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看到谢芳来了,也是明显松了口气,找到了主心骨。“京城方向的急报——鞑靼边市被劫,察罕浩特出兵,延绥动乱。”
单单是这几句话,其实还好,这几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察罕浩特出兵也不是发疯,而是受到压力的结果,底下人没吃的,上头不带着找,那自己就要被扒皮吃肉了。谢芳知道这还不是全部,光这些不足以让众人这么严肃,她示意传信员把话说完,“然后呢?京城方向,皇帝怎么说?”
“这就是急报内容了——半小时前刚发过来的——皇帝在会议中突然晕倒!谢春华团长列席会议,她赶紧出来给我们发的电报——说,按她的判断,极可能是脑溢血,病情很凶险,未必能救得回来!就算人还能清醒,也不好说还能不能说话了!”
就算是把一切想得再坏,谢芳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也哽在了喉咙里,差点没喘上来,她锤了几下胸口,一把捞起案头的报告,“跟我来,我们立刻去见六姐——没时间让她好好吃早饭了!此事必须立刻处理!”
第1120章 京城骤变
“是的,明白,请六姐放心,卑职一定竭尽所能……喂喂?喂喂?”
谢春华刚把对讲机从嘴边拿开,窗外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她吓得手一颤,几乎要失手把珍贵的对讲机落到地上去,片刻后方才醒悟过来,皱着眉头低声埋怨了一句,“偏就是这会开始打雷了……几个月也不见下一滴雨!庄稼在地里都要旱死了……”
话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得一怔,和身边的谢双吉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一样的怀疑——难道,所谓天人感应,真有这回事吗?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天,都没下过几场雨的京城,怎么就在皇帝出事的这天开始打雷了?如果一会竟开始下大雨的话,那……是不是说明皇帝这回,真是凶多吉少了?
按道理来说,这种说法他们是不该信一点的,可也不得不承认那,世上很多事还真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不是光靠巧合两个字,就能让人接受的。饶是以谢春华的城府,也是惊疑不定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劲来,对环绕在办公室中的几个人交代道:
“羊城港那里会派出医疗团,乘海船北上,大概半个月后能到,领军的是武子苓主任,随船还会带无影灯来,我们这半个月内要在使馆内准备出无菌室,发电机什么的都给备好。到时候,不管有没有手术可能,实施手术的条件要先给准备好。”
“行,我这就去腾地儿,医疗团大概多少人?应该还有别人跟着过来吧?可着多少人数准备?”
负责团内细务的周放先应了下来,谢春华摇了摇头,“这些刚才都没来得及说,估计一会有线电报发过来就什么都知道了。这个不是问题,大不了我们去仓库挤一挤,地儿都是有的。”
使团这里的住宿的确不是问题,现在京中局势诡谲,超市区不再对外营业的话,可以临时征用住宿的房间有得是。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行动策略,当然也有现在行宫内的具体情况。这几人都是深谙京中格局之人,和羊城港初步通过消息之后,大概知道了那边的意思,谢双吉便主动请缨,“团长要坐镇使团,把控大局,我去行宫吧,那里离不开人,田任丘毕竟是外男,有我在,至少可以确保消息及时往外传递。西林党也有个顾忌,田任丘那边情绪也能缓和下来,至少有个人调停传话,不至于双方猜忌,摩擦步步升级,甚至酿成惨祸。”
谢春华犹豫了片刻,打量了谢双吉几眼,谢双吉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冲她挥舞了几下拳头,又拍了拍腰间,示意谢春华,她拥有可以自保的武力,再加上她说得也的确在理,谢春华便咬牙道,“好,这也只有你能去了,你在掖庭人头熟一些——这样,事发时,良妃不在会上,你不如找她一道入宫,她身份也特殊,在内宫能说得上话,你和她最好形成联盟,如果能联络上一二后宫妃子,在手里掌握两个皇子,我们也会主动得多!”
