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则是变卖家产,隐姓埋名,到买地来重为新生的——这样的人为数不少,只是平素里并不和我们旧人来往,也就先不提了。”
这第四种来路,随意一想,就知道其出身的家族,必定和张天如所说的那样,身负‘原罪’,起家是说不清的,甚至从前纵容家人,在乡间多有案底,为了避祸方才会如此行事。说到这里,三人都是有些不屑之色,黄幼元大概也是想到了张天如,又冷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一句,“这张犬虽然也偶有所言不虚的时候,但立场仍是太偏激。”
洪亨九自然不去驳斥他,只做未闻,又道。“这其中发展得最好的,其实还是第二类,只要亲善买地,帮助接管,许多都可保有原来的职司,或者先暂时留用,等到完成消化之后,再降级调任,未来只要通过考核,至少保证调任时的职级这并不难,要升迁么,自然不比买地的嫡系那样容易,但也不是说就全然不能了。
买地那里,旧朝官员如今职位最高的,还有徐子先呢,他的职务,相当于礼部尚书了,是教育部部长——只是徐老师年事已高,不常在人前走动了,这个部长多数有点儿荣誉的意思。”
毕竟是两朝为官,想要入阁这是有些难的,尤其买地的官制不同,权力还是高度集中于六姐一人,一部尚书,基本已经算是最高的官位了,洪亨九以徐子先举例,黄、卢也不得不承认,谢六姐在用人上,不算是太歧视老进士。洪亨九又道,“不过,我们这样的二朝官,是明说了的,考核的时候必然要注重道统这块,平日里行事,也得更加谨慎,都要比着规范来的,倘若还要维持旧式的习惯,哪怕和法律不冲突,但想要在仕途上有进步,那自然是想都别想了。”
这就牵扯到了两人最关心也是最犹豫的一块了,同时,正因为这是官场上心照不宣却并无明文的规矩,没有至交也很难打听,黄幼元在椅子上变换了好几下姿势,不由问道,“亨九兄,你家里——”
洪亨九苦笑道,“说来也是侥幸,我家贫,只娶得一房妻室,没有什么妾室,孩子们也还幼小,因此竟没有什么触犯规矩的地方,不过是把女儿送去上学,又让我太太出门谋了个差事罢了。又把那道统学得很好,手上的事务,料理得也还不错,故而十几年下来,毕竟也混了个经济厅长来当。
不过,年岁摆在这里,要想再往上也有些难了,据兄弟所知,品级上能比我更上一步的,除开徐老师之外,也就只有一个情报局的黄锦副局长,这位也是副职,主官还是买地的嫡系。”
厅长这算来是四品高官了,再往上一步,三品大员,这就不是单靠能力,需要机缘时势相助。算起来,洪亨九在之江道陷落时,是布政使参议,这是从四品,几年来还给他进步了一点,在买地以他的出身来说,这就足见能为了。
卢、黄两人忙赞了几句,只是他们两人,性格刚直,都不是那等花团锦簇的性子,话说得干巴巴的,自己都有些尴尬,好在洪亨九也不介意,含笑又道,“要说重走这仕途,兄弟我还能有些浅见——除了谨小慎微,比着六姐定下的规范行事,叫人挑不出毛病之外,再于公事上,那就是四个字——公事公办。哪怕是卖弄人情,也要在规矩之内,规矩内,无事不可办,规矩外不得越雷池一步。”
六姐所定的规范,这是大新闻,卢、黄二人尽知的,这一套规范并非他们所能接受的——不说别的,就是那婚龄还要拖得更后,就让他们很不适应,还有成婚后分家,以及(隐形符合喜好的)重女轻男等等,在在都是违背了自小便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一想到要完全按这套东西过活,就如同让他们背过头大骂儒家经典一样,比杀了他们都难受——对了,倘若入仕的话,从此之后,儒家的观念,在家中自然是不许提的了,这些时日来,京城中常见的忤逆之相,此后在家中岂不是要成为常态了?!
