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根福晋倔强地说,但不久也叹了口气,“是呀,我们鞑靼人不通文字,没有成文的信史,按汉人的说法,我们还是后来的,前头这片草原上,还有什么匈奴人,柔然人,鲜卑人、月氏人……”
一口气数了这么多名字,可不容易,说明中根福晋也是喜欢看汉人文书的——这些东西,鞑靼人的歌谣里可没有流传,都是汉人的教材里介绍的知识。囊囊大福晋看了中根福晋一眼,心想,这位可实在是深藏不露,从前完全不知道,她对边市的兴趣,居然扩散到了奢物之外的领域。
不过,中根福晋好像一无所觉,而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她有些迷惘地看向了月亮,喃喃地说,“这些人,后来都不知去了哪里,把草原让给了我们鞑靼人……你说,大福晋,他们去了哪儿呢?现在又住在何处?千百年前,他们也曾经在黑河里饮马吗?”
“现在,河还在,他们却都不见了。就好像我们鞑靼人,强盛时遍布各地,现在,却也要离开土默特,去往别处了……千百年后,我们的后裔,又会在哪条河里饮马呢?”
饮马这两个字,引得两人的坐骑都感兴趣地东张西望了起来,囊囊大福晋轻轻安抚了一下马儿,纠正中根儿,“离开的不是别人,只是黄金血脉……不,只是大汗的血脉,草场会被分给部落联军,鞑靼人依旧会在这片地方放牧,被抹掉的只有这座城池而已。”
“被抹掉的,只有城池吗?我怎么觉得不止呢?”
中根福晋的声音变轻了,她垂下头去,动作很快地摸了一下眼角,又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时,语气已经很正常了,囊囊大福晋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种突如其来的怅惘,在这段时日的察罕浩特是很高发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拆城工作的推进,大家也都在非常迅速地适应着。
从民居方向传来的哭声,也不过就是宫殿被拆毁的那晚上略大一些而已,昨天经过的时候,听到的就更多是互相抽背拼音,在黑暗中学着背诵官话课文的声音了——拆城的速度比预计得快,如果布尔红肯出借拖拉机,那或许真有可能在第一场雪下来之前,初步完成拆城的目标:
把毡包全拆了,毡包下的空地翻耕,城墙炸掉,那些残垣断壁和宫殿遗址一样,都不用管,几场雪之后自然会被草覆盖。有些木头还能卖给联军换钱,这在草原上也是一笔资产。这样,除了城里那几间水泥房之外,其余建筑的痕迹,过几年也就很快能磨灭了。
当然,这也还是需要百姓们组成民夫队,来清运砖瓦,至少均匀一下,否则,城墙的残余还是很醒目的。活很重,扫盲班就只能放到晚上,在帐篷中摸黑口授,但很少有人敢于偷懒,因为一旦拆城不再是困难,需要盯紧的就是扫盲班的进度了:
完全不会说汉话的人,是不会被接纳的,没法离开察罕浩特,摆在眼前的就是最现实的问题——城都没了,粮也没了,等雪下下来以后,就算是看守的人都撤走了,不管他们,爱逃去哪儿就往哪儿逃吧……又该怎么过冬?
“别怪我没想到别的部落,就想着自己……囊囊,我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没家了,成了没根的云彩,要从这片草原不知道飘去什么地方啦。甚至……好像和瓜分草原的那些联军,甚至是和我自己的娘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城一拆,我这心里那空落落的呀……”
中根福晋说,已经过了去往第三斡鲁朵的路口,马儿习惯地想要拐过去,却被她勒了回来,第三斡鲁朵现在也成空地了,毡包被拆,大家拿着一点自己的细软,都挤到了囊囊大福晋的第一斡鲁朵帐篷里来。居住条件当然不会有从前那么好,但毕竟是活下来了,而且没有被强迫和鞭打的危险,大家也能接受。
“真奇怪,平时觉得察罕浩特的日子也紧巴巴的,甚至觉得谁都不稀罕来打咱,可打下来了以后,还真和六姐布尔红许诺的那样,部落联军全都满载而归,得了一大笔物资。草原上的粮荒好像一下子就缓解了……可那天打仗,也没死那么多人那。”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心中的感想,其实有些疑问,的确是幼稚的,绕个弯就能想得明明白白,察罕浩特的物资紧张,与各部粮荒得到缓解也并不矛盾。这么一大批人要离开家乡,两手空空地到别处去,本来给他们备着一两年用的粮食,富裕出来了可不就是一大笔了?
