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中孚大学毕业之后,又穿针引线,为他谋了一个博物学者的职位,第一次出航,就让他有了到西非沿岸造访,甚至是去欧罗巴一游的机会。这在众侠客之中,也算是非常难得,起步很高的。
并且,虽然李中孚的友人耿冲壁,并不是知识教的信徒,但只因为和李中孚相交莫逆,也因此得了个船医的职位——这倒不是滥竽充数,也算是两全其美了,现如今很多跟船到处跑的船医,连二把刀都算不上,只会一点土方,毕竟医生是极度紧缺的职位,能得到一个正经医学院毕业,去医院实习过的年轻医生随船,已经比很多只找得到赤脚医生的船队要好得多了。
这一对大学同学,自诩从小都是吃过苦头的,李中孚少年远迁不说,耿冲壁是中原道人士,也是家逢大变,周折中来到南面安身,靠自己出众的天赋一路把书读上来的。什么悬梁刺股、囊萤映雪的苦,对两人来说都不在话下。
而且,身在南方沿海,也经常坐船,在他们看来,这一趟远行,吃的苦头没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其实前头半个月也的确如此,就是一到身毒港口,就吃了这么一个下马威。
多愁善感的李中孚,顿时感到前路绝望,对于果阿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了,中午躲在上风口,吃着干涩无味的白面饼,又忍不住对耿冲壁抱怨道,“都说我们华夏富有四海,怎么就不把这身毒也富有进来,仔细管理?
这块土地的气候何等温和,田地何等富饶,山清水秀真乃人间乐土,能容纳多少人来此耕田,任由其被一群野兽也不如,连排泄物都不知道料理清楚的土著占据,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就算一时不得纳入国土,也该教晓他们学会爱好干净,清洁体味——我就不知道,果阿的弗朗机人,到此都快一百年了吧?难道就没管出个成效来么?还是说,他们也是入乡随俗,到了买地,就比常人都更雅好清洁,来到身毒这里,也就和当地人同流合污,臭成一堆了?”
他自小在知识教荫庇之下长大,知识教中的洋祭司,不论职级都见过不少。那南洋的祭司,身上的香水味儿多么芬芳?就算还有淡淡的体味,但在距离之外肯定闻不出来,而且极其好洁,不但每日几次沐浴,甚至连身体上的绒毛都刮得干干净净,给人以很好的观感。
李中孚还以为天下的洋番都是一个样呢,可没想到,在科钦所见到的西洋商人,和苦力擦肩而过,面上也是安然若素没有一点不适,这也让他对果阿的卫生很有些怀疑了,同船几个水手倒是说道,“那不至于的,果阿还可以,那是弗朗机人的港口,而且信仰移鼠教的土番,言行要文雅得多,至少卫生观念上有所改观——”
见李中孚满脸皱了起来,好像对于移鼠教的卫生习惯也不敢恭维,他们便强调道,“至少要比这里的好些,至少不觉得厕所和马桶是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不肯在家中陈设。”
“究竟为何会有如此离奇的逻辑!”李中孚也是不解,一开始不解为什么科钦城内这么脏,之后不解买地为何不干涉科钦,现在则是不解船只为什么不直接都在果阿停泊,还要把科钦发展为华夏船只的落脚地。“既然果阿好,距离也不远,为何不直接就在果阿停靠做生意,如此也省得那些洋番还要从果阿过来科钦这里——是科钦这里的土司大公,对我们买地比较友好虔诚,所以给了他这个脸面么?”
听到这少年博物学者,有几分天真的言论,几个水手都是笑了起来,大概是他们以为理所应当的道理,李中孚却完全不解,甚至丝毫无法想象的缘故,让他们感受到了买地的年轻一代,观念上和他们有多大的差距。“如何能直接把果阿作为据点呢?那里可是弗朗基人的城池——是人家的地头!”
“弗朗机人的城池又如何?”李中孚还是不解,“弗朗基远隔万里,南洋可就近在咫尺,果阿的弗朗机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们不客气?虽说是弗朗机人的城池,但在南洋南亚这一代,和我们华夏的庭院,又有何异?”