若说这前一句,让人禁不住摇头,心生厌恶的话,那么,这厌恶有多少,这后一句,卢、黄听起来,喜欢就也有多少。他们这两人,都是能力过人的实干派,最厌恶人浮于事、敷衍塞责、勾心斗角不务实业、沆瀣一气一门心思捞钱的风气,买地务实精干的官场风气,是久曾让他们羡慕的。
卢九台更能变通一些,还在朝廷里混着,黄幼元的辞官,其实和敏朝危在旦夕却仍不思悔改的官场风气有很大关系,私下曾对卢九台说过,‘我厌党争久矣,两派人粉墨登场,直如跳梁小丑’这样的话。
听到洪亨九说起,在买地只要用心办事,不说升迁,至少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不免也都有几分向往,只是这向往,也并未强烈到奋不顾身的程度,一思及在买地入仕,要忍受的种种重负,因此对自己生活的改易,要新学的那些规矩,新参加的那些考核……又有点打退堂鼓了,都是叹道,“我们这边年纪,也是垂垂老矣,还要从头再改,剥一层皮,这苦怕是吃不了了。”
“其实都有许多旧进士,也和你们一样,他们多是栽培后代出仕,自家便经营些小买卖——买地文华昌盛,也有他们的功劳。”
洪亨九对他们的迟疑毫不意外,据他所说,出仕率最高的,大多就是他说的第二类人和第三类人,第一类进士,在敏朝都坐不稳官位了,更何况是在买地?就是第二类、第三类人里,也有实在受不了买地官员繁重的工作量,以及完全彻底改变的活法,最后还是辞职出来的。
既然买地没有买田做地主这个说法,不做官,也总要操持些别的行当,才能维持生计,因此这些进士除非是年岁太大了,大多也都在做事,他们是要脸面的,绝不可能去做雇工,如此,自家开些铺子,便成为所有人的选择了。
这些铺子以书画铺子为主,毕竟都是一路考过来的,八成以上,这些书画铺子都兼营自印,有印教辅书籍,给自家同时开的补习班用的,也有因话本子发卖的,“只要是些奇情故事,并不针砭时弊,或者宣扬那些明显抵触买地民俗的旧习俗的,衙门也不怎么管!现在写小说反而成为大业了!民间的话本子里至少一两成,我看都是老进士写的,最是那些古板油腻,板着脸宣扬德教,闻着一股陈腐气的,嫌疑尤其大!”
洪亨九说到这里,也是哈哈一笑,又对黄幼元道,“幼元兄,以你的才具,其实就是不再入仕,要谋个生路也不在话下,哪怕为了张犬的缘故,不写小说,你这个补习班,也完全可以再开下去,旧式进士都是出了名的会读书,名士更是好招牌。买地的百姓颇认这些的!
更不要说,你诗画双绝,也是画坛名家,如今买地各处印刷品都很便宜,销路也是极佳,很多画家都去研究版画——这版画是最不容易盗版的,也很能激起读者收藏的兴趣,对于大印厂来说,精美版画就是销量的保证,润笔费非常高昂,而且作起来总比画工笔花鸟,又或者西洋油画要容易,那些西洋来的油画匠,纷纷都要改行来画这个,倒是不耐烦画油画了呢!”
