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久到什么时候呢?至少是完全兼并天下,全然瓦解了儒教之后,因为,“六姐大敌,以今所见,不在辽东,不在京城,而在百姓心中,在那无形的三纲五常,在那儒教之中,此时天下未定,实不宜挑衅儒教,轻启战端。”
“此为利师故智,以利师高才,亦是在移鼠经籍中,删去了人人平等的经文,这便可见一斑。”徐子先的表情十分慎重,他一字一句地道,“与其公然论道,自限于口舌之争,倒不如以力破巧、另起炉灶,使其绝无可辨之处。”
啊,这话提炼起来不就四个字吗——‘我蛮夷也’……你靠讲理讨生活的,我讲不过你,那就干脆不讲了,咱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等我用(暴)力把你统治了再说……
“亦免得空劳费力,学出多门,事从小处做,智从小处启,如此潜移默化,虽耗时日久,但,非如此不为正道。”——这就是说不唱高调,从细节开始,小处做起,民智未开,步子迈太大扯着蛋了……
谢双瑶心想徐子先的确很懂得斗争的艺术,不愧曾是半弃儒学的移鼠信徒,这思路打开的程度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不过这也说中了她的一些担心,在谢双瑶来看,她的一些理念,现在的活死人是完全不会接受的,因为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那些东西,完全和这些理念背道而驰。就比如说婚姻自主——这你和现在的百姓去好好的讲道理,别看他也识字会看报了,更大的可能是一唾沫喷死你,婚姻自主?那还不乱了套了!婚姻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让小孩子自己乱搞的道理!
用魔法来对付魔法,确实是最省力的办法,如此,双方就确立了道统暂时的核心:科学唯物、人人平等。更进一步的发展,自然是随着领地的扩大,产业链的升级不断再丰富,现阶段,暂时还是够用就行。徐子先也确认自己在吃透了教材之后,有能力给出一份‘聊堪使用’的稿子。
当然,徐子先的稿子不会是最终版本,他承担起草的工作之后,谢双瑶再来修订,之后还要经过高层的学习和反馈,最终再形成教材,往下推广。这里预计是要两到三年的时间,也不算很久,买活军现在的地盘毕竟还是有限的,并不是迫在眉睫。而期间如果还能遇到质素和徐子先相当的SSR,谢双瑶预备让他也出一版方案——成熟的甲方都喜欢比稿。不过,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能不能再打捞到一个心胸开阔、知识渊博而又具有高洁情怀的SSR,谢双瑶心里也没底。
徐子先本人对这个比稿计划也并不反对,甚至还遗憾地表示自己夹袋里的确很难掏出更多的人才了——他的那些本土教友,并非个个都和他抱着一样的目的信奉移鼠,很多人对移鼠的理解就像是找个合胃口的宗教,来进行对死亡的慰籍,如此而已,甚至对于西方的新科技,都没有太多的好奇。
“虽说此时能读懂新道统的人不多,但若遇到良才,六姐还要不吝培养,传授秘籍,如此众人计长,方才能丰满道统,尽快传播。”他只是这样要求着,而谢双瑶不可能不答应他。徐子先要为自己找帮手,归根到底这也是为了买活军好。
唉,这也就意味着教材本土化的工作还是要做,因为政治和历史实在是不分家的,而谢双瑶也不觉得让太多人了解异世界的历史有什么好处,她想到这点就哀伤头秃,搞技术移植和搞人文移植简直就是她妈两个难度,技术移植只要确定普朗克常数没变别的就简单了,人文移植真是……
“这个一时半会改不出来的,”她觉得自己把时间已经压榨到极限了,“而且政治必须结合历史才有意义——要看的书那就多了,对理解力和想象力的要求也高,历史书其实根本不是写给一般人读的,没到一个高度很难想象那几句话中蕴含了多少变化,以我的感觉,现在我手下的胥吏,能拥有这种阅历的不会超过三个。”
徐先生便顿时来劲了,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倾,目光炯炯地望着谢双瑶,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相当明显——他徐子先应该算是其中之一吧?