这话说得,如此的理所当然,如此自信,叫人顿时就丧失了和此人继续交流的愿望,只想结束争论。那几个水手,对博物学者虽然还是很尊敬的,但也不像是耐心之人,闻言都是笑笑,耸耸肩膀,不多说了,有人指着船下,岔开话题道,“大中午的,怎么还有西洋商人来?来买货?这可是来迟了,预订在科钦发的货,早就卖完了。”
果然,只见那条石码头上,一个身穿西服,汗湿腋下的弗朗基商人,正匆匆地走了过来,还不断拿手帕擦拭着脸颊上的汗水。李中孚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那股子怪异的体臭又拧成绳子一般,抽打在他鼻子上,他皱起脸扭过头去,不再看了。
只听得身边的同僚,议论了几句,便起身到船头去盘问打发他。几人用不娴熟的弗朗基语,大声交谈了几句,又说起汉话来,一时间脚步有些杂乱,李中孚扭过头来时,好几个人都搁下了手里的干粮,走到船边去了,耿冲壁也踮着脚尖看热闹,见他回过神来,便招呼道,“快来看——这是个来投诚告密的,现在送去船长室了。
他来警告我们,别在果阿停靠,说是果阿总督收到了上令,要扣留我们的船只,对我们不利呢!”
第1197章 身毒自有国情在此
“果阿总督要对我们买地的船只不利?他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这不是说笑吗?我们还没说把他们从身毒驱走, 他们反而还来挑我们的理了?到底谁离得近,谁离得老家远,这些人心里没数?这人离乡贱, 到了别人的地头上,不思韬光隐晦,反而给他们得意起来了?!”
对于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不止是李中孚、耿冲壁这样的小年轻, 一些二十五六岁的水手,也颇有些义愤填膺,当下就嚷嚷起来了,反倒是三十岁上, 在买地崛起初期才刚刚懂事入行的老水手们, 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沉着和谦逊, 倒不肯小看了果阿去,道,“你们既然知道这个道理, 眼下已经去家千里了, 怎么还不龙盘虎卧起来?岂不知道, 这身毒也并非是蛮荒之地,照旧有一个强盛的帝国, 不是你们摆出上民架子的地方么?”
“是了, 可莫要见了他们污糟的一面, 就浑然忘乎所以, 真把身毒当成南洋那些丛林部落了。身毒这里,也算是久经王化, 只是他们的城邦在丛林深处, 我们没有见到真容而已, 倘若只是见到一个港口的情况,便把它想成什么小国,那不和开船到东海滨的小渔村走了一遭,就自以为羊城港也不过如此一样可笑?”
这番话,对于李中孚等人来说,实在是很陌生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从小到大,所接触到的,无不是强盛的中央,以及野蛮落后的地方。
那些地方往往地广人稀,生产力极度落后,对于买地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东西,都异常的稀罕,平时,他们的百姓连饱腹都难——不论是北方的东瀛、建州、高丽,还是南方的占城、安南等地,基本情况都是如此,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买地的统治,夹带着先进生产力的扩张,下到地方上之后,就犹如热刀入凝脂,总是进展得异常顺利,但凡是有阻碍,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先进生产力供给不上,无法全效地往地方上去扩散。然
而,即便开始得不是很顺利,买地的百姓,也能感到这些地方番民对于衙门那发自内心的敬畏,一个是因为买地能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另一个,也是因为买地同样拥有他们招架不了的武力,让他们唯恐引起了买地的敌意。
像是这样,来到一个买地的影响力很淡,甚至连敌意都没什么份量,说话完全算数的,是另一个主子的情况,对于绝大多数买地的百姓来说,感受其实是非常新鲜的。
当然,如果是去到欧罗巴等地,那李中孚可能还不会这么吃惊,主要是因为身毒距离不远,平时打交道又不多,这么一块地方,还保持了高度的自主性和封闭性,这就让人有点儿不可思议了。
甚至很多人都感到有点不习惯呢——以前也就算了,从广府道到果阿,距离的确远了点,可现在,南洋都已经是买活军的门户了,还有人还在自家门前大声说话,甚至还能拉帮结伙,对主人家搞起针对来,如果那身毒之主,不识好歹,夜郎自大,真会为了果阿的弗朗机人,为难汉船,那他们倒是盼着六姐能捎带手把身毒也收入版图之中,‘统一一下算了’!
