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三老爷顿时不自然起来。
人若生病,气色怎么会好。气色不好,颜色又怎么会好。纳妾纳色,色衰而爱驰,在男人看来过于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只是被人直接戳破,就不是那么坦然了。
殷三老爷强道:“延医问药上没亏待过她。”
三夫人岂能听不出他话音里的气虚,她道:“我安排了送四丫头去她师父那里。东林寺佛光普照,想来燕姨娘也不敢作怪。”
“主要是……”她顿了顿道,“怕在家里惊扰了老太太。”
她抬出了老太太当台阶,殷三老爷松了口气,欣然接受:“你做的对。你去安排吧。家里有你,我放心。”
殷莳想不到事情竟会这般容易就朝她希望的方向一路奔去了。
其实她原本是想着烧个至少一两天,然后胡言乱语吓唬吓唬人,再“偶尔清醒”喊两声“师父”提醒这些人她有个高僧师父。
至于殷三老爷、三夫人和逝去的燕姨娘之间的爱与怨,连原身都不知道,她一个穿越人士更不可能知道了。
幸运的是,这些人内心里不敢面对的鬼反倒推了她一把,让她的计划顺顺利利。
首座和尚上个月就收到了殷莳的信,提前跟他沟通“需要师父的时候快到了”,今个中午便有殷家人快马赶来说是他那徒儿有情况。
下午,这个记名弟子就坐着马车来了。
禅房里,首座望着跪在眼前的女弟子,叹口气:“起来吧。”
殷莳跪着不肯起:“师父答应我我就起。”
她伏下身去叩首:“我并不是不嫁的。”
首座叹气:“十八岁也太晚了……”
礼法上来说,十五及笄可许嫁。实际现实中十三四嫁人甚至已经当娘的很多,正常十五六出嫁,十七算晚了。
十八……首座和尚一个出家人都不能接受。
“你可是与什么人有……甚约定?”首座口下留德,没有用“私情”这两个字。
殷莳竖起三根手指:“佛祖明鉴,弟子若与人有私,叫我入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阿弥陀佛——”
“师父,弟子真的有苦衷,求师父成全。”
这些年殷莳早认清了,在这个环境里,基本上她是必然、迟早要嫁人的。
但这件事宜迟不宜早。
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哪怕婚嫁耽搁了,导致嫁的家庭差些、人差些都没关系,以她的心性总能想办法把日子过下去。
唯独生孩子这件事躲不了。
这里的医疗条件太让人没有安全感了。
而且这里之所以生孩子容易死人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女性结婚太早生育太早。
十几岁的小姑娘根本就没发育好呢,这时候就生孩子,那不是上赶着给阎王送业绩嘛。
殷莳二次投胎到这里,又没有那种“推翻皇帝自己当皇帝”的大女主能力,早就明白自己最终也只能顺应这个时代以嫁人为归宿。
但嫁人归嫁人,她不想早死。她还想好好地活,以后当个老封君。
十八岁,十八岁身体就差不多发育好了,那时候再让她生孩子,她理性上和情感上都可以接受了。
死亡率大幅度降低,安全性大幅度提高。
“师父,当年您就答应了我的。”她拜下去,苦求,“弟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样有什么后果。”
“但弟子真的有苦衷,请师父成全弟子吧。”
这个孩子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首座也不会对她另眼相看收为弟子。
许久,房中传出首座长长的一声叹息。
“阿弥陀佛——”
第16章
婚事虽然是由母亲相看,但其实最终是由父亲拍板。首座隔日派人将殷三老爷请到了山上。
殷三老爷颇为不安。
殷莳是由孙妈妈护送过来的,孙妈妈是三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妈妈,有什么事她差不多都可以代三夫人做主了。首座竟却把他请过来,难道真的很严重?
东林寺香火鼎盛,便是怀溪之外的地方也有许多大户人家过来烧香许愿。殷家虽富裕,在东林寺的大和尚眼里也只是一富户而已*,殷三老爷在首座面前颇为惴惴:“大师,小女的情况如何?”
女儿家的事,唤她母亲来便是了,如何竟唤他亲来。
首座捻动佛珠,缓缓抬起眼:“这事不在令嫒,在她生母身上。”
殷三老爷吓得一个激灵,忙道:“这、这……当年可是给她做了法事的,棺木也不算薄,我家可不是那等苛刻人家。”
“阿弥陀佛——”首座道,“她有何执念,你须得问自己。”
高僧什么时候会跟你说明白话,从来都是云山雾绕的,自己琢磨去。
殷三老爷便被引导着开始回忆了——
好像有这么一个事,好像还有那么一个事……这么一回忆,竟回忆起不少事来。当时不在意,如今回想却觉得好像都落了怨恨。
人心里若是有鬼,越想就越想得多。
殷三老爷心虚得很,瞄了一眼首座,也不敢追问到底具体是哪一件事成了燕姨娘的执念,只强行镇定道:“往事不可追,眼下事该如何化解?还请大师指点明路。”
首座道:“我已算过,须得三年。待她自己放下,魂归去处。”
殷三老爷急道:“怎么这般久?大师不能现在除了她吗?”
