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2章 金逢春与连翘
“可真是热闹, 这么大的船队,沿岸补给就是问题……南洋还好,我们的港口都是习惯了的,出了南洋怎么办, 做了预案没有?”
汽笛声又响起来了, 船员在每艘船上进进出出, 隔远了看就像是一只只勤快爬动的蚂蚁, 钻上爬下,哪里都有人, 哪怕是密密麻麻的风帆绳网中,也能看到灵活如猿猴一般, 来回摆荡的水手。
在码头上, 更不用说, 热闹非凡, 力工们搬运着大箱补给, 推着车陆续走上搭板, 龙门吊在更远处,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噪声——蒸汽马达发动起来的怪响,犹如怪兽在咆哮呻吟,混合着黑烟, 让码头这里脏兮兮的, 到处都是煤灰。
但也正因为它的存在, 大大提高了码头装卸货的效率。力工只是做些辅助工作, 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帮把手, 同时送些易碎品。除此之外, 凡是重货, 几乎都给这种新动力龙门吊来搬运。
“这种龙门吊, 彻底投入应用才不过是两年的光景,预计在五年内能在江南沿海铺开,十五年内,如果没有更新更好的产品来更新换代,将会成为我们买活军港口的主流机械。尤其对于吞吐矿产的港口来说,它的投入是非常必要的。”
金逢春微微点了点头,她的眼神随着连翘的介绍,从船只转向了远处那高高的龙门吊方向,“连部长心怀天下,对于工业方面的进步,还是这么关注。”
“这毕竟是我手上的项目,那之后颠沛流离,又换了两个家,其实别的事情,记忆都有点模糊了,但现在看到机器,一下就想到当时看到的设计图了。”
能亲眼看到设计图化为实物,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感受,金逢春点了点头,打趣道,“还是喜欢做工业?也对,做工业省心啊,可惜喽,如今困于北方,再要看到这样的大机械落地,可就不容易了。”
“等北方地震带勘探完成,选址建厂,还能再来一遍——不过那也至少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情了。眼下么……局势还不好说。”
都已经不再是小女孩的年纪了,就是年轻时候,两人也不是动手打闹的关系,虽然金逢春是在打趣,但连翘回答得也心平气和,甚至有点诉苦的味道,“局势不平稳,生产也不好开展……还得看后续发展的态势如何。”
她的新职位,又是一个特设新增,位高权重的岗位,是‘促进融合委员会’的会长。和连翘的上一个职位,救灾部部长一样,都是在某个时期非常重要的特定领域。
如今,北方的救灾工作渐趋平稳,每年的灾情发生之后,救灾工作运转得已很顺利,由于居民骤减的关系,工作量也下来了不少,富裕的人手逐渐就转岗去其余位置了。
连翘也从救灾部部长,转任融合委员会会长。将要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羊城港,再次动身去北方巡视——救灾部部长肯定是在羊城港,可委员会的会长,办公地点就不好说了,起码先来个为期半年的实地调研,把北地各区域的情况吃透,才能拿出实实在在的计划来。今日,连翘是来给使团送行,过几天她自己也要出门北上。这一去要何日才能返回,那可就不好说了。
“后续发展,这么说,你觉得北方日后还有什么变数?”
