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黄金地还是苦叶岛,这些人都会和去建新做苦工的战士一起走到辽东,这些即将苦役赎罪的战士们,很少见地并没有拿麻绳绑手、铁链锁脚,依然给发了马匹乘坐,从肉眼来看,几乎和迁徙的普通人没有区别,这是由于全靠双脚,根本不可能在隆冬到来之前走出草原的缘故。
再说,他们会和谢双瑶一起同行,就光这一句话,已经足够镇压他们不敢有任何二心了,更何况还有头顶三不五时,就在巡逻的无人机呢?即便有人敢逃走,以无人机的速度和射程,也足以将其射杀。
见识过了买活军的厉害,相信这些人心中,已经种下了深深的敬畏,就如同被黑天使蹂躏过的弗朗基军队,就算侥幸逃生,回到黄金地,也会留下一辈子的伤痕,变得疯疯癫癫的——其实,就在眼皮底下,就有一个很好的例子,那就是延绥之变中,领头违背盟约的锡尔洪。
此人在目睹察罕浩特之战后就疯了,没日没夜地扯着嗓子,唱着鞑靼童谣,一副精神世界被全数毁坏的样子。余下的人,虽然不至于如此,但见到无人机降低高度,从他们头顶不远处掠过时,还是都忍不住变了脸色,双腿发软,有些人直接就跪在地上叩拜了起来,相信前往建新乃至通古斯油田的漫漫长路上,只要有无人机压阵,他们是不敢有任何异动的。
“到京城之后,如果气候变冷,还是给他们找一批棉衣来。”
谢双瑶在监控画面里,把城里城外的动向尽收眼底,这是她的习惯,这样每天早上,都能掌握一下全盘局面。她一边擦脸,一边叮嘱宝瓶,“既然决定了让他们去做矿工,那就按照重刑犯矿工的标准来对待,不要轻易让他们死了,基本待遇还是给保证一下,但是——”
“但是也不能让他们感到,自己被优待了,在享受着。又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失去了悔过的空间——我会把握分寸的。”宝瓶也是会意地笑了,“归根结底,还是鞑靼人的日子太苦了,买地底层矿工的生活条件,对他们来说都是享受,对他们,还是先把标准降一降,别饿死,但也不能吃得太好,冻不死,但也不能给穿好衣服。等到了建新,让他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日子,再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和底层矿工一样的待遇,这样他们才会知道珍惜。”
是个灵醒人,很知道怎么磋磨人心,在收服鞑靼人这块上,宝瓶这些出身草原的女吏,是有点独特优势的。谢双瑶也笑了笑,“行,这事儿交给你办,我也能放心了。不过,这样的话,你得在建新待上几个月,身体还吃得消吗?”
“甩开膀子吃了几天大肉,奶茶喝着,奶皮子、奶豆腐多多的加,和炒米调成稠粥,最养人的,早就没事了!”
在这个年代,适应力强的好体魄,在很多时候是提拔的基础,瓶子没有放过在领导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捏着拳头挥了挥,虎虎有声,“就是从建新直接去黄金地都行,下船就能干活,您就放心吧!”
“行,那我可就把去黄金地那批人,都交给你了,不过,到时候还得有个人把人从草原领到辽东,你有什么推荐的人选吗?”
