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不这么做,李昕虽是从尚京贬谪来此,但以前也当过地方官,知道在民间,尤其是贫困的家庭中,需要支撑家庭的女性在家中颇有话语权,女子学技艺、做工、售卖货物,都是可以理解甚至受人尊重的。
反而是世家大族的贵女们,看起来地位高受尊重,实则不然,她们的荣耀,皆系于家族男丁、所嫁夫婿身上。
岭南之地的风俗却让李昕大开眼界,溺杀女婴之风盛行,许是因此地过于穷苦,又多山林猛兽,家族需男丁维系,宗族尤重生男。
某地有一著名的弃婴谷,李昕刚来此地时,闻声去看过,谷内遍是婴孩尸骨,甚至有还活着的女婴,躺在腐烂的尸骸中发出微弱的抽泣声。
之后李昕建慈幼院,又大力打击民间溺杀女婴之行,但凡发现便重罚,最起码明面上止住了溺杀女婴之风,私下肯定还会有。
本以为慈幼院会全是被丢弃的女婴,其实不然,男童更多,李昕回头细想,只觉头目森然,心生寒凉。
他救不了万民,只能尽己所能,做一点算一点。
原将大部分希望寄于出海的船上,粮食才是民本,他遣船出海寻粮,只要寻到天女娘娘所说的高产粮种,就能稍解百姓饥饿、贫苦之困,可派出去的船只一直未能回来。
如今又听天女娘娘提起制糖,李昕有了新的想法。
他在书中看到过,说甘蔗多产于南方,尤其是岭南地区,川蜀之地也有,但产量最大的地区还是岭南。
若能从天女娘娘学得更好的制糖法,再想法子开垦更多的蔗田,禁止商行过于压低从蔗民手中收购蔗糖的价格,许是能给岭南的百姓,开辟出另一条谋生的路子。
“大人……”小厮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有话不敢讲的样子。
“怎么了?说。”李昕已经去查看他带回来的甘蔗,准备一会儿亲手跟着天女娘娘和小天女走一遍制糖流程。
小厮面色不忿:“小的去收甘蔗,听见、听见有些人,对天女娘娘不敬!”
李昕了然:“那些糖坊的?”
小厮用力点头,李昕不用听他说也清楚:“他们怨怪天女娘娘不该将制糖法公布在天幕上?”
“对对。”小厮怒气冲冲道:“不知道占了天女娘娘多少便宜,得了天幕多少好处,这制糖法又不是他们独有的,他们藏着掖着——对了大人,那些种甘蔗的农人,其实挣不了几个钱,钱都让糖坊的人挣去了。”
李昕垂眸,他为何要在此事上插一手,正是因为知道,哪怕丰朝糖价高昂,种着制糖原料的蔗民们,却吃不到一点红利。
蔗民种甘蔗,糖坊掌控在当地宗族手中,此处刮一层,商行来收糖,再压一次价。
商行远赴岭南收糖,路途迢迢,还要将货物运出去,让他们赚些钱也应当,但那价压得也太狠了,李昕听着都惊讶,怪道说奸商,这样的收购价也喊得出口。
但糖坊也只能将糖卖给他们,岭南本地市场有限,消化不动这些糖,他们又没有能力将糖运出去售卖。
薛皎在天幕中一提甘蔗制糖,李昕心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当即遣人去买甘蔗回来。
“狼心狗肺。”小厮还在唾骂,他真是想不通,这世界上为何总是好人不得好,就像他家大人一样,为岭南百姓殚精竭虑,竟然还有人骂他,想杀他。
……