更别说这些可都是精锐战士,吃用的数目不是穷牧民能比拟的。还有那些多出的毡包,是什么都没有变化,平白多出来的吗?不是,变化就是,如今第一斡鲁朵的每一顶帐篷都至少睡了七八个人。
囊囊大福晋也没有教导中根的意思,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絮叨,过了一会,中根福晋似乎是把心底的情绪给宣泄得差不多了,这才不经意一般地说起了将来的事情。
“要说选拔头人,别个虽然也偶然有些好主意,但最出彩的,还是囊囊。你立下的功劳,倘若在联军之中,足够将功折罪,不受任何处罚,说不定还能得到奖赏了。我心里想着,也是为你可惜——这么好看又有智慧的囊囊,难道就真的只能在面上刺字,在卫拉特、黄金地和苦叶岛三个苦寒之地择选吗?这也未免太可惜了!”
她的小心思,其实也没有怎么遮掩,算是摆在明面上了,就是要撺掇囊囊出头,见她不置可否,又加了一把火,“按照鞑靼的老规矩,妇女改嫁的话,都是从着新夫家去的,丈夫战败后,也可以回娘家……囊囊,如果这两条规矩,仁慈的布尔红也能认可的话——你的娘家,在外喀尔喀游牧,可没有掺和到延绥的事情里……”
的确,囊囊大福晋的娘家和察罕浩特关系疏远,迁徙之后,草场也更为偏僻,音信交流不便,是没有掺合到边市这摊子里来。不过,中根可没有这样的娘家,她出身叶赫部,和建新那帮女金人,有灭族之恨,父兄均死于战场。囊囊大福晋直接问,“你想改嫁到哪儿去?是已经相看好下家了?”
中根福晋也不扭捏,见囊囊大福晋似乎心动,便一拍大腿,有些兴奋地说,“我有个姐姐,曾嫁在建新,她人是南下了,可留下了几个孩子,都还在建新。姐姐和我通信时,经常担忧孩子被后母欺负——囊囊,你说,如果我去做这个继母的话,岂不是皆大欢喜吗?至少,这样就不用在脸上刺字啦——”
“怎么说,我们也都立了一点微末的功劳,你说,慈悲的六姐布尔红,能答应我们吗?”
“倘若以我的功劳,都能去建新的话,那囊囊你,我看也完全可以免于流放,甚至是连江南腹心之地,或许都不是不能去争取一番呢!”
第1137章 黄金地还是卫拉特?
“这么快就有人来送礼走人情了?都说鞑靼人憨直,看来走到哪里,也都免不了人情世故啊。”
夜已经深了,帐篷里也亮起了朦胧的灯火烛光,不像是物资紧缺的城内,联军刚得了大批战利品,战士们早早地歇下了,主帅的帐篷里也还是都舍得点起蜡烛来的,这些在买地被生产出来,运到了延绥边市的新式蜡烛,也是一笔很贵重的财产。
虽然本地是牧区,按说不缺动物油,但大多数牧民的衣食住行都得从牛羊身上来,比起用动物油来做蜡烛、油灯,还不如卖了羊毛来买新式蜡烛。这些蜡烛,又轻便又明亮,没有异味,也不需要常剪珠花,用的还是在草原上难得的棉线,也是边市重要的商品。
察罕浩特的军队,辛辛苦苦地把一大车一大车的蜡烛运到城里来,还没来得及点呢,就被买活军全都追了回去,这是不算在察罕浩特自己的积蓄里的,因此也就不用按约定,论功行赏分给联军。
不过,六姐也慷慨大方地把其中的一部分,分给了联军,算是额外的赏赐。这样,到了夜晚,联军和察罕浩特的百姓民居的区别,也就更加显著了,这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同时,也极大地增加了对谢双瑶的忠诚——跟着六姐,实实在在吃到的是肉,而且还有这种自豪、特殊的感觉,这是跟随察罕浩特不会有的。
哪怕除开因为六姐的神威而生出的畏惧,就是这种自豪的感觉,也让他们决心一辈子都跟着六姐的指示去干,把六姐的随口一句话,当做金科玉律去奉行了。