瓶子也立刻不失时机地推荐了起来。“我有个好姐妹,她叫苏茉儿,是个机灵人,现在在……”
苏茉儿也出来了啊,谢双瑶扬了扬眉毛,也是笑着点了点头:也挺好的,这批草原上的人才,也算是等到一个出头的机会了。是金子总能发光的,之前,科尔沁这两姐妹都感到在买地本土,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她们的根基在草原上,因此先后返回了北面,虽然历经波折也吃了很多苦,但确实,现在个个前景都是光明。连谢双瑶都说不准,这批人里到底谁会发展得更好,留下更大的名声。
去黄金地,那就是在崭新的土地上,率领族人建功立业,在谢双瑶的规划里,这一次迁徙去黄金地的,并不仅仅是察罕浩特的百姓,科尔沁、喀尔喀乃至布里亚特,这些受到通古斯寒流影响最大,这几年会变得极度严寒的地区,人口承载量有一个显著的下降,把存量人口往黄金地迁徙,恰是时机。
这一路沿路都可以吸收一些愿意迁徙的人口,不管是鞑靼人、因纽特人还是女金人、鄂伦春人,只要想去黄金地的,都能带着走一走。船运如果忙不过来的话,白令海峡那边,人多了,如果还有因纽特人带路,或许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
别说,建新方向的开拓,真是带来了很多新的可能性,至少买地百姓的民族图鉴是被点亮了不少,【买活军人口】【拾取】了【砂皇练习生】事件之后,这几年,油田线路【收集】了哥萨克人群之余,也接触到了南迁的因纽特人,这些人本来都是住在极北处,靠渔猎为生的,和外人几乎没有交流,也是在气候变迁下,被迫往南迁徙。
由于多年来的习性,他们比较羞涩,很不愿意和异族接触,但是,因纽特人和鄂温克人,在外形上是很相似的,他们也曾和鄂温克人打过交道。这样,在买地的鄂温克裔吏目的努力下,因纽特人的敌意逐渐打消,并且很快也喜爱上了买地的盐和糖——他们是几乎不吃蔬菜的,只吃自己打来的鱼肉兽肉,但是,不管怎么样,买地产出的这两样佐料,只要是人,几乎都拒绝不了。
最开始,报告上提到的因纽特人,人数很少,谢双瑶也是看过就算,没想过请因纽特人带路,进行极地迁徙。虽然这理论上是可行的,因为因纽特人本来就在极地圈中生活,自然熟悉极地地理,他们也能在白令海峡中穿梭,但可想而知这样的通行方式必定不如船运保险。
不过,现在黄金地的确太缺人,靠船运,要补上和白人的时间差落下的进度是有点难,谢双瑶认为,不妨试着去走一走,选出最耐寒、最皮实的人群,带上充足的御寒物资,如果能走通,那就多了一条路。至少不会被船运憋死,对现在物资极度紧缺的北方来说,有些被突如其来的严寒逼得仓促南下的游牧渔猎民族,也等于是多了一点冒险求存的希望吧。
若能走通,那就是名留青史的大功,而且利益也够直接,哪个种族有能力走这条路,就等于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往黄金地输送自己族裔的人口。在黄金地的势力,也会跟着膨胀。
当然了,这条走廊不足以运货,货还得靠船运,他们是离不开买活军的支援的,但能在事实上封疆一方,只是遥遥受到买地的钳制,几乎算是半个藩王,这样的地位也够让人着迷的了。谢双瑶倒不会去推断瓶子真实的志向,但她调阅了瓶子的档案,了解了她的动向,至少能肯定,这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功绩,她选择成全自己的老师,把他送回危机四伏的欧罗巴,她对国际局势,不但很有了解,而且也有插手其中的愿望。
迄今为止,买地从她的野心中得到的,都是好处,猛火油的来源又多了一个,贸易路线发展起来了,很快,黄金地的发展也会因此受惠。所以谢双瑶对瓶子的发展,抱着客观且开放的态度,黄金地是一片非常广袤的大陆,而且西部也的确适合放牧,就让鞑靼人也迁徙过去,看看化学反应吧。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参考、推测,就如同催促黄贝勒西进一样,她也不知道后续的影响会是如何,也是拭目以待,等待着蝴蝶效应的发生——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咋办?就是有明确记载的一些客观事件,都难以估计在这个时间线里还会不会发生,发生后的的规模和影响,别说已经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往西面走,物质条件肯定要比在黄金地好很多,黄金地那是什么都没有,纯纯的白地,什么都得自己想办法,指望至少在三五十年之后。往西面去,指望就近了,虽然现在艰苦,但毕竟战略发展方向上横卧着的,那都是一个个已经发展的国家啊,别的不说,城堡总是有的吧,农具总是有的吧,百姓总是会种地的吧?只要发展得顺利,三五年内,物质生活水准就能完全恢复,甚至比之前还更奢靡一些,也都是不好说的,至少能有个盼头在。