……咱就是说,虽然也没有什么装神弄鬼的计划,但感觉,怎么说呢,就这种亲民路线有时候也有点违和感的,想想看,一个土著津津有味地阅读着‘将来’,甚至或许还会对自己的命运做出点评……
其实,谢双瑶也能理解为何有些穿越者会对自己的来历或科技保密,因为对信息和知识的分享,就犹如削弱自身的权柄,本身是一种降低安全感的行为。如果对自己不够自信,有被窃取权柄的恐惧,那就会倾向于将自己的筹码留得越多越好。毕竟,徐子先知道得越多,对她的敬畏也就越少,而这样博学的人倘若不止他一个,谢双瑶的权威似乎也就在无形间降低了,至少她绝不会从这些人身上得到仿佛是对神明一样,无条件的遵从。
就像是此刻,谢双瑶也感受到了一丝本能的抗拒,有许多借口和顾虑,因为潜意识的排斥而浮现,似乎都显得很有道理——但她还是点头说,“徐先生想看的话,是可以的,或许对我改编教材还有帮助——研究资料还很多呢,厚得你可能都看不完。不过现在没法给你,要留点时间打印。而且徐先生要答应我一点,不能因为历史书上的记载,对此世有什么成见,两碗水涟漪已大不相同,再不会一样了。”
徐子先对此并没有异议,“这是自然。”
这心累的对话……谢双瑶还以为终于要到此结束了,她含了一片姜糖正要说话,就见徐SSR深吸一口气,心中顿时暗叫不妙——
但该说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徐大人又抛出了下一个棘手的问题。“既然道统不可揠苗助长,那么,官制与法治,六姐可有准备?此事亦是当务之急,不能再拖延太久,以老朽所见,买活军所在,安居乐业,人口繁华,已不是约法三章所能平定的民情,更不可直接照搬《大诰》,此为道统之辨,不可有丝毫的含糊!”
…………放过我,放过我啊!为什么就你事多!我把你退回卡池行不行!
谢双瑶内心都在挠墙了,简直是气息奄奄,就——但——唉!徐大人说得当然有道理,法治恰恰就是统治阶级核心意志的体现,既然要新立道统,那就要有和新道统明确吻合的律法,最简单的一点,三纲五常是儒教的核心,不孝是不赦的重罪,但只要会看报纸的人都能发现,买活军正在不断瓦解宗族,也根本不去追究不孝的子孙,甚至治下的民众有许多也都出现了反弹的情绪,表现到了报纸的投稿中。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买活军的意志没有变,那么《大诰》里和不孝有关的罪名就不可能适用于买活军,而在这个时代,想也知道不可能照搬后世的律法,买活军的确需要一部新的法典,也就意味着需要谢双瑶亲自培训一批法治人才,要不然就得是她自己来搞法条——但现在哪来的人才?所以最后还是要她自己搞。
……X的,刚给李我存他们安排工作的时候有多爽,现在的报应来得就有多猛烈。谢双瑶含泪答应她会尽快拿出新法草案,并安排会议征求意见。徐子先这才略微平定下来,头顶不再顶着‘紧迫’的状态警告,看得出他其实还是有很多想说,只是暂且放谢双瑶一马——人家做多少年官了?还是明白张弛有度的道理,不会逮着脾气好的领导就拼命压榨的。
“新国历、新道统、新学、新法,自王莽变法以来,谈变法,谈维新之声,历朝历代从无断绝,唯今日之新最新,唯今日之法统最为完备,臣有幸为天下先,必定鞠躬尽瘁——”
仪式感他也不缺,最后还是来了一段表忠心作为结束,谢双瑶很欣慰,她对徐子先是很敬重的,见面了之后观感更佳,连忙起来把他扶起,“徐先生,第一以后不要跪拜了,我们这里真的不讲究这些,先进生产力带来人格平等——第二不要说死而后已什么的,平时还是要保重身体,你这才五十多,一点不老,放在后世那是科研黄金年龄,正是出成绩的时候!”
“……”说实话,道统可改,但有生以来的观念真的难改,你让徐子生这个古人觉得五十岁不老,甚至还能算中青年,这实在是有点为难他。但徐大人在这种事上还是很懂得迎合上官的,表情扭曲了下,便附和着笑了起来,“哈哈,六姐说得好,生逢其时,正为大幸,尚有青春无限,此时宜勇!奋发拼搏,正在我辈!”