在谢双瑶这里,恩威并施,赏罚并举,无非就是这么一回事,这草原来都来了,肯定是要收拢一波人心的,至少要把接壤草原的局面给稳住,确保延绥事件不再重演。
不论是快征察罕浩特,还是组织联军,又或者是大肆炫耀自己的仙器,以及现在暂留草原,旁观拆城计划的成型,从中挑选出可以栽培的人选……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她已经做好了开春前回不去江南的准备,好在现在电台重新建设起来了,如果南边真有大事,也来得及通知。谢双瑶在关外真正下雪入冬之前,回到京城就行了。
不得不说,到了北边,会更能感受到气候的变化,关外本就是苦寒之地,草原的昼夜温差更是大得可怕,这个时节,入夜后温度都能去到零下五六度了,那种老式的毡包,取暖效果很差,就算是燃了炉子,也只是聊胜于无,有时候早上起来,脸冻得干疼,被热气呼到的被面都能结霜。
谢双瑶也是庆幸,自己来的时候预先是做过挑选的,带的都是有长期北方生活经历的随从,否则,这南人在察罕浩特,怕不是要冻出个好歹来?就算是住进城里屋舍内,以鞑靼人的取暖习惯,估计也是冻着入睡的,这要是再病上几个,人手就更紧张了。
就是她自己,说实话两辈子也没受过这个冻,也是更好,这一次本就是要卖弄一番手段的,赶紧把那种露营帐篷翻了出来,这会儿,帐内烧着煤油炉子,温度能有二十度左右,有资格进帐篷回话的鞑靼贵族,无不是满脸的艳羡向往之色,谢双瑶也觉得脑子跟着身体一起,暖和起来,思路也更灵活了一点。
“估计是那些和建州通婚过的鞑靼人,思路更灵活吧,你看,中根福晋就挺理直气壮的——她肯定是这样想的,建州和敏朝打了多少年,要说和汉人的仇恨,这百年来建州肯定在鞑靼之前,敏朝还曾和察罕浩特联手来打建州那。建州的女眷都能南下,她们为什么不能南下改嫁呢?就算南下不了,去建新也是可以的吧。”
她一边喝着小炉子上坐着的热可可,一边评价,盘膝坐在帐篷边角的宝珍儿也谦卑地点了点头,“六姐明鉴。”她挪着身子,试着把双脚在膝盖下藏得更好些。屋内温度太高了,草原到了冬季洗漱不便,进帐篷要脱鞋,尤其是在谢双瑶跟前,大家都很害怕有味儿。如果不是到了晚上,他们更愿意在帐外跪着回话。
对即将要瓜分土默特草场的联军台吉们,谢双瑶倒没什么所谓,但这对科尔沁姐妹,在这一次察罕浩特之战中,都立了大功,宝珍儿更有通风报信,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林丹汗的功劳在,谢双瑶是有意把她带回羊城港留用的。
或者,依宝珍自己的意愿,让她留在土默特发展,也是可以,这算是自己人了,因此她就不会放任过分的礼仪发展,也没有竖立极端崇拜的意思。还是让宝珍脱鞋进帐,盘坐回话,各部台吉见此,对宝珍也自然更加尊重,都是顺手为之,打个铺垫,宝珍如果留下,都能用得上的。
眼下这几日,宝珍也起到了一个在斡鲁朵和谢双瑶这里来回传话,刺探情报、互通有无的作用,她和囊囊大福晋的关系不错,因而对于察罕浩特遗民的想法,掌握得很到位,也便于谢双瑶决策,“目前强烈抵触三个迁徙目的地,想要投亲靠友,回娘家、改嫁建新甚至是南下的,多以与建州通婚的旗盟格格为主。中根福晋算是她们的一个小领袖了,反而是囊囊大福晋没有发话,我也问了她,她想去哪里,她说听凭六姐发配,自己去哪里都行。”