要说起来,如果不是谢双吉,也就没有特科这回事了,谢双吉为此是真的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好处则全给当时还叫王顺儿的良妃得了,如今她已经做到了特科工部尚书的职位上,这工科也是特科六部中,最有实权的部门,敏朝在各地开办的工厂,无不仰仗工部在背后使力。
她和田任丘,一个管技术,一个管人事,都是特科派系大名鼎鼎的要紧人物。谢双吉重回京城之后,并未对她从前所为大加抱怨,反而依旧和她友好往来,算是使团在京城比较牢靠的私交了,至少,在这样的时刻,谢双吉去和王尚书沟通,要比谢春华更合适一些——而王尚书本身又勾连了一条千丝万缕的宫中人脉网。
因此,她取代谢春华入宫,虽然安全上来讲,要比待在使团冒险太多,但还真有几分不可取代的意思。谢春华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她知道,如果谢双吉出事,自己在仕途上要说完全不受影响,那是不可能的,可大局为重,此时必须要冒这个险!
让谢双吉带上京中第二个对讲机,谢春华也表明自己会把使团的这个对讲机随身携带,随时开机,又亲自点了两个仪仗队出来,身手经过屡次比武考验的武官,让她们两人伴着谢双吉进行宫,并叮嘱她,如果无法进入行宫,或者进去后见机不妙,那就早些脱身出来。
把她送走之后,谢春华又给各种线人送信,包括给使团开会,提高安全警备——这时候,那些没有参加早会的权贵也多数回过神来,都是流水价来使团拜访,打听风声。谢春华品度京中局势,把能见的都见了,该说的也说了:对外她只说皇帝在早会时突发不适,回房休息,谢双吉是带了使团的内部医生过去看诊的。
如果是在皇宫,这消息瞒不了多久的,皇帝的真实情况,早就满天飞了,正因为是完全捏在皇帝手心的行宫,各家这才惊疑不定,无法完全确定皇帝的状况。对谢春华的说法,很显然,大多人都信得不实,更有些人,屏退左右,倒头就拜,说得也是诚恳:害怕京中大变在即,先表个忠心,愿意暗地里投靠买活军,使团需要人手,只需要一句话便可,听凭差遣,绝不反逆。
这要是把各家的家丁算在一起,凑足两千多人,和御营亲卫对抗都可以了,不过,谢春华对这些家丁的武力没什么信心,这要是冷兵器时代还好说,士兵个人的素质和勇武,还是有很大作用。可如今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早就在拼武器的精良了,御营有皇帝私库多年来的倾斜,训练方式参考了买活军,不说和正版作战结果会是如何,碾压这些家丁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也是这些年来,皇帝在京畿推行特科的底气,手里没兵,谁会坐下来听你好好说话?
如果皇帝真的不好了,御营兵马的态度,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京师接下来的局势走向。谢春华在心底也是做了个笔记,让情报科针对御营上下的动向,多使力,多送点报告回来:这要是几年前,田任丘和皇帝还算是上下一心的时候,要方便得多,直接和田任丘沟通就行了。可偏偏,皇帝外奔使馆那事之后,田任丘虽然依旧风头无两,但其实暗中已遭猜忌。
连使团,皇帝都是防备上了,御营这里的将领,陆续任用私人,为了不触碰他敏感的神经,不论是田任丘还是使团,也都没和他们接触,现在也很不好说他们到底会倾向谁——按道理来讲,皇帝不能视事,那就是太子监国,大臣辅佐,太子今年也早到了可以继承大统的年纪,可坏就坏在这里,太子这是从小受西林党把持着教育出来的,如果御营决定听从太子命令,那田任丘和使团这里,无疑就极为局促了。
谢春华让谢双吉走王良妃路线,便是考虑到这一点——皇帝不行了,皇子继位,这在敏朝是天经地义的逻辑,几乎没有人能越得过去,就算是做文章,也只能在皇嗣这里做,想要皇帝直接指定信王继位,先不说信王本人的意愿,在朝中也不会有人信服的。
那么,想要在如今的局势中获得主动,入场券就是要有皇子作为傀儡了。相信不管是使团还是田任丘、王良妃,第一时间都是想要找到一个棋子,才能从容思考后续的破局之法。谢双吉和王良妃联手,也是在释放一个信号:使团无意直接干涉敏朝的继承,或者说,至少还和从前一样,保留了一层遮羞布,会找一个代言人来使力,而不是直接下场,摆布王朝最重要的皇位继承。
她希望这种克制的表态,能缓和京中紧张的气氛——如果一切能平安过渡,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又不是说现在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事实上,要紧的事情多着呢,旱情、春耕、赈济(转运),还有北方的战事,粮草该如何筹措?大军什么路线走?这些都是需要朝廷各方面合力才能运转起来的政务,不是说谁破釜沉舟,大开杀戒后,就能迅速在短时间内处置完毕的小事。
“偏偏就是在这最紧张的时候犯病……哎!”
