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做采风使,这就不同了,任何一个采风使的文字,都可以跨越种族的藩篱,写进读者的心里。而黑番出身的采风使又很罕见,因为这毕竟是一门很需要积累的职业,报酬又不算太高。种种原因,使得黑番们几乎不把采风使当成自己的职业考虑,但是,谭雅认为,采风使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接受过报纸的采访,她的知名度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而这有九成以上要归功于报纸和仙画。
“我们黑番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现在已经在很多地方都占据着优势,相对白番来说,但如果我们不思进取,这样的情况不会永远持续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一开始,买地的黑番,不论是人数还是社会地位都很有优势,在汉人眼中,黑番要比白番好得多了。可这样的情况,在红圈航线和女巫航线发展起来之后,便被快速地改变了。原因也显而易见——更高素质的人口,大量地涌入了买地,相比之下,只能卖力气的黑番,就显得有那么一点儿可有可无了。
不过,黑番在买地,也还保留着他们特有的优势,他们对买地的忠诚是没有人会怀疑的,所有的黑番,都是六姐和知识教最狂热的信奉者,同时他们也很勤勉,这些至少被原本的老爷们筛选过一遍的奴隶,表现要比参差不齐的非洲土著更统一得多,也更优异得多,大概是因为那些比较懒惰和脆弱的个体,都熬不过艰苦生活的关系。
于是,不知不觉间,黑番的风评,便形成了眼下的局面:非洲本土的开发,以及本土土著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但买地黑番的名声却很好,人们对他们很信任,他们的地位和土番相差无几,很多吏目队伍里,黑番一样得到中用和提拔,起码机会要比白番多。
从政,黑番有优势,从商,黑番也涌现出了一些商人,在运动这个圈子里,黑番更是大放异彩,同时也能看到,买活大学的很多专业里都出现了黝黑的身影。
但黑番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在文艺界的影响力甚是弱小,如果把运动也算进来的话,那或许还能有谭雅这样知名的运动员,可说到报纸、乐师、小说家、画家……那黑番就显得很尴尬了,黑番采风使的人数非常的少,当然,这在绝大多数已经对眼下生活非常感恩的黑番来看,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他们还远远没有被培养出什么成形的政治诉求,而是乐呵呵地充当着体力劳动者,并很快就攀升到了中流砥柱的位置:不论是种地还是挖矿、搬砖,黑番都非常擅长,他们吃苦耐劳,虽然自己存不住什么钱,有了钱总想着吃掉喝掉,但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才会不断的用力做工,不会轻易离开不是吗?
黑番往往是很受欢迎的工人,尤其是干起体力活来,更能受到东家的宠信。这些群体在政治上的容忍度非常的高,也没有什么表达的愿望,支持谭雅的,都是一些经济宽裕的少数派。
这些收入较高,工作也比较不那么劳累的群体,在城市中形成了一些紧密的小圈子,彼此来往得也很频繁,比如说,味美面包店的老板,就很赞成谭雅的说法,极力鼓吹,让吴诚去做采风使,“虽然眼下我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但当我们有话想说的时候,得有人帮我们说,让大家都来听那!”
