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谢双瑶的吩咐,这些人也不留着审讯定罪,“这里是敏朝地界,还不应用买活军的规矩。在刑部裁撤之前,还是依着刑部的规矩来吧。”
刑部的规矩,自然是很灵活的,完全按上意行事。而虽然现在大家都管未家人叫逊帝了,但禅让大礼未行,他始终就还是敏朝之主,皇帝亲自吩咐,这些敢趁乱闹事的恶徒,不用审了,直接就判,最低也是个流放苦役——这还是最低的,倘若是平民百姓的也罢,按照敏朝刑律,入室抢劫,流配苦役罢了,这要是深沐皇恩的官宦子弟,不思回报,反而作恶,那就更是无药可救了!
这样的坏坯子,那就是当场打死都不过分的,其家人也是家教不严,要跟着株连治罪,彻查抄家!——说穿了,也就是从前收拾政敌,田任丘满京城攥指缝抄家时的老手段,只是从前田任丘还顾忌大局,不敢做得太过分,谢双瑶一来,这是直接掀桌的节奏,田任丘是石头里攥出油般使力气,而谢双瑶则是直接用药火了,石头全炸开了,还怕这油田不突突往外喷油吗?
就这么着,晚上抓人,还没过黎明,人就全被运到通州去了,在通州自有买活军的人甄别分组——被孙世芳这些组长标记过,经手人员根据自己经验判断出来的‘特别顽劣之徒’,直接送去海外矿山苦役,这些多是根据他们判断,手里有人命的,心特别狠,似乎特别敢下手杀人的,只要有这个印象,那就足够,不需要实据。
甚至,孙世芳是真的有就地格杀这些恶徒的权力的,她和卢大人说的完全不是玩笑话——这要是刑部不转运,京里没衙门接手了,买活军真做得出来满院子挨个砍头的事情来,你来犯罪都不怕了,我处决罪犯还怕什么?
至于其他人,建新、苦叶岛乃至山阴煤矿,都有一些最艰苦的岗位需要人力,当然,如果你有其余才能也可以,比如说,读书识字,知道算账的话,倒也有一些略微体面的活儿可做,不过,这样也会引起经手人员的重视。
如果这些人没有如实坦白自己出身的话,就会被特别审问——就京城来说,拥有这样学识的,一般都有些来历,再结合外貌,多少也能判断得出来,到底是聪明伶俐,学会了这些知识的伙计,还是世家子弟又或者他们的帮闲小厮一流。
按照皇帝的指示,这些人一旦露了底,那阖家可就算是倒了大霉了,是否要全家株连流放,就在上头一念之间,反正这个大把柄是递出去了。按照卢九台的推测——谢六姐执掌京城,必然要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会有一大批人被赶出京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
这种大浪潮,一旦推动起来,就不是说谁要走,而是谁能留了——谁要走,甄别的是要走的人,谁能留就不同,大家都是要走的,甄别的那就是要留的人了!
如果没有特殊的根底,又或者是令人重视的能力,让人去开了这个特例,那么,即便逃过了这第一步,之后的手段陆续有来,或迟或早,这些不中她的意,在她心中被划为‘无用无害无能’的三无之人,总是会被她随意一念之下,便是一大批一大批地扬弃出去的。
只是说,倘若只是三无,并无其余劣迹,为人也较老实,那么扬弃的手段会较为温和,不过是让他们在京城存身不住,没有那些来路不算清白的财产可以继承,又无能力,迟早黯然离开,去到符合自己能力的地方罢了。
至于说这些心存恶念,身为潜在乱源,哪怕不用挑拨都要犯事的勋贵、官宦之后,那就比三无还要更高一档,乃是无能有害无用了,收拾他们的手段也会更加激烈,对谢六姐来说,不过是死得早死得晚,死在什么时候的问题而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丢到矿山去,能活几年?把他们送去矿山,一个是多些耗材,再一个,也是全了自己的声名罢了。这闯空门被就地格杀,说出去总嫌酷烈,流放苦役之后,还回不回京城,这种事又有谁会在意?