自然了,如果你要说起统治上的难度,这些人便要睁开眼睛,用那天真无邪的神色发表自己的高见了,“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当时收下北方的时候,不也说什么人手不够,政策难以往下铺么……这么三四年过去了,也没见哪里乱起来了,不还是好好的?地先拿进来了,其余的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在年轻人里,这种观点其实是很主流的,尤其是那些并不是吏目也不当兵的年轻人,指点江山、热血激昂的劲儿,很容易就被激发起来,动不动就畅想着六姐天兵一统宇内的光辉景象,毕竟这是被买活军连续不断的大胜滋养着成长起来的一代,对于如今的买活军,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认为这是一种牢不可破的常识,并且应该自然地为全天下所知才行。
只有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态度是沉稳的,“行,拿下来了就先派你进山去管生番,三年内把扫盲班教育都给通过喽!一年两班船,别说教材,连考卷都运不来,你自己设法解决吧!”
“是了,如今海船也是紧张,拥有远海航行经验的华夏海员,有资格做领航员的,满打满算都没有四百人——这远海还是放宽了,到满者伯夷也算的,真正到过果阿、非洲的,两百人都多了,就靠着两百人,你慢慢往科钦运兵吧。还是你想说,可以走陆路过来?那可真就是谢天谢地了,南洋的丛林,你去领教一二,再来说这话吧。”
吃了几句硬话,不算是真正打消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跑过一趟非洲,尤其如果去过西非,见识到天地之大,这世上远离华夏的人数之多,方才能慢慢收敛掉心底这股子骄狂傲气。
李中孚和耿冲壁这样的暴论,也不算是多出奇,海员们早见得多了,且喜他们两人性子并不执拗,即便毛病难免,挨了这么几句,认识扭转得也比一般人要快些。逐渐抛开了自己的臆想,用切实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局势了,“果阿有这样的狂想,必然是认为能得到背后的身毒大公撑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如此紧密,让大公能冒着得罪买地的风险,也支持他们扣留我们的船只么?”
“弗朗机人和身毒贵族的联系的确紧密,除了他们抵达时间早,交游广阔之外,也因为他们能带来本地急缺的很多东西——如今的身毒大公热衷于修陵墓,弗朗机人带来了不少工匠,虽然也有被我们买地分去的,但也有些人留下。
再者,他们也能带来稳定的税收——这还是从我们这里从前的做法中,得到的灵感,所谓的包税制,倒是被他们给学去了!
除了大公之外,地方上的贵族,很多都愿意和他们合作,也就只有科钦这里的王公,比较特别,对于弗朗机人存有戒心,才刻意靠近我们买地,愿意和汉人合作,开放科钦,成为我们的常驻港口了。”
“包税制是?”
说来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当时李中孚都没出生,等到他记事的时候,敏廷已经极度衰落,这种制度也仅仅局限于羊城港和壕镜海关,并没有在被买地取走的江南等地上继续,因此对这事很清楚的都是有年纪、有见识的人。
“包税制就是,这块土地由我管理,上头百姓也跟着我的规矩走,出产的货物完全归我自己,每年我给你上税——这个税额肯定要比你自己收上来的多一些,除此之外,你是不用派官吏去收税的,且我还会继续和你做生意,把货物卖给你,也从你这里买一些生活物资,一来一往,你也能见到好处。”
“啊?这——这不是与虎谋皮么!这所谓的包税制,不过是一口吞下土地之后,给的一点甜头罢了!难道还指望永远收取?哪个英明的皇帝,能允许这种制度的滥觞?”
李中孚虽然学的不是文科,但也一眼就看透了这制度的本质,不由得惊呼起来了。一旁大家都笑了起来道,“小先生这会儿倒聪明——不错,包税制对中央集权国家来说,是极大的损害。故而被视为是乱世之象,一个国家一旦开始卖官鬻爵、包税包田,那就离大乱不远了。可对身毒来说,它本来就乱得厉害,如今这皇帝已经算是大能为者,算是统一了身毒各地,不再是林立城邦——至少从表象上来说,是如此不假。”
但实际上呢,皇帝获取的仍然是一种名义上的效忠,一些常年来盘踞某地的贵族,依旧拥有该地区的‘专税制’,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没有制定税金的权力,但封地的税收却是直接由他们来收取,而不是统一上收到国库或者是省库之后,再下发给各级官吏。如耿冲壁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种封建制的变体么,我猜,这专税制必定是要由军事上的效忠来换取吧?”
