓解困境,那……似乎除了调整预期以外,能做的也不多了,打起仗来,最短缺的就是时间,行政命令想铺开需要的却又就是时间,这就是最大的矛盾——如果电报线能铺遍全国那还好些,至少能让百姓提前迁徙,逃开兵灾,可现在事实就是如此,离开传音法螺,消息传递速度就是极慢。京城这里已经知道了延绥的情况,并且为之行动起来了,可那些和延绥相聚百里左右的城池乡镇,有很多还蒙在鼓里呢!
在等消息的同时也要做好两手准备,这是极沉重的思考,但除了面对之外,别无他法,谢双吉说完这句话,频道内也陷入了一阵沉默,谢春华似乎几次想要说什么,都无从开口,对讲机内规律的滋滋声,显得特别刺耳,过了一会,又突然响起了一阵杂音,有人隐隐在说话,但似乎是因为频道干扰而并不清晰。
“能听得到吗?能听得到吗?延绥分机报告,报告,边市陷落,我们在转移途中,观察敌人规模……线路……”
延绥方向的新报告?谢双吉立刻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仔细地分辨着那细弱杂乱的声音,可——你说巧不巧,偏偏事儿都赶在一块了!就在这时候,头顶又是一声巨响,几乎让人以为有什么重物落到屋檐上,谢双吉吓得一颤,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又打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一阵雷的影响,对讲机内的声音突然全都消失了,她贴在耳边开关了几下,这才不得不承认,通讯是暂时中断了。
“气人!”
真是摔机器的心都有了,她压着心中的火气,小心翼翼地把仙器放回了锦缎盒子里,这才站起身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头:就这么一会功夫,天边风云际会,已经是显著地阴沉了下来,浓云中时不时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随之隆隆,一股狂风吹得窗框作响,这是又要下雨了。
又是一道闪电,划得天边乍亮,谢双吉猛然一回头,却见雷声中有人站在门边冲她招手,面色十分急切,一时间毛骨悚然,差点惊叫出声,还好她已颇有城府,勉强掌住了,这才认出来是王至孝的干儿子,对买活军忠心耿耿的王化学。此时雷声已过,王化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殿下,七殿下——快去主殿——皇爷有转醒的迹象了,这事儿,其余人还暂不知道那!爹爹第一个就差我来给殿下报信!咱们——快去主殿吧!”
皇帝要醒了?他还能醒的过来?命这么硬?
虽然言之凿凿,好像买地的医疗团一到,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皇帝可以立刻痊愈,但说实话,谢双吉自己都不相信皇帝还能恢复。闻言也是一怔,忙收拾心情,和王化学一起,在阴霾天色中匆匆而去。
那雷声追着她们的脚跟,一步一步,几乎是如影随形地打着,豆大的雨滴直往面上砸,几乎要让人以为一场急雨就在眼前,缓解京城数年来累积的焦渴,但这几滴雨洒完了,久久又没有后续,只有那阴云依旧盘旋在京城上方,大风一阵一阵玩命儿似的刮,直到当天深夜,方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叫人也不由得大为惊诧,呼为咄咄怪事。
第1123章 皇帝的遗言
“九边急报到了!”
“怎么样,可有新消息?”
“没有,也就是几句话,还不如传音法螺里说得仔细,还是等今天的电报吧……不知道使馆那里什么时候送信进来——已经是三五天光景了,倘若鞑靼大军一路前行,只怕距离京城已经不到三百里,沿路的卡口不知道如何——哎!这没有电报就是不便,哪怕现在陷落了,消息也得几天才传过来,叫人好生心焦也!”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别惊扰了皇爷!”