就这样,比较有天赋,能姑且写出一些文章来的吴诚,在谭雅的大力栽培下,成了黑番在文坛的独苗苗,谭雅动用了私人关系,对《万国报纸》各方施压,这才让吴诚进入了这份报纸。她认为这也反映了白番心中根深蒂固的傲气:早年间,他们极力收敛,夹着尾巴做人,可一旦同乡陆续来此,他们的名声逐渐一好转,过去的歧视就又抬头了,不论寻找什么借口,实际上大多数白番就都还是不愿接受和黑番平起平坐,平等共事。
“只是现在他们的排挤没有那么居高临下了而已。”
谭雅对吴诚说,“不,从前那不算是排挤,那是训斥和鞭打,那是在让我们相信,我们天生不如他们,只配做奴隶。眼下的才叫排挤,因为他们勉强承认我们姑且还算是平等的对手了。”
别看谭雅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其实她并不是没有白番朋友,“就说二小姐马丽娜好了——六姐在上,她倒是她们三姐妹中最讨人喜欢的那个,她妹妹我从不喜欢,全是心眼儿,非常傲气,至于她们的大姐,那个驴子修女马丽雅——她和她的情夫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吕宋,别出现在我面前来惹我的讨厌。
不过,即使是最讨喜的马丽娜,你也得承认,她在骨子里仍然是有点瞧不起黑番的,哪怕她知道她不应该,哪怕她有好几个黑番朋友,也对我们不错,但这仍然是她的本能,白番对我们黑番又瞧不起又害怕,他们又绝不认为我们比他们强,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猎物,又很怕我们真的发展起来了,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土地富饶,前途比他们的好得多,他们生怕我们发展起来后,他们就不能图谋我们的土地了。”
谭雅的话,的确富有远见,可以轻而易举地煽动起人们的情绪,说实话,她爱好读书和思考的程度,让人很多时候会忽略她其实是运动员——而这其实是马丽娜带给她的改变,谭雅是在认识了马丽娜之后,才养成了爱好阅读的习惯。不过,她虽然会读,但却不太能写,吴诚很清楚这就是她选择自己作为丈夫的原因——她需要一个有文采的傀儡来帮着表达自己,同时,也方便她在朝夕相处中培训自己的表达能力。
这当然可以说是一种非常让人不快的操纵和利用,但——你又很难拒绝得了她,尤其是她的目的还是如此的伟大,吴诚也说不清自己对于妻子到底有什么感觉,又敬又怕,这是当然的,想要摆脱她,或许也有一点儿,但与此同时他又很清楚,自己绝对离不开她,没有谭雅的操纵,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活。
谭雅就这样操纵着他,巧妙地摆布着吴诚,让他一次次地违背自己的心意,跳入全新的领域,一如学游泳时那样,纵身跳入冰冷而让人不快的咸腥海水中。学会游泳当然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是,吴诚的确不喜欢水,尤其是海,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是的,是的,亲爱的,你说得对……”
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妻子的演讲,意识到自己鼓足了勇气所做的最后反抗,还是被妻子四两拨千斤地消弭了,吴诚悲哀地意识到,出发之日迫在眉睫,他已经是非去不可了。他有一种认命后强烈的厌倦感,谭雅所说的那些,他此行的目标——非洲的口授史诗、非洲的、黑番的文化,除了黑番自己,谁也不会在意的,在道统之外,黑番的历史和民族内核……这些听起来非常伟大的东西,吴诚也认可它的确是必要的,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就非得让他来承担这个职责。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别人去做呢?那吴诚一定也会诚心诚意地赞扬这个伟大的人,并且感恩地享受着他带来的改变的。为什么就非得是他呢?只因为他被谭雅挑选出来,推动着来充当了这个角色?
“因为别人也承担了更艰难的角色啊。”
可以预料得到,妻子必然会如此回答的,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会瞪得很大,责难地看着他。“那些政治上的责任——促使欧罗巴进一步分裂,最好继续衰弱下去,没有余力再染指非洲的责任——这些都由其余同胞担任了,我们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吴诚,除了黑番自己,有谁会如此为我们的故乡着想?又有谁有这个义务?你已经忘记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现在叫吴诚,一个彻头彻尾的,华人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名字!
吴诚有几分恼火地想,对于妻子的言论中,所体现出的那种有些微妙的立场,他则早已熟视无睹了:谭雅的话,暗示了一种危险的倾向,那就是在谈判结果上,他们的底线或许和使团截然不同。使团也许会把西非留给欧罗巴作为折冲,但这对黑番来说,是不可接受的,甚至是使团和欧罗巴之间的战争,也比这种默认的割让要来得好。
实际上,吴诚压根就不在乎西非,因为他是东非人,虽然他记不得自己的家乡了,但他说的是斯瓦希里语。而谭雅,人们认为她可能来自于南非,她的长相有些那里的特征。归根到底,西非又关他们什么事呢?为什么要为了西非的利益而放弃和使团完全一致的立场?