对大众来说,谁会知道这些恶徒是被买活军的人有意无意间钓出来的?甚至就是被捉了之后,也是模模糊糊,难以弄懂其中的关窍,有些二愣子傻乎乎的,被问出身时,都不晓得遮掩,直接就说了,还指望着自己的家门能换来网开一面的对待呢。殊不知,这是为自己家里人敲响了丧钟!
就算是有些心机,坏事之后,本能地遮护出身的,在通州也还有一道网拦着,以待遇好的岗位为鱼饵,在这些人之中还要再钓一钓:这也是情报局没有普及仙手机,情报员很难把各人的信息传递到经手人员那里汇总的关系,否则,照片一拍,对着认人就行了,哪里还要这么麻烦?
这么几道大网一拦,到处的鱼竿一设,京里的活鱼几乎都要被钓光了,可民间却是一无所知,街坊邻居传说起来,此事无非是京中人心浮动,乱象横生,趁火打劫者极多,很多人心急之下,也走了错路!?这些人步入歧途的原因,固然令人唏嘘,可一旦可能威胁到大家的安危,同情也就消失殆尽了,这正是渴望衙门用重典迅速恢复秩序的时候,所幸买活军也是不虚,反应及时,把城里的衙门已经统一捏合在一起,开始办事了,接连就处置了若干起劫案,这不是在百姓心中,和敏朝截然不同的精干形象,就立起来了?
别看只是些小手段,可买活军的老辣和毒辣,做事的人怎能不清楚?卢九台身为经手此事的刑部主官,这些时日忙活下来,心底也是凉飕飕的,不免常把田任丘和谢六姐进行对比,暗道,“田督公、魏督公等人,一向都是自诩心狠手辣,可止小儿夜啼的,不知今日见了谢六姐的手段,羞也不羞。他们再怎么样还留着朝廷的体统,有许多是不敢触犯的,可谢六姐一来,只留了百分之五不到,余下九成五都要清除出去,她也是真不怕出事啊!”
九成五,这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也就是看着这几日不断清运出京的罪犯人数就知道了,光是这些蠢到被自己钓上来的各色纨绔无赖,轻易都是数千人了。京城人口之多,非如此不能有直接的感受——可以想到,这些人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将来被清出京城,从自己的阶层跌落,只能靠双手谋生,却又因为过于无能,最后落得个衣食无着甚至要冻饿而死的富贵子弟,数目将会是数十甚至上百倍!
“这些人,只要是符合无用、无害、无能三个标准的,迟早都是这个结局。反过来说,想要逃脱这般结局的人,就要赶紧抓住机会,在自己被清除之前,反其道而行之了……”
身后跟的是麻核塞嘴、麻袋套头、麻绳系手,踉踉跄跄沉默着前行的长队,卢九台骑马走在前头,一路沉思,几乎没有留意沿街百姓那些异样惊慌的眼神,也不去想京中该会如何传说这些凶徒的气焰,以及买活军料敌机先擒贼杀敌的勇猛,而是一径思考着自己的前路:“刑部裁撤在即,俸禄是拿不到了,老家么,回去不回去也没有区别,田地反正是早没了,族里也分家了,竟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
“这个官,还要再做下去么?还是说,寻个糊口的活计,了此残生,不做仕途之念了?但哪怕不做官了,想要避开这股子大潮,不被冲到那边疆绝地,几辈子爬不起来,还是得让自己脱离‘三无’,显出些东西来——这三无又要分两样看,有用者不必说了,无害有能者自然也能留,至于说有害而无能者,这会儿已正被优先清走,都等不到一批一批的大动作了。”
对卢九台来说,自然也不欲做那对民生大政有害之人,他还是颇有些抱负在身的,只是年岁大了些,买活军崛起时他已经考上进士,在京城做官了,便没赶上那么几波买地扩张的浪潮,也碍于自己根深蒂固的某些观念,虽然对买活军的一些侧面非常欣赏,因此多年来并未和买活军敌对,但毕竟也还没到投买的地步。
他的岁数,又很尴尬,因为成婚得晚,孩子如今不过是十岁上下,还来不及送到买地去,谢六姐这就自己赶过来了。要说和许多同僚一般,在买地布子,有些说得上话的后辈亲眷,这也办不到。
别看卢九台对孙世芳板着脸,心下其实是颇为羡慕的:这孙世芳就是敏官的后代,她父亲自己囿于气节没有投买,但却把儿女都送到买地去了。这不是,哪怕别的子女都不出息,有孙世芳在,她们家还担心什么呢?就算她父亲被打发到什么立志城、黄金地去,见到后继有人,料也能洒然东行吧?
