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更是会认可这个判断,因为他们来华之后,所见到的都是买地的百姓,而且是生活在羊城港的百姓,这些百姓自然受过扫盲教育,毫无疑问,百姓的文雅、聪慧和驯良,是足够让欧陆住民大吃一惊的。
不过,徐明月、章量这种层次的人才,看待事情就不会只看到表面了,徐明月倾向于相信约翰的叙说,也是因为这很符合逻辑,“小冰期已经逐渐步入极盛,不管是不是温和的海洋性气候,欧陆的纬度都很高,所受影响趋于负面,这是无可非议的事实,一个本来就没有多少容错率的实体,这里受到压力,就一定要寻找到一个地方去释放压力,通俗地说,如果生产力条件没有改变,灾难下本来该死的人,最后也是一定会死够数目的,只看死在什么地方而已。”
“想要在本土少死人,他们的殖民地就要多死,原本在非洲、吕宋、南洋的殖民地,土著来替死,甚至可能三个土著的命才能换到一个欧陆本土的百姓活下来——资源的传递和运输,总是有损耗的么。”
越是远洋航行,见多了世面,就越是能感受到‘国际政治’这四个字的份量,这不是什么虚无缥缈,和那盛世小民毫无关系的妄言,越是在付出代价的地区,就越是血淋淋的现实。徐明月的语气很冷静,“但是,自我华夏崛起之后,南洋、吕宋尽入买地之手,红毛番也只能黯然退走巴达维亚,非洲也开始四处起火,大有和他们闹到底的架势,各国的殖民地老本,唯一还算是安稳的,曾经就是黄金地的四大总督区了……”
“但,随着黄金地中我华夏势力的崛起,四大总督区也随之被严重动摇,弗朗机人的本土经济已经难以维持,逐渐往全面崩盘的方向滑落。弗朗机人就算从对华贸易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更是深知买活军的厉害,却也不得不在坠入死亡螺旋之前,奋力一搏,否则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章量的语气也凝重了起来,“至于欧陆其余各国,他们的殖民地还未成气候,因此被小冰期影响之后,只能通过加大对本土百姓的剥削,来试着渡过这个难关。可,却偏偏在这时候,之前十余年来的‘女巫航线’、‘红圈航线’,显出了它的长远影响来……”
“这种受利益诱惑而形成的移民浪潮,不可避免地打通了欧罗巴和华夏之间的认知屏障,在欧陆本土,华夏不再是个神秘富饶的古国,形象变得极为具体,各式各样的学识,伴随着绘画版经书涌入了欧陆,这世上唯独无法阻止的就是交流……
而如果说红圈航线,带来的交流,还仅限于教士级别以上的高端人才的话,那女巫航线可就不一般了,那些因为本身是女子而被挑选上船的女子,总有若干家境贫寒,她们在买地安顿下来之后,也会设法给家人报信。久而久之,买地的理论、学说,在民间当有了一定的基础……”
这些细节,当然不是果阿总督能知道的,他所描述的只是本土的一种离奇现象,很难挖掘出根源,但在徐明月的推测中,却是有鼻子有眼——原因无他,就吉非号都不止一次地给洋番带过家信了。
这种家信的传递,算是远洋航线中难得的脉脉温情了,不论是华夏船,还是洋番船只,都愿意接信携带,只收取象征性的费用,这些家书会被留在商船抵达的最远港口,由下一艘商船接力捎带,缓慢而周折地往家乡出发,一封信寄上两年,也是家常便饭。
当然途中被拆看、丢失什么的也很正常,因此大家会很清楚地知道信中一般都说了什么。就从这些书信的数量来说,徐明月有充分的证据做出这些判断,“那个洋番学者的回归,与其说是改变了一切,倒不如说是一个引子,一把勺子,把这些本来就在升温的因素,全都搅和在一起了。
百姓眼界的开拓,对买地的惊叹和向往,对现状的不满,以及衙门压迫的日趋加重……其实在他之前,也有不止一人到处去宣讲我们的道统了,只是当时局势大概还没这么紧张吧,他也算是英雄遇时势,倒是一下就成了风云人物,何止法兰西,现在英吉利、红毛番、弗朗基各国,国内都有农民陆续起义,要推翻腐朽的封建制,建立新道统,把贵族全都拉下马——倒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徐明月也不由得笑了笑,大概是想到了约翰在转述这句口号时,脸上所浮现的神色:“对欧陆人来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完全是异想天开的想法,简直来自地狱,不是贵族的血脉,怎么能有贵族的抱负。但对我们华夏百姓来说……”
章量也是会意地笑了:哪怕是六姐没有崛起之前,这不也是百姓们很基础的认识么?起码没有欧陆这样大逆不道。他道,“这么说,我就想得通欧陆的乱象了,虽然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但德札尔格教授是在买地学过屠龙术的书生,又有这样好的基础,闹出这样的动静倒也不奇怪。
就是这后续的发展,有点离谱了——他们自己内乱还自顾不暇呢,要说商议停战,各自回去镇压自己的农民起义,这还说得过去。怎么还能放下仇恨,达成联手,要来对付我们远在万里的买活军——内乱未平,又添强敌,这是怎么个道理?他们就不怕把自己折腾得彻底灭国了?”