沉闷的雷声在天边滚动着,似乎又是要撒些雨滴的样子,细细密密的对话声,从碧纱橱后头传过来,犹如老鼠在偷粮一般,悉悉索索的,令人有些不耐,但却又懒得呵斥——大概也是因为知道呵斥了也没有用的关系。谢双吉收回视线,又打量了一下床榻上的病人,听王至孝向使馆派来的大夫汇报道,“昨日到今日,解大溲一次,小溲三次,清醒了四五次,逐渐能吞咽了,吃了些米粥肉汤,眼珠两边也都能转动,只是尚还不能说话,浑浑噩噩,吃完了又睡过去。不过,对人声——”
皇帝对人声的反应,是大家都能看在眼里的,之前闭目昏迷,面如金纸,只有一息尚存,对外界完全一无所知的皇帝,这会儿已经会因为有人在床榻边说话,而呈现出睡得不安稳的姿态。大家也随之默契地远离了床榻几步,也把对话的声音压低了,谢双吉道,“确实一日比一日好了,每天来看,进步都是明显的。”
“嗯,就是左边还呈现明显的不便,完全没有力道,你每天可以测试几次他的抓握,再抬抬左腿,看看是否还是完全脱力的状态。这关系到后续他是半瘫、全瘫,还是最后可以慢慢恢复到拄拐走路的状态。”
虽说比不上武子苓名声在外,但使馆的大夫平时也是常常被王公贵族请去问诊的,对一些富贵常见病很有经验,王至孝对他也是毕恭毕敬,仔细聆听着,更示意身边的养子仔仔细细地把医嘱记下来,也包括了今日开出的新药方,这才举手一让,示意三人出去说话,避开墙角始终端坐着,时不时往小册子上记一笔的史官。
——这史官是昼夜值守,不曾稍离的,也算是敏朝最后坚持的礼制了,按道理,起居注史官是不会离开皇帝太久的,只要是处置公务的正式场合,必须跟随,这些年来,
由于皇帝搬到行宫居住,治理范围也一再萎缩,治理手段更加丰富随意,和特科有关的很多会议,史官没有参加,但在这样敏感关键的时刻,礼部就发挥作用了。
在他们的坚持下,很快史官就进驻了寝殿,严格地记录着皇帝的每一次用药、探视,当然也包括至关重要的节点——他何时撒手人寰,以及是否留下遗诏,这些信息的正当性,都是要靠史官来背书的。
在这些事情上,的确也可以看出敏朝的一些积累,谢双吉也是看到了史官出面,这才意识到,买地的历史似乎一直来也缺乏系统的记录和整理,或者说,六姐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很淡薄的,谢双吉倒是认为,有些事情该记还是要记,免得日后产生什么争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系统且完备的历史,对一个国家来说,虽然无形,但却是最宝贵的财富,买活军可不能把华夏数千年来的传统给弄丢了。
她在心底提醒自己记下此事,给姐姐写信时提上一笔,又集聚精神,听王至孝和她报告这一日以来,各方的动静,“皇后并辅政大臣早上都来探病侍疾……之后便去商议政事了,行宫中一切如常,并无异动。夜中也无人窥视皇爷。”
按道理来说,这事不该由王至孝亲自来和她说,王至孝本人的立场,也就一览无遗了——虽然在特科开展之后,京中阉人对皇帝也是忠心耿耿,的确培养出一批只听令于皇帝的势力。但买活军在阉人中的威望,仍然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王至孝的义父王知礼,早都在敏朝使团中谋了个闲职,其实就是在南方养老了,王至孝虽然在皇帝身边做事,但他的真实倾向,皇帝也是心知肚明,或者说,他之所以得到皇帝多年的重用和信任,正是因为王至孝和买活军坚固的联系,很多时候,王至孝充当的就是双方沟通传话斡旋的桥梁角色。
而在这样一个时候,王至孝比谁都要清楚,能保住皇帝性命的,恰恰不是皇后,而是田任丘和买活军。因此,在他隐隐的倾向下,这两方在行宫办事,明显要方便得多,至于皇后一方,他虽然也不至于落了话柄,但私底下不掣肘也是不可能的。
这几日来,他也实在是辛苦,一方面大量时间花在皇帝这里,日夜值宿,一方面还要抓牢行宫上下内外,震慑宵小,以免有小人作耗。不过是七天功夫,王至孝显然瘦了,黑眼圈快有眼睛大。谢双吉不免也宽慰了几句,又问了问王至孝会议的进展,王至孝摇头道,“没有什么进展!目前就是卡在粮草上。西林党也不肯把山阳道划为特别区,就只能卡在那里了。他们是指望鞑靼人吃下边市之后,总要消化整顿上小半个月……所以还有些时间。”
