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喊杀声也停了,哭声却依旧没起,背过身后,一切杀戮似乎都成了幻觉,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在烈日之下蒸腾而起,窜入鼻端,提醒着人们,一个王国在片刻前刚刚宣告毁灭,有许多人死去了。
或许明日,草原就会遗忘一切,但至少今天,他们的血气还笼罩在长草上方,恋恋不舍地竭力留下最后的印记,提醒着大家:看,又有许多人命消失了,如此的简单,如此的容易。
他们曾经简单容易地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现在就死得有多么简单容易,被他们所杀的生命,有多么容易被人忘却,他们就也将被忘却得多么轻易。就如同四个车轮碾过长草,一个司空见惯的,完美的圆形。
第1135章 不见血
一如既往,血腥冲突本身总是结束得很快,但战后的工作则是无穷无尽的繁琐。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信息的传递,战争状态下,信息的传递总是混乱不堪,原本的秩序并不会在某一刻于所有地方都失效,它的崩溃往往是从局部开始,而这种先后顺序,则会加剧混乱与损失。
就说察罕浩特这里,战争已经算是结束得极快了,针对大将的斩首行动,包括跨时代武器的现身,都非常有效地瓦解了察罕浩特的反抗意志,但城内城外依然乱象难免。千头万绪说之不尽,甚至每个城门都有自己的冲突——东城门处,大汗和大将陆续殒身的消息,肯定没有那么快传入城内,但那么几十架仙飞,居高临下地在城头盘旋,这是城内的百姓也可以看得到的。
对于不知其为何物的百姓来说,或许这东西带来的震慑,还不是那么的厉害,虽然畏惧,但也不无好奇,可那些知道此为何物的百姓,一看到这么多仙飞过来,对于战争和城池的前景,哪还敢抱有丝毫幻想?当下立刻就有人要逃跑,并在余下三个城门处,和城门守卫爆发了程度不同的冲突。
正是作战的时候,城内戒严,怎么可能来去自如?这些百姓,也是悍勇,居然还真有人夺下了一座城门,开门跑出去的——这就是分兵堵门的部落联军,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按照谢双瑶的指示,这一次察罕浩特之战,要‘一战而毕其全功’,不要让太多人跑了,免得影响作战的效果。
仗是头天日出时打的,到了第二日下午,察罕浩特的骚乱总算是完全平息了下来,谢双瑶组织的联军也发挥了作用,已经开始按着她的吩咐,点算人口,并且开始往东边搬运了——这么多人,冬天马上就要到了,联军还计划分掉察罕浩特的粮库,现在不把他们迁走,难道坐等着这么多牧民在草原上游荡着活活饿死吗?会不会全部饿死,这不知道,对还要瓜分土默特草场的各部来说,也不会乐见这帮人成为土默特的马匪游民。
动作是要快些的,战争对生产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一旦进入战争状态,这么多人完全就是在干吃粮食,在供应紧张的地方,尽快结束战争状态,应当成为敌我双方的一种共识。谢双瑶很满意各部联军的效率,以及他们的安分守己:
鞭打刺头立威,这是免不了的,在个别冲突中可能也会死人,但没有虐杀、强.奸、掳掠为奴,这些不为买活军规矩所容的行为,这就说明昨天的那一仗打出了她希望的效果,那一枪,不仅仅只是开给察罕浩特的人看的,也是开给她所谓的‘盟友’看的。
“那么,现在城中主事的就是你喽?你说话能算数吗?”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下午,把各种报告看了个够的谢双瑶,总算腾出时间来接受察罕浩特降臣的拜见了,她在长桌后坐着,打量着地上跪着的十几个人,最前头的,是林丹汗的大福晋,看起来现在内外的确公认都由她来做主,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她注意到,这十几个察罕浩特的实权降臣里,一多半都是女人,看来都是林丹汗的妻子,反而他的兄弟好像人数并不是很多。几个男人长相、年龄各异,更像是大臣而不是林丹汗的亲戚。
“婢子是正妻,可以继承大汗的遗产,在城中素来有威望,陪着大汗直到最后,城中上下都愿意服从婢子,由婢子出面代他们说话。”
这个新寡女人,看起来相当的镇定,并没有太多丧夫的悲痛,有趣的事,林丹汗的其余妻子也都显得相当的镇定。谢双瑶想,这么看,婚姻就相当于长期合作合同,鞑靼人的政治联盟构成还是挺有意思的。
这些福晋,就像是带资入局的部门经理,或者说整个察罕浩特就是一个大联邦,福晋们代表的都是自己的一个部门。林丹汗的死,代表了他这一支的衰弱,而他的后宫立刻就要开始为自己的部门来找饭辙了。在另一个世界,察罕浩特衰弱之后,各福晋纷纷带部离开,改嫁建州,其实就相当于是一次成功的跳槽。
从这个角度来看,囊囊大福晋也就等于是能力出众的临时代总经理了,谢双瑶看了看身边陪侍着的科尔沁姐妹花,见两张圆脸都对她微微点头,证实大福晋的确有这个地位,便道,“那你说说吧,现在城里的基本情况,还有粮草库存,包括土默特的草场……地图,这些东西你都掌握了吗?”