固然,谭雅有一大堆正当且伟大的理由等着他,但今天的吴诚,对于‘正当’和‘伟大’也都十分厌倦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出长差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离‘伟大’远一些,让他稍稍喘口气。六姐在上,每一次‘故乡促进会’的聚会在他家召开,都是一次让人精疲力竭的招待,太吵了,伟大的味道也太熏人了。对吴诚来说,他甚至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被谭雅注意到,而是成为一个会唱点故乡小曲儿的力工,心满意足地过着中低层的生活。
现在,这样的生活注定是幻想了,但离开谭雅的注意仍然是可能的。为了让妻子停下她的喋喋不休,吴诚开口迸发出了另一个禁语。“驴子修女,也就是你那位好朋友马德烈的大姐,你知道吗,今天在考核现场,有人对我说起她的事情——曾经她非常想加入,但是她没有得到许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坚信大祭司拒绝了她的要求——”
谢天谢地,这下谭雅的注意力被彻底转开了,她不再对他没完没了地说教‘白番威胁论’,而是一下从伟大的社会活动家的角色里摆脱了出来,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子,双眼发亮。
“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出于老习惯,她训儿子一样地训斥了吴诚一句,这才发号施令:“快把你知道的一切速速道来!”
第1271章 张坚信和齐爱理
“我注意到, 马丽雅修女没有来羊城港给船队送行……也许她对您的决定还心怀嫉恨,大祭司,我离去之后, 请您要小心。虽然我绝不以为马丽雅能够算计得了您,但她对您的敌对情绪,无疑会有所加深。也许她会转而和中原人合作, 在南洋教区给您使绊子那。”
“而你的观察力一向敏锐, 爱理,我绝不会说你的担忧有错。在这件事上,我会多加小心的——我想,我们短暂的跑题可以结束了?能把话题回到正轨来?那么, 关于在佛得角地区的航线, 我们已经掌握的情报有——”
“那是弗朗基人前往黄金地四大总督区的重要枢纽, 弗朗机人通过这条航线向四大总督区运送武器补给,很多时候也从这条线运黑奴……老师,但我不理解, 您知道您无法阻止马家姐妹的, 您看, 现在驴子修女去不了,但她妹妹去了——您明知道这点, 但却为什么不肯答应驴子修女呢?毕竟, 在我看来这个决定对谁都好——”
“看来, 这堂课是没有办法继续了。”
张坚信大祭司叹了口气, 把手里的活页本搁到了一边,摘下眼镜, 捏了捏鼻梁, “做老师的唯恐教得不够, 但做学生的总关心一些份外的事情——这也很典型,是不是?”