有个感兴趣的活动在前头吊着,两个孩子吃饭都吃得很快,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催促薛皎出门买甘蔗。
大舅打趣他:“不是不乐意出钱嘛,怎么还这么积极。”
周亮亮翻了个白眼,动作表情像极了冯飒:“我能怎么办呀,反正都要出钱了,还不如高高兴兴的出,说不定买回来的甘蔗,还能更甜一点。”
大舅听得直点头:“说的对,是这个理。”
薛珍拍拍小挎包,悄声安慰周亮亮:“哥哥,我带钱了,我有好多钱钱,用我的钱。”
“不行。”这下轮到周亮亮不好意思了,他义正严辞地拒绝:“我是哥哥,应该我买,你的钱留着买文具。”
刚还不乐意呢,现在一听说妹妹要花钱,他又要抢着付钱了。
甘蔗哪里都有的的卖,最简单的是去水果店买,不过如今正是甘蔗上市的季节,老城区经常能看到有整车的甘蔗拉来,就停在路边卖,大部分都是大舅说的那种紫皮甘蔗,很粗,也很甜。
薛皎觉得还是大舅寄回来的甘蔗好吃一点,紫色那个着实有点儿硬了,而且更甜,薛皎更喜欢大舅寄的青皮甘蔗的甜度。
她们就是准备去买紫皮甘蔗回来试着自己制糖,倒不用嫌弃它太甜。
今天过来薛家的时候,大姨有注意到路边卖甘蔗的,给冯飒指了位置,她开车带薛皎和两个孩子去买甘蔗。
到了大姨说的地儿,还好,卖甘蔗的还没走,正在给买甘蔗的路人削皮,一把锋利的大刀唰唰唰,紫黑的甘蔗皮便簌簌落下,露出青白微黄的甘蔗肉。
甘蔗皮堆积在地上,走近了,能闻到一股明显的甜味儿,可见甘蔗甜度确实很高。
等前面的提着切成段的甘蔗走了,薛皎几人走上前,周亮亮还惦记着他要“出钱出力”,看见老板给削甘蔗,还愿意切段,高兴得很。
这个他拎得动!不用扛回去。
不过……
“小姨,制糖要削皮吗?甘蔗皮要吗?”
薛皎:“不要。”
她不知道工业化制糖要不要削皮,但她们不靠这个挣钱,也不要求产量,制出来的糖自己吃,还是削皮吧,干净一点儿。
“制糖?”老板正在给她们挑甘蔗,听得一头雾水,“我这甘蔗是水果甘蔗,啃着吃的。”
冯飒回:“孩子们好奇,带他们试着做一回,我爸说这种紫皮甘蔗能制糖。”
“嘿,你们这些当家长的怪有耐心。”
老板拿起一根甘蔗削皮,嘴闲着也是闲着,乐得跟她们多聊几句,“这是水果甘蔗,主要是啃着吃,拿来制糖也行,甜度肯定是够的,那专门制糖的甘蔗,比我这个可硬多了,当然。”
周亮亮很相信他阿公的话,问老板:“也是紫皮的吗?”
老板说:“制糖的甘蔗也有不同品种,有紫皮的,也有青皮的,反正含糖量都比咱这水果甘蔗高。”
这是打预防针呢,担心薛皎她们把甘蔗买回去,如果制糖效率不高,会怪他甘蔗不好。
担心一次不能成功,她们买了两根甘蔗,切成段后很大的两袋。
周亮亮自觉掏钱,有点儿心痛,但看见那么大两袋甘蔗,卖甘蔗的叔叔还帮着削皮了,又觉得,还好吧,人家的劳动力也是值钱的。
卖甘蔗的旁边还有摆摊卖糖葫芦的,这条街可能过节期间城管管得不严,路边挺多摆摊的。
薛珍看见糖葫芦走不动了,她过年时候跟着妈妈赶大集,吃了糖葫芦,印象深刻。
“妈妈,姨妈,我请你们吃糖葫芦。”孩子怪会说,自己想吃不提,说请妈妈和姨妈吃。
薛皎和冯飒一眼看穿小女孩的小心思,对视一眼,眼里皆是笑意,没有戳破,牵着孩子去买糖葫芦。
周亮亮捂着兜,忍着肉痛:“妹妹,我给你买糖葫芦。”
冯飒:“只给妹妹买?”