即便明知道这也是由不得人的事,谢春华也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但更多的还是无奈——真就是命!皇帝要说起来,能控制的地方都注意了,饮食清淡,喜爱锻炼,养生上比谢春华要注意得多,而且全盘都是按照买地的理论来的,和那些没事就喜欢服个金丹的祖辈比,不可说是不努力。
也就是这几年间,政务操劳的确比从前要辛苦了数倍,但——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是如此?谢春华自己这几年都见老了,上个月还在头上发现了一窝白发,但也没见她犯病啊。
今早皇帝犯病时那骇人的样子,谢春华也还是记忆犹新,一想到这样的事可能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也有些不寒而栗,连忙甩了甩头,摒除杂念,便是再怎么理性的人,此时也不由得默念尊号,告诉自己有六姐的保佑,必不至于如此,又在心中想道,“从今以后,奶茶蛋糕什么的,还是彻底戒了吧……皇帝没准就是喝奶茶喝出的事,他一熬夜就爱喝奶茶提神,饮得或许是太多了一点。”
“瞧着真是不好了吗?”
吃午饭的时候,大胆的同事也有上来东问西问的,看得出都很好奇。谢春华也没有细说,只是私下和几个负责人在交谈时,坦白道,“如果是脑溢血,那估计是很不好了。最开始,我是先发现的,他眼神有点发直,半边脸好像不听使唤,眼皮直往下耷拉,说话也变得含糊起来,刚要细问,人就瘫软下去了,鼻子嘴巴似乎都在流血——因为这个旁边人还以为是中毒,但我看,是卒中了。”
“如果真是脑溢血,那手术估计也做不了的,脑部手术,目前没听说羊城港有做成功的,不但要求技术,也要求器材。而且这病就算是后世救治都棘手,只能看命,多的是人躺下就起不来的。便是命大苏醒了,也很难恢复旧观。”
使团这里,多面手比比皆是,毕竟都是过关斩将,在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到这种高规格岗位上做事,几个负责人更不必多说,都是博闻多识之人。周放立刻就给出了不乐观的判断,“性情大变的,偏瘫不能行走的,失语、失忆的都有。我们要做好皇帝永远无法恢复的准备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京城谁能主持大局,平复延绥边患?”
人选是屈指可数的,大家面面相觑,周放先试探性地问,“田任丘可以吗?”
“田任丘现在已经尽失民心,就是个屠夫,他一上位,小朝廷立刻分崩离析了。”
不等谢春华回话,一边就有人否决道,“谁都可以,就他不行。这五年来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的确,这是不争的事实,北方局势越紧张,朝廷的手头越紧,田任丘杀的人也就越多,就如同皇帝夜奔那一次,京中便有上百户人家被抄一样,每一次敏朝遇到大事,每一次皇帝往特科之路走上一步,其实都意味着成千上万人在博弈中被牺牲,被兑子。西林党被逼迫出的应招,有时甚至就是皇帝和特科所希望的把柄,有了这个借口,他们才能兴大狱,才能把官位给特科官吏空出来。
火烧奉先殿,死了一批官员,买地收服江南,死了一批宗室,北方每一次赈灾都要死一批地主,在确保‘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迁移’这个买地和敏地默契的基础上,田任丘操起屠刀,不择手段地搜索粮草,根本不在乎他动的是谁的田庄,谁的积蓄,即便在朝中有高官亲戚又如何?大不了罗织罪名,让高官也跟着落马即可!