虽然似乎是在抱怨自己这个调皮的女学生,但张坚信大祭司当然不会轻易动气,这个历年来权势越重,已经在事实上把知识教完全啮合在了一起,不论是否是当值大祭司,实际上都掌握了知识教大权的大人物,从年轻时起,脾气就一向很好。哪怕女学生明显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但他仍相当纵容她的好奇,耐心地解释道,“一切都在于我们观察的角度,爱理,这是我和你常说的一句话,如果一件事,从三个角度来观察,都是有益的——”
“那就值得我们去思考和推动它。”
齐爱理点了点头,“这是您常说的话,如果一件事从三个角度来观察都有好处,也往往意味着它比较容易成功。因为我们将会天然拥有两方面的盟友。”
“不过,”她指出,“驴子修女的愿望,其实就是一件从三个角度来观察都很好的事情。一方面,它能声张她的意愿和志气,您知道,既然——”
“既然她对于如今在教内的地位,并不能满足,又自知无法与我们抗衡。”张坚信说,“是的,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很好的。”
“从使团的角度来看,也不差,驴子修女的能力很强,她只是输给您,但才干仍然超过九成九的人。”
齐爱理说,“她在教内也有很高的威望,对教义也非常熟悉,她和教义撰写者是老相识了,她的传教能力很强,又很了解移鼠教的经义,同时立场也还非常坚定,至少比那些在教会还有老朋友,立场暧昧不明,做祭司更像是职业选择的,那些从教士转行来的祭司都要更加忠诚得多——
毕竟,她是个修女嘛,而且还是个破了戒的修女,这在从前,是人们攻讦她的一个把柄,如今倒成了她的投名状,尽管修女和一些女贵族,在欧罗巴是被允许靠近权力的,但她的风流韵事在使团中知道的人太多了,一旦她背叛,光是这件事都能让欧罗巴各国对她改变态度,让她无法名正言顺地靠近权力……当一个人背叛的代价太大的时候,她就很值得信赖和依靠。我敢说,徐明月团长可能是很希望要她的。而这就是第二个角度的好处。”
第三个角度的好处,就不用详细阐述了,以驴子修女的级别,能更好地为知识教在欧罗巴谋取利益,而这应当是所有知识教的祭司都能看到的共同利益。齐爱理的确不能理解恩师的决定:他居然否决了马丽雅的自告奋勇,反而决定任命齐爱理来做随使团出发的知识教代表。
当然,齐爱理的资质也不低,不算是不合格的人选,但就连她自己都认为,或许让她来当个副手会更好一些,从资历和年龄出发,马丽雅明显都比她要更强得多,也更合适。毕竟,马丽雅是永远不会背叛的,而齐爱理就没有马丽雅的那些理由了,她和欧罗巴教会的仇恨要淡得多,或者说谈不上什么仇恨,毕竟东方贤人说和她们可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她还是美第奇家族的后代,在欧罗巴还有不少近亲那,如果她在欧罗巴发生动摇,被敌人笼络过去,那知识教的脸可就要丢光了。
但是,张坚信大祭司的意志是坚定的,而且,他下的决定没人能改变,马丽雅不能,齐爱理当然也不能,这样马德烈就不得不放弃她在知识教的职位,以采风使的身份,迂回地前往欧罗巴。而齐爱理还没有整装出发,就意识到自己在欧罗巴多了一个潜在的政敌——马德烈当然会发挥一切个人影响力,想要从她这个名义的知识教管事人身上窃取权力。
而且,她在这方面基础很好,个人能力也很强,齐爱理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输,她认为理性地讲,更没有必要在洋番中开启这样的内耗,洋番的人本来就不多,而且心思并不能说完全统一,如果让马丽雅取代她去,相信知识教的工作开展得也能更加顺利。
“您就从没担心过我会背叛吗?”
她问老师,“毕竟,我们可是要回我的老家去,我还有值得尊敬的亲戚——虽然我的记忆已经不深了——在那里。甚至还有我的亲生父亲——我知道很多人把这视为是我的一个软肋,至少,他们认为把我派到欧罗巴是相对冒险的。”
“别人的看法是无足轻重的。”
张坚信怡然自得地回答,“在和人有关的许多事上,我一向坚信自己的判断。过往的经历也在不断证实我的这点小小的自大。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从未对你抱有丝毫怀疑,就如同你对自己的信心一样。
爱理,你对自己也了解得很清楚,我知道你现在的犹豫并非基于对自我立场的怀疑,害怕自己背叛,基于对买地的忠诚和感恩,想要防患于未然……不,你对道统和买地的信仰是很坚定的,这一点我比你看得更加清楚。
你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通过最理想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你认为由马丽雅去,对整件事的效率大有裨益,所以,宁可放弃扬名立万、权倾一方的机会,也想要促使此事发生。对于你来说,功名利禄不及科学人事,你喜欢看到每个人出现在最合适的位置,做最合适的事,得到最合适的进步,这件事本身能让你欢喜。”
大祭司一如既往地把人们看得很透,他对齐爱理的剖析,简直比解剖图还要精细。齐爱理欢喜地喊了一声,感到被理解的畅快,她的双眼闪闪发光,“是的,师父,就是这样,我不胆怯,如果你决心把重任交给我,我也能承担,只是——如果有更理想的选择,那为什么不呢?!”