“婢子都能答得上来。”
虽然汉话好得有点出人意料,但大福晋显然还没有学会汉人的谦虚,回话的肯定,和自称的谦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双瑶也不由得一笑:其实,她提的这些问题里,有一些谢双瑶是知道答案的,毕竟察罕浩特的边市也开了些年,被赶走也不过就是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对照着听下来,大福晋的确是很了解察罕浩特的虚实,昨天她也展现了一定的领导能力:林丹汗跳城自尽之后,东城门这里就彻底没有主事的人了,其余伴从,看到仙飞之后,很多人的精神也近乎于崩溃,逃下城门之后,不知道去哪里躲藏了。
大福晋倒是一直维持了镇定,不但没有走,一直陪林丹汗到了最后,甚至还试着伸手拉了一把,而且,在林丹汗死后,也就是失神了一会儿,便立刻跑下城楼,喝令守军敞开东城门,停止抵抗,并且在城中东奔西走,尽了最大努力来平息城内的骚动,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和拉扯,以及在她带领之下,各大斡鲁朵的联合出力,察罕浩特的乱象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平息下来。
自然了,来自延绥的俘虏,也是在大福晋的主张下,第一时间获释的,就在早上,大福晋刚刚率领察罕浩特还说得上话的数百人,在城门口跪迎联军进城——谢双瑶打发了自己从买地带来的随从二十人,联军各部都出两个,大概一百多人的队伍进城去检查接收。
至于她自己,按照惯例还是留在城外,倒不是说她的安全会受到什么威胁,而是进城了更添乱,大营好不容易扎下来,谢双瑶没有进城安置的打算,等这边都差不多定下来,赶在入冬之前,她还要抓紧时间回敏京去呢。
她不进城,大福晋等人就出城来见她,态度自然是极度的谦卑,不过,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谢双瑶昨天大展身手之后,可以明确感到联军、敏军这里的相关人员,对她也更加畏惧尊重了——这也是很自然的,毕竟,这还是无人机第一次展现远距离狙击能力。
如果说之前大家对于大飞剑术,还没有这么入骨的畏惧,多少还是认为,一个飞剑灭一城的举动太过疯狂,不太可能成真的话。那粆图的死,就太容易让这些部落首领代入了,两军交战的时候,这要是来了一群仙飞,直接把你识别出来,远距离一个红点,就了却了性命,把你化作一团血雾,甚至不会波及他人……
扪心自问,你的命有这么重要,重要到连六姐都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动手吗?倘若没有,那岂非是只要引起六姐的不悦,天降红点,下一刻,你人就没了?