凭借着义军、买活军和御营的武力威胁,‘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局势压迫,如今的朝廷,很多时候施政的基础已经是官员心中的恐惧了,有了田任丘带来的恐惧,西林党予以哀求,皇帝居中调和,这是这几年间敏朝执政的基调。现在,调停者失声了,让带来恐惧者上位,这极大可能超出了西林党的接受极限,到时候,各地衙门自行其是,拥戴太子,不理田任丘的政令——那第一个结果就是没有人组织迁徙了,北方才刚刚缓和不久的局面眼看就要再乱起来,这一乱,短时间内就真看不到恢复旧观的希望了。
田任丘不能上位,很快成了使馆决策层的共识,第二个共识就来得更自然了,“太子上位呢?也不行,太子太过于靠近西林党了,他必然要动田任丘——这时候一动田任丘,特科面临反攻倒算,京畿道立刻就要大乱,这且不说,各地衙门的结构也要失衡,照样还是没人组织迁徙,依旧要乱。”
现在北方各地衙门,早已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特科作为监督员和联络员,奔走联系补给,本地的衙门外加帮闲,在特科督促之下,组织百姓以一定的秩序南迁,引路、修路等等,这些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都是本地人来完成。特科和旧式衙门,缺一不可,少了谁,迁徙都无法继续——那么,粮草压力就更大了,今年已经过了最宝贵的春耕时间,就使馆接受到的信息,各地降水,比前年好,比去年差,虽然没有虫灾,但秧苗长势仍是平平。
而且,现在霜降时间一年比一年早,耕种窗口已经不足,注定又是歉收的一年,再一遇到战乱……后果当真不能设想,谢春华定了一个死目标,“今年的两条通道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保证:迁徙通道以及南洋粮草扩散通道。”
她在地图上用色笔画了两条线,第一条是南洋粮草在沿海港口登岸,往内陆稍微扩散的线,第二条则是从干旱内陆往沿海迁徙的线:这也是几年下来最直观最有效的迁徙路线了。第一,粮草从海运登岸之后,在修通了大路,运输损耗较小的地方就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运粮兵丁吃掉的,会和灾民能吃到的一样多,甚至可以这么说,就以山阴为例,如果要把粮草运到云中,运去一百斤,一路上兵丁吃掉一百五十斤是少的,两百斤都很正常。
第二,如此前所未有的大迁徙,不能把人全都集中在几条干线上,没有什么地方的库存能供应得了这样的消耗。要间隔着差遣,在百姓还有余力的时候,组织他们以各种方式去到有粮食的地方,江北去一些,沿海去一些,在这里进行集中的扫盲教育,具备初步的组织性后,再往最终目的地迁徙。
南洋、立志城、黄金地……各个方向都可以,总之是各奔前程,让他们去气候还好的地方种地,而不是停留在耕地已不足分配,或者耕种效果不理想的地方,干吃救济。至于说,这些逗留在沿海粮草集散地的灾民,有没有余力把道路往前整修一番,让能过大车的路长一些,粮草运入内陆的损耗再小一些,这就不能强求了,也不去考虑。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尽可能地熬过这几年——冷是还得冷的,但人不可能永远都迁徙不完吧,剩下的人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秩序也会进一步恢复,形成新的平衡。
谢春华之前还有个天真的想法:她知道鞑靼也有内迁的欲望,但鞑靼人少,想着没准融入灾民,大家都感觉不到什么就给消化完了。但现在,察罕浩特的消息犹如一盆冷水,让她知道,事与愿违才是人世间的真实,哪有那么美的好事儿?
的确,鞑靼人或许能融入灾民,但前提是鞑靼贵族能坐视自己麾下人口流失,势力不断缩小……但凡还有一点可能,他们必然会想抢口粮,能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他们可不愿意相信,天气还会不断地冷下去,草原式微几乎已是注定的结局。
要达到谢春华定下的死目标,第一个要保住的就是田任丘和特科,同时说服田任丘不闹事,第二个则是要压住西林党,让太子以及首辅一干人保证,上位后他们什么都不动,‘一切悉如旧观’,这么着,或许少了皇帝,还能勉强运转个几年,等到外在压力缓解之后,再起内部冲突——到那时候该怎么办,那时候再说,谢春华现在早就不会为将来焦虑了,眼下的事情且焦虑不完呢。
“先把我们的想法形成文字,往南边发电报。下一步怎么办,就看双吉传回来的消息了。”
几个人一商议,算是形成一致,确保这个死目标是买活军的红线,谁也不能擅动,谢春华拍板让周放去写简报,同时也忍不住拿起了对讲机,盯着这个银色的小方块,目不转睛,有些焦虑地敲起桌面来了。
“已经过去了两小时,双吉没消息,应该是成功进入行宫了……皇后带太子也赶去侍疾了吧?要去打探一下京里其他行宫的消息,看看其余皇子有没有过去的。不知道双吉那边,和王尚书谈得如何了……”
第1121章 七公主发威
“怎会如此呢?皇爷一向是最注意养生的,全是依的买地的规矩,素来清心寡欲、饮食有度,甚而不近女色,简直就活得如同深山僧侣一般……呜呜……怎,怎么突然就……”
“毕竟是多年操劳,这些年来,天灾不断,光是救灾赈济,皇爷便是操碎了心,奔波于内库、户部等地,又常去天港视察,更听闻还要过问大理寺刑狱之事。如此奔波,一来操劳,二来……”
“二来,二来什么?太医你但说无妨!”