黄幼元的确是琴棋书画都有专长,诗文也是一绝,更是精通天文地理,连买地特科都是略略一学,便可开班授徒的通才,卢九台听了,也是点头道,“若真是如此,幼元兄又何须再出仕?不论是开这新学私塾,还是作画印书,都大可优游闲居,你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至于卢九台呢,便没有这般的长才了,而且在他来说,还是更愿意做点实事,不说救民于水火,至少他的乐趣,一大部分在于使复杂事务井井有条,令一个地区的乱象得到解决,要说有什么比这样的理事更让他感到兴趣的,那就是领军率兵、平叛杀敌——卢九台对于军事是有一种狂热的,只是可惜,他中进士之后,敏朝竟没有兴过什么刀兵。
对外,他还在兵部观政时,建贼就节节败退,边军没有什么仗打,也就没有出缺。而对南面的大敌买活军,敏朝一直绥靖,从未主持过什么有规模的会战,卢九台就是要自请领军都没有机会。在那之后,中原道有龚二毛之乱时,却也没轮到卢九台出头,他当时在刑部根本分不开身,完全卷入了田任丘兴起的诸多大狱之中。
这二十多年都没有染指过军事,就算是再有兴趣也歇了心——就算是入仕买地,也没机会掌军了,不说他出身不够纯粹,买地的军事体制完全是另一回事,就没有文武相制的说法,文官没有领兵的道理。因此,卢九台也不去想这些,只想着,“做生意低买高卖,非我所能,实在不行,我就去做个印书商,或许也不是不能养活一家人。”
“可惜,我在同年之中好友不多,除了幼元之外,竟没有什么小说的好手熟识,免不得要对幼元兄软语央求了……如此托庇于幼元兄肋下,滋味也不好受哇。”
的确,除非去开补习班,若是要做书商,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消耗从前积累的人情,逐渐起步的过程,卢九台对前景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信心。
毕竟,如今大变之时已到,可以想见必然有数千敏朝官员被裁撤出来,只能转行谋生,不论是补习班也好、书画铺子也罢,洪亨九指点得了他们两人,难道其余人就没有良师益友吗?
未来数年内,这几行的竞争一定是非常激烈的,要活下来,不是降价,就是回老家去,那就依旧是要凭人脉立足了,对卢九台来说,这也走不通,他的老家没入敌手多年,人脉早就不存了。仔细想想,除了理政之外,他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自信擅长,或者说发生兴趣的!
做官有做官不能接受的地方,转行也有转行的顾虑,一时间,卢九台竟是犹豫不决起来了!迷茫之中,不由得看了黄幼元一眼,见他居然也有作难之色,也是一惊,“幼元兄这都是知天命之年了吧!还是已经年近花甲了?他辞官也有这些年了,我还当他功名之心早绝,怎么竟还有想要入仕的念头吗?看来,他还是想做些事情的!”
他对于黄幼元的品格,有绝对的信心,倒不觉得他是为了功名利禄,以黄幼元的年纪,想要登阁拜相那是不可能的事了,买地的官,工作繁重、规矩又多,报酬和黄幼元开补习班或者是写话本、画版画的收入比,根本不值一提,黄幼元已经是名利双收了,还想要做官,那无非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卢九台想道,“看来,当年论战,幼元兄反的是张犬那样偏激的论调,对于买活军的道统乃至政风,他其实并不是真正反对……也是,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看不惯买活军的做法,辞官后早就去江南亲自筹谋反击了,怎么会留在京城呢?”
在卢九台这里,他其实对买活军的好处,也是心知肚明的,要说那一套民贵君轻的论调,平心而论也不生反感,在政治理念上的矛盾,可以不去考虑,唯独的顾虑就是实在忍不了‘全盘买化’,必须强迫自己去改变的那些东西。卢九台可以接受别人如此生活,但却很难逼着自己也去改,比如,他见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如今已经不会皱眉了,但倘若要他和一个年轻女吏目一起出差,卢九台就完全无法接受了。
当真要迫着自己去改吗?难道黄幼元竟能接受这样的变化吗?他不知不觉间,频频回顾黄幼元,少见地把心中的疑惑写在了脸上。洪亨九细看二人神色,也是会心一笑,又道,“自然了,除了本土做官,以及转行从事杂业之外,也有些别的出路——这进大学做老师,就是一桩,这也是适合幼元兄的。还有一些吏目职位,难有提升,但职司也很有意思,比如说修史,这就正经是个活儿,而且很缺人。待遇虽然不高,但修的既然是官史——”