所以说,辽天子游牧四方也好,秦始皇不断巡视六国也罢,其实都是很有道理的,这些事情其实买活军也没有特意隐瞒过,只是距离太远了,很显然谢双瑶的威望,虽然在草原也是崇高的,但更加遥远、模糊,可以说,有点敬而不畏的味道,毕竟自从接触以来,买活军带给草原的就只有好处,而少制约。直到这一次,她亲自往草原走了一遭,要说的话,也不过就是骑了骑四轮越野摩托车,用仙飞杀了一个人,但就看这效果吧,可以这么说,从土默特到布里亚特,这一遭之后,三十年内,也不会有谁敢和买活军作对了。
这就是谢双瑶很需要的效果,而且她觉得这还不够——不敢作对,这程度还是不够的,在政权和政权之间,不敢作对仅仅意味着不会再有势力敢和察罕浩特这样,纠结联军去抢买活军的延绥边市。不会有这种官方出面穿针引线,近乎宣战的侵略行为。
但这不意味着草原诸部会完全听从买活军的指示,以及他们私下不会垂涎相对富裕的汉人集镇。生存的压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心中的恐惧还不够深,敏朝已经衰弱很久了,连着几代鞑靼人,都已经忘记了汉人的厉害,他们下意识仍然把打草谷作为一个优先的选项。
就算现在官方不敢出面了,但私底下的小动作会不会完全断绝,可就不好说了。以整个草原而论,见证过仙飞厉害的依然是极少数人,谢双瑶不认为这种恐惧扩散出去不会衰减。
打一仗,只是开始,不是结束,打仗对买活军,对谢双瑶来说,实在是很简单的,如果不出意外,就不可能有任何危急时刻,问题的关键永远在打仗后的那些活计,谢双瑶又不是战争狂人,不以杀戮为乐,她希望她打的每一仗都是以避免更多死亡为最终目的。
“你说的这些数字,我都记下来了,剩下的你可以写一篇报告呈交上来——你会写汉字吗?”
见大福晋微微摇头,谢双瑶示意身边的科尔沁姐姐,“宝珍,你在南边上过学,你来帮她吧。把城里的库存都好好说说,人口也要查证一下,这很重要,否则各地是无法做好收容准备的。”
察罕浩特这里,不是人人都通汉语,从她说话时大家的反应,也能看出谁有能力,谁没能力了。十几个重臣里,大概只有一半通晓汉语,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身躯一震,流露关注之情。余下的人还要等待身边人低声的翻译——你看,这就是有准备没准备的区别了,本来权位相当的,现在就拉开差距了,如果谢双瑶还需要人来管事的话,那肯定是优先考虑多语种人才。毕竟,在察罕浩特,通晓汉语就意味着和边市走得近,相对更了解买活军的做派,大家合作起来也能快点上手。
这些人来觐见谢双瑶,主要的目的,肯定是要了解谢双瑶对察罕浩特的处置政策,也必然有为自己的部属求情的意思,在鞑靼草原上,不存在始终不渝的忠臣,大汗死了,余下的臣子想的,肯定不是报复,而是衡量局势,在自立门户和跟随新的头领之间选择。
如果谢双瑶没有遵循鞑靼人的规矩,杀掉察罕浩特的所有男丁,那么,余下的人也会毫无心理障碍地跟着她干,如果她真的要杀人——那么,从这些重臣的表现来看,只要不是全杀了,给他们留下一些,他们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受甚至配合。
和手下败将,没有什么好绕圈子的,也没有什么好博弈的,如实告知自己的决策就行了,谢双瑶也没有卖关子,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方案。
“城内有五万人居住,还另有万余军队,察罕浩特在草原上,的确算是一座大城了。你们这座城池中,没有人为买活军通风报信,没有人阻止你们的大汗关闭察罕浩特边市,吞没其中的财物,因此,你们所有人都通通有罪。”
所有人都有罪!
哪怕她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众人的面色也不由得都是一变,只是他们不敢打断军主的说话,只能面露焦急地听她往下说道,“当然,罪行也分轻重,罪魁祸首林丹汗,已经自裁了,其余参与到边市劫掠的战士,甄别出来,送到我这里——锡尔洪带领的那一支分队,劫掠百姓过冬口粮,罪行最重几人,公审问斩,其余人将被送入矿山,终生苦役,不得赦免赎罪!”
这是没有得商量的事情,也是谢双瑶的底线,众人肩头都是一颤,谢双瑶续道,“其余战士,与联军诸部一般,起步是十年苦役,只是联军将功折罪,可以由苦役改为流放边远,守边开拓,而察罕浩特的普通战士,没有这个机会,送完建新,苦役十年,期间允许减刑,减刑后再流放边疆,一生不得回到本土!”
“非直接参战者,也分为两类,成年男女,刺配流放边远,允许自行择选三处地方,一为海对岸的黄金地,二为西面卫拉特乃至欧罗巴,三为苦叶岛,一经离开,无事不许返回!”
“年纪幼小者,允许其随父母一道,也可随我等安排,迁边而用,比之前的地方,再多加了两处——南洋、袋鼠地,若是缺人,可以随调而去,落地生根,无事依旧不得离开当地!”
南洋?!