当然,孙世芳之父孙白谷兄是怎么想的,卢九台其实也并不清楚,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孙白谷辞官后便断了来往,这不过是他自己这些时日来的一个心结——这要只有他自己,去哪里也都随遇而安了,只是孩子们尚在冲龄,要说因为父亲不肯奋进的缘故,从京城被打发到那蛮荒瘴疠之地去,书也读不出,一辈子只能放牧耕种为生,这叫他心里怎么能过得去呢?
要显得有用,那就是要设法立功,又或者是去考买地的科目了……但要让卢九台舍了脸面去请托钻营,他却又实在也办不到,这十几日来,缠绵此事,倒是越发消瘦了,在马上晃晃悠悠的,仿佛随时都能掉下去一般,叫人看了也由不得悬着心,领着这么一队人过城门洞时,对过相向的行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彼此议论道,“这京城百姓竟如此瘦弱,真正风气和咱们南边不同。”
这一听就是从买地来的,这些人多数都是应了谢六姐的调令而至,别看风尘仆仆,来了多数都要派上用场,不久说不准就是京城新贵,卢九台也不免冲他们看了一眼,这一照面,对过就有人惊呼道,“呀!这不是九台吗?!”
说着,便忙排众而出,热情地道,“多年不见了,可还记得我老洪不!你这是打哪去?怎么越发瘦了!”
卢九台定睛看了几眼,也是大惊道,“这不是——这不是亨九兄吗!多年没有听说你的消息,你这——”
“嗐,我这不是随之江道一起陷在买地了么!”洪亨九笑声爽朗,似乎一点不以为耻,“一转眼这些年了,总也要寻个饭辙养活自己么——”
说得谦虚,可看到洪亨九的穿着做派,就可知道他如今身份不低,他倒也没有炫耀的意思,而是拉着下马的卢九台热情地摇了摇,叙起别情来了,“你如今住在哪里,兄弟,这次出门几天回来?我住处还不确定,一安顿下来,就给九台贤弟你家里投帖子去——
是了,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幼元兄近年如何了?他也有春秋了,这几年来,在田任丘的手下,日子还好过么?昔年他和天一君子论战之后,便少听闻他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洪亨九左右一看,附耳对卢九台低声道,“这一次,那张犬也进京了,我颇担忧幼元兄的安危呢!”
第1154章 黄幼元的四凉四热
没想到这个洪亨九, 还给他在买活军那里混出头了!?路遇故人,卢九台不免也是心潮起伏,倒是把自己的心事暂时搁下了, 除了忙活差使,就是琢磨着洪亨九的事儿——
说起来,这一二十年, 不单是天地大变的二十年, 也是故人离散,人情如漂萍的二十年。许多相交甚密的故人老友,随着时势而失去联络,甚至无法确定安危生死, 这样的事情已经成为常态了。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 也是和乡间巨大的变迁有关, 若是从前,就算宦海沉浮,四海为家, 一时失了联络, 只要知道祖籍乡望, 往老家一打听,也能得知近况, 毕竟, 就算是改朝换代, 地方上的家族世世代代安居其中, 除非是直面兵灾、屠城这样的大劫,否则也少有迁徙的。
可这几十年间, 别说是已经被买地入手的江南, 就是北面, 族里卖了祖田,分家迁徙的事情,也已经是屡见不鲜,从古到今,‘无家可归’都是最恶毒的诅咒,到如今竟然渐渐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多数人都没了个可以回去的老家!这老家都没了,和故友之间,消息一断,可不就是无从寻觅,只能凭借缘分,盼能重逢了么?