不论是往西还是往东,都是未知的前景,不能说哪边更好,只能看自己的喜好了。谢双瑶不肯定,囊囊大福晋选了西边,有没有宝瓶忽悠的因素在,但她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察罕浩特那些非直接参战的百姓,选择西迁的人数也不少。
——他们自古以来,就在这块地方打转转,黄金家族的极盛时期,几大汗国的疆域,也是把卫拉特乃至更西的地域都包裹在内的。有意思的是,中根福晋居然也选择了一起去西边,而不是去苦叶岛,那里距离她理想的改嫁地建新其实不远,为何会如此选择,就得问她自己了。大概和自古以来,也脱不了关系吧。人总是想留在熟悉的地方,这其实也是一种生存智慧的表现。
往西走,情况是熟悉的,路上虽然难免艰苦,但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在很多人看来,这肯定比千里迢迢地去个岛上,或者在暴风雪中穿越冰面,去另一个极远的地方强——过去了也是什么都没有,只能放牧,那为什么不去西边放?只需要一开始下死力,拼命夺得一块草场,那从前的熟悉的日子就还能继续,对很多人来说,这也是很有吸引力的将来。
行吧,对谢双瑶来说,只要能把四边隐患都暂时抵挡在外,别让越来越多的外来丁口,透过各种匪夷所思的渠道,来华夏这里添乱,这就都是她希望看到的结果。如果能同时解决黄金地、欧罗巴和草原本身的问题,这一趟察罕浩特就来得不亏。
谢双瑶也端起了自己的茶碗,浅尝了一口带了咸味和奶腥味儿的茶汤,一线热流随着咸奶茶直接落入胃里,她浑身立刻发了细汗:对常年在草原生活的鞑靼人来说,这样高热量的奶茶和奶酒,是不可或缺的,冷帐篷里过完一夜,正需要这样的东西来发发汗,驱驱关节里的寒气。但对于在暖和帐篷中过夜的谢双瑶来说,喝完这样一碗奶茶,就觉得身上燥热了。
都说鞑靼人的饮食热量太高,可这一次到草原上来,就没见到几个胖子,尤其是那些小部落,离边市越远,身高就越矮,身量也是精瘦,和鞑靼马一样不起眼——但越是这些人,潜藏着的韧性就越是叫人不可小视,毕竟,亲身来过一趟,才知道这是多么荒凉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都能生存下来的人,把他们换到黄金地那相对富饶的草原上去……
“如果一直处于买地的控制之下,那还算是好的。如果这些外藩鞑靼,将来和买活军的居住点脱节,集群往黄金地东岸游荡的话,对于当地的英吉利人来说,恐怕就是灭顶之灾了。还有南面的四大总督区……好像也没有见识过鞑靼人的铁蹄,完全不知道,获得了好草场的滋养后,鞑靼人和弗朗机人要是对打起来,谁的胜算更高。”
谢双瑶的眉毛,微微地皱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甩开了这些忧虑,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了不去担心远期的,不确定性高的问题,因为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足够棘手了。便如同此刻,刚刚长途奔波,把察罕浩特给解决完,每天没日没夜地开会、巡视,在联军中立威,挑选人才建立起一定的私人联系,培养出‘知遇之恩’的生长土壤,确保这些吏目忠诚的是谢双瑶本人,而不是某个模糊的,容易被窃取和代替的形象……
好不容易,察罕浩特的事儿算是告一段落,只需要再来个公审,搞搞仪式感,加强一下联军的恐惧,就没什么非得她干的事情了,可谢双瑶是连片刻都没法歇,不但安排了公审结束之后就立刻动身的紧凑行程,在一整个仪式上,她表面按部就班地演出着自己应有的威严角色,实则却对牢笼中破布堵嘴,又哭又笑的疯子视若无睹。
——审判个疯子,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为了让别人都记住,这就是冒犯买活军的下场而已,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得不虔诚配合的一场程序,也是为了贯彻买地的规矩,除了交战杀敌之外,买活军从来不会不审而斩,所宣判的刑罚必定是有条规支持的,此刻的仪式,就是为了把这个规矩深深地打在联军台吉们心底,从此后,他们对买活军的规矩态度也就会更加严肃一些。
“……锡尔洪违反上级规定,主动劫掠未交战平民,抢夺维生物资。严重触犯人性底线,推动局势恶化,罪责严重——判处斩首死刑!”