谢双瑶也有点想笑,她觉得徐大人真的挺可爱的,最可爱的一点就在于他对官场风气那略带生疏的应用——这点羞涩就可见得还是个技术派,她遇到的其他老官僚,拍起马屁一点障碍都没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揣摩她语气的功夫是真的比徐子先牛多了,但说到格局胸襟,根本就无法相比。瞧人家问的这几个问题,这水平,真是没谁了!
——不过,她也意识到为啥皇帝都喜欢亲小人,远贤臣,谢双瑶自己算是很能肝的了,但和徐子先搞头脑风暴的感觉还是累得慌,她现在暂时不想再衡量国家大事了,也不想做任何思考,只想歇歇吃点东西,补充下脑力。
“徐先生,”她拉开抽屉,“你尝过可可亚吗?这东西现在传到西方没有?利师傅给你喝过吗,要不要来一瓶?”
徐先生是很有尝试精神的,谢双瑶也慷慨地打开了一盒高温灭菌奶,倒进小锅,放到炉子上加热,一边煮可可一边和徐子先聊天,“几位先生可能得跟我走一段时间,因为只有我能辅导你们功课……”
扫盲教育做久了,遇到格局眼界能够跟上的人,虽不说立成莫逆,但聊聊闲天感觉也不错,谢双瑶和徐子先对了一下学习/工作时间表,又明确了下暂定职务和报酬待遇,例牌问了问家里人有没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地方——高级科研人士享有一些特殊关照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徐子先为官一向清廉,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也想谢绝谢双瑶发的安家费。
“那不行,对科研大佬的待遇还是要提上去——安家费肯定要的,你们也起一个明星效应啊,如果来我们买活军这里,过的日子还没原来好,那谁会投奔我们?”谢双瑶立刻否决,于是这就激起了徐子先的好奇,他想知道异世的‘科研大佬’,也就是谢双瑶所说的科学家,是否都在经济上享有丰厚的报酬。
“富可敌国的也有,但不多,不过基本上,科研上做出点成绩的都不会愁钱。”谢双瑶把搪瓷杯装的可可奶递给徐子先。
徐大佬端详片刻,勇敢地呷了一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又逐渐展开,回味一番,微微点头,又呷了一口。“这钱——从何来呢?”
“当然是国家给的了,我们有一套国家培养体系的,此外还有很多专利授权费用,”谢双瑶倒是被他启发了,“对了,我是不是忘记给你介绍发明专利制度了——”
“还,还请六姐稍候。”徐子先斗胆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他的双目炯炯有神,不觉又把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倾,期待地问,“国家培养体系?难道四百年后,所谓的科研,竟是由朝廷——由国家出面,如同教育一般,一体统管支持?”
啊这……
这就是学霸吗?曾为农学院挥洒青春汗水的谢硕士无语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渴望搬砖之人,对专利制度这种一听就很有钱的词汇反而压根就不在意,只能说,这大概就是境界的差距。“嗯,要是徐先生想听的话,我就给您形容一下搬砖狗……啊不,就孩子们从小学生到中学生、大学生、研究生的选拔过程吧……”
第150章 SSR能不能学会自我管理!
我果然不是科研巨佬的料……
‘哧哧’的轻响声占据了不大的卧室, 今夜这里充斥了一股子油墨味儿,谢双瑶满脸恹恹地躺在床上,脖子底下压了一个颈椎按摩枕, 脸上还戴了个发热眼罩, 今晚她有点顶不住, 必须慰劳一下自己,和天才相处属实是太费劲了, 每每都能让她感到自己的迟钝, 简直是对自信心和自尊心的双重打击。关键是她和徐子先这几个巨佬相处完了, 晚上又开了个预算会议,就更是头疼了,计算器都特么快按烂了!