卢九台自己,倒是一直留在京城,还算是维持了一个越来越小的交际圈,但他有许多同年、同乡,也都是陆续失去联络,有些是辞官归隐的,有些是被田任丘等人搞下去了,还有就是和洪亨九这样的——本来在江南做官,没有及时脱身,失陷在内的。
虽说两地往来频密,也多有一个家族两地为官的,但那都是底蕴深厚、人丁繁茂秀才辈出的大族,不能忽略的是,在这些大族之外,还有卢九台这般的普通官员,家中普通,只有一人入朝为官,自己在朝中的官位也不算高,和南面的亲友,经过千难万险,维持联系,除了互相问好之外,谈不上彼此引为奥援。
说来也是人情冷暖,难以搬动,但事实如此,保持联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身在两地,都是竭力挣扎,苦苦维系着一点安稳和体面,彼此都是心力交瘁,这样的情况,那是最容易失去联系的,因而,这么些年下来,卢九台在买活军地界竟没有什么好友,如今和年轻时相比,也就很自然地感到知交零落,故人难逢了。
也是因此,就算他从前和洪亨九不过是略有往来,如今能够重逢,也是喜出望外,倒把交情给深厚了几分。一路急赶到通州,将这批犯人做了交接,又耐着性子,熬了个大夜,帮着买活军的吏目,把通州的转运局面规整了一番,便就急忙动身回京,心切要和洪亨九会面——虽说这刑部很快就要裁撤了,堂官大吏的去向还是未知,但卢九台就是这么个实干的性子,只要一天还没卸任,那做事便是他的本能,要让他懈怠敷衍,那是万不能够。
眼看着刑部诸多堂官,送了犯人前来,还拖拖拉拉地滞留不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少不得呵斥申饬一番,带着他们回京去干活了。否则,京里人手缺乏,都堆在通州这里,难道真看着买活军那群凶人放手格杀么?卢九台这些年在刑部干下来,多少也有些观人之术,他知道孙世芳说到做到,是真的敢杀人的——真是将门虎女,这姑娘看着比她父亲还凶些!
如今北方这里,事儿太多,人手明显不够,哪怕买活军的吏目再怎么能干,也是处处失于照应,卢九台一来,转运处的局面短暂地为之一清,倒是也让他和主持转运处运转的队长有了些交情。
这队长的年纪和孙世芳也差不多,叫做张恩厚,也不知道是否和孙世芳一样,有个买地的来头,但办事倒是雷厉风行,说话也很直接,对卢九台称谢道,“卢大人一到,我们这里条理就清晰多了,你这样的能吏,正是我们所急缺的,还请你多鼓舞一下刑部的同仁,这几日活太多了,等京城这边事情告一段落,下回来我请您吃饭答谢!”
卢九台唯唯称是,辞出来之后,也不免微微苦笑,他当然也算是见惯了特科女吏,不至于在最基础的谈话交接上露怯。不过,之前六部堂官和特科,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再者特科女官在朝中的人数也很少,多数还是洒在外头做事,特科入朝的吏目还是以男子为多,买活军这里,年轻的女吏掌管实权是很常见的,卢九台现在要和她们拉关系,多少有点生涩,深感分寸难以拿捏:
朝官之间,脾气投合的,茶聚会饮的有,彼此互相打趣噱浪的也有,以金石戏文等兴趣时常往来的也有,可这些事似乎都无法照搬到男女吏目的来往上,尤其是他年纪还不算太老,四十岁出头而已,对方也是二十靠三十的年纪,要说坐下来一道吃饭,或许在买地,这已经司空见惯,但对卢九台来说,总觉得很不自然,不是他可以轻易接受的。
这要是平时也罢了,倘若愿意投身买地仕途,这样的时候就正需要有人帮着说句话儿,可做可不做的事,不就得好好经营关系,才能开口央求么?其实张恩厚的话里已经有钩子了,卢九台接住便可,下回来带些薄礼,两人坐下来吃顿饭拉拉交情,张恩厚为他美言几句,前程这不就有了眉目?