仅仅只是斩首,而并非五马分尸等鞑靼人常见的酷刑,也是因为买地的刑罚,自然有其底线,锡尔洪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越,但买地却必须遵守,也只有买地率先遵守,才能把这条线,在联军台吉中重新牵起来,画出雷池的边界,警告众人,不可再逾越一步!
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面无表情地朗读宣判文书时,其实谢双瑶也只有一半的心思放在现场,她司空见惯地用眼角余光估量着大家的反应:又敬又畏,唯命是从……狂热崇拜……太常见了,这是对跨时代的生产力自然而然的反应,看多了早已疲乏,更谈不上因此自满。
不过,这的确是积极的反馈,至少,她从中可以看到正在被重新塑造的未来——不能说从此草原边患就此底定,但可以这样讲,察罕浩特之后,即便边境仍有摩擦,平民百姓的生存权,他们过冬的粮食……不会再有人敢于去掠夺,去触犯了。
有这一条在,就算是初步完成此次草原出差的目标了,对于自己的形象塑造,在草原的威望乃至于什么尊号,她是多么的威风凛凛,不似凡人,多么的位高权重……这些屁话,谢双瑶根本就懒得去想,她的思绪,早就回到了京城,以一种常见的,熟悉的,紧张而又焦虑的疲倦感,尝试着去思索,如何处理京城那一团乱麻了:
这个烂摊子,现在已经不是谁还有能力去收拾的问题了,不,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现在的关键是,该用怎么样的思路和办法去收拾?
第1139章 禅让造势?
“这么说,六姐已经挥兵回师,抵达延绥了?”
“使馆那里是这样说的,延绥的无线通信也已经恢复了——消息传得也快,这不是,听说本来往各地散去的延绥百姓,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得了消息,现在都在往回赶呢。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和鞑靼沾亲带故的归化旗盟,一听说要去土默特分草场,跑得比谁都快……”
“京畿传来的消息,关口的流民压力大减,连辽东也传信说,他们那里的流民也少多了。不过,买活军也传信下去,叫他们整修道路,说是……要把鞑靼罪名,送到建新去开矿,让他们苦役赎罪。听说,消息传到辽东……”
消息传到辽东后,不少边帅也都是摩拳擦掌,想为自己的屯耕农场找些人手,此事就不必放到台面上来细谈了。王至孝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变了话风,“消息传到辽东后,各部均是欣喜异常,都道这是天……”
天佑大敏,这话也不能说,似乎有些讽刺的味道,王至孝擦了擦汗,又拐了个弯,“天底下难见的大好事儿,值得庆贺!许多人当晚都难得地喝了酒,也算是同喜了。”
“嗯……”
若是在往常,这样明显的改口,别说皇帝了,哪怕是十来岁的少年郎也会注意到,就算不发作,也要意味深长地将王至孝多看几眼,探究一下他改口的原因。
如果不闻不问,那只能说明皇帝一眼之下,已经把王至孝五脏六腑都看得分明,非常了解他进退失据的原因。可这会儿,床榻上传来的含混应承,却让人感觉,皇帝根本就察觉不到王至孝的异样——他能把王至孝的话给听明白,已经就很不容易了,要说揣摩人心、拿捏臣子,这实在是力有未逮。甚至,也会让人升起大逆不道的想法:其实告诉不告诉皇帝,有什么用呢?就算他听得懂,也已经无法对局势做出什么影响了……
粗重的呼吸声,又持续了一会,帐幔中,这才传来了皇帝的进一步询问,“惠抑我……跟着回来了吗?”