“二来……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爷是真龙天子,周身龙气精纯,本该安居皇城,得其正位紫气滋养,久居深宫,正所谓龙不得其气,本就本源虚弱,又如此东奔西走,这各处的杂气,尤其是刑狱中的血气、怨气,如此一冲撞,恶气夺正,焉能有好?”
“正邪相犯,血气亢奋不能下行,故而在脑部淤积,是为《赤脚医仙典》中所说的‘血栓’……”
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一下大了起来,坐在窗边的皇后,身穿连襟圆裙常服,头发也如同眼下时兴的一般,在脑后束成圆髻,因是侍疾,只是别了一根金钗,除此之外,并无奢饰,手中拿的一条半新不旧藕荷色油晶缎的帕子,已是染上了点点湿痕,跟着太医的叙述,更是不断往腮边抹去。而跪在病床前,手中捧着药碗的太子,也应景地塌下了肩膀,似乎是表现出了心中的沉重和悲痛。
几个内侍正试着从他碗中取药,灌到皇帝口中去,只是收效甚微,皇帝俨然还无法吞咽,灌入的一点药汤,立刻就顺着嘴唇流出来了,立在他身边的王至孝忙道,“不可再喂了,万一呛到肺里,引起感染,那就更不好了!”
皇后闻言,便拿眼神去看太医,见太医不置可否,这才对太子扬了扬下巴,自然有人上前将太子扶起,皇后也起身款款道,“行宫毕竟狭促,我等到外间议事。”
满屋子的人大多都不出声,只是默然任这两母子侍疾,此时听闻这句话,便鱼贯向外行去,按尊卑,自然是卑者先行,皇后母子殿后,不过,这些礼数,如今也没有这样讲究了。田任丘把脖子一扬,率先昂然走了出去,内阁首辅温大人、次辅周大人彼此拿手一让,也依次随着走了出去。
王良妃——如今叫她王尚书也可以,平日里多用尽忠这个名字,但今日进宫之后,在皇后面前她又自称顺儿——和谢双吉对了一个眼色,都看出了对方心中,对皇后母子的不以为然,她拉了身边的任仙儿一把,示意谢双吉慢一步,自己和任仙儿一道,先出了内室。
在较为宽敞的外间,众人默契地依官位落座,有些没有资格进内室侍疾的官员,现在也都站在各自领袖身后,任仙儿虽然因为从前的身份,刚才进去内室瞧了一眼,但此刻也是没有资格坐的,站在王良妃身后,把最上首的两个位置给留了出来。
众人这边坐好,便一道注目门口,自然有人进去相请,过了一会,几个内侍引导着皇后和谢双吉并肩而出,太子随在身后,走到门前,谢双吉哈哈一笑,快走一步,赶在皇后前头穿门而入,径自走到右侧太师椅边,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令大家都为之侧目:此前这样的议事场合,如果谢春华团长在,多数时候是不坐的,都立在皇帝身后,不料今日,谢双吉却坐了,虽然还是把左侧的最尊位留了出来,但这多少也显示出了买地的强势——一个副团长,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然而,若是要说到她为谢六姐亲妹的身份,似乎又有些合情合理了。在座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出了对方脸上的犹豫,但正因为大家似乎都有话想说,却颇多顾虑,最后,竟然谁都没说什么,只是俨然默认一般,又去转眼望向皇后。
如此,皇后本来慢下的脚步,在空中微微一顿,便也只能重新加快,行如无事地步入屋内。众人都站起身来,微微躬身示意,只有谢双吉安然坐着,甚而还摆手迎了一下,似乎是示意皇后不必客气,快快坐下。
这番做派,可谓是无礼至极,皇后却仿佛没看到一般,牵着太子的手,在太师椅上先坐了,自有人搬来绣墩,安置在皇后侧后方,太子垂着头坐了下来,谁也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王顺儿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暗道,“这孩子,不如他父亲十分之一聪明,连他叔叔都是不如,不抓紧时间和七公主交好,还这般矫情作态,这是取死之道。”