只是卢九台自己还没有完全定下心意罢了,再一个,他本就在人际往还上有些生疏,一想到若是入仕,之后免不得要和这些女吏来往,心中便更增重负——但若是不做官,他该做什么,卢九台心底也是没有一点儿想法,至此天地大变、人生周折之际,哪怕干练如他,也不免感到少见的茫然。
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便要问道于前人,卢九台和洪亨九一晤的心情也越发热切了,紧赶慢赶回到家中,问知家人,知道洪亨九已经来过了,两个罐头就是登门的手信。家里人也把黄幼元的住处告知给洪亨九,便忙道,“竟是梅菜扣肉罐头!多少年没吃过的家乡风味了!这罐头你们开一个吃了,另一个留着万一待客加餐——不必等我,我去寻他们!”
卢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族,老家也是早早失陷,这卢九台又不是个手伸得长的,刑部的管辖也是逐年缩水,这卢家平素也不过是勉强度日罢了,还是要倚仗了皇帝几次提高京官俸禄,方才能维持住官宦人家的体面。其实,这罐头不必卢九台吩咐,他太太也舍不得随意开的。
卢九台略一梳洗,换了一身衣裳,匆匆出得门来,思忖片刻,先去了黄幼元家里——却被他猜中了,这会儿才是下午,洪亨九来京就要当班的,不可能在上值时间前去打扰,不过,他今早匆匆登门,和黄幼元也是约好了,就在今晚餐叙。
黄幼元见卢九台赶回来了也很高兴,道,“九台兄,你到得正好,来帮我参谋参谋,这京里如今还有什么故旧可以相请——如今我就只还叫了李仲达、黄振玺两个老前辈,要再想到别人,一时间竟也没有了!”
他这里说的两个人名,都是洪亨九的同榜,这在敏朝官场上,是天然的同盟交情,而黄幼元自己和洪亨九是福建同乡,这也是两人相熟的契机。洪亨九要组局,黄幼元就按着老规矩来码客,只是不知道这些规矩,如今在买地的官场上是否还适用罢了。
卢九台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榜了,如今在京中还算是有些颜面的,我竟也只能想出这两人而已。再说前后两榜——似乎只有袁将军也还是举足轻重,不过,他现在身份敏感,也不知道亨九敢不敢和他多往来。”
袁将军自然是袁元素,他和孙世芳之父是同年,晚了洪亨九一榜,卢九台这些时日来多有留意,见孙世芳好像不认识袁元素一般,也拿不准买地对边军的态度,黄幼元听了,便暂且按下宴客的事情,和他私语道,“据说他们要去通古斯安身修路,也不知道真假,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都说边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守了这些年的边疆,还要把他们打发去通古斯,未免有些太薄情了。”
虽然话中有同情边军的味道,但也是不敢沾边,这袁元素自然是不请了,过了一会,去请李、黄二人的小厮儿也跑回来了——黄振玺‘病’了,李仲达不在家,说是去谈家做学问,“那谈老爷家在城东,现在城东封了那么一大片路,别处都堵车,要过去得从城外绕,赶不及晚饭的,小人便先回来了。”
“这谈老爷是谁?我竟没听说过。”
“这人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代人写合同文书的,专管和之江道买地定合同,买地的生意怎么做,他最清楚。和我一样,都是不做官,专门‘捞偏门’的,不过他写合同只是糊口而已,平时有一爱好,就是修史书,发了个大愿,要为敏朝修一部无缺无漏的‘国榷’史——这也是和袁将军一榜去考的进士,落第了而已。”
卢九台听了前话,还有些疑惑,到后来方才释然——不管买地如何,以敏朝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这些进士门第,和一般贩夫走卒,即便有所往来,也很难成为互相登门拜访的至交。
别看黄幼元说自己‘捞偏门’,实则他也是正经进士,辞官归隐罢了,那谈老爷也是一样的道理,他非得要有考进士的资格,才能进入这个圈子里,而合同文书等等,不过就成为一个副业罢了,并不妨事,也不会成为旁人轻蔑的因由。因笑道,“倒是不巧了,没准他和亨九也是相识,毕竟就差了三年么,如今我们这些人,越发零落,只相差数年的,都算是关系很近了!”