周亮亮心也开始痛了:“也给妈妈买,给小姨买。”
唉,他爸说了,挣钱就是给老婆花的。
他没有老婆,先给他妈花吧……
还有小姨,还有妹妹。
回答满意,冯飒笑道:“得了吧,这回我请你。”
峰回路转,周亮亮立刻把钱塞回兜里,欢呼一声:“妈你最好了!”
还不忘吹捧一句:“我爸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薛皎笑得趴在姐姐肩膀上,“谁教他的?”
“我爸自己说的!”
周亮亮在努力把妹妹抱起来,让她自己挑糖葫芦,那个柜台对于薛珍来说,有点高了。
一人选了一根糖葫芦,还给家里人带了几根,开开心心先啃一口。
糖壳薄脆,里头裹的山楂、水果或清甜或酸甜,中和了甜度。
薛皎:“谢谢姐姐请我吃糖葫芦!”
薛珍开心地晃着小脑袋,有学有样:“谢谢姨妈请我吃糖葫芦!”
“不客气。”冯飒大手一挥:“等姐暴富,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薛皎配合地给姐姐加油鼓劲儿,她姐拿着高工资,工作压力也大到爆炸,经常说暴富了就辞职不干了,把领导挂路灯上去。
但也就是嘴上说说,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
薛珍却当了真,“妈妈,姨妈什么时候暴富,我能不喝辣吗?我喝不了。”
薛皎呛咳两声,冯飒幽幽叹气:“今晚就可以。”
薛珍:啊?
周亮亮解释:“妹妹,我妈是说,做梦比较快。”
他算了下账,很心痛:“这个糖葫芦好贵,没有过年吃的便宜。”
又便宜又好吃,还很大串,他刚才数了,串的果子都没有过年时候的多,那个才三块,这个最普通的山楂糖葫芦都要六块,还有八块十块的。
大家都很怀念过年赶集的快乐,物价真的比宁远低一大截。
买了材料回家,把糖葫芦给大家分一分,薛皎带着孩子开始制糖。
薛皎怕出错,还上网搜了一下流程,发现手工甘蔗制糖确实要处理削皮,这一步热心老板已经替她们完成了。
下一步就是榨汁,家里的破壁机搬出来,但甘蔗粗壮,她们买的也多,家用破壁机一次打不了太多。
冯英去对面,把顾家的料理机也借了过来给孩子们用。
换成别家家长,或许会觉得没事干折腾,但薛皎爸妈一直都挺愿意陪着她“折腾”,所以薛皎也习惯了带女儿一起“折腾”。
两个机器一起榨汁,效率高多了,为了让孩子们有参与感,薛皎将过滤的任务分配给他们。
这个流程主要是心细、耐心,出不了大问题,顶多没做好再重新过滤。
接到任务的小朋友们,一下子严肃起来,兄妹两人一个拿纱布一个拿甘蔗汁,谨慎又小心,过滤了好几遍,得到纯净的甘蔗汁,满足的不得了。
薛皎榨汁,孩子们过滤,一口气把买回来的甘蔗全制成了甘蔗汁,然后体积大大缩小。
特意选的两根粗壮的甘蔗,最后只出了大概几百毫升的甘蔗汁,因为用小汤盆装着的,更显少。
就连掏钱的周亮亮都后悔,觉得应该再多买几根甘蔗。
但真正懂行的人却很惊讶,竟然能出这么多蔗汁?!
“应当是甘蔗品种的问题。”白须老人垂涎地看着天幕,这天人可真是享福,什么东西都好,就连甘蔗都比他们都好。
他们种的甘蔗,榨汁当然是不削皮的,甘蔗皮厚,里头也有糖汁,削掉岂不是浪费。
过滤倒是会过滤,但不会滤得这么细。
“唉,要是天女娘娘这制糖法,单给我们看就好了。”
男人叹着气,又愤恨道:“族老,天女娘娘将制糖法传出去,那些种甘蔗的高兴了,总说我们收甘蔗的价压得太低,那商行给我们收糖的价,也不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