那可是食物丰美之地,如果说之前对锡尔洪分队的处理,令人有唇亡齿寒之感的话,一群人听到这里,却是已经喜出望外了,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极力称颂谢双瑶的仁慈——鞑靼这里,如果打了败仗,男人被处死,女人被掳为女奴或者新妻,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头人死了,战胜者接收他的帐篷和奴隶,也是司空见惯。没想到,买活军不但没有把他们全都打为奴隶的意思,甚至还不打算再多杀一些人!他们的孩子,还能被打发到南洋去——在南洋就算是做人的奴婢又如何?起码不会饿肚子,这可是草原这里想都想不到的美事了!?这些重臣,见识怎么也比百姓要强些,都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自然忍不住窃喜。至于帐内其余人的反应,谢双瑶不用看也知道,不会多赞成的——她的处置,可以说是非常心慈手软,这些人跟着她出兵,早就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也很自然地会为谢双瑶着急,生怕她不能杀鸡儆猴,如此宽待的处理,反而激起草原这边,一些有心人犯事儿的愿望!
基本民生太差,以至于刑罚都成为奖励,这也的确是挺无奈的……不过,她倒不觉得其余人担心的发展会成真,他们视野不到,有这样的想法也很自然,谢双瑶自己是知道下一步会如何发展的,所以并不太担心这个,虽然她也不打算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任由这帮人就如此四散就是了。如果就这样走了,哪怕是迁徙到边区去,那也不能说和买活军就是一条心,去过了,反而有点添乱的意思。
“以草原的规矩,如此论罪,简直是法外开恩,可难道我边市百姓的血,就白流了吗?除了那些幼童孩子,不知人事,可以不论之外,你们余下所有人,都不得就走,而是要在监工之下,完成三件事才可离去。”
“我等情愿赎罪!”
有这样的结局,没什么好再求的了,这一声大家都喊得心甘情愿,谢双瑶也点了点头——把好处拿到前头说,对心思简单的鞑靼人来说,果然是对的。
“第一件事,你们都要学会汉话,到了流放边地,须可和当地的居民点,流利沟通,否则,我要你们何用?”
她竖起手指,往下扳去,“第二件事,你们都要从扫盲班毕业,通晓我买活军里外规矩,否则,我也要你们无用。”
“至于这第三件事嘛……”
谢双瑶透过帐篷大开的门扉,看了看远方那白帐汗国的剪影。
“你们要在口粮有限的情况下,尽快拆除察罕浩特。”
她说,“将城墙捣毁,泥土撒平,把建筑夷平,庙宇烧掉……土默特不需要这样一座不祥的城市,凝聚西北方针对汉人的恶兆,察罕浩特,没有必要再存在于天地之间。”
“什么?!”
“大可汗!”
“布尔红!”
毫无疑问,这个决定,是所有人都完全没有料想得到的,甚至连联军的几个将领,都忍不住面露惶急之色,很是动情地叫了起来,试图动摇谢双瑶的决定,“在草原上建起一座坚城,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就是因为不容易,所以一座坚城几乎就意味着一个地区的主宰权位,好不容易打散了林丹汗,难道要坐视这些联军的部落首脑,占据察罕浩特后,迅速壮大,酝酿出新的地区共主吗?谢双瑶不为所动,而是选择回答了大福晋的问题——“布尔红,可是,城池坚硬,人力有限,建起来就花了十年,我们要用多久才能拆完呢?冬天可就要来了——”
“是啊,冬天可就要来了。”
这是个聪明人,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谢双瑶承认,她还是蛮欣赏大福晋的,她宽宏大量地表示:“当然,你们如果实在做不到,买活军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不过,怎么拆,怎么炸,这就要你们自己来筹划了。”
没有什么比让察罕浩特人,亲自策划拆毁自己呕心沥血建成的坚城,寄望于永恒的根基寄托更合适的惩罚了,正是因为鞑靼人要拥有一座城池是这么的不容易——
谢双瑶还不至于为别人的痛苦感到愉悦,但她承认,注视着帐内所有鞑靼人,在这一瞬间所呈现出的牵心动肺的,动情的痛苦,令她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脑子。
这个惩罚,是很合适的,最合适的一点,就在于所有受惩罚的人都会活下来,他们会前往四面八方,把痛苦与畏惧散播出去,不但将买活军赫赫的武力,在每个角落宣扬,而且还会告诉每一个野蛮又狡猾,将劫掠视如平常的强盗:华夏人,不但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武力,而且,他们还精通一种叫做杀人诛心的折磨,你的□□虽然存留了下来,但却一辈子也无法从责难所带来的痛苦中解脱。
在这样严酷的气候下,让更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或许能免却不少潜在的麻烦,如果不是立碑会违逆她让察罕浩特彻底消失,不留遗址的决定,谢双瑶还想立个碑记一记呢。她轻轻地敲了敲桌面,把大家的魂给叫了回来。
“什么时候完成了这三件事,你们就什么时候动身——”
“记住,口粮有限,冬天就要来了,这会是个漫长又严酷的冬天。”
谢双瑶意味深长地说,“还想活下去的话,你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
第1136章 各有心思
如何在严酷的冬天到来之前,拆毁一座城池,同时完成扫盲班教育,并留下足够的粮草,让人们往不同的方向迁徙?