“可要说这是胡话吧,果阿的阿方索也不至于给自己找这个乐子,我们往前走,到了非洲迟早也能发觉事情真相……”章量算是把眼前吉非号面临的问题给厘清了,也是帮助徐明月整理思绪——这对搭档彼此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一个姓徐,一个姓章,都是临城县的大姓,算是老同乡了。
“船长,你说,我们是往前走,还是只到大食就停下呢?当然,上头有令我们肯定服从,可上头如果问起我们的意思,你准备怎么回答?想往前走,还是稳一稳,等多几艘船到,再一起前去?”
第1199章 迎难而上?
虽说身为官船, 徐明月、章量除了海员之外,本来也有大半个海军身份在,只要战事一起, 随时就能以同级军衔回归,按照道理来讲, 他们应该完全服从上头的指示,但话又说回来了,航海又是很讲究集体意志的行当——
不是说水手就完全自行其是了, 而是说, 不论在陆上怎么训练,一旦船离岸去之后, 一船人的行事准则, 就只能是他们的共同意愿。船员对船长的绝对服从, 是建立在绝对信任上的, 如果船长屡屡违背了大家的共同意愿, 或者在人格上表现出了让人无法接受的瑕疵, 那么, 船员一盘散沙,各寻去路, 甚至在艰苦时分煽动内乱, 和船长反目成仇的事件, 也是屡有发生。
徐明月不必去听说什么黄秀妹船队的内乱事件——哪怕不是那么极端的情况,只是普普通通的困境,远洋海船都很容易因此内讧、叛逃, 她说, “如果只有你我二人, 或者, 我们还在当小兵的时候,遇到这样的事情,二话不说,回舱就写请战书了——”
自然,最后船只的行动,还是要看船长的决策和上头的意思,请战书只是表达了普通船员的积极态度而已。章量会意地一笑,也不再追问了,“行,那我先出去了,等大副回来,明早晨会的时候咱们再谈。”
这个机灵的水手长转身出了船舱,很显然要去履行他的职责了——请战书这东西,固然都是船员自己写的,但没有上头的传话、暗示,他们怎么知道到了写请战书的时机?徐明月放松地嘘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比之前要放松一些了:章量办事,她是放心的。
说实话,章量的体能表现不太好,比武时一直是低分,也是因此,他往船长这条路就走得比别人慢,毕竟船上有时候还真得靠武勇服人,徐明月力排众议,让他来当水手长,其实就是看中了章量的人品——沉得住气,并不急功近利,倘若说换了别人,功名心切,徐明月难免要担心,水手长为了自己的前途,威逼利诱水手们写请战书,叫大家心底其实生了嫌隙。
但章量就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要先摸摸水手们的底子,倘若军心不可用,那宁可惹怒徐明月,他也会给出自己的建议,并且要求记录在案——这种刚直,正是徐明月看重的,换了别的船长,或许会为此勃然大怒,认为自己的权威遭到了挑战,船员上下不能齐心。但徐明月却并不做此想,她认为这也是女船长的优点之一。
——船长的威严的确相当重要,但也要有怀柔亲切的一面,女子可以很容易地在这两面之间转圜,这是她们做船长时优势的一面,恩威并施,更易令船员归心,也能吸引章量这样出色的人才追随,当然,其中的分寸还是要把握好。彼此之间要能形成默契,彼此才能长期合作,去完成远海航行中那一个个高难度的挑战。
不说别的,就说眼下的局势,如果是商船,早就调头跑回羊城港去了,或者,直接去大食,改为运猛火油,一样获利,非洲的生意完全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做。