说话都有点囫囵了……唉,这也是一时好,一时坏,但你要说他完全不能理事吧,却也不是,这么慢悠悠地来一个问题,却又是问到了点子上。王至孝垂下眼帘,恭敬地道,“也同路回来了。”
“那,看来……草原上的事,真办完了。”
皇帝断断续续地说,说完了这段话,又像是凝聚了一会力气,才道,“和,他说,让他,先写出来……好好、写,派人去取。”
这话说得有些含糊,但不妨碍理解——皇帝要王至孝去使馆传信,请使馆督促惠抑我先写出一篇报道来,在众人接近京城时,派人快马先去取了稿子,回到京城来,在《国朝旬报》上印发,或者发个邸报。如此也可安抚四方民心,而且——这事是好做不好说的,其实也就是在借助买活军的武力,威慑四方,稳住因为皇帝急病,而一度岌岌可危的局势。
想法是好的,但没有大用。现在京中一切,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平稳的假象,各衙门暂且还按部就班地‘表演’着正常履职,那是因为谢六姐人就在京城不远,虽然暂且离开,去草原扫除边患了,但她必然是会回来的,而且也会很快回来。
有她的声名隐隐镇压着,不管是哪方势力,平时对买活军又有多么的口诛笔伐、不屑一顾,谁又敢闹事呢?都知道,这位是奔着平事立威来的,谁愿意做这个出头鸟,被她顺手杀鸡儆猴了?
这位对付敌人的酷烈手段,最近这一个月,可是被翻出来多次咀嚼过的,那往往都是杀人诛心,不但人没了,连名声也跟着一起没了,就是骨头再硬,面对如此手段,也只能咋舌退让了。
平时没少骂,没少大义凛然,恨不得引刀一快,可当真把大佛惊动了,大家的表现就很真实了,一个比一个怂,看着和鹌鹑似的,心里有没有憋着坏劲儿,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京城局势如何,还得看谢六姐回南之后,才能下个定论。
王至孝满口答应着,说一会儿就差人去使馆传信,好容易才把皇帝安抚着睡下了——皇帝睡前还抓着他的手臂,在那仔细问呢,“你说差人,差谁去?”
“就差奴婢的干儿子王物理,您也是见过的……明早七殿下来看您,您可以问她,王物理去过没有,她不会欺瞒您的……”
这脑子里的病就是如此,病人就算侥幸存活,也很可能性情大变,有脾气特坏的,也有固执如孩童的,皇帝就是偶尔会突发一阵多疑,还算是好看顾的,只是特别离不开王至孝,大小事情都要他一手包办,没有他在,就不吃药。
——这点上,你说他是病糊涂了吧,他却又还透着一股聪明劲儿,别看如今他都这样了,皇帝的生死,依然是重中之重,别说王至孝不敢让旁人来经手侍疾了,买活军使馆每日也进来问候,里外防备森严,都是为了避免在六姐出征期间,京城生出什么不测之变来。就算最后于结果不妨碍什么,但众人也不愿在自己手上出了纰漏不是?
“既然说了是让你去,你就受累再跑个腿吧。免得皇爷问起来,对不上,又该生疑了!”
本来,王物理是该休息的,昨夜值了个大夜,这会该下值了,但刚才王至孝随口一说,带到了他,便还是让他去了,见王物理熬的两眼下一团青黑,也有些不忍,安抚了几句,王物理倒不觉得什么,道,“六姐马上就要回京了,她老人家一到,什么妖风邪氛,通通祛除。咱们爷几个也就这几日再熬一熬,不值什么!”