这算是以退为进吗?谢双瑶扬了一下眉毛,先不去说囊囊大福晋,而是对中根等人的愿望下了判决,“建州是建州,鞑靼是鞑靼,时势和实力都不一样,敌人也不一样,别和建州比了,她们是直接进犯过我延绥边市的罪民,没有宽待的道理,改嫁、回娘家什么的就别想了,立下大功的,允许特设一两个名额,经过重重考察后去南洋,这是极限。不过,也要想好了——去南洋,身边是没有多少同乡的,也谈不上带随从,孤身南下,愿意的话倒也行。”
宝珍和帐内其余几个吏目,也都是满脸的理所当然,且不说现在的南边人满为患,早已不是前些年的情况了,就说察罕浩特残余的势力,和当时能分兵四路的建州也无法相比,宝珍点了点头,“我会和囊囊大福晋、中根福晋都把话带到的。”她一开始还老称呼自己为卑职、婢女,但很快也更改了过来,现在已经能很自然地称‘我’了。
“不能带随从,那没有人会愿意南下的。不过……六姐,我也有件事不明白——苦叶岛、黄金地这都是我们的地方,可为何还有卫拉特鞑靼这么个口子呢?卫拉特路途遥远,和我们这里也不算是互相统属,只是有间接贸易,如果察罕浩特遗民去了卫拉特,那我们怕也无法节制他们的行动——”
姐姐胆子小,妹妹就不一样了,宝瓶的胆子还是很大的,不是那种在谢双瑶的压力之下,只敢唯唯称是的小孩子,自从被解救出来之后,略加休养了几日,便立刻投入工作,开始任谢双瑶的临时秘书兼翻译,基本谢双瑶面见鞑靼贵族时,她都在场,不但能把谢双瑶的话,翻译成有些官话水平不好的鞑靼贵族,能轻易理解的土话,每每也能起到很好的捧哏作用,让各层级的人都能明白自己该明白的东西。
就比如说这会儿吧,帐内都是自己人,宝瓶也就第一次提出了这个疑问——为什么要给察罕浩特的遗民开个口子,让他们去卫拉特?联军台吉不需要知道这些,因为这显然关乎买活军的草原策略,可能他们也是被算计的一环。但宝珍明显之后是要作为买活军吏目进行任用的,现在也承担了中转沟通的职务,因而就有必要让她了解这里头的逻辑。
毕竟是当家人的底子,和这样的人沟通还是挺省心的。谢双瑶心底暗暗点了点头,也是很直白地回答,“草原毕竟和内地不一样,眼下依旧是羁縻为主,那就不能把人逼到绝处,要开个口子,那些宁愿吃苦受罪,也不愿意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的桀骜之人,去了卫拉特,依旧能过从前的日子,还能使唤牧民,做头人和小台吉。他们是愿意去的,那就让他们去。”
这么说,去了卫拉特,的确不会受到什么行为上的限制,这不是制度设计时的漏洞,而是考虑过的。卫拉特的日子最不好过,但也最自由,苦叶岛、黄金地都要循规蹈矩,受人管制,而黄金地虽然更艰苦也更危险,但那里有许多牧场,而且距离本土甚远,买活军势力颇为薄弱,听说气候也还不错,比起已经知道日子艰难的卫拉特,相信很多胆大的鞑靼人,也愿意去黄金地闯一闯。
“那,要说建州分兵的话,通古斯那里也有矿产,而且也是苦寒之地——”瓶子又问,其实也依旧是问给宝珍,或者说是问给宝珍背后的遗民贵族听的。
“通古斯不行,”谢双瑶很快否认了,“通古斯资源富饶,而且距离华夏很近。”
那么,难道卫拉特距离华夏就很远吗?从地理来说,卫拉特和通古斯比还要更近一些,宝珍不免有些不解,她也难得大胆地发表了看法。“资源富饶,更能养活自己,那卫拉特本为贫瘠之地,察罕浩特遗民过去以后,口粮压力也就更大了,那……”
那么,难道不会又聚集起来,想着要打富饶东方的主意吗?毕竟过去的,可都是遗民中的死硬派,始终怀抱着鞑靼人那套打草谷想法的人,有吃有喝还好,吃喝不能保障的话,怎么确保延绥边患不再重演呢?