听话听音,金逢春从她的语气就能听出,连翘是真的对于北方的前景还有一些不能确定的地方,她不免也好奇了起来——不是说北方如今就不存在问题了,只是在金逢春、连翘这个级别上,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能算是变数,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没有太多值得忧虑的地方。
只有诸如气候骤然间大范围的异变,又或者是瘟疫流行、大地动、强国入侵……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才会让人动情绪,因为这会立刻引燃她们的焦虑:怕的不是困难,而是没有预案。
眼下的北方,问题当然还有,但解决渠道也在发挥作用,吃不上饭的人有地方可以去,那就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在金逢春来看,连翘要面对的,其实主要是北方残存敏朝官僚的融入和反扑问题,这是去和人斗心眼子了,或许,她还需要田任丘这些敏朝老人的帮忙。
而这种融入工作,做到什么程度算是好,其实主要还是看六姐的判断。因为它的后果不在眼下,而在将来,所以,它不但考验主事者的能力,还要考验她的能力和动机。六姐没有把这项工作,交给那些还在下位,需要功劳晋身的中层,而是让已经升无可升的连翘来干,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更说明她对于融合方案必然是抱了很大的希望,要求也很高。
又是一个大难题,连翘如果做得好,估计还能再升个半级……不过,也无所谓了,到她们这个级别,再往上没地方去,也不存在往下的余地,要么就一直干,要么赋闲养老,如果能承受得住失去权力,从巅峰跌落的失意,生活质量其实反而是提升的。
金逢春也认识的彬山、临城旧人里,也有不少因为种种原因退居二线,偶尔前去拜访时,她其实反而还羡慕这些人的悠闲呢。对于这些留下来的人来说,位置越高,心思其实反而越纯粹,就是单纯想要把事情做好而已。别的什么都不缺了,也就只留下了这最原始的动力。
当然,这也是因为现在还在早期阶段——要做的事情太多,缺人的地方也太多,至少在最上层,权力斗争并不算太激烈,不存在什么拉帮结派的现象,大家核心的焦虑并不是自己的位置和权力被人抢走,而是再这样能者多劳下去,他们恐怕活不了多长。
顶上的统治者,是谁也取代不了的人,疆域则还在不断的扩大,在这种不断扩张的权力面前,矛盾就缓和太多了。不论是金逢春、连翘这样关系本就比较亲密的旧相识,还是后续陆续崭露头角的新一代吏目,彼此间的冲突都不算激烈。
现在更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机制——哪怕是在吏目岗位上举止不谨,被淘汰下来的,还能有第二次机会,那就是被发配去远外之地,以待罪百姓之身重新开始,在那些还没有太多规矩的地方,若是足够努力,也未尝没有再出头的机会。毕竟,那些地方的确也缺人,而且周围也往往危机四伏,那边的主官是不那么挑剔的。
真要不行,受过惩戒,还能东山再起。对于下手的人,这也是个警戒——大家都读过《红楼梦》,知道那贾雨村和门子的恩怨典故,这要是不能一棍子打死,就得把事情做得干净利索,合乎规矩。如此以来,政治斗争也显得温情脉脉了,至少没有敏朝彼此互下黑手的狠辣。
而到了金逢春和连翘这一步,就更没有什么了,那都是直接对六姐汇报工作的人,就算偶然有摩擦,那也是因为公事,下了班脸一抹,照旧笑嘻嘻地拉家常,虽然相交如水,但时而又可以交心,彼此存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有些心里话,对将来不那么乐观的判断,可以放心地向对方倾吐。
今日也是一般,面对金逢春的询问,连翘没有吭气,而是默不作声地冲着码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金逢春就会意了,“欧罗巴?”