按鞑靼人惯常的做法,选择是简单的:操起刀枪,火并到出现赢家为止,输家在寒冬腊月被放逐到草原深处,能不能活下来,完全听天由命,赢家则获得留下来的粮草,也获得了继承着头人名号活下去的权力和责任——
被放逐的往往只有成人,孩子会留下来,成为部落的一份子得到收留,赢家也当如同待亲生子这样待他们。这是一种在资源极度局限的条件下,所培养出的一种特别的道德。
当然,在火并之前,他们更有可能一起举起刀,向着逼迫他们这样做的力量殊死一搏。鞑靼人现在的无奈和彷徨,完全是因为他们在武力这块落入了绝对的下风,因此只能加倍卖弄自己的愁苦和绝望——他们确实也很没有办法,打不过,甚至连火并都不被允许,只能在联军的监督下,绞尽脑汁地想招。
说实话,对他们来说,这种极力思索的感觉,被受鞭打还折磨呢。越是推演怎么在最短时间内,毁掉十几年前,倾尽全力,不知道鞭死了多少奴工才建起来的城市,他们所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越深刻。
这群从祖上发家到现在,不知道屠过多少名城,用瘟疫和病菌毁掉了多少城池的鞑靼人,大概还是第一次知道,毁掉一座城,并不仅仅是毁灭建筑本身而已,是毁掉一群人的根系,是硬生生地把自己从这块土地上挖出来,让他们从此变得更加飘荡。
所有的骄傲、自豪、荣誉,所有的牵连,都随着有形的建筑而灰飞烟灭,当遗址变成了草原上的小土包,当曾经的宫殿长满了青草,当前来祭拜凭吊的后人,在河边迷失了方向……当察罕浩特的存在被完全抹去,也就意味着金帐汗国的一切,都真正成为了历史。
它将从人们心中死去,而它的遗民们,这些本该把金帐汗国的故事和种子带往四方的残余,却因为自己也曾为汗国掘墓,自己亲手策划着,想尽办法地毁掉了这座城市,而羞于传递大汗的荣光——大汗的荣光越是远播,就越是证明了他们的罪过……看,这就是汉人的计策,它拿捏的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心那!
哪怕是鞭打起奴隶来,毫不留情,把敌人在面前斩首也不会动一动眉毛的猛汉,在摊开地图,指点着城里的重要建筑,计划着该怎么将它们炸毁的时候,也难免双目通红,声音哽咽。在这样的时候,心狠而有能力的人,自然就浮现出来了,只要有人能克服这些多方面的重重困难,并且在短时间内做出正确的判断,就很容易脱颖而出:
鞑靼人虽然也喜爱火器,但毫无疑问,对买活军的新式药火,是很陌生的。他们需要在短时间内学习药火的知识,至少要学会计算当量,买活军提供的药火支援是有数的,可没有什么浪费的空间,得尽量用少一些的药火,炸毁多一些的建筑,如此才能节省人力和粮食。
城里的建筑这么多,炸哪儿呢?怎么样才能让六姐满意呢?这就需要他们还具备善于揣摩上意的才能了,或者说,要有敢于斡旋和善于谈判的厚脸皮:想要把城池完全夷为平地,让人辨认不出来,需要的肯定是时间,要么就多给时间,要么就多给钱,要么就放宽点要求呗。就算是六姐布尔红,也没有完全说一不二的道理吧,正因为布尔红慈悲,所以不更该通融通融吗?只要领会了精神,执行上稍微放宽一点儿,也不是不行吧?