黄幼元也是道,早知道就连他一起拉来云云,这样事不凑巧,本来精心准备的饭局,只有三人,便又吩咐厨房少开几个罐头,两人一边用茶一边等洪亨九过来,卢九台问黄幼元道,“亨九和老兄说了没有,张犬这一次也要进京,你是第一次让他吃到败仗的人,此子如今炙手可热,心胸又是狭窄,听说在姑苏已经大为发作一通了,他要对付你,该如何招架?”
黄幼元听了,面上也是不好,但他性子倔,哼了一声,道,“他有本事便把我杀了——我倒要看看,他除了杀了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倘若他真的杀了我,那我倒是赢了!”
他这里说的,其实也是十年前的一段公案了:那时也是黄幼元刚辞官的时候,说来都是和张天如有关。那时敏朝士林仍有驳倒买地道统的雄心壮志,双方在报纸上论战不休,也算是有来有往,没有谁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只是张天如一人,狺狺狂吠,令敏朝士人非常困扰——这个人手段下作,一旦言辞落入下风,便立刻从出身开始说话,攻击敏朝的士人,都是自我标榜,自盖牌坊的伪君子,凡是大族出身的学子,便被他深挖出族中历年来的官司,一一诘问,在老家是否有仗势欺人、拿捏诉讼等劣迹。
这一招一出,尤其是让老家在南面,而其人在北面求学的士人狼狈不堪了,因为当时买地在江南的影响力已是极大,‘备案制’也还没废弛,凡是出身江南的大族,可以说都有一堆把柄在买地手里攥着,就看有没有人去利用罢了。
这大家大族的,哪能不出一两个黑心子儿,或者,这话说得诛心一点,哪有一个大族是只靠着光明磊落的手段发达起来的?这人吃人的世道,没点蛮横,连自家的水源都保不住!
张天如要这样拿捏,大家都没话说了,这还怎么讲?说你张家也不干净?那他岂不是求之不得了?张天如和他族里有巨大矛盾,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就以他树敌的速度,他大伯父在敏朝的官位都是不保了。
这么多饱学之士,文华流芳,在文字上驳倒买地那些泥腿子,本来根本不是问题,却被自甘堕落的张天如搅得节节败退。当时在詹事府也是颇为烦闷的黄幼元,见此就坐不住了。
因为当时在朝为官,是不便于公然在报纸上反对买地道统的,如此‘有碍双方友善’,只能用化名投稿,他深感自己无法发挥,又不满朝廷的绥靖态度,索性就辞了官,以大名登报和张天如打擂台:
你张天如不是号称没有扳不倒的圣人,凡是考进士者家中必有罪情么,那你来扳倒我黄幼元看看呢?你张天如说,自己不是针对个人,只是要说明,儒家道统只会养成‘人吃人’的世道,一边如此标榜,一边挖掘族中为众人无法左右的往事,如此假惺惺的,那你倒是来挖挖我黄幼元,看看我黄幼元是怎么中的进士,怎么做官的呢?
还真别说,大家这么一盘下来,发现黄幼元简直就是古今第一清白人了——他自幼家贫,家中务农为生,竟到了时常衣食不继的地步。唯其人聪明伶俐,自幼天分高于常人,仅仅是在书院外听夫子讲学,便可以自行开蒙。如此,在乡邻周济之下,不过是十四岁便出外至书院讲学,自供读书谋生,终究是改换门庭,中了进士。
但哪怕是做官之后,因黄幼元极为清廉,家境也依旧窘迫,更巧合的是,他中进士翌年,老家福建道被买活军吞并,黄幼元和老家亲友失去联系,当然也不存在任何进士家人鱼肉乡里的可能了。这个人,从出身、品格、亲戚、学问等各方面,都无懈可击,文采上,张天如驳他不倒,惯常的招数也是无用,无往不利的张狂犬,居然在黄幼元身上咬到了第一块硬骨头!