当然,到时候边患的可能不会立刻就是延绥,会有土默特、察哈尔等草原来承受第一波骚扰,算是有了缓冲,但怎么看,这也不像是买地惯常解决问题的方式。这就连宝珍都能看得出来,并因此很不解——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接受现实,愿意去苦叶岛和黄金地的遗民贵族陆陆续续也都有了,但愿意去卫拉特的还是一个没有,就是因为土默特和卫拉特也有来往,知道那里的日子如何,根本就看不上那里的草场,甚至不知道六姐把这个方向列出来,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你开始进入工作节奏了。”
谢双瑶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而是爽快地回答,甚至还夸奖了宝珍几句,同时,在这几年来很罕见的,她的回答比问题要长得多,甚至一下把视野给拉大了,上升到了整片大陆。
“吃不饱,喝不足,就没有办法,要去抢别人的。不管说正确不正确,这就是如今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儿,边患是源源不绝的,解决了察罕浩特,把林丹汗的积蓄拿出来,只是渡过了第一个难关。”
“因为吃不上饭的人,现在于北边非常的多,在整个草原的北面,还有罗刹国,西面那就是欧罗巴了……这些国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如果都来了草原,我们该怎么办呢?吃不上饭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林丹汗只有一个,再也没有哪个大汗,能拿出这么多的私蓄。”
“如果草原上又来了一波一波吃不上饭的强盗,就很讨厌了,牧民们没法放牧,要说把他们都安置起来,也没有足够的粮食。这些人聚在一起,迟早都会再来打延绥的主意,九边的州县有这么多,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难道还要重新整修长城,把华夏的安全线,圈得越来越窄吗?”
“六姐的意思是……驱虎吞狼?引敌自乱?”
宝瓶已经有点明白过来了,她的双眼微微发亮,迫切地探着身子,似乎已经被这样谈笑间,部署整片广袤大陆局势的感觉给完全迷住了,“让那些最野蛮,进攻欲望最强的遗民……不,不仅仅是察罕浩特遗民,各部那些不服从买地规矩,还想和从前一样用刀子说话的乱民,都去卫拉特……”
“日子过得不好,这些人就只想着去打草谷,可东边的草原,是华夏盟属之地,他们也都是亲眼见证着老汗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这辈子都不会有胆量再次东犯,如此的话……”
“日子怎么过,都是个人自己选的。”谢双瑶又喝了一口热可可,把煤气炉的开关稍微拨低了一点,帐篷里已经有些热了。“他们要觉得卫拉特的日子过不下去,情愿到黄金地和苦叶岛去,那也可以,反正面上刺字者,各地衙门见之即捕,也蹿不到别处去,倘若卫拉特看管不力,让他们回到草原做马匪,各部台吉对这些刺字人也有处置权。所有不老实的人,只要不犯大罪,想要老实过日子了,我们始终都要留出一条悔改向上的口子来,让他们有地方可去。”
“至于说,若有些人还是草原上弱肉强食的老一套,吃不了饭,一定就想要去打草谷的话……那我们的要求就是,不管你怎么样,别来打我们的地盘,别来动我们的百姓。”
“东边不能来,他们要去哪里寻觅下一个积蓄甚多,足够让人吃饱的,林丹汗一般的人物……离开卫拉特会去哪里,那我们也管不了了。”
“还有,黄贝勒那里,这一次也可以让迁徙过去的遗民给带个话了,当年他说要西进的时候,也说了卫拉特只是个跳板,最终目的是在更远的西方,怎么在卫拉特一屁股坐下,就不挪窝了?一转眼,十年都要过去了,卫拉特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吗?随着气候变冷,将来日子还会更难过的,告诉黄贝勒,要是不想那时候坐困愁城,去通古斯给弟弟挖矿,那最好现在就借着鞑靼遗民的加入,做点有气魄的长期规划了。”
珍、瓶二姐妹,已经完全被谢双瑶的这个规划给迷住了,不说成效如何,至少这个计划,缓解了她们心中的一个隐忧:察罕浩特的倒下,只是解决了草原的燃眉之急,但倘若气候大趋势不变,这片地方要说能永远就此太平下去,也不现实。
原因是显然的,此处对华夏来说是北面,可更西北处还有很多人吃不上饭,也在迁徙那,罗刹人受到气候和人口的压力,都翻过山脉跑到通古斯来了,难道通古斯距离草原就很远吗?这两处也算是邻居了!