“的确,所有的封建制,都是用承认某一块土地的管理权来换取军事支持,有了这种专税制,帝国在短短几十年间,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强大,那么未归顺地区的贵族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大,如果不愿服从,那就会被征讨消灭,新的封地刚好给新的功臣。
如此,身毒各地都有大小不一的贵族王公,享用着封地的税收,虽然说不是世袭,但只要王室把官职继续给予子侄,那和世袭也相差无几,说不是世袭,只是为了把权力收在自己手心而已。”
介绍身毒情况的一级水手,同样也是船队的领航员,很认真地说——他同时也是外藩民俗政体的爱好者,在很多学术刊物上发表过文章,也有过影响较大的游记,算是半个游侠,这样的多面手在远洋船队里是很常见的,如今,水手早就不是地痞流氓的代名词了,反而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识的代表职业。一个人如果做过远洋水手,不论转去从事什么行业,都是很加分的。
“同样,为了制衡贵族的权力,身毒皇帝还规定了一个制度,你们可猜到没有?”
面对他的设问,李中孚和耿冲壁回答得都很迅速,答案也类似,“诸侯之间,不分统属?”
“那必定是不分上下级,还要挑拨他们彼此的纷争仇恨,让他们难以联手了。”
“是了。”领航员也笑了起来,大概算是对两人的智商和学识给予了认可——还行,虽然稚嫩,但算是值得交往的可造之材。“我们在科钦住过一段日子,也曾受邀往内陆行走,去泰姬玛哈觐见过身毒皇帝,你们是想不到的,这身毒的百姓和贵族之间,差距能有多大——
本地人和统治者之间,甚至不是一个人种,肤色、长相区别都是明显,奉行的宗教也并不一致。别看科钦如此脏乱,泰姬玛哈城内却异常整洁,贵族过着文明奢侈的日子,所有的器具,甚至赶得上羊城港的享受,只除了没有那么多水泥屋子——但他们也买到了水泥来铺路,而且在泰姬玛哈城里,水泥路并不少见。”?“王室的日子,富裕至极,贵族也是衣食无忧,他们唯独只有两个烦恼,一个是要从自己的领地来收上税,这很不容易,因为领地的村落可能相距甚远,一个一个村去收很麻烦,而且百姓总是在想办法逃税;
第二个,就是和邻居的纷争,关于领地范围的摩擦,总是有的,在交界处的村落更是时常如此,在税收所有权上产生纷争是常有的事情,虽然可以去王室评理,但公道也不是每次都能到来,大家还都想着训练好自己的士兵,有便宜先占了再说。”
说到这里,李中孚也明白过来了,“弗朗机人能把果阿经营得固若金汤,想来就是满足了果阿以及附近贵族的这些需要——他们给果阿付的租金,只需要超过果阿本身能带来的税收,对持有此地的贵族来说,就不算是吃亏的,反而会因为果阿带来的繁荣贸易受惠——”
“而且,如果把自己的地租给他们去做种植园,每年省去了收税的麻烦,分文不少入账,又能和弗朗机人做买卖,买来火铳,在面对邻居时占有优势,那好处也就更多了。”
“是了。洋番的面孔很多,手段也狡诈,身毒国家强盛,便相当老实,多栽花少种刺,在南洋那些国家暗弱之地,又是一副面孔,至于说在黄金地的四大总督区,是怎么烧杀抢掠的,那就又不用说了。”
领航员冷静地道,“至少在身毒之地,他们能带来的好处,比我们买地多,我们买地的货虽然好,可好货,弗朗机人也能从我们那里买到转运过来,而我们可干不出包税制的事情,包税制想要不亏本,非得在种植园里,把土著往死了奴役不可。这种事我们买地的活死人是不做的!”
既不能包税,也不会卖出精锐的火器,而且对卫生的要求还很高很挑剔,买活军的船只,在身毒不如弗朗基商船受到欢迎,也就不奇怪了。要说果阿的弗朗机人,如果扣留了他们的船只,还真没法指望皇帝和果阿附近的当地贵族做主。
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泰姬玛哈在几百里外,皇帝可能根本懒得管这个闲事,而当地的贵族,则只会拉偏架。想到这里,李中孚也终于感到了一丝应有的紧张,“呀,这可不好处置了,这么说,我们最好还是绕着果阿走了?直接去到下一个补给地,去大食人那里?”