双方论战,少见地以张天如敛旗息鼓收场,这也算是敏朝士林最后的余晖了,在那之后不久,买地全取江南,钱受之等士林名宿改换门庭,而北方局面逐渐维持不住,敏朝每况愈下,昔年的争锋已毫无意义。那张天如也不再把心思放在报纸论战上了,据说此人在姑苏还颇为掀起了一番动静,让当地大族对他恨之入骨,编排了不少谣言,但张天如已经把重心转向立法领域,摇身一变,成为买地法律界的大家了。
按说文章论战,分出胜负,也就罢了,但就因为张天如心胸狭窄,刻薄记仇的形象,众所周知,连洪亨九都说,“张家的下场,你们不知道,昔年在幼时欺负过张天如的那些个叔伯兄弟,甚至还有亲生的同父兄等,全都被他送去矿山了,若不是六姐发过话,只怕张家的园林都是不保!除了那些及时逃到京城来的族人之外,留在姑苏的张家人,别说受亲戚照应了,一个个凄惨得犹如仇人得势一般!”
“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小脚煞星’王剑如,这两个如,把姑苏闹得天翻地覆,不单单是他们自己出身的祖家,便连其余人家都被带累。这王剑如和张天如出身都是相似,为卑贱者所生的庶出,自幼在家中大约是自觉受了虐待,便把这情绪积攒着认成深仇了,王剑如把他们家能送进去的人全送进去了,只有一二幼小者得以保全,更有甚者,还在姑苏发放传单,号召那些和她同样遭遇的裹脚女儿,出来指认家人,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洪亨九也是摇头道,“那张天如虽然没有这样办,可他这个例子摆在这里,谁看不到?买地混得最好的世家子,能触碰到大权的,除了他还有谁?城中效仿者不少,人伦这两字,竟是荡然无存了!父子兄弟、母女姊妹之间,彼此提防攻讦,家而不家的事情,在所多有,那一阵子,至亲见了面,客客气气犹如生人一般,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京城姑苏距离迢远,黄幼元、卢九台二人,虽然知道买地人情淡薄、伦理错乱,家而不家已成常态,但却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更牵扯到了张天如,听到这里,卢九台不免频频看向黄幼元,也是为他担心。黄幼元反倒是更硬朗了,哼道,“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张犬要对付我,我接着便是了!”
洪亨九笑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如今也是有头有脸,只要咱们自己不露破绽,又怕他什么?两边音信难通,这些年来,又少听见幼元兄你的消息,我这才有些顾虑,刚才稍叙别情,我就安心多了!只是——幼元兄,你这都已经开了特科班了,我也熟知你从前的那些牢骚,如今六姐摄政,各地气象必然为之一新,难道,你还不想着出仕么?”
说着,又向卢九台一拱手,道,“还有九台兄,也是我心中的大才,现在新朝将立,对于未来行止,两位心中是如何打算的呢?若有我老洪能帮得上忙的,必然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卢九台见他如此慨然,心下也是一热,暗道,“亨九兄倒是个热心人,固然他或许也有用我的地方,但这样的时刻,能得一句准话,心中也是宽慰了不少。”
见黄幼元沉吟不语,便率先把自己和买活军打交道时的一些感受说出,“他们办事的确是利落的,只是条条框框,规矩也多,而且异常严明,竟有动辄得咎之感。且女吏诸多,觥筹交错之间,似乎仍有不便,也不知道对我们这些二朝之臣的任用,是否有些额外的顾虑和压制……说来也是让亨九兄见效了,倘若不是这不做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去,竟也不太想做官。亨九兄在买地入仕多久,又是有何感受,可以指点弟等一二呢?”
他这几句话,大概是问到了黄幼元心坎里,他也立刻流露聆听之色,恰好此时小厮儿来请,说是席面已齐,大家便进了花厅,这里暖气开得大,纷纷揭开棉袄,露出底下的衣衫来:洪亨九和卢九台都是打了补丁的毛线衫,反倒是从前窘迫的黄幼元,开了特科班之后,家用日宽,穿着轻软的羊绒衫,只有手肘处预先打了两个皮补丁,这是京里最时髦的穿着。卢九台看了,心中也有些羡慕,暗道,“若不行,就跟着幼元兄开补习班算了!”
“动筷,动筷,边吃边说!”