说着,抖擞起精神,回身便小跑出去了,王至孝目送他出门,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王物理年纪尚小,见事较浅,只以为六姐一到,万事大吉,再加上的确,六姐到京之后,立刻就去了草原,而且不久之后,就有捷报传来,延绥之患迎刃而解,流民尚未成灾,便纷纷回迁,这就更加强了他的印象。
别看他累,他心里是快活安耽的,可王至孝等人,想得就要更多了,六姐这一来,的确出人意料,也的确让京城的绝境迎刃而解,可根本问题不解决,这个年依旧是不好过!
皇帝眼下,虽然活着,但也是‘如活’而已,想要和从前一样,全职视事,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却又铁了心,要做敏朝‘最后一个皇帝’,这叫人怎么搞?一个来月了,这么多人,没有一点头绪!
又回到正堂探看了片刻,耳听着帐幔中,传来了细细的呼噜声,王至孝这才出了主院,一边擦着汗,一边沿着夹道进了书房临时改建出的理事处,今日是田任丘当值,他人在上房高坐,东西厢内电灯大亮,全都是戴着眼镜的翰林在看折子写节略,一道道工序就犹如新式工坊一样井然有序:
翰林写了节略,往折子里一夹,递给书吏,书吏誊抄成统一字迹,又往下个环节一递,把签子糊好,最后再送去上房。这样,当值的理政大臣,便可以第一时间看懂折子的内容——如果没有这些手续,就靠他一个人看的话,那田任丘这一天不做别的事了。之前就算是皇帝理事,甚至有些时候,这些折子他都不看,全是王至孝代为处理。皇帝只看一些特折、密折。
这些贴黄、贴红的折子,王至孝是一点不陌生的,只是如今他反倒碰不得了:皇帝病危时,议定的顾命大臣组里,特科两个,内阁两个,再加上皇后太子、雄国公、京营大将李宏,一共是六人,这里完全没算王至孝。
王至孝当时也没有异议,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后路——皇帝一死,他就准备投奔南下,这些年来,长寿清静促进会在南面发展得很好,会员都数万人了,王至孝不知有多少亲朋故旧在其中,想要去,一撒手随时能走,未必就一定在京城接受新天子的磋磨。也就是这会儿,他有点尴尬了,在门口站了一会,略带艳羡地看着田任丘读折子,片刻后,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提醒田任丘,自己已经来了。田任丘是锦衣卫出身,一身的武艺,怎会不知有人来了?他却还是等手里这份折子看完,批了红,才抬头笑道,“是大珰来了——快,快请坐,皇爷今日如何了?吃得好?睡得好?可有什么话交代下来?”
毕竟还是抬了身子,等王至孝落座,这才跟着坐好,王至孝面上笑得喜气洋洋,一团和气,心底却掂掇道,“要不说呢,人遇权,如蛟龙入水,自古以来,在厂卫督公的位置上坐久了的人,难有善终的,通身的气派往往压过皇爷,不是没有因由。正所谓,打狗看主人,我这轻飘身子,走到哪里,大家也都给个几分薄面,田任丘更是对我从来客客气气,今日便只抬了半拉屁股,这不是看轻我,是看轻了皇爷啊。”
“从前九千岁是如此,田任丘读的书多,本以为不会忘形,可这一个月来,西林党怕六姐追究旧怨,纷纷韬晦起来,皇后更是被六姐吓得‘重病’,太子要侍疾,也不出面理政,里外这些文书,都是他来做主。田千岁大权在握,简直就是个副皇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我看,他是有点食髓知味了!”
也不免暗暗冷笑了几声,方才道,“皇爷吃得好,睡得好,方才也有话让我去使馆传着,咱家也是打量着来告诉田相一声——皇爷让惠抑我好生把草原的事儿写来,从邸报到旬报,都用大版面多加夸耀。这事儿非同小可,田相怎么看?”