黄幼元的双目,立刻灼灼放光,很显然这个位置完全投合了他的胃口,洪亨九宛然一笑,款款道,“还有,倘若道统考试过关,还可以编纂教科书,或者如张犬那样,转行去编法典的也有,只要略微进修相关的课程,通过认证,都是可以出力的……”
“这些不涉实权的清贵职位,说起来,也是我们旧学进士的专长,这一点倒无需自谦。再者来说,也因为前程不怎么样,对于生活风气的考量,也就放松得多了,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无需考量——反正也不会提拔,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许多旧学的才子,都是走这条路子的,一边在大学供职,一边兼一个这样报酬很低,仅有荣誉的职务,也是甘之如饴。钱受之兄便是如此,他是不做买地官的,但受买地的职务却是甘之如饴,编纂了很多大学教科书,什么《戏剧鉴赏》、《诗词考据》、《通识诗词选本》等等,非常起劲。”
黄幼元是可和钱受之相提并论的才子,听到这里,哪有不心动的,不过他还是更想修史,而且立刻想到了《国榷》,当下兴奋得满面通红,就要说话,卢九台看了,心里暗暗着急,只怕话题扯开了,自己的疑惑无人解答,好在洪亨九是注意到他了的,举手向着黄幼元的方向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卢九台说道,
“还有一条路子,就是去化外之地为官,说实话罢,九台,这些路子里,我认为适合你的,其实还是继续做官,你处事严明、精力旺盛,脑子又活,是个料理民生的好料子。其余营生,需要放柔身段的,你做起来就难免憋闷了。以你的性子,其实在敏朝,都是难得走得更高——你不会逢迎!在敏朝,不会逢迎拍马,怎么做官?”
说到这里,三人不免都大笑起来,充满了对敏朝官场的不屑,洪亨九精神奕奕,又道,“但在我们买地本土,只要实干,只要有成绩,只要满足标准,哪怕上峰只和你见了几面,照旧推举你上去,人情世故之上,略懂便可,你是足以应付的,依我看,你要入仕本土,也会有一番大作为,超过眼前的品级,不算很难!”
“只是,要走这条路,毕竟也有许多要改的地方,对我们来说,不是轻易就能变的,你的担忧顾虑,我再清楚不过,我们这把年纪的人,要完全换一种所谓的‘价值观’,那别扭劲儿的确难熬!因此,这便还有一条路,对你来说又是别有一番机缘了——那就是去黄金地!”
“那里虽然艰苦,但却也因此规矩上很松弛,只要能吃得了苦,在黄金地,升得快,日子也自在,没有那么多规矩,没那么多眼睛盯着——可又不是全然没有规矩,完全回到了如今敏朝的气氛,大体来说,还是按照买地的风气行事,只是对个人的要求没那么严格而已。对你来说,岂非是最合适不过?再有一点,又更合乎你的喜好了——你是爱好军事的人,而黄金地是有仗打的!”
说到这里,卢九台的眼睛终于也亮起来了,他身子略微前倾,热切地望着洪亨九,等着他叙述得更加仔细,心下则是一片雪亮:“亨九兄这样积极地游说我去黄金地,看来他也是带着任务来的,能把我们这些要被裁撤的不安定分子疏导去黄金地,或许他也能得些好处。”
不过,即便明知道自己被利用为政绩的一部分,卢九台却也并不介意,只要洪亨九所说的是实话就行,他虽然对政治并无太大的兴趣,但政治素养却很出众,早已超脱了个人的好恶得失,将洪亨九今晚透露的信息,融会贯通仔细一想,已是有了决断:“衙门既然决定把大量旧式京官疏导到黄金地去,除非完全放弃从前,对新道统奴颜婢膝的那些人,才能允许他们融入到买地官场的话,那这些人或迟或早,总会有大部分跟随引导而去的!”
“既然如此,我只需要判断这些旧同僚在黄金地,能否支应起局面便可。毕竟彼处远离本土,如果是要在现有聚居地外再建新城,存亡就非常依赖于同僚的能为了,如果靠得住,大家一起胼手砥足,新城欣欣向荣,也就是几年的功夫。而如果彼辈不能成事,禁不住风浪,城破的话,那就真的是会死人了……”
把问题简单化到这一步,抉择反而变得容易了,卢九台沉思片刻,果断地下了决定:“这些京官,能成什么事!但凡是有些才具野心的,早都跑了!能留下来又还有些能力的人,忍耐力都是极强,便如我一般,既然能忍,那融入本土官场也不是问题——又何必跑到黄金地去?以此而推,去黄金地的,只会是一群官场老油子,一群废物!”