毕竟是苦过来的,桌上菜色也不算奢靡,依着京里的规矩,四凉四热,四凉是罐头拼什锦水果,有杨梅、枇杷、荔枝、芒果,都是京中不得之物,最是受到追捧,又有酥炸花生、烤小鱼干、酥油泡螺,四热是罐装的黄鱼蒸热了,黄花菜炒笋干、烧咸鹅、咖喱鸡丁。
罐头多而鲜蔬少,未见海参、鲍鱼等等,在冬日的京城算是二等席面,但也颇为体面了,可见黄幼元开补习班赚了多少。洪亨九也有些动容,不免对黄幼元刮目相看,笑着打趣了几句,‘怪道幼元兄不想入仕’等等,吃了几筷子菜,举杯喝了一口奶茶,这才徐徐说道,“要说起我们这些老进士在买地的前程嘛,大致可以分为这么几类……”
第1155章 黄金地还是买地?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要真论起来的话,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身处其间的时候, 感受不到什么变化,可日积月累下来,猛然间回头一看, 却会发现, 不知不觉,巨大的改变早已发生,大势早已不是个人所能扭转。
敏朝的衰败如此,同样的, 如黄幼元、洪亨九、卢九台这三人一般, 自幼四书五经苦读上来, 纯粹的旧式进士的消亡也是如此,它发生在不知不觉间,可如今也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共识:进士这个圈子, 是越来越狭小了, 虽然每三年依旧开科取士, 每次也能取满三百人,但毫无疑问, 进士的根基其实已经正在慢慢地断绝。
甚至, 在眼下这个大变之时, 三人论起来的话, 也都是承认——旧式的学问,完全断根其实也就在眼前了, 新朝的取士之法, 几年内必然完全买化, 甚至可能还会在完全并轨之前。
毕竟,比起其余不同,这取士办法的更改,阻力必然是最小的,毕竟读书人改去学特科又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座这三人,他们的特科学问难道就不好了么?能考中旧式进士的,那就没有笨人,只要有需要,花上几年时间自学,成绩就差不了!这不是,黄幼元都能开补习班了?
只是,虽然能学特科,但他们自认,根基仍然是在旧学上,进士中榜那一刻的喜悦,也是一生难以淡忘的得意事。旧学进士的断绝,对于黄、卢二人的打击,其实是很大的,不过,这毕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失落之余,似乎也多了一丝解脱:
不论如何,没有什么好守的了,这条路已经断绝,不会再有后来者,那么,除非做殉道的打算,否则另寻出路已经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随之应变,也无需怀抱什么歉疚罪恶,也不必担心在故友亲朋面前,失了颜面,担负那失节的罪过了。打探起买地那些老进士的出路,也更加理直气壮一些了——人是要吃饭的,眼看着旧学学问,很快就要被扔到故纸堆里去了,就算是开私塾都没人要学的,现在也没有人要抄书郎了,那总是要活的吧,多问问,跟着改一改,又怎么了?没见我们前面还有那么多人么!
其实,这也算是买地‘就事论事、脚踏实地’的风气,在无形间深入民心的结果,就算是再排斥买地道统者,都不免受了浸染,只是,这就不是两人能够自觉的层面了,反而是洪亨九旁观者清,暗暗道,“万事万物都在不断交流,影响注定是互相的,这话当真不假,这么些年没回来,连这两个老道学先生,都‘买’味十足了,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见交流和改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之中,所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诚哉斯言!”
在洪亨九自己看来,他曾经也颇受节操之困,是个有些古板道学的人,倘若不是入了买地,而是被建贼捉拿,那时的他,多数是有殉节而亡之刚烈的,因此,对于黄、卢这般的同道中人,他并不嫌弃其不懂得变通,做好了水磨石穿的准备,娓娓介绍起买地老进士的门类:“第一,是那些辞官隐居在家,或者年岁大了,致仕归隐的;
第二,是在买地新侵吞的地域为官的;第三,是仰慕买地,特意前来求学投奔,或者是先派遣家人来买地,求学经商,打了基础,对买地有所了解后,再阖家前来投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