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家子就是在中郎将这个官位上发家的。当年宗室诸王叛乱,这里头还夹杂着刑徒农人暴动,天底下几乎就没有一块太平地方。除各郡国平叛之外,朝廷也派人镇压,齐昀太祖父就是被朝廷封了中郎将领兵镇压叛乱。有了军功也有了安身之地,后面势力扩大,中郎将也是他们家的头衔了。
齐巽的势力比前两代更甚,不能再以中郎将的名号自居,干脆扯开膀子封候。现如今齐昀已经长成,资历看着也已经无人说道,干脆就让这家传的名号落到齐昀的头上。
齐巽在子嗣上的运道不太好,先是对慕夫人的愧疚,让他几年都不生子。后面遇上了齐昀生母虞夫人舍弃了之前的念头,但好长一段时日里,他只有齐昀一个儿子。婴孩夭折再常见不过了,不管哪家哪户,都不会嫌弃家里人口多的。没办法,很多时候哪怕生了十个,只活下来那么五六个,还有只有存活一个,甚至一个都没活的。
齐巽后面即使广纳妾室,除却齐昀之外,下面活到现在的儿子和齐昀都差了点岁数。
齐巽不一定要立长,但现如今的局势,下面的儿子要长成还要一段时日,能抵上事的,也只有齐昀了。
齐昀说是,“祖母也知道了?”
“这事不是小事,我能不知道?”她又问,“你东边的母亲那儿没有闹吧?”
这话里指的就是慕夫人了,慕夫人府邸在侯府以东,所以用居所方位称呼她。
“这儿不知道。”齐昀摇头,突然间,他满脸的忧心忡忡,“只是听说,母亲这几日时有些血亏以至于夜不安寝。”
袁太夫人冷嗤,“是想着这好位置没落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所以睡不着吧?”
齐昀摇摇头,“应当不是,母亲对这些事也不怎么上心过,可能是因为天气太过干燥,所以有些心躁难以入眠。”
袁太夫人闻言之后冷笑一声,“你这孩子有孝心。”
“她是半点都想不明白。”
当年过继来的齐玹,是从庶子那儿抱来的。说都是自己的儿子,但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心里怎么也不可能和嘴上说的那样一视同仁。
庶子的儿子,叫自己祖母,回头还在叫其他人祖母呢。
当初送还齐玹,让齐昀到慕夫人身边。袁太夫人也是赞成的,谁知道慕夫人给人养儿子,竟然养出了真情,甚至还差点没把齐昀给活活冻死。事后慕家人被很很训斥了一番,慕夫人才没有继续做傻事。
“他有自己的父母,她一腔爱子深情,那叫做不合时宜。”
袁太夫人见着齐昀垂首下来,眉眼垂着,看着有几分无辜可怜。
“罢了,”太夫人摆摆手,“这么多年下来,估计她也能想通了。”
就算想不通,局势那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这是好事。”袁太夫人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虽然还不是世子,但也是在安定人心了。”
“你那个叔父啊,”袁太夫人说起那个死掉的庶子直摇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活着的时候,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这也人之常情,谁知道他有那个青云志,却没有那个本事。没有那个本事也就罢了,还连累到你。”
说了几次,袁太夫人干脆不提这些了。
“这事父亲也是逼不得已。”
袁太夫人点点头,“是啊,我也知道。幸好他还知道你受罪了。”
这次中郎将官职的事,也是齐巽的表态。
说完了话,齐昀陪着袁太夫人出去稍微看了下风景。
昨日袁太夫人才在外面由人抬着看了一个多时辰,今日再看,就算心情依然不错,也不会想昨日那样,呆上那么久。
过了半个时辰,袁太夫人就回去了,回去之前留下齐昀还有晏南镜,“年少人不同我这老妇,在屋子里闷着,小心别闷坏了。”
这话与其是对齐昀说的,倒不如说是和晏南镜说的。
袁太夫人领着人回去,让他们继续在这儿走一走。
齐昀目送太夫人离开,回头过来看到晏南镜。晏南镜察觉到他的注视,眼眸动了下转过来,和他对上。
“祖母看起来比之前要好多了,多谢女公子。”
晏南镜微微低头,“受人之托忠君之事。何况长公子送了这么多财物来,小女子做的这些又算是什么呢。”
齐昀送来的那些东西,不管是蜀锦还是首饰,都是金贵的不行。受了人家的,自然也要把事给办好。
“女公子觉得我送的那些,是给女公子的报酬?”