她诧异地提高了调门,“他们怎么能影响到你的工作?你是说——黄贝勒——”
“因为大陆是相连的啊,地理天才。”
在她说话的间隙,连翘忍不住讽刺了这么一句,这也让金逢春有点尴尬,有那么一会儿,她的确忽略了欧罗巴和华夏之间的陆上通道,总觉得往西是大片大片的绝地荒原。除了军队和商队之外,别人很难通行。而考量到两地之间漫长遥远的海路,她也和很多人一样,总觉得欧罗巴的政治变化,和买地关系的确不大。两地的大范围交流在此刻还是非常困难。
“还当你是担心黄贝勒他们兵溃之后,逃回内附,需要安置呢……”
她这么嘀咕了一句,就算是为自己解围了,因为这毕竟也是一种可能。连翘摇了摇头,“那些人口不多,不会造成太大的社会问题。”
但黄贝勒他们若是成功了,会不会有大量人口顺着他们走过的通道来到华夏北方,这就又不好说了。罗刹人不就是被气候也逼着往东发展了么?金逢春在心底娴熟地回忆着欧罗巴的农业前景和容灾能力,这可是她的老本行,现在她对于一片地区的了解总是从这里开始的。当然欧罗巴也会受到气候的影响,他们虽然毗邻海洋但纬度更高,如果说失去了迁移往低纬度地区进行农业开发的机会,那么……
“世界总是彼此联系的。”
最终,她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那将牵扯到一些负面的远景预测,比如说,农业部或许要面临的欧罗巴农业设计和科普工作——可能承诺是别的部门做的,但培训田师傅却永远是农业部的活。
说实话,金逢春对这种到处被当枪使的地位已经很厌倦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这毕竟是六姐的指示。她只能苦中作乐地想:没准到时候她也被调走了,就不在农业部干了……经过这些年也该挪挪窝了吧……
最后,她只能轻轻地吐出了这样看似诗意的感想,“本以为今天我们是来看别人的热闹,毕竟,欧罗巴的事情,对我们华夏本土没有什么影响。没想到,世界是紧密联系的,我们也是热闹的一部分。”
的确,在很多人看来,买地现在要分成几个部分——华夏、华夏近土、华夏远土。南洋就是典型的华夏近土,而黄金地、袋鼠地以及香美城等地,就是自然是远土了。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欧罗巴的兴衰,其实只有欧罗巴自己的百姓在乎,对于买地,影响不会太大。有他们没他们,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尤其是汉人,对于这些事情更加漠不关心,说到远地,第一个黄金地,第二个袋鼠地,至于欧罗巴?哪旮旯的人,也就是带了一些洋番学者回来,让他们对该地的文化,还心存敬重,不视为蛮荒之地罢了!
在汉人的吏目来看,此次出使,也不过就是数百汉人而已,过去的目的也是为了谈判,以这般数目,要对当地的政治有什么大的影响也难,故而也是看个稀奇而已。但实际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是黄贝勒还是德札尔格,虽然身处万里之外,声名亦不显达于当世,但实际上,他们的存在,对买地的将来似乎也有相当的影响。
而一旦以这样的心思来看待眼前的景象,似乎骤然间又是另一种光景了,那一张张面孔,都变得生动起来,从工作中的各色百姓,变成了拥有自己心思的,一张张活跃而复杂的面孔,金逢春便拥有了看穿他们想法的意愿,所有的信息对她都有了意义。
她注视着那个和她们擦肩而过,登上船只的知识教女祭司,注视着她那苍白而有些勉强的笑容,“她在害怕,害怕且有些迷茫,她看不到前路——真奇怪,张坚信怎么会选择了她?”
“或许是因为知识教也在不断的扩张,而张坚信已经无法掌握全部,这一次他可以选择的人选也很有限,而他也做好了迎接失败的准备。”
连翘对于欧罗巴要比金逢春更关注得多,她的话显得意味深长,似乎已经掌握了一些金逢春不知道的,使团内部和欧罗巴呼应的势力与诉求,让金逢春更加有些吃惊。一时间她甚至有点目不暇接,好像需要注意的东西太多,而她的时间却很有限,她左顾右盼着,辨认着若干面孔:“那些外番……哦,我看到了,笛卡尔、费马尔……理所当然他们一定会来送行,这倒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是吗?”