“正因为你的善良,以及在野心方面突出的缺乏,才使得你成为最理想的选择。”
张坚信和蔼地说,他欣赏地望着自己的学生,“在这一点上,你像我……我们拥有相似的禀赋,对于权力我们天生地并不那么感兴趣,它只是我们行善的阶梯。”
由张坚信来说这番话,是很可信的,大祭司用过往数十年证明了这一点,在齐爱理的观察中,她其实认为张坚信是个无信者,他既不相信黑洞量子神明,似乎也不相信道统,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知识教存在的本身,是否一直对教区散发积极作用。
因此,在他的管理下,知识教对教区的提升反而越发明显,尤其是他们始终发力的科普扫盲这一块,经过二十年来持续不断的深耕,如今已经形成了堪称恢宏的成就:
知识教在买地没有展开精细统治的衙门,就相当于偏重科教的基层政府,凡是知识教扎根的地方,粮产量、识字率都提升得很快,而婴幼儿、伤患死亡率也能大幅度下降,不管在未来,知识教会不会成为一大隐患,但起码现在它的确在张坚信在意的这些地方,表现得都非常的优异,而这些好处,也让知识教在当地的地位越来越高。
买地在南洋的统治就是这样逐渐变得固若金汤的,现在,很多南洋土番已经完全抛弃了他们传统的政体,遗忘了他们的祖传信仰,满腔热情地投入到了知识教的体系中来,并且自发地完成了身份认同上的变化——他们首先是知识教的信仰者,其次再谈自己的民族。
对于一些居住环境闭塞,已经遗忘了历史的小部落,他们更是热衷于投机取巧,谎称自己是汉人后裔——或者越人,本来也是南洋这里比较强势的民族,而且和汉人的关系很深,算是久孚王化的番族,也是番族中比较‘优越’的一支了。
哪怕如此,哪怕最艰难的工作都是知识教在做,哪怕知识教在事实上,帮助买活军开疆扩土,把实际统治领土又默默地扩张了许多,让南洋诸国的衙门越来越喘不上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势力被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吸走,一面哀叹一面却也忍不住受到买地奢物和知识教的吸引……
哪怕立下了这样的汗马功劳,知识教也从来没有讨要过什么政治上的权利,这其实并不符合常理,不得不说,张坚信大祭司本人的理念,是起到了不少作用的。‘改变不是功绩,改变本身就是目的’,这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还真别说,受他影响,拥有这种坚贞信仰的苦修祭司并不少,这其中有很多就是女巫航线解救过来的洋番女巫。齐爱理就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一个,她成为祭司其实是受了欧罗巴老观念的影响:对于一个年轻而没有依靠的女孩子来讲,一般认为社会是很危险的,她们会很习惯于托庇在修道院,或者是当地教堂,通过对神的虔诚供奉来寻找一个道德水准较高的群体。
很多的确是面临了被烧死风险的女巫——也就是比较有学识和有钱的那些女孩子,她们侥幸逃到买地之后,有一些人还是采取了这样的思维惯性,由于她们的积蓄可以勉强支付船票钱,这样,她们就不需要去做工还债,但人才检定分数又还不够高,所以就往往愿意在知识教附近聚居,以成为祭司做自己的目标。
这样,她们中比较聪明且虔诚的人,往往也能达成自己的目标,而且一俟入教,立刻天然地就成为了张坚信的拥护者。因为她们来到买地之后,很快就会知道是谁给了她们这样的机会。