这几个会下来, 谢双瑶感觉自己各方面都被榨干,洗完澡就倒床上,躺平了一会, 艰难地爬起来,取出打印机设置字号开始打教材——然后又忍不住躺了回来,差点就想这么睡着了去。
唉……今日事, 今日毕, 明日又有明日的DDL,等按摩枕停了下来, 谢双瑶还是坚强地揭开了眼罩,重新爬起来, 打开台灯坐到电脑面前, 伴随着深深的叹息声, 重新开始整理今日的心得。
【SSR能不能自我管理啊!不用和我交流也OK的!】
打出了第一行字, 盯了一会儿, 她又删掉了,而是开始归纳和徐子先的闲聊,【徐先生对新知识的接受速度快得让人吃惊,感觉还是有些小看这时代的聪明人了。虽然喊着不能刻板印象,但总还是觉得古人好像都该泥古不化,这实际上是最刻板的刻板印象。】
【实际上,从皇帝开始,再到徐子先、黄谨,还有我接触到的几个县令,他们没有谁表现出对旧体系的眷恋,反而在不同程度上都渴望摆脱儒教的影响。应该来说,老一套不再适用了,这是大家心中普遍的认知,甚至从心学开始就有了尝试——只是改革得不够彻底,而且看不到方向。西洋如今的王国政治也完全无法给他们什么启发,只知道这一套大概是走到头了,却不知道接下来的方向,这是这时代知识分子心中普遍的迷茫……】
【可以想象他们心中的痛苦,这种一模一样的折磨两百多年之后还要再来一次。在这期间,每个拥有了超脱于时代视野的智者,都带有宿命般的悲剧性。】
谢双瑶停了下来,她不再孩子气地抱怨着辛苦了,神情在思考中显得有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她正在思考反刍着今天的对话,过了一会,她慎重地打下一行字,【也非常值得尊敬。】
【尽管我因为一些原因,如今以上位者的姿态现身,但在这些智者面前,我没有什么值得自满的,应当永远保持谦卑的学习态度,智慧永远不因时代的变迁而褪色。】
她在这一行字下头打了双重点线,闭上眼睛回想着今天的表现,尤其是心里的情绪变化,谢双瑶不希望自己的疲惫里,会有一部分的失落是因为丢失了优越感,这会让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答案还是让她自己欣慰的,虽然这对外人来说没有任何差别,但谢双瑶知道她今天的累就真的是开会的累,她就觉得自己还并没有改变什么,她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又开始往下记叙,【当然也要记住不能让这种谦卑妨碍我继续掌控权力——最高权力永远只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有人比我的视野更高,不会有更合格的掌权者。】
【此外,还是要注意交流,和本地人交流有时候还是挺错频的,就今天下午聊天,徐先生最向往最想听的居然是国家怎么压榨(划掉)/培养科研狗的,我和他说了下,从幼儿园开始算起,三岁上幼儿园,六岁上小学,十二岁小学毕业,十八岁中学毕业,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如果硕博连读的话要二十六七岁才能毕业,从硕士起,理科基本就要996泡实验室刷瓶子,帮老板写文章搬砖遛狗,等到博士毕业,要走科研路线的话可能还得再出国深造,然后回来发文章熬教职,科研压力贼大,申经费压力更大。】
【本意是祛魅,让他知道异世界也不是什么都好,结果大佬听了以后双眼放光,点和我完全不一样——996,居然一周还能休息一天?99,居然晚上9点都还能工作?那必定有恒定光源,顺便还给他科普了下电灯,感觉他今晚说不定就要拿风筝去引电了……】
【另外的那些点,读二十多年的书——基本都是公费?可以便宜地读二十几年的书?所有学生几乎都有便宜的宿舍和食堂?读书期间的科研耗材居然是学校报销?考试居然能在几百上千所大学和上万导师里随便套磁?毕业后还能拿国家经费继续做实验?还有经费可以申?哦,说到这里他终于想起来发明专利了——要是科研期间发现专利还能分享一部分利润?】
【可恶啊!这就是巨佬吗!整个思维方式都和我完全不同的样子,他觉得这就是科学治理的好处,重视发展科学,居然可以为科研燃烧生命,简直令人向往极了……真是积极叙事啊,也太生草了,后来我问他是不是不太感觉得到累,徐先生说他很习惯于同时做五六件事……果然……这么说的话不适应研究生的还真是咎由自取,说不定人家高级教育就是为了徐子先这种人准备的,是我等滥竽充数了,告辞,告辞!】