首座瞥了他一眼。
殷三老爷“咳”一声,道:“就是家里人担惊受怕的,所以希望……”
“她非是恶灵,只不过放不下自己亲生的骨肉。她的执念已经入了令嫒的因果,强行拆灭,会影响令嫒的命数。”
殷三老爷傻眼:“那怎么办?”
首座捻了一会儿佛珠,内心里交战片刻,终究还是成全了殷莳——
“给她们三年的时间。三年里勿使令嫒离家,让她在家修行,让她生母看到她被亲人善待,有怙恃倚仗。”
“三年之后,执念自消,劫数自解。”
“阿弥陀佛,这孩子命里该有这一难。过去了,就好了。”
待三爷回到殷府,转述了首座大和尚的话,果然三夫人听了也是傻眼。
“啊?不离家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离家?”
殷三老爷咕咚咚喝了半碗茶润了喉咙,才接着说:“我也是问了大和尚,我说四娘刚订亲,本预计着明年就嫁,这怎么个不离家法?”
“结果大师说,那就不嫁。若去了别人家,燕……那个谁会以为她失了怙恃,搞不好要成恶灵。嫁了不止妨四娘的命数,燕姨娘扎根咱家离不了,万一化作恶灵了还得生事。”
“大师的意思,这三年就让她好好在自己家里念经。三年之后再嫁。”
三夫人道:“可三年后她都几岁了啊!”
提起这个,殷三老爷也是愁眉苦脸:“那能怎么办。这可是首座大和尚说的!”
若是庙后街的马神婆这么说,殷三老爷和三夫人都得怀疑一下是不是马神婆想骗钱故弄玄虚。可这是东林寺的首座大和尚说的,这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更不要说他还是殷莳的挂名师父。女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三年一耽搁就可能耽搁一辈子好姻缘,师父再怎样也不会这样坑自己的弟子的。
三夫人想了想:“要不然,叫庙后街的马神婆……”
殷三老爷没好气地道:“要是马神婆都能收得了,大师为什么不动手收?你懂不懂什么叫因果。”
“阿弥陀佛。”三夫人两手合十,“我自然懂,我时时念经的。家里再没有比我更心诚的了。”
三爷道:“你去与刘家说说,就说我们想留四娘三年,问问他们的意思行不行。”
“要不行呢?”
“要不行,就算了。退了吧。”
殷莳的这桩亲事到底是退了。
刘家几个儿子年岁相近,老二的婚事若是拖了,就影响老三的婚事,刘家不乐意。好在两家只插了钗,连庚帖都还没来得及换,退还了珠钗,赔了些礼物,三夫人又是道歉又是说软话,这事就算了。
因还没换庚帖,也不算是退亲,勉强算是相看失败了。
等殷莳从山上回来的时候,她的婚约已经处理干净了。
二娘、三娘还过来看她,替她惋惜:“多好一门亲事,怎地就算了?怎么回事?”
殷莳抹眼泪:“我怎知道,你们去问父亲母亲。”
打发了姐妹们,殷莳便踏实地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养病”。
三夫人因为心里有鬼,不愿意常见她,竟连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但殷莳亲事告吹,家里也不是没人说嘴。老太太还把三夫人叫过去训斥。
三夫人也不敢说是燕姨娘闹鬼,只能说:“四娘身子骨不好,东林寺的大和尚给算了算,说她命里有劫数,须得三年后再说亲。要不然,妨家里也妨人家。我们年轻倒是不怕的,就怕妨了老太太你。”
老太太只比中年妇人更迷信,越老越迷信,听了忙细问如何个妨法,又如何破法。
三夫人胡编:“只说不能使她离自己家,日日抄写经文,平平安安三年就行。”
还说自己心疼这孩子,甚至免了她晨昏定省。
老太太一听,心说这妨人的孩子你避开了,让跑来妨我是吧。把手一搭:“既这样,我这边也不用过来了。让她好好地念经,没事别乱出门。”
殷莳本来年纪大了也不用去上课了。如今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抄抄经文,种种花,打打络子,合合香、自制个粉什么的——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了,也学会了许多新技能。
衣食丰足,不受气,不受屈,这小日子过得又平静又美好。
这一年,二娘嫁了。第二年,三娘也嫁了。年纪差不多的堂姐妹也都陆续出阁,还在家里的都是比她小了几岁的。
因听了些什么劫数、妨人之类的八卦,五娘也被她的姨娘管着不许来找殷莳玩。殷莳几乎没什么社交了,安静地宅在自己的小院里。
直到第三年春日里,殷府上下忽然热闹了起来——喜报传来,殷家那个十一岁中秀才做了案首、去年中举人当了解元的外孙沈缇金榜题名,高中一甲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