“也得看他们想要什么,想闹到什么地步了。”
领航员不置可否,“欧罗巴商船在非洲还是很有影响力的,迄今都还有一些隐秘的专用港口,如果不仅仅是果阿一个地方的敌意,而是整个欧罗巴的敌意,那么,我们还能不能继续往前航行,都得看上头的指示了。
你要知道,身毒离我们买活军还算是近的,都已经这般了,那再往西走,所见的欧罗巴的痕迹,将会越来越重,我们只有一艘船而已,就和你说的一样,人离乡贱,到了人家的地头,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就算还有当地的老乡帮衬,可那也是杯水车薪,就那些乡亲眼下的发展,要说和欧罗巴人真刀真枪的干,那还是欠了火候。”
李中孚至此,也差不多是完全收起了那股子上民的傲气,不敢再小觑果阿方向的敌意了,不过他依然也还是很好奇,“难道,这些人不知道我们有传音法螺吗——果阿能扣留我们的船只,难道买地就不能扣留弗朗基商船了?
要知道在买地做生意的弗朗机人可比我们出来的人多得多了!根据我们早年颁布的海策,凡是敢于违反《友好通航条例》的国家,都会被从华夏海域驱逐出去。难道,弗朗机人失心疯了,连这实实在在,近在眼前的损失也不怕了?”
这一点,领航员也回答不了了,“得看这人带来了什么消息,大概就能解释一二了,其实我也觉得奇怪,果阿的好处,五分之三都来自于华夏,没有华夏的好物,他们拿什么来做买卖赚钱?果阿总督这是失心疯了,突然要和我们作对?且看那人怎么和船长说的吧!这会子,他们肯定在说这事儿呢。”
说到这里,大家也不由得都把眼神投向了船尾的骑楼,透过洞开的玻璃窗,大家似乎的确看到了船长和那西洋商人,一坐一站正在说话,身边还围了书记员、大副,只是距离过远,也看不到具体表情。
不免就有些大胆的船员,掏出了怀里的千里眼,蠢蠢欲动想要举起,却又很快克制住自己,生怕被船规处置,遗憾地将黄铜镜筒收入怀中,过个嘴瘾。
“看那西洋人,手舞足蹈说个不停——只怕,果阿的这事儿,不小!”
第1198章 欧罗巴窘迫至极
“这么说, 人已经下船了?有送到他在科钦的住处么?”
“去送人的水手已经回来了,大副也回来换一件衣服,晚上准备赴宴去, 面见科钦的贾达尔,目前来看, 各级官员和我们送人的小李,回报都一致,的确是果阿那里过来的弗朗基商人, 也是常见的熟面孔了——据说他是果阿总督拐着弯的亲戚, 因此可以不必长时间外出,就在科钦和果阿打转。”
一件货物, 在壕镜是一个价格, 在科钦是一个价格, 到了果阿就是另一个价格, 十块钱的货这么卖出一百元都不稀奇, 如果是难弄到手的热门紧俏货色, 在那些乡下贵族那里, 五十元的进货价,卖到一千元也有可能。
别看科钦到果阿并不远, 但能跑这条航线, 本身就是关系的象征。当然了, 能把货从果阿卖到贵族们那里,更是弗朗机人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的底蕴所在。这份钱,是华夏商人挣不到的,
当然, 就眼下这艘吉非号来说, 他们也并不会特别在乎——他们本来就是政治意义更多些的海船, 给科钦捎带货物,也只是为了维系和科钦的关系而已,如今买地的海船,明显是供不应求,专事远程海贸的很少,仅仅是买活军内部和几片新大陆的来往交通,就差不多把运力给占完了。
这会儿新开辟的大食——羊城港航线,专门运送猛火油的,赚头比和身毒土司做贸易换回的金银财宝更甚。毕竟,贵宝石这东西,在买地那是绝对不如猛火油吃香的,贵宝石卖给的都是权贵富户,可这些年来,华夏大陆那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连‘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个道理都不怎么适用了,随着买地的领地越来越大,黄金也越来越跌价,连黄金都是如此,就更别提贵宝石了!