华夏人南下了,鞑靼人跑去占他们空出来的地方,鞑靼人迁徙以后,人口减少,剩下的人口能否护住草场,在远方来客的觊觎下保住地盘呢?如果不能,那在草原做吏目就是很危险的事情了,宝瓶的遭遇未必是个例,极有可能一再重演。
在严酷的气候下,战争与冲突,似乎是这时期所有地方都躲不开的基调,可随着六姐的几句谋划,一条新的道路突然间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如果一定有人要死,很显然,大汗死、大将死、大贵族死……这些占有巨大财富之人,他们的败亡是收益最高的。
死一个人,足够让好多人吃饱,这不是,死了个林丹汗,少了个察罕浩特,草原上的冬天就不难过了。与其防范着西北方蛮族东来南下,来挤兑本地平民的生存资源……为什么不把思路打开,就用买活军多次重复过的惯用套路,以轻徭薄赋为许诺,分领主家产为诱饵,让平民百姓站在自己这边,主动打到这些潜在乱民的老家和根基处去?
这么一来,根子上就断了北方的边患,否则,如此无穷无尽地重复下去,边患是永远解决不完的!走投无路之下,新的察罕浩特也会在受到外来者挤压的鞑靼人中源源不绝地诞生出来。一边是解决源头,一边是疏导多余的人口,才能让草原维持稳定安宁——草原安宁了,北方才能安宁,才能缓出手来,专心地解决连年的灾荒问题!
“此计大妙!”
要说夸赞,瓶子能连续说上几个时辰也不会厌倦,但她也知道,六姐时间有限,马屁一两句就够了,更重要的还是查缺补漏,她情不自禁地从盘腿变为跪姿,膝行了几步,险些都要抓住谢双瑶的腿了,这才惊觉失态,往后退了一下。“只是,如此一来,黄贝勒一脉的兵员素质,可就相当要紧了,否则,若不能成事,或者把欧罗巴方向搅和得一片大乱,不能打下真正的富储者,反而去掳掠那些没有油水的百姓,令民不聊生,流民顺着他们的方向进入卫拉特,那反而坏事了!”
“——这么看,领着那些愿意去卫拉特的桀骜遗民动身的察罕浩特贵族,人选就至关重要了。此人非得才能过人,可压得住场子,又有极大智慧,能悟透六姐真实意图才好……”
瓶子说到这里,也是忍不住皱起眉了,“如果不是我们姐妹,和察罕浩特的百姓有杀死大汗之仇,我都恨不得毛遂自荐!这个人相当要紧!非得是六姐的心腹,才能胜任!”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也隐隐地点出了谢双瑶现在的软肋,搞得她苦笑一下,也是忍不住吐槽了起来。
“心腹,心腹,问题是我哪有那么多心腹?把我心挖空了分子化,估计都分不出这么多心腹,散布到各地去。可着米做饭,有谁用谁了——宝珍,你去问问囊囊大福晋,把话略微坦白地说一说,拿一拿分寸,看看她估计着,愿意去卫拉特的人有多少,如果人太少,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黄贝勒可能还是没有足够的底气西进。如果人是有一些——至少有个几千精兵呢,那就真的是需要有个精明人去带一带了。”
“再问问她,如果让她在黄金地和卫拉特之间选的话,她会选择哪一处。”
谢双瑶打开手机,看了日历一眼,决定道,“给她几天时间考虑吧,三天后,拖拉机翻完城里的地,我会带一百人先回京城,我估计这边扫盲班半个月内可以结业了——”
要说半个月内都通过买地标准的扫盲班课业,这是不可能的,粗通汉话其实也都根本做不到,但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拆城的活干完以后,不赶紧上路,难道真要让人冻死饿死在老城里吗?