或许,这些洋番也感受到了这次出行的非凡意义,以及其蕴含的若干可能?这是买地第一次派出如此规模的使团,前去一个遥远的大洲,无疑这又是跨越历史的一步。理所当然有太多人躬逢其盛,金逢春的视线逡巡着,不断地识别出高官名士,此时此刻,他们都是如此的不显眼,有些人甚至为了躲开蒸汽机的浓烟而戴上了口罩,在熙熙攘攘的港口,他们三五成群几乎都在不断地说话,似乎也都在等待着什么。
“啊……沈曼君,她也来了——那是一帮年轻的女孩子,她们聚在那里给谁送行呢?哦,那不是陆元帅的侍卫兵吗,原来她也快到了?奇怪,钱工程师也在这里,出海的船队有什么她们船厂的作品吗?”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有些人是能辨认出来的,有些人则只是觉得面熟,这些种种面孔上的喜怒哀乐,似乎交错成了一张欲.望、野心和理想的大网,将引领着使团前往一个金逢春未曾在意和设想过的方向,此刻,她在意了,却也更觉得迷惑,对于这些面孔她感到一阵阵的陌生,似乎也因此丧失了看穿人心的能力。金逢春先是惶惑地想:“难道我老了?我的头脑,似乎已经不如当年了!”
随后,依赖之情油然而生,“如果六姐在就好了,六姐是一定能看明白的,什么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刚这样想,视野中便突然掠过了熟悉的身影,那是仪仗队的班长孟明——金逢春的肩头也微微一震,转头推了连翘一下。“六姐应该就快来了!”
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孟明的人,说也奇怪,偌大的港口,居然能把一个小小的消息传递得如此之快,几乎是瞬间,整个码头都猛地安静了一下,无数人的亢奋心跳似乎都突破了胸膛:对他们很多人来说,这是第一个面见六姐的机会,他们自然期待着这一刻——六姐来亲自为使团送行了!
第1273章 未来扑面而来
“六姐……六姐!六姐!”
从模糊而逐渐清晰,由少而多,由小而大的呼喊声,哪怕是透过合拢的玻璃窗门,也能清晰入耳,甚至仿佛还给水泥路面都带来了一丝震动,这也让谢双瑶身边的护卫们,不由得大为紧张了起来,仪仗队上下都把手按到了腰间,做出了戒备的神色。
谢芳更是眉头紧皱,不过,她没有说话,反倒是陪伴在谢双瑶身边的吴小莲,说起话来更自在得多,“你这就是给别人出难题啊一一其实,这样的场合,今天应该戒严的,现在还好,一会儿外面的人要是都想往里冲,那就麻烦了。”
怕的不是有人行刺,而是大家都想一睹天颜,把码头的秩序给破坏了,本就混乱的场所,可禁不起这一遭一一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是大事,而且,在使团即将出发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意头也不好。这和谢双瑶偶尔溜出去微服私访还不一样,这样的场所,大家都知道她会来,安保倘若不做好预案,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别人的不负责。
“以后凡是公开行程,不能再以‘不扰民'为理由,拒绝戒严、清道了。”
吴小莲冲谢芳使了个眼色,又打开窗户,瞪了谢二哥一眼,冲他做了个手势,谢二哥也是会意,拿出对讲机放在唇边说了几句话,在马车队后方,一支近卫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小跑着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这也让大多数人都松了口气一一还好,这会儿码头外的人群,已经好奇地往在这边聚集了,甚至有些马车还有自发停车的趋势,这要是造成交通的淤堵,外来人都往码头进,那可就真的乱了。
好在,有了这批明显做好预案,知道该怎么行事的近卫队在,马路的秩序很快又恢复井然。而刚刚吃了一顿排头的谢双瑶,只能铁知趣地保持着沉默,她扭过脸远远地看着忙碌的码头,立刻变得肃静,人们先是有一瞬间都想要往前拥,但随后很快地又醒觉了过来,跟着其余人的张罗,迅速地排成行列,一面伸着脖子张望远处的马车,一面又时不常的忍不住想要做出更为崇敬的举动,而不是只是像眼下这样,垂着双手站着,不被允许出现更夸张的举止。
随着一声幽咽的叹息,就连蒸汽机都在无人命令的情况下,自发地被操纵工停了下来,空气中的黑色浓烟逐渐散去,码头这里也迎来了少见的宁静:只要有大船靠港,这里在白日就少不得各种各样的蒸汽机轰鸣,当然还有马达那单调的噪声。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因为谢双瑶的到来而暂时告一段落了,这也很有效地败坏了谢双瑶的兴致一一这和留在中书衙门,主持召开一场接一场的会议其实并没有什么不通,照旧是没有任何真实,而这种亲民行程还要更麻烦一些,耗费的人力更多。
事前应该让人来打个招呼,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即便如此,谢双瑶也很清楚,当她钻进了军主这个身份时,所见到的就绝无可能是真实了,所谓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无非也是精心排练过的该怎么样而已,反而比现在这样大家都停工瞻仰的安排,更加费事。
除了人是真的以外,所见到的一切都并不日常,因为一一这其实也很自然,因为见到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本来就不是日常的一部分,而是极大的殊荣。
但如果连你们平时是怎么过日子都不清楚,又怎么让大家的日子变得更好呢?