眼下,注意到身毒的华夏海商还很少,这也让买地的情报,独独就在身毒这块特别的不灵通,这和别处的消息匮乏还不太一样,别处消息少,可能是因为本身就没发生什么事。但身毒本身的确为一个大国,只是民情奇特,消息相当封闭,倒不像是南洋、非洲等地,很容易就能和皇帝建立直接联系。
吉非号的船长徐明月,因为本身是女子的关系,在身毒是不会轻易露面的,当然,她是船长,也不会轻易下船,是以科钦这里,有应酬都是让大副出面。
她也没有去过身毒首都,只是听旁人说起过觐见皇帝的经历,说是泰姬玛哈的富贵奢靡,和科钦所见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身毒皇帝也很满意于领土的疆域,以强盛之主自诩,对于华夏的了解并不多,也不知道南洋这些年来逐渐易主的变动。
对这么一个较大而富饶的国家来说,他们能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很不错了,一切全在内求,对于外界,既不关心也不害怕,当然,当时买活军的使臣也不可能当面问出‘那你们怎么看待果阿’,这么没情商的问题,囿于语言不通,也无法私下和大臣交流。
不过,这也是可以推测的,相信身毒上下,对于万里之外过来的那么数百人,当然不可能过于敬畏忌惮,只认为是一群来讨生活的外乡人而已,至于说弗朗机人是怎么把果阿作为自己的殖民地看待,并且派驻军队、总督的……这样的细枝末节,或许皇室并不清楚也不在乎,他们很明白,弗朗机人是无法全靠着自己那点人口,在身毒冲击到他们的统治根基的。
只是方便好用,能带来好货物,帮着干活的工具罢了……也因为本家距离遥远,更能放心交往,至于华夏,虽然也不畏惧,但这样的强盛古国,距离和弗朗机人相比还更接近,戒心会更重。
能在科钦驻扎,已经是为了制衡弗朗机人所颁发的特许了,买活军的船只,想要和弗朗机人一样,深度介入科钦的管理,乃至于改造科钦人的生活方式,这是他们绝无可能允许的。所以,买活军在其余生地无往不利的一些招数,在科钦也就没那么好用了——如今的科钦,毕竟是在一个强盛主权国家的管理下,科钦的贾达尔(即征税者、地主),虽然对买活军比较友好,但也必须奉行皇帝的意志,不能让他们任意妄为。
也是因此,徐明月对于果阿方向的告密,不可能和李中孚等人一样轻忽,如果在果阿被扣留,她是绝对不会指望身毒贾达尔来调停的。她推了推眼镜,在纸上草草地做着笔记,整理着思路,“身毒巴不得我们和弗朗机人打起来,他们可以从中渔利。弗朗机本土的情绪也很激烈,不过,果阿总督的立场还是很明确的——这个告密者几乎没有遮掩了,这是在帮他的亲戚和靠山传声,让我们提早避开冲突,他们是不想和我们打的,我想这一点应该没有疑义吧?”
“几乎没有遮掩。”
水手长章量也点了点头,并评价道,“科钦和果阿之间的消息渠道,看来是完全被阿方索总督给垄断了,他做起事来还满大胆的。并不怕消息传回果阿去——其实,果阿的警告不难解决,我们绕开果阿直接去猛火油港口也不是不行——”
只要不靠岸,在海战上,吉非号以一敌五不成问题,而远海航行中,偶然遇到一艘船还说是有几率,遇到一支船队那就几乎不可能了。就算寡不敌众,吉非号也可以逃走——吉非号的航速是不算慢的,只要调头回到南洋,弗朗机人就等着瞧吧。
章量并不担心此事,他认为绝大多数商人对弗朗基不可能忠诚到主动树敌,断绝商路的地步,他说,“船长是在担心西非航线?或者东非港口?”
徐明月点了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游移了起来,视线在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港口名字中打转,这都是经过本地化的仙界地图,标注的是属于欧罗巴各国的非洲港口。
“你认为约翰传递的情报有几成可信?我有点不敢相信啊,打了都快一百年的欧罗巴,只因为一个什么……什么叫做德札尔格的法兰西人,现在双方都在商议休战,想要联手排挤起我们万里外的华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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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到果阿总督假借约翰之口,传来的消息,这可就相当复杂了,关系到欧陆最新的战争局势,以及各国的全新变化,对于一般不熟悉欧罗巴的活死人来说,要光听明白欧陆如今的基本盘就很费劲了——不大的地方,国王、贵族、教会轮番上阵,彼此间还联络有亲,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统一一下呢?难道就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吗?
光是把大一统的困惑给无视掉,这就已经够为难人的了,而这些人的较真,也让人无法理解——大家信仰的也都是一个神,就光是教会之不同,居然还能成为立场敌对的充足理由,在很多华夏人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真要这样说的话,那华夏的百姓到了欧陆,只怕个个都是异端,什么神都拜,还拜祖宗,这些都是移鼠教的忌讳,在他们看来,似乎光光是信仰的不同,就足够发起一场战争了。
“怎么想,都觉得那些百姓头脑很简单的样子!”
不止一个学员,在了解了当代欧陆局势之后,发出了类似的感慨,而哪怕是洋番那里的红圈学者,听到这样的话,也多是笑笑,不太会去较真地分析,这种教会敌对背后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