想想看,本来非洲海域的危险评级,因为距离本土太远,起评就很高了,要再往这些海域洒下若干敌对船只,而且彼此可能还会联手……当然,打起来的话,买地的船只是不虚的,但炮火毕竟不是无限,打完一仗差不多也就得溜了,真要再往前走,那就是头铁。买地船只的无敌,是建立在有限作战量上,如果不能以战养战的话,敌众我寡,遭遇战不断,总有人手火器损耗到无法持续的那一步。
“眼下,虽然我买地威名赫赫,远扬四方,但在非洲这块,其实势力和影响力仍是薄弱,只是说头些年,欧陆各国鏖战正酣,各怀鬼胎,根本不可能达成合力,单对单而论,谁也不想得罪我们,我们也可合纵连横,周旋余地很大,这就显得无往而不利。
哪怕是非洲这边,都可以光靠几句话就让各国不敢轻举妄动,形成了一种势力范围已经囊括非洲的错觉,甚至连欧陆诸国也都吓住了……”
“那时候,他们对六姐也还陌生吧,很多事情往往因为神秘而越发恐怖,一旦熟悉,就有一个祛魅的过程。偏偏,六姐为了道统,又非常不热衷神化自己,装神弄鬼,反而屡屡声明自己并非仙神。这些话语,被欧罗巴来的移民传回欧陆之后,也削弱了各国对她的敬畏……啧。”
其实,在徐明月来说,以她平日多见到的现实,她是不理解为何六姐丝毫不肯把自己当真神来宣传的,其实很多时候,南洋这里的工作之所以难做,也和这一点有关,再有欧陆各国的小心思,如果说六姐肯松口,阖买地上下,都对她狂热膜拜的话,结合那些真实的异能,欧陆会否也心存忌惮,不敢惹怒了这个真神呢?
就非得要说这些东西都可以用科学解释干嘛呢……又不是说这样一讲,大家就不崇拜她了。这话其实多少都算是在给子民们添堵,尤其是跑船的,很不愿听这话,连徐明月也不能免俗。她摇摇头不愿想下去了,因为这是无解的问题,还不如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难题上:现在,欧罗巴人已经意识到了,买活军固然强大,但也不是无所不能,其实他们也不必退让得那么后,虽然他们一国难以和买地抗衡,但集合各国之力的话,起码还是能从买活军手里保住非洲,作为自己的自留地吧!
给果阿总督传去的信息,也不是叫开战,而是用扣押来表达抗议和不满。至少,在徐明月看来是如此,是以她对吉非号现在的处境并不担心。就算被扣,也只是成为讨价还价的筹码而已,欧陆人很可能希望得到对非洲殖民权的承认——至少把西非的富饶地盘划给他们,杜绝买活军的势力进入。
此外,弗朗机人可能也想保住四大总督区,如果阿方索说得没错,弗朗机人把四大总督区视为自己的生命线的话,他们作为执行者,肯定会提出这个要求的。
买地那边,又会如何应对呢?如果让她来决策,徐明月倒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因为的确,果阿的根基在欧陆,而欧陆又实在太远了一点,要说把他们打痛打怕——徐明月现在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学着六姐对察罕浩特的一般,六姐突然携超人武力神降欧陆,将这些主谋国家的首都夷平……
说不得大飞剑术要再现江湖了,据说那东西一剑就能糜烂一城,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这些年来是没有人见过的,倒是那些仙画中的大场面,在此时都成为了滋养想象的资粮,让人幻想起非常壮丽的画面来。
但是,徐明月也不是孩子了,她分得清幻想和现实,这样的画面也就是想想算了,成真的可能性太小。且不说灭一城会不会让联盟破碎,灭多城的话,六姐要耽搁多久,就说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杀得了所有人吗?