站到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为何很多高位者喜欢‘微服私访'了,至少,在他们原本的身份,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日常,于他们就是极其迢远,永远无法靠近的迷雾。哪怕他们拥有超出常人的洞察力,一眼就能看穿其人背后的欲求,但想要折射出这欲望背后的现实,依然无比的艰难。
毕竟,面对现实好了,今天她所见到的这些人,哪怕是码头上的一个小力工,其实放在天下来说,也已经过的是有数的好日子了。真正那些日子过得艰难的人,他们是根本无法被谢双瑶所看到的,即便在谢双瑶的眼里,这些即将离港而去的使团成员,对于买活军来说,都并非那样重要,可以说是一些可有可无之人,所以才会被派去这样远的地方,从事不确定性极高的任务,但这些人自己,也无不是当世的一时之选,他们和占据了买地最大份额的百姓,也早就不是一种人了。
真正的百姓在想些什么呢?他们在想码头上的繁忙要持续到几时,对于使团的目的地,他们压根没有丝毫的兴趣。谢双瑶走下马车,她的眼神掠过地上的包裹,还有那包裹旁毕恭毕敬满脸激动的力工:矮壮汉子,肤色黝黑,包着缠头,从装束和长相来看,像是琼州土番。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乎万里之外的欧罗巴呢?他在乎的是粮价,是成亲买房后代的教育,医疗,以及自己的学习,怎么才能绞尽脑汁地考过扫盲班,给自己提点工钱,至少能把每天的筹子点算清楚,不至于受了旁人的欺负。要问他最在乎什么,恐怕他也说不清楚,他的脑子不是那么好使,一个是力气卖多了,另一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得很简单,没有养成思考的习惯。
他身边那个不断擦汗的洋番雇主……要陪着船东回欧罗巴去的账房,亚麻衣服,短袖衬衫、短裤,皮质面的草编凉鞋、皮带,还有那顶黄金地草帽,都说明了他的经济情况。以及他回欧罗巴的目的一一想尽一切办法获取更多的利润。
大多数洋番海商想的都是这些,利润、利润……他们没有政治,没有国家的概念,只会茫然地跟着政治大势的起伏,捞取蝇头小利,就像是在浪花里吃点海藻的小鱼,他们中又有谁能真的意识到使团的全景和前途呢?