“留买地!留买地!”
卢九台咬着牙抄起茶壶,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想道,“不就是给女吏敬茶么!有什么做不到的,一口茶能喝死你不成?”
他似乎是把洪亨九当成了张厚恩来联系,敬酒时咬着牙鼓着劲,一开口却是柔和自然,毫无烟火气,“亨九兄高见!被你这样一说,我心下也有数了——若完全依我自己,我是要去黄金地的,只是,家里孩子愚钝,性格又野,哪怕是在京城这样文华荟萃之地,我都担心他们的学习。你说你我这样年纪的人,一切还不是为了孩子……”
第1156章 卢九台投买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 早已知道,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有八.九, 很多时候,生活就是在不断的忍受中艰难前行。卢九台虽说是奔波疲惫,但这顿饭毕竟是强撑着吃到了最后,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时分, 他家里的太太和姨娘还没有睡下,在油灯前,以手支额,头不时往前一点, 又猛然惊醒过来。
见到卢九台回来了, 两人都忙起身为他打水洗漱, 姨娘端着盆出去厨房了,卢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解酒汤,道, “快歇下吧!明日又要早起办差了——也不见尚书管这些事, 你们过个把月就要裁撤的, 这会儿还忙成这样,也不知道俸禄能不能拿到手呢!”
老夫老妻了, 卢家的日子又是紧巴的, 嘴上常带了几句埋怨, 也是寻常, 卢太太手上事情是做去的,卢九台也就任她发泄了几句, 自己坐在桌前, 深吸几口气, 回了回神,缓解了一下喉间的不适感:今晚虽没有喝酒,但奶茶是喝太多了。卢九台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但又受到那浓茶的效用,这会儿心跳得厉害,有点儿想吐,又累又亢奋,起来得急了都觉得眼前冒金星。
卢太太还当他是喝多了酒,从姨娘端的水盆里拧了热手巾过来给他擦脸,不住的咂嘴感叹,似乎是想要埋怨黄幼元,又忍住了,只好絮絮叨叨地数落卢九台,说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卢九台的脸蒙在热毛巾下头,也看不清神色,昏暗中突然举起一只手,握住了妻子,卢太太微微一怔,被他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怒喝了一声,将手甩开,道,“胡闹什么!快去睡!”
说着,手上用力胡乱揩着卢九台的脸,犹如在洗衣板上搓衣服似的,卢九台被搓得也抱怨起来,道,“你这个人!和你说正事儿,就知道胡闹!”
“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和我有什么正事可说!你要是听我的,早十年我们就去南面了,今儿还用你去讨好那个什么洪亨九么?”
卢太太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要是考中进士后,不把姐姐接来京城,没准竟还没有我了呢。那我倒是托了你的福,留在老家,没准今儿也成了个女官。”
她这说的就是陈年旧事了,卢九台之前有一房妻室,算是糟糠之妻,卢九台中了进士之后,并不忘本,立刻把妻子接来京城团聚,在当时看来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因为不久后,老家便是乱起来了,闹的‘买祸’,再过了几年,江南被买地吞并,如果当时家里人没有北上,就会和卢九台失散。
但,人有旦夕祸福,因前头原配对北地天气始终不适应,北上后没有多久,就染了时疫,药石罔效,很快撒手人寰。临走前,她记挂着自己的儿女,便在病中央求卢九台,纳了她的一个侍女做姨娘,这也是卢九台家中这房妾室的由来。
发妻病逝,自然悲痛,卢九台本来是不愿再娶的,但守孝三年之后,经人劝说,也是怕女儿受人非议,所谓‘丧母长女,无人教养’,不好说亲,因此又续娶了现在这个太太,两人成亲后三四年,买活军就吞并了江南,先后两任卢太太娘家的所有亲戚都失陷在内,失去联系。
没有家乡的消息,和本籍商人时不时送来的一些节礼,卢家在京城的生活也就更加艰难了,几个孩子年岁渐长,而俸禄哪怕是加过了,要应付一家老小的吃穿也觉得吃力,卢家只有两个帮佣,还是要十分哄着做事的,生怕差遣得狠了,人家辞工不做,‘干脆南下去投买活军’!