杀不了的话,剩下来的人总是要活要吃饭的,那他们就还是得把目光盯着非洲,还是会结成同盟和买地作对,试图维护他们把损失转嫁给西非、北非的渠道。这个敌人将会非常顽强,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缠斗……
而就算战胜了,买活军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打是不能打的,徐明月会选择谈,而且是亲自到欧罗巴去谈——要选一两个机灵而富有语言天赋的干才,去到当地之后,利用谈判合约的机会,挑拨同盟关系,让本来就有重重隐患的联盟,在谈、等、托中自然消解,让他们的仇恨超过了对买地的忌惮,陷于长期内乱之中,用内耗来降低资源消耗总量,如此,才能在根源上解决问题。
当然,这也就将意味着欧陆势力的急剧萎缩,生产力因此倒退数十年都不是不可能,但这反正也不是徐明月的问题,她对此自然并不在乎——如果能利用这个机会,让欧陆百姓除掉贵族,走上买地的道统之路,那欧陆百姓是好事,至于贵族,是得不到她的一点儿多余的眼神的。只是这么顺着想下去,难免让人好奇一点:倘若欧陆也走上了买活军的道统的话,那欧陆和买地,将依然保持竞争态势么?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发展?
“但,世上真存在永远无法交汇的大江大河吗?”
她忍不住低声细语了一句,这才摇掉了散佚的思绪,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问题上:船员的态度,是颇为不可预测的,因为这一期船员中有很多少年,他们的想法,往往夸张、大胆中又带着轻佻,而且很热衷于把自己的想法散播开来,获取他人的认同。
没准,言辞激进的请战书,能收上来一大沓。但章量会知道,什么样的声音才是值得重视的,徐明月对于这些老成船员的立场,也有预估——掉头就回去,这估计没人选,毕竟有点太孬种了。但应该会有人主张去大食港口停靠,或者回到满者伯夷观望,拉开距离,等待同伴,如果真要去非洲,那也得等增援的船只过来,再一起同行。出门在外,首要的原则就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这也不算错。
但,徐明月自己的立场,会和船员们的一致吗?这就要打个问号了,她又一次翻开了地图,手指在东非的各个港口上游移着,轻而无声地吐出一个个非常典型的买式名字:“香美港、希形城……祖佑港……六耳港……”
徐明月的眉头越皱越紧,突然间,她似乎下了什么决断,拉过一张纸,开始潦草地撰写起了自己的报告:“传音法螺只能传递警告,但提供不了任何帮助,吉非号申请前往东非,加入东非机动护航队,令东非各港的土著友人、新华夏人,以及我们买地派驻的活死人,面对心怀叵测的西洋船只时,能有更高胜算。
我们愿意支援到更多援军或补给到来之时,期间,补给自筹,组织生产,努力加强非洲对抗洋番盗匪的能力……
船员们,我们固然只有一船,但在非洲并非孤立无援,每个港口都遍布着我们的家人,这些人不但是我们在非洲最牢固的依靠,也是我们最大的牵挂,他们孤悬域外,生活清苦,每年等来的补给非常有限,吉非号上承载的是他们迫切的盼望。我不想因为果阿的几句言语,就让他们失望!
如果果阿方向说的是假,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如果所言当真,那我们更要去了!如果我们不去,他们岂不是就更没有盼头了?哪怕是为了活死人吏目,那些教师工匠,我们也得走这么一趟啊!”