大家这般迎候,虽然已经是极为简单的礼节,但也毕竟耗费了一些时间,本该立刻开始议事,可皇后的气势,被众人合力,连着谢双吉一起,给了个下马威,已经大不如刚才了,她也就不再说话,而是低头注视着宫人上茶。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大家好像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口,王良妃心中有数:按道理,帝后敌体,皇帝昏迷,就该皇后视事,太子监国,这是谁都没法否认的道理。
可偏偏,如今已经是礼崩乐坏的时候了,帝后感情近年来也十分疏离,甚至分宫而居,自从太子出阁读书,皇后就带着太子住回宫中,为的是读书方便。由于皇帝已经常年居住在别宫中,夫妻实际上已经很少见面,太子一个月也不过是来问候两次而已。
至于说政治立场,双方更是早已分道扬镳。皇后和太子,已经是西林党这里尊奉的旗帜和魁首了,也因此,皇后已经被宣扬为千古贤后,太子更是被誉为古今第一的贤太子,似乎敏朝距离中兴,只差一个昏君的倒掉,这也是皇后在别宫说话不太管用,甚至还被谢双吉压了一头的最根本原因:如果不洗脱身上浓厚的西林党印记,太子想要监国很难,说不准随着田任丘的一个心念,倒是有可能距离死亡非常的近。
说到底,也是因为皇帝恐怕根本没想到这皇位还有能传承下去的一天,所以才会轻而易举地把太子出阁读书,当做筹码用在了某次交换之中……
王顺儿的记忆还是比较清晰的,她记得太子出阁读书,似乎就在买地的定都大典之后不久,那一次夜奔事件之后,皇帝把江北划分为赈灾特别区的同时,下令让太子出阁读书,算是对西林党的安抚。
西林党从此是有了一点指望,不至于和皇帝往死里闹了,不过后遗症就是,皇帝对自己的安全也越来越不放心……防行刺是防得更加密不透风,而对于他死亡的直接受益人,太子以及皇后,他的疏离和防范,似乎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本来……根据王顺儿这里得到的一些消息,帝后感情,多年来早已有所疏离,说穿了无非也就是一点私心,皇后怎么能接受自己儿子应得的遗产,被皇帝轻而易举地送出去呢?皇帝丢掉的每一块土地,都是她的心头肉啊!
如果从来没有接触新学的机会,一味的贤良淑德,前朝的事,恐怕也是根本没有见解,偏偏,皇帝还让后宫女子都跟着开蒙读书,虽然本意是教出一批理工人才,可皇后的野心跟着滋长,反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夫妻矛盾——至于说她们其余人,有多少能在技术岗位上发挥作用的?有一个算一个,现在多数都是在做管理岗……皇爷这也多少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而是给自己造出了敌人来了。
想到这里,王顺儿不由得略带自嘲地暗自一笑,心道,“世间多少事,是能心想事成的呢?连六姐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皇爷了……皇爷又哪里想得到,他都已经这样养生了,最后却还是免不得要承受这么一劫!”
说意外,也是意外,但谈不上有什么接受不了的,这年头,还在做事的官员真是都疲了,从敏朝这里说,打从二十几年前,买活军崛起开始,充满不祥的、突发的意外消息,就没有断过,早就历练得宠辱不惊了,皇爷生病有什么稀奇的,听过老鼠渡江没有?
千百万鼠只,咬着对方的尾巴横渡江面,这不比人生病稀奇?而且还真是真的!渡江后不久,鼠疫就跟着流行起来了,还有什么上百只老鼠的尾巴都粘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鼠球,互相撕咬等等,这些奇闻,哪个不是稀奇古怪,却又全都如假包换的?你除了接受又还能怎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皇爷生病其实还真挺稀奇的……
虽然按谢双吉转述,以及太医的诊治,似乎皇帝的确是突发的脑溢血,但想到这里,她也难免生疑:要说累,皇帝也累,但累并不是脑溢血发作的充分条件,从体重、生活习惯、年纪来说,皇帝怎么都不是该发脑溢血的人群。
那,要是如此想的话,不是脑溢血,却又口鼻流血,突然昏迷……难道是中了毒?