卢太太和姨娘,平日里家务也不能离手,照管孩子,帮衬针线,日子过得不算优裕。眼看买活军日益强盛,而敏朝力不从心、日薄西山,卢太太也曾心动,想让卢九台也跟着帮佣一起,‘人挪死、树挪活’,到了买地,就算是不做官了,另找别的营生,‘日子总不会比如今更艰难吧’!
这样的想法,当时的卢九台当然不会赞成,在卢太太来说,也并不是很坚定,她虽然有这样的念头,但见丈夫反对,而且又知道了,去了买活军之后,她也不得不将要出外工作,这退堂鼓也就立刻打起来了,此事也就此搁置。
那之后,因为皇帝涨了几次俸禄,而且可以实发准发,到了冬日还有煤炭这些实用的补给,哪怕是不捞钱,日子也不算过不下去,卢太太也就不提此事了。直到眼下前途未卜,她心中毕竟慌张,这才时常埋怨当时卢九台不肯听她的话。
其实,她的这点子心思,卢九台也清楚得很,要说多讨人喜欢那是没有,但这些市井气也是为生活所迫,他身为一家之主,叫她这样被逼得市侩短见,也是理亏,因而他对卢太太这些唠叨,从来都是听过就算,并不较真。
只有今日,彻底下了决断,也是心潮起伏,这才有了接话的兴趣,虽然被卢太太一再打断,却还是坚持地握住她的手,道,“婉贞,日后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不管怎么样说,家里以后,一两个帮佣总请得起,倒不用再叫你这样守到深夜了!”
卢太太听了,也是一怔,第三次甩开了丈夫的手,冷笑道,“发什么美梦呢!你要请什么帮佣,肯和你黑天半夜的熬?那一个月得开多少工钱?你不如把工钱给我,我来做!不然,付了工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从前,这样的话,卢九台是不会往心里去,更不细想的——细想这就伤心了,但今日已有不同,他听着反而很觉得舒服:下决心归买,要说完全雀跃这肯定是骗人的,但至少好处也是实打实的,至少以后是再不必听到卢太太这样的话了,买活军的吏目,收入也不说足够家里过着奢靡的日子,但卢九台也知道,至少是可以让一家子殷实体面,过着中上生活的。
也足够了!说白了,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至于其他的,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卢九台心中,这会儿感受实在是复杂,又有点儿羞愧、自惭,可那欣喜却也是由衷而发无法否认的。
他一向还严格恪守着旧式君子的自我要求,但今日却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秉性还不是那样高洁,他毕竟是有私心的,不说是否殉主,便连一些难以想象自己会去让步的界限,居然也会轻而易举地因为对小家的私念而动摇改易。在这点上,他确实不如那些西林前辈那般铁骨铮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被吹成古今完人的黄幼元,不也学了特科,开了补习班吗?总的说来,这条界限的松动,也不止于卢九台一人,好像随着特科学问的普及,一种新的风气也在逐渐蔓延开来,逐渐啃噬着,改易着大家心中一些根深蒂固的共识。
现在这一代的旧进士,对于‘气节’的理解,不知不觉也全变了样子,标准和二十年前都有些不同了……二十年前,旧学进士去看买地的教科书,还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可现在,黄幼元去学特科,大家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西林、特科,其实只是政治立场上的不同了,西林党里多得是开口闭口‘虹吸效应’、‘规模质变’,四六骈文里,出现买地特有的词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罢了,眼下敏朝已是将亡,还有什么好说的?倘若敏朝还在,为了家人吃穿住行上的自在,跑到买地去,那是有些说不过去。但现在局势摆在这里,所能选的,无非只有在京城还是去黄金地,那谁还不知道怎么选?能留在华夏本土,谁愿去黄金地吃苦?真要说去黄金地,卢太太非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固然,如果卢九台坚持,卢太太最后大约也还是会和他一起去的,但也可以想见这一路上气氛会有多么的凝重了,卢九台想到从今而后,卢太太只有喜笑颜开的份,大约是不会再唠叨他了,也觉得心头为之一宽,像是去了一层厚厚的枷锁!