不知不觉,她已经从写报告转为撰写起明日晨会时的发言稿了,徐明月的表情非常冷静,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冷漠,但她飞快颤动的笔头下方,却吐露出了一连串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富有诱惑力的煽动之辞:
“我们买地的活死人,素来是人才辈出,多有慷慨悲歌之士,而我们海员,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人才中的人才,就算再凶险又如何?从六姐崛起至今,我买地所为之事,哪一样不凶险,又有哪一样不是大放异彩,叫人惊叹?甚而到了如今,大家都习以为常,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们买活军了!这请战书,就是最好的证据!让我看到了你们的信心!
大家自发呈递的这些请战书,我已经收到了,诸位的心意,我也很感动!能和你们同船,是我徐明月之幸!此事就这么定了,我们航向大食港口,在那里修整补给,有想下船的,大家好聚好散我绝不阻拦!差额我们在当地设法补齐即可——大食港,我们的人很多,料来不是什么难事!
等到补足人手之后,我们就扬帆西去,按计划到达香美城,送达补给之后,再见机行事——别看我们只有一艘船,可谁知道呢?也许把这欧罗巴的贼船拦在卡口,让他们难以东进的,就会是我们呢?还是那句话,六姐要做的事,哪一样在事前看是能做成的,又有哪一样在事后看,是做不成的?
船员们,整顿备航——如今时机已到,老一辈的传奇已经够多了,新的奇迹,岂非就正该让我辈来缔造么!”
第1200章 香美城的节日
“风向开始转变, 秋风起来,这就到了故乡的船只前来的时节了——再过一段时间,故乡的螃蟹也该吃上了吧, 拿点姜醋砸了,拌起来再加一点糖, 把那螃蟹一剥开,那蟹黄红得扎实呀,一块块的, 全都凝起来了, 半点也不流浆……
这蟹黄是没得说的!配一点黄酒,一顿饭, 我能吃四个小时, 这顿吃完了, 下顿又来……哎, 真是想着家乡的蟹啊, 这儿虽然有醋, 姜也有糖也有, 可海蟹也就是块头粗大些,味道满没有稻田蟹那样好——”
“你这老连, 故意馋人呢吧?俺倒不想吃螃蟹——俺们家那一带, 自来都不吃那横行霸道的东西, 不顶饱,饿得还比平时快,俺就惦记着, 要是这一次过来咱们香美城的船, 能带些月饼来就好了, 这才是正经好些年没吃过的东西。咱们这缺这个, 缺那个的,别说五仁月饼了,就连青红丝月饼,我看自己也做不出来。”
“香蕉馅儿倒是能管够,这要是能用玉米面做的话,大量加点糖,应该也能好吃!”
“去你的,小乌木,光顾着和我们逗闷子,你家吃香蕉玉米月饼啊?”
“吃过啊,我和我爹回羊城港的时候,去那个味美面包店,老板大叔人可好了,他给我们做了几个饼子,就是果馅儿的,玉米面发了裹在里头,也不用加什么油,就在锅里烙出来的,饼皮干干的,可香!那月饼没准还没这个好吃呢!”
“傻小子——一边玩去!你爹呢?怎么不见?”
“我爹和我娘去海边了!”