这结业标准,肯定也要灵活地调一调,用些话术忽悠一下遗民,再说什么到了目的地还会严格考核一次等等,让他们在迁徙时加倍努力地学也就是了,谢双瑶扭脸看了专职秘书一眼,见角落里的她会意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把思想传递给现在充当教师的随行人员,这才继续对科尔沁姐妹交代道,“三天后,离开之前,我会给囊囊大福晋半个时辰,她可以把握机会,说说自己的想法,再选择去向。”
“去卫拉特,也是开疆拓土,不过我估计她可能得和黄贝勒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加快融合。去黄金地,也是开疆拓土,就是处处都要依照买活军的规矩,恐怕族人会难管些。”
不管是哪里,其实都缺人,而且尤其是缺有才能有智慧的人,谢双瑶看着宝瓶那双闪闪发亮的双眼,暗自一笑,心想没准宝瓶会把囊囊大福晋忽悠去卫拉特,毕竟,似乎她对黄金地是很有向往的。
好啊,如果是自己愿意去,可比被派去的要好多了。看,这不是一箭双雕,同时诱惑了两个人吗?谢双瑶心底觉得这事儿很妙,妙就妙在好像总有一个人要和黄贝勒政治联姻,但面上自然不会戳穿,而是淡淡地道,“我这个人,一向是很尊重个人意志的,只要是有能力的人,我都会提供充足的选择和机会,愿去哪里,就看她自己选了。”
第1138章 能者多劳
“用圣洁的花露——当茶,让你先享用,哈哈——在您的眼中——哈哈哈,长生天啊,我找到了安详——”
几乎是刚一大早,太阳才在天际线边露了个头,在辉煌的朝霞下方,嘶吼般的歌声,就响了起来,小小的毡包就如同野花,在草丛中一朵朵地含苞熟睡着,也被这粗哑的动静给惊动了,相继开放了起来,幕布被撩起了,水桶中的薄冰被打碎了,水瓢往下一舀,哗啦啦连着薄冰一起,舀起来倒进大锅里,脸还没洗,先把炉子拨亮,牛粪饼塞进去,帐内很快就传来了熟悉的烧燎味道。
枯黄的草叶上,凝着的白霜,被牛皮靴踩过,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有些不耐烦的抱怨,“疯子又在喊什么呢?吵人睡觉!谁把他的塞嘴布给取出来的?”
“估计是昨晚没塞好,自己吐出来的吧,你顺便把早饭送去,让他上路前也吃顿饱的,吃完了再塞上嘴。快点的,回来还得收拾呢,一会公审结束,下午就出发了,你穿什么衣服?余下的我给你打到包袱里去了。”
“我就穿身上这件,别的你就都打进去吧!——这总算是要回了,也好,在京城至少还能有个房顶,这鬼地方,冷风是真刺骨,每天醒来浑身都是僵疼!老张,你给我姜茶泡上,多给点红糖,一会我喂了牲口回来就喝!”
“知道了!”
袅袅的青烟,在草原上一条条地,犹如面条一样,又长又直,拔地而起,到了极高空都还一根根的,混不到一处,只有少许烟柱,被疾飞过的无人机打散了,产生了些微的形变。这恰恰说明了天气还不是太冷,还没有起北风,才有这大漠孤烟直的一幕。只是对于久居南方的客人们来说,在草原的深秋野宿,已经艰苦得让人有些难以忍受了。
但是,对本地的原住民来说,眼下的天气最多只能算是凉爽,他们应对起来仍是相当从容的,甚至还能赶在更冷的气候到来之前,着急忙慌地迁徙上很长一段距离。从无人机的这个高度往下看去,不论是城里还是城外,蚂蚁一样的小人们,都已经纷纷从毡包中走出,忙碌了起来:
平板车连成一条线,就像是蚂蚁组成的长队,在城外走了一段,又停驻了下来,很显然,今天预备要上路的,不仅仅是城外的客人,还有城里的百姓。他们似乎都准备在公审结束后,就立刻上路。城外的帐篷已经在拆了,陆陆续续地少了一小半,剩下的帐篷,很多都带有明显的鞑靼特征,这是要留下来收尾过冬的联军首领们,就在昨天,表彰大会已经开过了,土默特的草场初步被分配完毕,这些首领们和他们分到的战利品,就留在了原地,等着族人们前来加入他们,到新草场开始游牧。
一度萎缩的牧群,现在可以重新计划着壮大起来了,大家的草场都有所扩大,这令联军大为喜悦,城外的氛围相当的活跃,而城内的百姓也忙得厉害,他们有些人已经准备上路了,那都是已经通过了扫盲班考核的非直接参战人群,大多数都选择了黄金地或者苦叶岛,因此,他们会和买活军同路一段时间。这会儿也赶在公审大会之前,做着上路最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