他的架子就摆起来了,往后一靠,居然还架起了二郎腿,有些故弄玄虚地道,“你又知道,将来家用未必就一直如此窘迫了呢?我听闻,买活军的吏目,月俸就很丰厚,五品官就足够买二层小楼,用上那冷热水自来龙头了,再请个帮佣也不在话下——”
卢太太虽然嘴碎,但并不愚笨,听卢九台这样一说,又见了他的做派,哪还有猜不到的?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和拾掇水盆的姨娘交换了个眼神,“你——你这是——洪亨九给你准话了?你也下了决心了?”
卢九台摇头道,“不是洪亨九——你别说那么多了,也不要出去乱传,若事有不成,岂不是招人笑话!”
这道理卢太太自然懂得,忙捂着嘴给卢九台使眼色表忠心,又转头盯着姨娘,这陈姨娘是个极老实的性子,也是连忙点头道,“我再不乱说的——太太,我这就先下去了。”
几人边说边做事,此时卢九台洗漱已毕,只剩下寝衣要换,往常这也是姨娘的活儿,不过卢太太如今心花怒放,也就自然揽来自己做了,换了衣裳,登榻后犹自笑个不住,靠在卢九台怀里,一时没有声音,仿佛要睡了,过一时,又自顾自地傻笑起来,手里摩挲着卢九台的胸膛,道,“没想到我这劳碌命,竟也有做官太太的日子!”
卢九台也是还在茶劲儿里,怎么都睡不着,口也比平时松,居然还敢顶嘴了,“官太太?那怕是做不了了,你别忘了,买地人人都要工作,你也不例外的,你可想好了,要做什么去?要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给你找了个扫大街的活,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卢太太的手立刻顿住了,不自觉地掐进了卢九台的胸前肉里,失声道,“什么?你都做官了,我还要——”
“越是做官,就越是要以身作则,买地但凡是有些品级的官吏,没有不按着模子来的,就算是彬山嫡系,都是如此,更不说我们了!”
卢九台吃痛地嘶了一声,伸手扫掉了卢太太的指甲,“也别说家里无人照管,买地的规矩,孩子们送学里去,或者请帮佣邻里接送,总归,宁可另外请人照看,也不能不去做事。”
见卢太太大受打击,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极难得地兴起了一丝胜利的愉悦,又道,“还不止如此,有许多事,少不得是要一一地改过来的,都得按着模子来才行——你的头发,肯定是要剪了,此后的衣装,也要跟着买地的来,家里的几个女孩子,不要再教她们学针线,读什么女诫了,从明日起,就先把特科的书看起来,买地重女轻男,将来在她们身上的寄望,肯定要比对儿子多些。”
别看卢太太平时老念叨着‘还不如南下’,但其实她本人却是个最典型的敏朝妇人了,既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具,也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额外的见识,由于卢家日子紧张,而且清廉自许,平时只顾着操持家务也很少出去走动——在她从小长起来的生活里,女子本也就不是随便能出门的,虽然远嫁到京城,但她还是不折不扣地遵守了这无形的教条。唯一不那么贤良淑德的,也就是一张嘴而已。
按照西林党的提倡,这样的做法,本来也不算是有错,卢太太也就理所当然,依旧按照这样的方式来养育儿女,卢九台也并未说什么——在当时,选择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就等于是选择了什么立场。身为西林党,却如买地一般教育子女,这是很严重的污点,除了那些手握兵权的辽东将门,可以这样两面下注之外,文官这么做等于是自毁前程。既然卢九台是西林党内的一员,那么他的孩子当然也是要按从前的方式来养了。
这样养了十来年,现在突然说,女儿也能支应门户,或者说,为了更符合六姐定下的‘模子’一点儿,是必须要女儿来支应门户,要签新式婚书,要大力栽培,要让她二十来岁再成亲……对已经在给孩子们相看亲事的卢太太来说,这样的改变一时间的确接受不了,她躺都躺不住了,腾地一下坐起身子,“什么,二十来岁再谈亲事——还要给她们寻一门运动,明日起练起来?!这不是……这不是如同宫中后妃一般了吗!这怎么能行呢?!”