伴随着清脆的喊叫声,一个肤色黝黑、头发卷曲的孩子,迈开脚飞快地也往海边方向跑去了,他的肤色,和他口中那娴熟甚至还略带了一些北方口音的汉语,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足够让一些初来乍到,刚从敏廷那里迁移到本地的旅行者,很是惊疑不定。
不过,在香美城,这画面实在是太平常了,其实哪怕是在羊城港都不稀奇,各种肤色的人,能操一口流利的汉语,简直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而在香美城这里,汉语更是取代了本地的土话,成为了香美城的官方语言——
从各个部落受到吸引而来的百姓,其实彼此语言或许是不通的,甚至很多部落的语言,还没有发展到比较完善的程度,因而,比起互相学习土话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办法,大家统一学习一门新的,教材丰富,教育方法也很完善的语言,似乎就显得更加实用了。
同时,对于很多土著来说,学习一门新的语言,也算是生活的必须,因为他们进城之后,生活发生了相当的改变,在新生活中,有太多东西是原本的语言完全无法形容的,就只能去学习外来语,外来语学习多了之后,词汇量自然累积,只要在香美城里住上几年,或许还学不会拼音算数,但至少口语上是畅通无阻了。
当然,刚才和两个来自买地的汉人斗嘴的小乌木,他的汉语水平,就算在香美城也算是高的,不但口音正,不像是很多土人会把土语和汉语混着说,而且,词汇量也很丰富,明眼人一看即知,他应该在汉地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把羊城港看成了他的家乡——他用的是‘回’字,而不是‘去’字,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他应该是当年那第一批壕镜黑奴的后人——这些黑大汉,融入买地也有二十余年了,大多数都已经娶妻生子,和各族通婚,更有不少回到了非洲,抱着崇高的理想,在故乡重新扎下根来。
虽然这样的人从比例来说并不多,但绝对人数还是有一些的,只是在非洲大陆上分布得比较分散,因为很多人更情愿去自己的家乡附近扎根做事——只要他们能找到自己的来处在哪,他们总是有强烈的意愿要回去看一看的。
对买地来说,黑大汉回到哪里扎根都无关紧要,只要他们想做事,就要和买地联系,也就会推动当地亲买势力从无到有,慢慢丰满,至少这都会是汉语的胜利——如果整个非洲海岸线,都遍布着会说汉语的百姓,那买活军要开展商贸航线无疑是要方便多了。
因此,他们对黑人的归乡,是并不限制的,不过,也有很多黑人聚集在这些年来,陆续于东非海岸成型的几个港口附近,他们有些是从地图上找不到家乡的,有些则对家乡现在的住民怀有仇恨,因为他们是被捕捉来卖掉的野人,同族或许都死于当地人的攻打中了。
对这些人来说,他们返回非洲,没有什么情怀,纯粹是因为在这里工作容易发挥自己的优势,获得提升罢了。他们心底,对于故乡的感情不算太浓,留在买地生活的那些,甚至会刻意谋求和他族通婚,如果能和汉人通婚是最好,倘若不成,也不愿再找本族的女子,有很多寻了土番成亲,为的就是在买地留下一个可以回去的祖地根基。
从乌木的肤色来看,他算是比较罕见的族内通婚所生,黝黑发亮,眼睛又黑又大,若不是牙齿白,几乎看不见五官了。他在香美城中的地位也很高,除了两个汉人可以用长辈的态度打趣他之外,街道上很多人见到这个赤足小孩,都会对他微微点头行礼。即便还有人不认识,也很快就会在耳语中明白了他的身份,恭敬地叫着。“小城主!”
“啥呀……”
小乌木随意地挥着手,蹦蹦跳跳地穿过土路,从椰林中的小道,驾轻就熟地一路小跑,不一会,灌木之后,眼前景色骤然一开,无穷碧海乍现于眼前,还有从海边延伸出去的木桩、栈道,以及沙滩上打着用来晒网的木柱、长绳等等……
这些物件,固然未必好看,但却构成了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让人很容易想象出平日里这港口的忙碌——在他绕过的大路那边,还有独轮车来往于更远处的库房区,这是去储货的。
棉花采收季刚刚结束,前阵子,全城人都在忙着给棉花评等称重,现在,这些晒干后的优质棉花,将会被送入仓库储藏起来,只等着远道而来的商船,把货物送来,棉花运走——对香美城来说,棉花是他们最重要的货物了,因此很多人议论着,认为应该把此地改叫‘棉美’城。