‘红丸案’三个字,从脑中掠过,她很快又暗暗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必再好奇了:人都这样了,便是救了下来,又如何?在政治舞台上,皇帝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的死活已经无关紧要。现在的重点是,该如何继承最大份的政治遗产,王顺儿可以肯定,在座所有人除了谢双吉之外,打的全都是这个主意。王顺儿也要好好想想,她现在该怎么选边站——她算是这所有人中选择余地最大的一个了,跟谁都有点渊源,选哪一边也都还说得过去。
“好了,现在先说说皇帝的诊治吧。”
皇后不开腔,或者是在等人来请,以便她重新拿起架子来,不过,谢七公主今天似乎是打定主意,要强势到底了,竟是没给她这个机会,率先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虽是外人,但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天下的医药,我们买活军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我就先说说我的见解吧。”
“第一,病人的病因,这个,没有经过我们专家团的诊断,还是不要下定论为好,到底是什么病因,专家团到了,一诊便知——他们都已经上路了,半个月内准到。我相信,我们买地还是有这个信用,能诊出有公信力的病因。”
这一点是大家都认可的,不论如何,买地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信用很好,就算西林党也予以认可,都是微微点头。谢双吉把大家一看,又道,“第二就是病人的护理了,恕我直言——太医署这里,水平恐怕不是很高。”
她的语气很强势,也很不客气,“我也不知道是在讽喻什么,但我们买地是反对一切迷信的,什么真龙不得其位这样的话,我个人感觉,很荒谬,好像在阴阳怪气什么,我听了不太喜欢,也觉得这个医生不是很值得信任。”
几句话说得隔邻立刻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偷听中,承受不住被点名痛骂的压力,骤然昏了过去,众人面面相觑,见谢双吉置若罔闻,便也不动声色,听她续道,“我这里建议,我们使馆先支援两个有丰富护理经验的使臣入宫,和内侍、轮值大臣乃至于太医院一起,共同照看皇帝,避免一些鲁莽护理的出现,危害皇帝的健康,如果说一个有希望治好的人,被护理出生命危险,再也睁不开眼了,我们觉得,此事恐怕是不容易接受的——连我尚且如此,更何况家姐呢?”
说是建议,但语气是相当的不容置疑,说的内容也让人心惊肉跳,先不说最后抬出了羊城港的‘那一位’,叫人不敢反驳,就说前头的话,‘有希望治好’,什么意思?听她的语气这么肯定,难道……如今的皇帝,在买地出神入化的医术面前,还不算是药石罔效,还有完全痊愈,重掌大权的可能?
这就不能不让人掂量一下自己的行动策略了!别说久居深宫,毕竟有些天真烂漫的皇后,就连古井不波的西林重臣,一时也都有些挂脸,掀开眼皮,诧异地瞟了谢双吉一眼。田任丘更是双目异彩连闪,看了看谢双吉,又突然转头看了王顺儿一眼,似乎在问,‘她说的是真的?’
王顺儿对他微微摇头,两人已经是完成了一番无声的对话:‘我也不知道。’
这就是比拼对买地了解的时候了,买地的医术到底到了哪一步,或者说,六姐的天界又有没有这个本
事,不是买地通谁也答不上来。王顺儿虽然和谢双吉刚才密切交流了一番,隐隐形成同盟,但谢双吉也不会把自己的老底对她合盘托出——王良妃固然已屡经历练,但谢双吉也早已不是那个被王良妃三言两语,就骗出一个‘预告备案’的小姑娘了。
思及往事,不免有些沧桑,王顺儿心中也是暗叹:这君君臣臣的魔障,便是田大人看来也没有参破,虽然皇帝对他深有提防,但刚才听七公主说到,皇帝或许有望完全痊愈,田大人那瞬间的惊喜是骗不了人的,怕不是比皇后的喜悦要真诚纯粹了十倍不止。
“目前,病人还在,后续继承什么的,好像也还没到定下来的时候,这也是贵朝的私事,我们使馆就先暂不表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