“这怎么就不行了呢?”卢九台冷冰冰地道,“多少人不都是这么活的,想在买地当官,不行也行,你真当这买地的吏目,是这么好当的么?若是如此,岂不是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留在京城了?又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宁可弃了这富贵荣华,也要离京远走,到黄金地去过活?”
像是卢太太这样的人,一辈子囿于内宅,只要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没有大变,是否改朝换代,对她的影响其实是不大的,日子不还是那么过么?卢九台乍然间提到这些事,她压根无法接受,简直就犹如天塌了一般,不住摇头道,“怎能如此?这,这不行的呀!”
也不知道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要出门工作,还是家业交给女儿,又或者是从今后儿女们都要去学特科新学,学习体育,二十岁后再定亲等等所有繁多的变化,这之中的哪一样了。卢九台也不劝慰她,怕是越劝越来,只是靠坐起来,探手取了一支烟卷,点燃了吸了几口,方才道,“不想这么做,也行,今晚,亨九兄给我指了另一条路,上黄金地去,那里也缺人管事,过去了,还能和眼下一般过活。只是那离家乡就远了——横跨重洋,数千里外,去了轻易回来不得,上那去种田,你愿意么?”
卢太太松手看来,已是满面泪痕,怒道,“这怎么能愿意!”
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那还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小女儿家了,卢九台摊摊手没有说话,两人对坐无言,过了一会,卢太太突然将脸埋入手中,哽咽起来,渐渐至于痛哭,嚎啕道,“天爷也!怎么尽这样欺负人!这叫人还怎么活得下去!难道——难道旁人都没有二话么!”
“也有啊,多了去了。”卢九台道,“那就走了,死了,落魄了——就这样了呗。”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和冷漠,竟让卢太太一时间都忘了闹腾,怔怔看来,听他说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大变之时,太太,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变的何止是我们一家子,所有人都要跟着变,你当谢六姐摄政,除了换了个主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么?这个决定之重大,所影响的地域之广袤,恐怕你是想不到那!”
“今日,也不过是个起始罢了,我们幸而是还在京城,还有些微能为,还能抢占先机,率先跟着换到新的道路上,你可知道,从今日往后,有多少人要在这样的巨变中,或者是鞭打着自己,苟且求存而面目全非,或者便只能黯然落后,成为那等默默无闻的饿殍流民——你说,这么大的变化,怎么旁人没有二话,有的,必然是有,可你难道又会在乎那道边会喘气的枯骨,他们嘴里在喃喃什么吗?”
“太太,你常怪我没有本事,一家人跟着吃苦,这话倒也不假,我确实没有本事,如今便只能不顾一切,求存图变,再不情愿我也只能跟着去走,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能吃饱饭,有书读,病了能去医院,回到家里能开个电灯……”
“这些细微志向,不值一提,也不敢得到什么褒扬。我只想问太太,我是没本事的人,心气也只能跟着落下来,你的本事在何处,以至于你的心气这样高昂,天下人都要跟着变的时候,你却不肯变,你用什么底气,在这里哭闹个不停,还不跟着前行呢?”
这话就说得实在是诛心了,卢太太一时,竟被问得无话可回,卢九台也觉得很没意思,突然间,他对于自己很抵触的买化生活,有些改观了,心道,“也好,如今也为时不晚,那几个孩子买化以后,别像她们母亲便是最好了。眼高手低,心贪脑浅,我还当入买之后,她会心满意足,这或许是想错了,这样的人,怎么样都不会让她满足的,但凡有一丝不如意,总是做丈夫的没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