因为香美城的得名,完全是因为本地的香蕉丰产又好吃的缘故。但香蕉是很不适合运输的水果,哪怕是做成罐头,也不像是别的水果那样受到欢迎,而且,如今地位更是有些下降了。
之前,香蕉在本地算是多半个主食,至少在香美城开始兴建的头几年,也依然如此。但很快,随着玉米的丰产,人们发现玉米要比香蕉更有营养——至少要比木薯好得多了,吃了以后,身上要有力气得多,香蕉不是非常顶饱,木薯也是如此,虽然吃了饱腹感很强,但是久而久之,会让人没有力气,当地的土人不知道缘由,但他们也知道宁可辛苦一点点,也要吃好吃而且能让人有力气的好东西。
要说黑人懒,这是不公道的,当然,这里的气候足以让懒人也活下来,但毕竟不是人人都只想在林子里做猴子,他们也愿意用劳动来换取更好的生活。在看到玉米的好处之后,本地的居民,很多就愿意从采集狩猎生活,转为定耕了,这也是香美城的第一批依附村落:这些自发开始学玉米的土人,学汉话的速度要比别人快得多了。玉米的扩散,其实也是汉话扩散的过程。
这是因为,很多人之前与其说是种木薯,倒不如说是在木薯林和香蕉林附近安家,需要的时候就去采收一下,他们想要种玉米的话,还是需要一些农务上的培训的,这就让他们也有了真正学习汉话的冲动,否则,他们是无法和老师交流的。
玉米普及开来之后,大家也陆续接触到了土豆、水稻、小麦等等,这些东西,不如玉米那样受欢迎,土豆在香美城附近长得不太好,可能是因为适应不了气候,个头都很小。至于水稻,种起来太难了。
小麦则是产量过低,生长期也比较长,而且,‘自保能力’很差,在漫长的青苗期中,很容易吸引到野兽前来啃食。总的说来,还是玉米好些,不像是小麦苗那么香甜,容易招野兽,而且长成之后,生得很高,被裹得严实,小动物不好碰触,产量还很高。
作为主粮的一种,不考虑外销的话,配合对香蕉的采集什么的,一块不大的地就行了,如果种在棉花地里面,基本就算是很安全的了——棉花成熟之后,果壳很硬,而且并不好吃,对野兽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而且又是很紧俏的商品,因此,无需任何人多言什么,棉花很快就成为了非洲东岸很普遍的特产。
甚至,在麻林地已经出现了第一批买地的纺纱机,这些纺纱机能把棉花在当地变成单位价值更高的布匹,当然,棉絮也是很受欢迎的,这样,前来非洲的商船总算不至于空手而归——虽然棉花现在也普遍是南洋各地的特产,从成本来说,在南洋贩棉花无疑是更理想的选择,但有紧俏货物回程的话,至少也能减少每一次航行的亏损。
“今年棉花的价格不知道会不会上浮……和弗朗机人开的价钱是否能够相比……”
“弗朗机人开出的价钱可真可观,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吃错药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被风吹到了乌木耳朵里,他大声叫嚷着‘爹、娘’,一路冲到父母身边,同时对其余几人礼貌地点头问了好:都是熟面孔,香美城的规模不算太大,如今大概有近千的居民,大多人的差使都是和海贸、棉花有关,因此,对棉花价格的谈论,是乌木也非常熟悉的。
每年到这时候,大家都很关心,今年到岸的船只,会给出什么价钱来买棉花——这价钱决定了明年香美城能得到什么补充,因此,虽然不论出什么价格,香美城都会接受,但大家对买入卖出表还是非常的关切:
商船是不会用货币来和香美城做交易的,他们带来的是去年定下的货物,和今年的货品供应表。香美城用这个价钱卖掉棉花之后,会得到一个数字,用来采购供应表上的东西——不然,香美城要钱有什么用呢?
他们就是拿着黄金,也没有别的商人来做买卖啊。固然会有商船接近此地,偶然进行补给,但这多数是从欧罗巴而来的商船,他们的货,自然是无法和买地的货物相比的,多数都是毛毯、油画、毛皮什么的,香美城也用不上。
即便偶然会和他们做一点小买卖,获取一些买地的钞票,但也是因为钞票能在弗朗基商船从买地返航时,买上一些或许能用得上的东西,香美城对此并不依赖,他们的命脉还是靠着买地定期开来,一年几班的大船。
整个夏季,大洋上吹的是东南风,台风又多,这是港口比较寂寞的季节,入秋之后,买地的船只才会过来,今年有一点是很特别的:弗朗机人的商船经过时,对于今年的收成开了个高价,大概是买地去年开价的一点五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