田任丘眉头一扬,似乎是本能地就要反对,但很快又强行忍住了,只是凝眉不语,过了一会,问道,“内阁那边,大珰可差人去传话了?”
王至孝摇头道,“两个相爷都病了,不能视事,雄国公是万事不管的水车子——只顾着点头罢了。皇爷盯问得也紧,我推脱不得,看着就叫王物理去使馆了。这会子,惠抑我应该也得了信。屈指算来,他们再过半个月也该到京城了,这会儿派人出去,大概十日后,稿子就能回来,紧急加印的话,六姐到京时,当是有一番声势的。”
飞马取信,自然和大部队徐行速度不同,抢个五日把报纸印出来,在京中煽动氛围,这肯定是没问题的。其实,哪怕就是毫无渲染,光是谢六姐本人献身,都足够在京城引起极大的轰动。她之前匆匆来去,没有百姓跪迎跪送,那是不能吗?那完全是不想,到得低调,走的也是低调,否则,从东门到行宫,这一路上还能过得了车?怕不全是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了!
问题的关键,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清楚,并不在于场面的热闹,而是背后的动机——神兵天降,荡平敌寇,粉碎边患,得胜归来,这四点,一般人沾上一个,那都是功高震主的意思。这要是敏朝的将领,那也罢了,偏偏是买活军的军主,敏朝还要主动帮着宣扬?这要说双方不是藩、宗关系,谁信?
可以这么说,虽然在事实来看,敏朝失去正统,沦为买活军的藩国,几乎已经是无可扭转和辩驳的大势了,但这和最终彻底获得朝廷、衙门的认可,还是很有不同的。这一步,皇帝能让,且急着让,却不代表大臣们愿意让——除了眼下的政治利益之外,这是要被写在史书上的事情!在自己手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一个昏庸无能,卖国奸臣的帽子,是逃不掉的!
对身后名,就完全看个人的态度了,皇帝是完全无所谓了,一副连祖坟都能掘了的惫懒样子,别人却未必如此——别说西林了,就是田任丘,可能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王至孝也必须前来和他通个气:
如果这么做超出了田任丘的底线,那他也来得及活动阻止,甚至是派人给惠抑我带信,让他收敛着吹都行,如果田任丘也无所谓,乐于就事论事,推动敏朝进一步藩属化,那这也是他试探各方态度的好机会。
其实,王至孝也经常觉得,这些事情很乏味,似乎对于局势并没有任何意义,大家完全没必要投入太多的感情,在这些事上博弈——实际上,京城的局势,根本就不取决于如今在行宫内外的这些人,而是取决于草原回銮那位的心意。
大家是勾心斗角,在紧张的博弈中等待她的回归,还是混吃等死,等到她回归,没有什么差别。然而,身在局中,似乎也还是会依照着某种惯性往前行去,因此他还是来拜访了田任丘,并且也依旧期待着他的回答,只是内心深处少了一份牵肠挂肚的紧张,而是麻木地等着田任丘的反应。恋权也好,不恋权又怎么样呢?其实都是六姐一句话的事,六姐不想要你干活,再恋权也没用,想要你干活,不恋权,想归隐了,那又如何?还是得起来干活。
但是,真正身处于最高权力中的人,哪怕只是浸淫了短短的时间,他们的思想方式还是和旁人大有不同的。田任丘显然就不像是王至孝这样超脱,寻思片刻,便很快笑道,“这六姐到京时的声势,看来就是皇爷想要的了。立下如此功绩,怎么热闹都是不过分,我也深受六姐恩惠,这里没有二话,不过,余下顾命大臣,乃至皇后、东宫那里,也当让他们知道一二。甚至是六姐自己的意思,也要问过,才算周全。”
如果易地而处,王至孝也会这么做,其实最关键的还是六姐的心思。他点了点头,起身就要告辞,田任丘又忙请他留步,上了香茶道,“还有件事,要请大珰的主意——先皇爷病危时,仓促拣选六人顾命辅政,却是把大珰给忘了。如今皇爷见好,内外都需要人传话问政,我看,这顾命大臣还要再加一人,把大珰的身份给过了明路才好,否则,不是长久之计!”