对于第一代女巫来说,虔诚是她们的天性,只要是神的旨意,她们当真是全心全意的奉献,‘改变本身就是目的’,这样的话她们深信不疑,可以做到为了改变那些除了信仰之外,没有什么和她们相似的教徒,让他们过得更好而鞠躬尽瘁。齐爱理绝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无私的祭司,但她应该是这些人里能力相对最强,最有统筹才能者,而且,张坚信认为她颇有天赋,齐爱理今年刚刚二十三岁,但是对于一些复杂的政治博弈已经可以初窥门径了。
“想要拥有至高权力者的信任,想要被她分享越来越多的权力,你就必须发自内心地对权力不感兴趣。”
他告诉齐爱理,“这就是我被接连提升最根本的原因。你必须有一个超越了权力的目标,至于它和最高权力者是否完全一样,那并不重要……这也是为什么马丽雅不能去欧罗巴,她对权力过于感兴趣了,同时她又没有超越权力的目标。我恐怕她会非常急于恢复和扩张自己的权力,这对身在欧罗巴的使团来说,并非是件全然的好事。”
“您的意思是……”
齐爱理对于政治斗争的经验不算太丰富,但她很聪明,很快就领悟到了张坚信的暗示,她有些不可置信,“马丽雅会在欧罗巴疯狂传教?但这——这不合情理——我们前往欧罗巴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我们的信众,以及利用祭司们从前的身份,调停教会对这些归乡洋番的仇视——”
这也是此行比较为难的点。的确,从表面上来看,知识教派出祭司随行,是为了利用祭司们从前的教士身份,保护随行洋番船只上,已经改信知识教的信众。以及配合使团,增加和当地的教会、贵族交流的渠道,这在某些时候或许对使团的任务相当重要。传教则从来不在这一次行动的目标清单上,因为——“难道她不知道,宗教在欧罗巴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情吗,她可能会引起一场战争!”
“是的,她可能会引起一场战争,这就是她不能回去的最根本原因。”张坚信点了点头,但他并无欢容,而几乎是叹息地看着齐爱理从惊诧而到深思的表情,就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心理活动——战争,这将是绝不被允许的!但,等等……
那是在万里之外,只要做得隐秘,有谁会知道呢?或许这对当地的百姓来说还是好事,一场战争,将会成为知识教在欧罗巴传教的最好借口,而有什么比知识教更能造福欧罗巴的呢?一样都是帮助他人,让他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为什么‘他人’不能是欧罗巴,不能是齐爱理故乡的同胞?
毕竟,即便齐爱理也认可‘改变本身就是目的’,那她也毫无疑问更想改变和她同样肤色同样长相的人,而不是南洋那十万八千里,只是同属于一种生物的所谓同类。
一场被隐秘煽动的战争,一场对欧罗巴来说将只有好处的战争,一场本来就在发生的,只是规格还不够高的战争——道统支持者,早已经下场了,德札尔格都已经走得很远了。知识教这里呢?
道统——那是好东西,齐爱理当然永远不会否认这一点,但它也太超前了一些,对大多数人来说,它还不容易够得到。知识教就不同了,知识教特别适合当下,也特别适合欧罗巴,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能在家乡流传呢——
齐爱理猛然醒觉了过来,她提醒自己:师父自有答案,师父绝不会无的放矢,否则,他就任由马丽雅得偿所愿了。她睁着眼睛,转向师父寻求他的答案。随后却在张坚信的眼神中悚然一颤,她感觉自己脑海中的一切都被看穿了,张坚信看到了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马丽雅过于急切了,所以她不能去。”
她的师父也正注视着她,缓缓地,仿佛是在提点着什么一般地,他温和地说,“同时,她也缺乏对世界的了解,想要拥有权力,你必须对权力不那么感兴趣,同时又相当地了解它。”
“你了解权力吗,爱理?”