穿着圆领衫和短裤,身材健硕的短发女子……汉人港口女吏,她能意识到使团对于欧罗巴政局的影响,但并不在乎也不会细想,她的思维全在自己的将来上。打心里,她希望这些人快走,他们走了之后,她能清闲不少,有更多时间来看书,完成在职学习,提高自己的学历一以她的年纪来说,早日外调是提拔的必经之路,而现在买地的很多年轻女子是很有野心的。这很好,这其实挺好.……
汉人女吏旁神色还算镇定的中年官员,那是葛爱娣吧?有几年不见了,她也老了。她女儿葛谢恩在袋鼠地干得还算不错,这个标杆是竖起来了,投入的资源还算是没有浪费。
她在想些什么呢?啊,这对谢双瑶来说,就更是手到擒来了,这个人毕竟是她之前曾见过几面的一她也并不真的在乎使团和欧罗巴,但她还是会关切的,因为她留心着欧罗巴对于袋鼠地的影响,尽管或许根本没有影响,但葛谢恩的行踪毕竟是拓宽了她的眼界和心胸,让她真正地看到了这个万事万物都联系在一起的世界……
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是顾眉生吧一一她身边不远处的沈曼君,叶昭齐、窦湄、李玉照,这些如花的面庞从她的视野边缘一掠而过,提醒她近日在逐渐发酵的报纸争端,围绕着舆论权,终于开始了第一次争夺,谢双瑶想,这一刻终于来了,之后的每一次争斗都只会比现在更加激烈,因为人们正在逐渐意识到,在如今,在一个逐渐开智的国家里,报纸到底意味着什么,权力又有多大。
费尔马、加利略、笛卡尔,那些被统称为洋人学者的面孔,注视着她流露出了复杂的神色,谢双瑶知道他们的净扎一一他们对她的敬畏或许是相对最淡的,至少不像是许多百姓一样,甚至不敢直视谢双瑶。
但其实她早就多次强调,她是人,不是神,没有什么不可直视的,也不需要跪拜礼,当然更不需要五体投地,所有的崇拜都是负累一一但很可惜,如今绝大多数人依旧把她当成神来膜拜,除了从旧神那里被解放出来,但在新神面前,还有些别别扭扭的信徒们。他们的脑子虽然很好,也发挥了不少作用,但很可惜,真正挣脱了偶像崇拜的人只是少数,多数人的不拜,不是因为他们真正进入了民主,而是因为他们还带有强烈的旧神印痕
他们,以及和他们关系密切的教会转职祭司,对于使团的行程是个变数,但谢双瑶已经从过往的经验中明白了这个道理一一你永远不可能完全掌控变数,否则那就不叫变数了。
尤其是那样遥远的西方之地,它的命运,已经被谢双瑶带来的无穷变量给搅和得彻底进入了一团迷雾之中,谢双瑶对它的了解更是浮光掠影,她知道,自己对于欧罗巴的将来,也只有模糊的希望并无肯定的答案,她并不能要求谁去把她的希望变成现实。
因为,谢双瑶已经用多年的工作经验来切身地学会了这个道理:你永远不可能臆想一个未来的发生,你只能在你身处的土地上,透彻地了解到你所处的这片世界,脚踏实地地做出计划,希望你的努力能给它带来有限的改变,并且做好结果和你的预期南辕北辙的准备。
二十多年了,这就是她所学会的唯一一件事,而仅仅是如此微小的目标,也需要付出全身心的努力。她没有值得一提的个人生活,没有爱好,没有朋友,她的配偶,和她之间的关系也完全背离了正常人对配偶的理解一配偶起码要'相配”,这在某种程度上就表明了他们彼此是地位相当的,而谢双瑶的婚姻更像是工作的副产物。
她需要作出示范,所以她结婚了,而不论她如何粉饰,她和被挑选出来做丈夫的那个人,在地位上当然是绝对不对等的,对方是她的附庸,全身心地为她服务,更像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全方位后勤。谢双瑶倒不会说自己更希望去获得怎样的婚姻,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她会舒适一些。
但的确,这也是很好的说明,她生活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工作服务,为了这个目标她付出了所有,她彻底地工具化了自己一一当然也工具化了一大群人。如果说她对被抛弃的旧日同伴很残酷,那么,她也是理直气壮的,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自己更加残酷。
但是,这也并不是什么保证,你并不会因为付出了一切,就确保了成功,世界是一个极大的复合体,谢双瑶想,她的眼神掠过了前方正快步上前迎接她的那些人一一那些更重要一些的人,徐明月、章量、齐爱理,以及其余一切受到培训,代表了她的意志和意图而去的人。