居然要把王至孝也给加到辅政大臣的行列中来!起到一个‘居中传递,辅政中流’,为皇帝出谋划策,让他继续参与到文书处理中的作用。王至孝的眼睛立刻就睁大了,一时间,不由得把那淡泊名利、归隐山林的心思,又淡去了不少,心中也重新火热了起来。
虽说面上是大惊失色、逊谢不迭,但要说王至孝完全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和田任丘言谈之间,不其然也亲热了几分。还是皇帝小憩醒来找人,王至孝这才辞了出去,一边走,心里一边想道,“田千岁的想法,我是看透了,他那几句话也说得明白,‘长久之计’,他这是要认了六姐这个太上皇,如此,有人在上头压着,皇爷这个半残废的天子,位置才能坐得稳。如今的辅政局面,再加上我,也才能长久维系下去。这般,他就是事实上的首相了,再保多年权位富贵,不成问题!”
“至于雄国公不必想,李宏唯皇爷之命是从,而且,买活军武力强盛,足够把他的声音压得丁点没有。皇后遭皇爷厌弃,皇爷醒来之后,形同被贬入冷宫,也无需多虑。只有西林党,恐怕是依旧不能接受皇爷的办法。”
“只是,其如今待罪蛰伏,个个告病,生怕被六姐给惩戒了,也不能高估了他们的骨气。我估摸着,他们也做不了什么,最多便是和田任丘勾连,放弃太子,立一个特科背景深厚一些的皇子……不过,这前提是皇爷不能再视事,甚至是死了才行。如今皇爷的医疗,由买活军一手把持,就算有什么想法,也着实不容易办到。”
虽说可能性是微乎其微,但想到这里,王至孝还是招来子孙,好生叮嘱了一番,让他们看好各行宫内的皇嗣,尤其是接近成年的那些男丁。若是皇帝生变,立刻就将他们控制起来,送往某处听候发落。交代完了,他也是自失地一笑: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也是做得惯了,可见,他虽臧否田任丘,可实则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这些事儿,当真是无味得很!似乎是不得不做,又不知道做了有什么用。”
他口中喃喃,负手在屋内走了几步,也不禁眺望向西边落日的方向,“想来在南面买活军地界,或有一番新鲜气象……此刻,京中不知道多少大臣,都盼着六姐制止皇爷的造势吧……”
“不许皇爷为自己造势,那就是要尽快返回南方,为敏朝维持颜面威严,一切便可依然如故……但如果欣然应许,甚至还派人协助的话,那也就说明……六姐不但要把手更深地插入朝廷内部,甚至……或许会直接取而代之,在京城受禅让称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么一整天下来,田任丘也好,皇爷那边也罢,大家藏着绕着,不敢直言的,其实不就是这么个意思么!皇爷不能视事,又嚷着要做敏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不是禅让,是什么?!他是已经开始造势了,眼下,就看各方会如何反应,六姐那处,又做什么想法了。”
“现在要接下整片北方乃至草原各地,她还有多余的人手么?会不会,六姐也觉得,再培养一个傀儡学生,多撑个几年,让她蓄养人手,会更从容一些呢?”
“不论如何,且看六姐的反应,我们各方,当也可窥见一点端倪了吧……”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自然并非王至孝一人,且喜者有一点,那就是他大概是全京城最早知道六姐反应之人——谢双吉每日都会亲自来探望皇帝,顺便把使馆和买活军的通讯中,允许和敏朝分享的资讯带来,这也使得皇帝和王至孝,在如今的权力结构中,仍然有一点可以凭借的独特筹码,而不至于是除了身份以外一无所有。这日一大早,她也的确把草原方向的回复,带到了皇帝的病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