【这是我错了他的频,后来他也错了我的频,我问他是怎么决定扬弃儒教,去信移鼠的,有没有当了叛徒的感觉,我还以为这是他人生最痛苦的选择。结果徐大人告诉我,其实民间关于儒学的变迁和扬弃根本就没中断过,每一次变法,其实都是‘六经注我’,就是拿儒学的东西来为自己的政治理想背书而已,全是曲解,只有不当官的老学究才会拿这个当回事,官僚根本心照不宣,外圣内王,那都是骗傻子的。】
【所以其实他的心理压力比我想得小得多了,而且他觉得我们的唯物科学也会有很多儒生发自内心地钻研信仰,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样,必须先征服土地,从孩子教起才会有真心的信仰者,还是会有很多半路出家的虔诚信仰者的,因为想要为华夏文明寻找新的出路的读书人,自古以来,直到如今,虽然人数或许不多,但也是代代传承从未断绝】
【啊,是,是这样吗,可恶……还真有点感动的……哎,好了,应该停止用吐槽来消解徐大人给我的压力了……】
【反正今天的交流还是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发觉依旧要注意和多层次的古人进行诚恳而坦然的交流,才能消除文化隔阂,事实上,除了共享相似的文明遗产和一样的复兴愿景,我们不同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我就像是个外星人,挤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时空里。说实话,今天这顿下午茶,挺好的……好像又回到了以前,有很多人能和我平等的交流,而不是一味的仰视,今天下午我感到了久违的……不孤独。】
谢双瑶停了下来,望着电脑屏幕上那模糊的反光,她突然试着对自己微笑了一下,但这笑容有一些苍白。她不是那种适合感伤的长相,谢双瑶一向希望自己看起来老成可靠、坚不可摧,但她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她也会想一下从前。
每当这时候,她会打开文件夹,漫无目的地浏览着那些随想笔记,她会拍下一些让她有印象的下属日志,那些她带来的变化——她还模糊地记得,在丰饶县有个女孩子因为买活军活了下来,她今年也该三岁了吧……
她的Emo一向不会持续太久,谢双瑶听到打印机的声音,跳起来去换纸,回来以后她重新开始写感想,打字速度和平时一样快,她又精神百倍了。【今天验证的一个想法是,信息的交流注定是双向的,我几乎没有可能在传播知识的同时隐藏自己的来历,今天我问了徐子先,为什么比较肯定我是被高维力量弄过来的(我觉得他并没有真的担心还有别人会因为自己的意志过来),徐子先说其实很好猜,如果我来自一个靠自由意志就能实现时间线降临(他叫穿梭洞天)的文明,那我必定不是第一个——费米悖论呀!】
【此外,如果我是有准备的穿越,应该也不会还往外搜集作物种子,尤其是辣椒种子,买活军很重视辣椒却没带种子,这是个破绽。他在和我接触之后,从我的水平判断,如果我是有准备的穿越,不该连合适的政治书都拿不出来,一定会预先准备好,所以他在和我交流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就肯定了,我是非自愿穿越】
【……感谢大佬看得起,大佬真可怕,还好没说谎,不然肯定没法这么快达成互信……那就太耽误事了……】
【不过好玩的事也有,后来我让他猜我在原来世界做什么工作,他觉得我怎么也是个督抚,而且他觉得我很可能是七老八十的男穿女,笑死,我告诉他我就三十多岁,而且我不是做官的,我是在海外经营农场的。大佬足足两分钟没说出来话,wtmxs!】
【后来他恢复过来以后,就由衷地说了一句,‘看来后世文明之昌盛,犹在老朽料外也’,然后就又神准地猜出了我是在非洲种田,因为我贴在办公室里那张世界地图是以非洲为中心的,还猜到了非洲一定有一段时间是法国的地盘,因为地图是法语——以及移鼠的教廷势力在四百年后一定也很衰落,不再如此时这样活跃兴盛,理由是地图是法语而不是拉丁文,这时代一般典籍上档次的都用拉丁文来着……】
【啊,大佬真可怕……感觉再聊下去他眼前都有现代生活图景了,这种想象力……正是我需要的啊!不然他该怎么想象之后的社会变迁啊!说起来,还得找个时间给他看些纪录片,还是来得晚了点,年过完了,不然大屏幕投影估计得让老头开心好久。哦对,等会要做个电量管理,规划下太阳能充电池的使用,更新下超时代科技产物库存表……】