他们的心思在她眼中也犹如透明:好用的工具,有限的信仰者,但仍有私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世上谁没有私心?每个人的行为,都是私心、理想、利益和理智的博弈结果。
他们尽管对她也非常忠诚,但却没有人会和她完完全全地站在一起,这样的事情就是不可能发生,谢双瑶已经接受了这一点,不论信仰着什么,不论有多虔诚,这都不妨碍这些眼下和她站在一起的人,会不会在某一刻突然化身为她的阻碍,成为棘手的敌人。道统最纯粹的信仰者,给他的家乡以及买地都同时带来了变数,这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的到来,就像是一块巨石,落入了一个静谧的海湾,带来的涟漪扩散到水体的每一个角落,落下的风声激动着大气的盘旋,最终,那些曾被这块石头激荡得翻天覆地的水流,也用百倍的力量在推挤着她,涌动着她,向着海洋的更深处滚落,她曾带来了多大的变化,此时就承受着多大的应力。她依旧驾驭着极其庞大的力量,但谢双瑶也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方的陌生,与自己的身不由己。
“这世界一切的变化,都是由人民发生的……”
她喃喃地说,吴小莲没有听清,疑惑地问了一句,“什么?”
这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人民推动而生,她所带来的一切不同,不也是通过人民完成?谢双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景象,所有这些身份地位出身目标利益各不相同,因而形成的,忠实呈现在面孔上的无数不同的思绪,犹如看到了无数道水流在冲她发起猛烈的冲击。
忽然间,她对这一切又有了几分释然一一不再像是中年危机的呈现,不再像是她衰老的表现,这难道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人民改变了一切,她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而已,她本就该顺着水流的冲击,无畏地向着那前所未见的一片混沌深海勇敢地跌宕而去。这毕竞是所有一切智慧个体,对她的出现所做出的反馈所导向的必然结局。
“什么?”
吴小莲的话似乎还犹然在耳,仅仅是片刻前,或许谢双瑶还会有一丝倾诉的冲动,提一提她心中的隐忧,她近来总是在想,这个时间点是否是最理想的时间点,华夏子民是否真正从心理上认为道统需要变革?
他们真的会和那些付出了惨烈代价,痛定思痛的人一样,坚定地选择并相信了谢双瑶强加给他们的道统吗?当她放眼望去,所见到的全都是各式各样的自我,可谢双瑶从中没有看到一个完全的同路人,每个人似乎都和她有这样那样无比关键的不同,让她情不自禁地对未来感到忧虑一一
她总是在想,未来将会如何,未来已经进入了一片混沌,太多东西是她也没有见过,没有面对的问题,在如今的科技水平之下,守着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宝库,面对着无数新鲜的问题:蒸汽时代下的全球化、地区政治、污染、环保、产业升级一一
她总是在想,她已经要四十岁了,她还能活很多年,这不假,但她还能精明多久,在死之前她还能看到多少改变?她的继承人,那个不论别人如何,至少能坚定和她同道的继承人又在何方?谢双瑶大概是已经不年轻了,近年来这些负面的思维总能占据思绪的一角。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当她站在一个不日常的场景中,环顾着所有不日常的参与者,当她望见了所有这些非常态之后的常态时,她的心情又突然间仿佛搭上了前方的船队,前往未知海域时一样,激动而又昂扬。
“人民就是一切。”她说,对着吴小莲,也对着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过来的,那些自诩能和她为伍,能接近她的人。这毕竟是一次盛事,在羊城港的许多人都来了,陆大红、吴小莲、金逢春、连翘、庄素、张坚信、郑天龙一一她的眼神一个个地掠过他们的面庞,在边角中看到了更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