齐爱理恐怕并不了解,她踌躇了一下,摇了摇头,天真地说,“我对它并不感兴趣——”
“但只要你做得足够好,权力会来找你。所以你还是要学习它,控制它。爱理,这一次欧罗巴远行,对你来说是最宝贵的学习机会,也是最大的考验。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你将被派到历史里去见证一切,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将是一大震撼,你会有非凡的感悟。”
张坚信轻轻地叹了口气,“但你是否能成为我的传人,我指定的继承人,那就要看你的选择了。爱理,你要牢记这一点,在你真正了解权力之前,千万不要试图去拥有它,否则,你毁掉的不是自己,而是知识教的将来。或许有一天知识教终将消亡,但你的选择或许会大大地缩短了它的将来。”
大祭司的话,不但深奥而且非常的吓人,哪怕齐爱理对于这个职位的艰难已有一定的准备,但还是被吓得双目圆睁,她几乎要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了:我?如果这么难,后果又这么严重的话,为什么是我?您对我就这么有信心吗?
或许,不是有信心,而是因为能值得下注的人当真就如此的稀少?
这想法在她脑中飞快地掠过,犹如蝴蝶振翅无踪,齐爱理皱起眉追寻了片刻,便放开了这个念头。她仿佛坠入了一团迷雾,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些路径,但这些想法还不够成熟。
这么说,大祭司不愿在欧罗巴传教,不愿引发这场战争?并非是他个人的原因,而是……而是知识教之上,拥有更高权力者,并不希望贸然开战,而大祭司一如既往地选择为了最高权力者,忍让了知识教的权柄?
哪怕是在自己的脑海里,齐爱理也不敢把‘六姐’两个字和这样的猜度联系起来。因为这似乎是在暗示着她也拥有阴暗面,不,她更愿意把这种倾向当成是——当成是六姐身边的某些高官,某些身份和信任都在大祭司之上的汉人官员的意愿,那些汉人,当然不会在意欧罗巴的死活——她们当然不值得齐爱理的好感和尊敬,就算是坏人也没什么稀奇——
她抬头注视着老师,希望能从老师那里得到一些肯定,一些启示,但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而这本身就是不祥的兆头。大祭司只是轻叹着对她重复着意味深长的暗示。
“有时候为了更长远的目标,我们只能选择忍耐,而最痛苦的忍耐,不是对恶行的无能为力,而是要克制着自己为善的冲动。
爱理,把眼光放得长远,你要抛开的,只是一种狭隘的,对于同类的理解。当你拥有高于历史的视野,你就会发现——”
发现什么?发现为了更长远的利益,可以选择性地牺牲一部分人?发现自己的故乡就在被牺牲的那部分里?任何东方的百姓都可以享受这样的快乐,齐爱理倒不会去责怪他们什么,她只是觉得,倘若那样的话,她情愿自己也被包含在被牺牲的那部分里,而不是成为一个幸运的,从牺牲中逃离的幸存者。
但这样的想法,是何等的可怕!对神是何等的不敬啊!哪怕神只是一个模拟的概念,这仍包含了对恩人和权力者,对权威的极大冒犯,极大亵渎——
对于缺乏野心,几乎从未直面切身冲突的齐爱理来说,这是难熬的一夜,这些有毒的念头,在她昏昏沉沉的大脑里犹如火星,此起彼伏,让她一整夜睡睡醒醒,第二天几乎误了前往学校的马车,这让齐爱理心烦意乱:远行在即,好像是下一刻,她的双脚就已经踏上了港口的土地,眼前是忙乱熙攘的行人群体,远处传来了蒸汽拖拉机的轰鸣声,前方的船只群拉响了汽笛。
她的身体马上就要离开港口,而精神却还远远没有做好准备,她既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选择,她完全陷入了一片混沌,甚至还不如驴子修女马丽雅——至少,她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