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怎么能只是指望着这个呢?谢双吉心下有些沉重,暗道,“田任丘不肯冲特科开刀,在我意料之中,西林党不肯划山阳道就更合理了,特别区是他们最恨皇帝的地方,这几年来都围绕这一点口诛笔伐,山阳道倘若要划出去,这件事是要算在皇后头上的,千辛万苦才盼来的摄政贤后,刚一上任就背个大黑锅,他们脸面如何下得来,而且,违背了自己宗旨理念的政治派别,哪有好果子吃?做鸟兽散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她看待这些问题,视野已比较宽广,不再只是简单地感慨某个团体的执拗执迷,而是能看到其背后无可奈何的利益逼迫,以及有可能采取的妥协之策,谢双吉推测最后这个黑锅可能还是会甩给皇帝:就说是他在任期间就已经做好的移交山阳道的决策就行了。以山阳道来交换买地的粮草,他们是有把握买地会点头的,毕竟,山阳道是谢家老家,都会猜姐姐对此地有特殊的感情。
在买地这里,能得个山阳道,也好对下交代,不至于算是浪掷了宝贵的粮草。其实本来无论如何可能都要出粮的,就算敏朝什么都没给,只是派人来乞讨,该出的也得出,现在还有个山阳道,感情上可能会更好受一些。谢双吉想这个结果或许也还不错,总比最坏的强些,只是眼下还要耐着性子等——等细节撕巴清楚,等敏朝达成一致,买地这里再走流程……明明都是火烧眉毛的紧急情况了,但却还是要等。
等待真是这世上最磨人性子的事儿了,这几天,谢双吉是领教得够够的了,她感觉自己简直已经被行宫中阴郁缠绵的气氛给完全掳获了,每天都活在一种钝性的折磨里:永远在等,永远没有积极的消息。苦候了许久,得到的消息,明明是对方舍命传来的,却还是重复简单,对事态没有一点帮助,他们早就知道了。
北面来的消息,的确如此,哪怕因为这几日京城的雷阵雨天气,无线电通讯质量降低,但电报的通信是不受影响的,草原方向的无线电往南方总台只要能呼通,经过有线电报的中转,最多半天,京城这里也可以收到一手消息。这样要比一站站的八百里加急快多了,现在整个京城都在等电报,也就造成敏朝渠道回传的消息,往往很过时,人们已经无法习惯这种跑马传信的效率了。
可是,无线电报的前提是,要有人在前线侦查,随着边市陷落,通信员撤退转移,边市的消息也中断了,现在整个西北方向,敌人的动向就像是笼罩在迷雾之中。京城好像又一次陷入了骑兵带来的阴影里:骑兵的速度可能比驿站传信的速度更快,或许在消息传来之前,突然有一日,土木堡下又是大军压阵……这些年来久不修理的关卡,如何能抵御洗劫过边市,铁器不缺,或许还有火铳在手的轻骑兵?
还好,御营方面已经在整顿九门军备了,最坏的情况下,坚守京城,粮草武器也都还是有的。不过,倘若都打到京城来了,这一路沿线的治安要被败坏到什么程度,也真的不好说。关键在于察汉浩特也只是鞑靼一部,还有诸部鞑靼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看察汉浩特吃到肉了,他们会不会也……
只能指望草原的消息别这么灵通了,再有就是买地这些年间,在这些草原上布下的线索,能发挥一定作用,谢双吉眉头深锁,和王至孝低声交谈了几句,预备回屋去写日报了,这几天下来,唯一的宽慰就是,她和使馆的交流是越来越顺畅了,并且也成功接收了皇帝的医治,这样她心底至少还有个依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大珰近日也是辛苦,也要善自保重,这个当口,你若再倒下,宫中就真要乱了。”
她不免也要勉励王至孝几句,王至孝一听她这样说,双眼顿时红了,拭了拭眼角正要说话,屋内又起一阵骚动,隐隐约约能听到有人粗哑含混地呻.吟道,“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