齐昀神情里颇有些不可思议,说完忍不住笑了。
他不等晏南镜回应,打量了下她,她今日虽然换了锦袍,戴上了金步摇,可是脸上却好事不着脂粉,细腻白皙的肌肤下透着浅浅的薄红。
她的眼眸生的很圆,内里泛着点点水光,一眼看上去,像是他曾经猎杀过的幼鹿。
幼鹿到临死的时候,眼眸依然是睁大了的,依然清澈见底,但是盛满了恐惧,犹如一池清水里被倒上了秽物。
“我知道这是长公子出手相助。”她双手拢在袖笼里,完全不跟着他的话语走,她微微仰头,发鬓上的金步摇微微颤动,她戴不惯这东西。平常见着贵女戴的时候,只觉得好奇,现在换自己戴上了,就只觉得脑袋上有东西一直在晃。
她说完,正色对齐昀一礼,“听说长公子要被授予中郎将一职,恭贺长公子了。”
面前的女子生得柔软纤细,她抬手行礼,发间金光摇动。俯首间他见到她白净的额头。
“多谢。”齐昀避开身,不受她全礼,“过几日我会安排杨使君为别部司马。虽然和荆州时候不能比,但万事不能一蹴而就。”
“小女知道。”晏南镜点头,她双手放在身前,“阿兄当年也不是一上来就是主簿。也是做过掾史。”
他颔首,晏南镜看向他,笑道,“长公子于我们兄妹恩情可大了。”
齐昀挑眉看过去,“女公子何出此言?我之前受使君和女公子收留的恩情。报恩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听得晏南镜都有些牙酸,说实在的,那个恩情虚的厉害。而且也不是她主动出手相助。
“虽然说长公子曾经在我家住过一段时日,就算是住着的这段日子,长公子也曾经两回击退匪徒刺客。光是这点,就已经是抵消所谓恩情了。”
抵消?
齐昀想笑,他可不想抵消,有时候你来我往,事情迟迟不能两清,反而还有的纠缠。
眼前这个人,看着似乎一眼就可以轻易看透。但仔细看她又像是没那么简单被看穿。
“那不是女公子这么说的。”
他唇边牵出个笑来,“其实我对女公子与使君的兄妹情很是钦佩。”
他俯首看她,眼神是纯澈的好奇。
见她神色微愕,他轻叹口气,“可能我自小离开亲母,身边也没有多少兄弟姐妹。所以对于手足情没有太多的感受。”
“除去同父异母的手足之外,我有同母的阿弟。但是可能因为我是在嫡母身边长大,他见不了我几面,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手足情深,他叫我一声阿兄,我问过几句他的课业。就算是将兄弟相见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他对所谓兄弟之情,并没有多少感触,也并没有多少兴致。但他懂得蛰伏狩猎的道理。
埋伏的时候,需得伪装成温顺无害。
这样才能一击毙命。
“所以我有时候也很好奇,使君和女公子明明不是亲兄妹,却胜似兄妹。”
他笑着缓缓的叹气,连着气息里都是忧伤的感叹。
第042章
齐昀仰首感叹,连着他话语的尾音都能听出他的惆怅。晏南镜却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齐昀的情绪太饱满了,饱满得有些奇怪。就算是亲兄弟,如果真的不熟,那也没有什么感情。最多只是比陌生人好点有限,提起来也是一两句话就带过去了,才不会满腔的情感。
她袖着手,蜀锦柔软舒适,她的手拢在袖子里,不管外面如何,内里都是暖和的。
跟前的人仰着脸看他,没有他预料中的愧疚怜惜,有的只是难以言道的古怪。
“王侯家到底和普通人家不一样。”晏南镜不想掺和这家子的事,她可以留下来照看太夫人,平日的时候哄太夫人开心。但不代表她掺和进这一大家乱糟糟的事里头。
“长公子放宽心,至于兄弟之情。年幼的时候,小公子不懂事,等到再长大些,自然明白兄长的难处。给兄长做左膀右臂。”
这话说到这里,就是十分的圆满,挑不出什么错了。知趣的人就该换个话说了。可是齐昀看上去没有半点知趣的意思。
他听到她这话,眉一挑,原本温和的面相霎时有了几分锋锐,“女公子怎么能肯定我阿弟会来辅佐我,做我的左膀右臂?”