在这样动荡的局势下,有才干的人,犹如锥入囊中,总是很容易出头的。尤其是不少福晋、女官,都是大放异彩,这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她们先天就具有双重身份,还在察罕浩特时,就是大汗的斡鲁朵,可一旦察罕浩特失败了,那些娘家有人在联军里的福晋,也就很自然地转换了身份,在联军里找到了靠山。
有人帮忙,不管是什么忙,总有作用。她们或者特别心狠,压根不在乎摧毁察罕浩特——有些人的娘家被大汗打过的,就更无所谓了,这可都是能亲眼看到自己的故乡被丈夫铁骑所灭的狠人,察罕浩特,也不过是暂时栖居之所,既然布尔红要所有人都记住,这就是攻打汉人的代价,那么,她们也愿意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个活儿干得漂亮些。
“如果有那种叫做拖拉机的东西,装上旋耕的刀片,把地翻一遍,再洒上草籽,到了来年春天,这块就长出草来,草一长出来,那可就快啦!”
要说起来,建筑一座城池不容易,摧毁一座城池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察罕浩特并非处处都是土木民居,城里其实也有很大的空地,是给不习惯居住在屋子里的贵人们用的,它之所以成为一座城,主要是因为有四面城墙围着,城中依旧是穹庐处处——很多台吉一辈子都住在毡包里,一进屋就睡不着觉,他们认为一顶顶串联的帐篷,比屋子要气派多了。当然,在木头难得的草原上,用毡包的花费也要小得多。
除了宫殿之外,毁城主要的难点,一个是城墙,还有一个就是城内的土地了,为了让城里不是处处都长满青草,连建筑也成为危房,当时建城时,大家是下了大力气的,不但有部份土地,是用被炒制过的熟土铺设,全城的道路都是用重车来回碾压过的,压得很实在,哪怕人走了,多年间草也生长不起来,依旧是城池留下的痕迹。
这时候,那些和边市素来有来往,乐于阅读《买活周报》,比较见多识广的贵族,就展现出他们的优势来了——向布尔红要药火,这个大家都能想得到,毕竟,一开始六姐说‘帮助有限’的时候,很多人就都能理解了,帮助有限意味的确能提供帮助,买活军带来的人就这么少,难道指望他们下场干活?肯定是赐下仙器什么的。
只是,大多数人的想象,在药火这一步也就止住了,能想到拖拉机带旋耕头犁地撒草种的,真是寥寥无几。想出这个主意的侍女,立刻就被询问了名字,毫无疑问,哪怕是流放,她也会获得比别人更好的机会。
“这是在挑选新的头人啊……亲善六姐,又有能力管事儿的头目,自然都会露头了。”
在返回斡鲁朵的路上,中根福晋自然地和囊囊大福晋走到了一起,她抄着手,在寒冷的空气中,吐着白烟,有些缩头缩脑的样子,感慨地望着城北那片突兀的空白:数日前,那里还是大汗的宫殿所在地,除了竭力辉煌的议事堂之外,还有后头层层叠叠的毡包群,那是大汗和他的帐下女奴平时居住的地方,这会儿,那块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毡包全被收了起来,一大部分低价卖给了联军,作为他们的战利品,换取一些粮草上的补给。这样,察罕浩特余部的口粮能宽裕些,而这些上好的毡包料子,对于这些部落来说也是御寒难得的补益。
至于议事堂,也已经被炸毁了,白色的涂料洒落了一地,让那片空地在夜里显得特别的光亮,还有些斑驳的彩色砖瓦,点缀其中,反着月光,就像是会发光的石头。这其实是很罕见的景色,可惜,没几个住民懂得欣赏,百姓们急于动身搬迁,而头目们都在焦急地计算着时间和粮草。
中根福晋曲着手指在算,“如果布尔红肯借出拖拉机,那就真不用管了,拖拉机带耕头,把铺毡包的地方犁一遍,来年草长起来以后,宫殿那块也不用管,不出三五年,风吹雨打,砖全化成土,草就长上去了,再过个十年,也就只能感觉到一点起伏的小土包啦。”
“大福晋,你说,我们平时打马出门的时候,经过的土包,千万年前,是不是也可能是一座城池呢?”
她有些天真的问句,引来了大福晋的微笑,这笑当然是很勉强的,“鞑靼人的历史,要有这么长就好了。”
“谁知道呢?或许也就有这么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