【该做而还没做的事:画科技树,和大佬一起确定攻关路线,还有聊一聊给初级班毕业水平的百姓准备的新信仰,不知道大佬对《修乐果修仙身》套餐的反应是如何,有没有可行性,这应该需要对宗教学有一定的了解,emm,希望他别被参考书单砸死,主要是做笔记、保存都不方便,不然干脆送他个Kindle省事多了……】
拉拉杂杂一大堆,打了十几分钟,算是把今天的行程都总结完了,谢双瑶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下记录,【聊完了以后,感觉彼此了解的确加深了,我明白他不说,他也明白了我大概是什么样的人,我问他,得知我不是官员,只是个误入本土时空的种地狗,他有没有失望,嗯,徐子先说并没有,他虽然很吃惊,但不会降低对我的崇敬】
【感觉他不是拍马屁,虽然我自己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好像是真心的,徐先生告诉我,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我更……伟大了(真不好意思),他说换作是他,未必会做和我一样的选择。】
其实这些话除了让她自我感觉良好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但谢双瑶唇角依然不禁现出了一丝微笑——虽然如此,但她觉得还是值得她记载下来。【徐先生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告诉他其实我也并不伟大,我想他也一定会这样选择,这几乎是一种义务……噫!好肉麻!以后对外还是一律只说冰可乐!】
她有点尴尬恐惧症,尤其不喜欢两个人互相真情实感地颂扬彼此的画面,尽管是发自内心,但情感不脆弱的时候去看,感到的肉麻感还挺强的。所以谢双瑶草草记下这段就不再重看了,而是开始查看小吴给她安排的一周日程表——小吴现在不太和她一起出差,开会速记也换人了,最近光是排日程和做收发就忙得要命,主要是牛政由她来主抓,听说小吴雄心勃勃,已经在酝酿鸿篇巨著,主题正是牛政折射的各地民生,谢双瑶对此表示谨慎的期待。
牛政还在继续,这一波大概收了几万头牛是有的,现在云县的肥料都够好几年的,不过目前买活军的报纸已经暂时撤了广告,不再四处宣传了。而且由于粮食限售的关系,这波贸易潮下来,买活军可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有些商户是更愿意要银子的,买活军求之不得啊,延平郡王府金山银海,几十万银子都在他们手上,都够抵牛价的了,而且说到底牛也还是农户付钱,财政这里并不支出什么,这几年来财政方面大的支出里,真正看不到回头钱的还是人口贸易。
延平府和长溪县的基建方案,新的报纸定稿,还有就是接见下毛荷花,这个其实早该安排了,东江岛代表人物,第一批女娘现在到买活军这里也一个多月了,应该是有些感想的,还有谁?哦对,郑地虎,得想个法子把他收服了,不过十八芝都是一时人杰,记得后来好多人都去给荷兰人做买办了,得了解一下这批华裔大海盗的想法……
谢双瑶暂时停下打字,对着屏幕端详了起来,她在想一个很搞怪的问题:她到底该不该希望十八芝有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如果他们有的话,是不是反而不会归顺于她的买活军了?
第151章 毛荷花的小计划
“徐先生, 您还是要注意身体,不能再熬夜看书了,再这样只能和六姐告状, 取消您的台灯权限……”
“有理, 有理, 唉,向上啊, 我也想节制, 奈何学问太精彩, 你就通融通融——”
“二老爷,您这题还是忘了看括号,这题有两个考点, 四则运算要先做括号里的算法,再和外头的加减乘除一起,先乘除再加减, 不是从左到右地做……”
“那个发bo,是轻音,不是脖, 阿哥你那个发音不对——”
【铛——铛——铛】, 随着钟声响起,台阶上的众人纷纷加快了脚步, 往各自的教室又或是校外走去——云县的哪里虽然都很热闹,但除了人流永远川流不息, 说话永远要靠喊的码头之外, 白日里最热闹的, 无疑是此处这在县城之外开辟的‘扫盲学校’, 在云县做工的、做生意的外来人口, 才刚稍微安顿下来,便立刻要来上半日的扫盲课,这里随时都能见到下了学去做工的,又或者是做了工来上学的,在课间时分,更是人声鼎沸,脚步匆匆,又夹杂了悠扬的叫卖声,热闹得几乎能赶得上码头了!
“现摊的热煎饼哎——火烧来一个——夹了肉一咬一口油哎——”
“灯盏糕来一个,辣得跳——”
“炸年糕炸鸡翅了,炸鸡架现来现炸五文一个——”
小贩的吆喝声混着那油炸物的浓香味道,传到了东江军这些瘦骨嶙峋的女娘耳中,哪怕是听不懂,也带着极度的诱惑力。这些女娘们个个都剃了光头,面色黑红,脸上脖子上还有些擦伤的痕迹——这是太久没有洗澡了,在澡堂子里搓垢时得太狠,留下的红痕。她们禁不住在校门口回头盼望着那一溜的小贩,有些年轻的女娘已经忍不住咽起了口水,但大多数人都还倔强地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哪怕小贩们招手让她们过去‘试着吃一块’,她们也都约束住了彼此,摇着头,坚定地聚在一处,等待着她们的首领。
“荷花姐!”
“荷妮儿!”
很快,她们便见到了毛荷花的身影,她从初级班教室里冒了出来,一溜小跑,差些还撞到了同学,连忙站住了道歉,很快又发足奔了过来,“姐妹们久等了,走,俺带你们上工去。”
她已来了一个多月两个月了,便和这帮新来的女娘不同——毛荷花竟又长高了,而且长高了不少,看着大约有一寸的样子,或许还能再长,而且她脸颊上的肉显然地丰满了起来,肤色虽然依旧不白净,但也不再暗沉,而是散发出了匀净的光泽,她的衣衫也比这帮女娘们的更合身——棉袄是早准备了的,一落地就发了,不然很多女娘几乎是衣不蔽体,但既然如此,也就注定不太合身,今日毛荷花还特意地去弄了针线来,预备着给她们回去改衣服。
“这儿大哩!”
看到毛荷花,东江女娘就有主心骨了,她们也活泼了起来,纷纷地发表着自己的感想,“你不来,我们真不敢乱走,又还不怎么会说这里的官话!”
“可是了,路牌也不认得,还看街边有人卖地图的,好新鲜!”
“那个卖煎饼的是春妮不是?上一船和你一起过来的?怎么去那做活了!旁边那个是她家汉子?”
“是春妮,她前几天刚结婚!”
这十几个东江女娘,工作上也被分到了一起,她们是在洗衣房做事的,正好和毛荷花的工作单位顺路,毛荷花便把她们放在了自己名下做帮扶对象——第一批东江女娘里,有不少尖子,如今扫盲班已经毕业了,也都换到了较好的工作,而毛荷花便和买活军的吏目商议,由她们来以老带新,做新女娘的小老师,帮助她们融入买活军,这其中就包括了教她们怎么遵守宿舍的规则,怎么洗衣洗澡,怎么去食堂吃饭,怎么在城里认路——自然了,也包括了怎么快速地学会买活军这里通用的官话。
此时的官话,除了必然的地方口音之外,又还分了南腔北调——原本官话是以金陵话为基础进行厘定的,但迁都百年后,糅合了京城本地方言,北方方言的北方官话,悄然成为了官场的主流。南方官话和北方官话的差别不大,彼此可以互相听得懂,但是有些勉强的,而北方官话又反过来影响了辽东山阳等地的方言,使得当地的方言和官话处于一种微妙的叠加态——不像是南方这里,方言和官话泾渭分明,在北方,你可以说本地的方言是一种特化了的官话,只有腔调的变化,以及一些本地的土词,只要慢慢地说,外地人也能听懂。但实际上,只要是说得快起来,那么彼此的交流也一样是很成问题的,介于听得懂和听不懂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