话说到后面,竟然有了几分毫不遮掩的讥诮。
王侯家的世子,以往是由天子册封,基本上都是嫡长子来继承。有嫡子就嫡子,没嫡子长子也行。当然如果碰上天子想要削弱下面的王侯,哪怕有儿子,也会借着无子国除的借口直接撤销封国。
可是现在天子已经成了明面天子,政令出了那一亩三分地根本就没人搭理。各家事就各家管,开始群魔乱舞。
晏南镜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左右不过就是现在世子没定,齐侯是个什么想法,大家谁都还没有摸清楚,所以一切都有可能。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少的时候就没什么感情,等到了争夺世子之位,恐怕也没什么好忌讳的。
她没办法对他的同情,只觉得离谱,“长公子,”
晏南镜眉头拧着,艳丽娇俏的一张脸都恨不得皱在一块儿给他看。
齐昀兴致勃勃的等着,想要看她能说出什么话,她这个人不善于安抚,也不太会那些女子的柔媚婉转的言语本事。
“你就不要矫情了。”
哪怕心里早就有准备,知道她绝对说不出什么太安慰人的话,但是齐昀听到这句的时候,原本好整以暇的面庞上有片刻的僵硬。
“长公子也不要嫌我说话难听。”她决定还是把丑话给说到前头,“长公子这样的人,我虽然接触的不多,但也知道,但凡成大事者是不会太在乎这些的。”
她微微抬头,深褐的眼底里落入了日光,在内里碎成了一片的金屑。点点细光在她的眼眸里,随着抬头的动作,径直望向他。
“长公子有不少弟弟,亲生的弟弟和兄长因为没太多相处,所以亲近不起来,但是其他的公子呢?总有那么几个仰慕长兄的。另外长公子的心里恐怕不怎么在意和兄弟们情义深厚不深厚。”
“与其说和与其他公子,还不如和那些臣僚情义深重更好些,例如那位郑使君还有郑郎君。”
她不耐烦和齐昀玩这种游戏了。她也不是真正的十几岁的少女,听他这么感叹几句,就迫不及待的去怜爱他。
身处高位的人,可不在乎这点可有可无的情义。拿这个来骗她好玩,也真是够了。
齐昀听着她的话,原本忧伤的神色一丝一点的逐渐褪尽,浮上的是疑惑。
她见着他眼底里那一丝浅淡的迷惑,这下是确定他就是消遣她。
就算曾经有过命的交情,但是出身摆在那儿,是不太可能真的和她交心的。何况她还根本不想。
齐昀要交心,去和杨之简交心。这样的话,方便杨之简更好的处理公务,至于她,她除了收钱之外不想干别的,更不想拿捏着腔调,来安抚齐昀那根本没有的哀伤。
她干不来这事,拙劣的表演只会取悦到骗子,所以她干脆把话完全扯开了说。男人么,你和他们好声好气,言语婉转,他们反而只当做你欲迎还拒,越发的兴致高昂。但是把话完全说开,甚至不客气,他们就会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刀两断,再也没有关联。
齐昀是个讲究做事漂亮的人,暴跳如雷应该不至于,但是怒气之下不再搭理她,她觉得应该是能行。
而且他行事有分寸,不会把对她的怒气给撒到杨之简的身上。
“女公子这么久了,言语里还是和当时一样。半点情面都不给。”齐昀没有暴跳如雷,更没有拂袖而去。他依然保持着那副姿态,笑着感叹。
“长公子如何,我说的那就是对的了?”
“我一直很好奇。”齐昀俯首,注视她双眼,“女公子对旁人,不管是对杨使君,还是那个游侠以及仆妇,都是人情味十足。怎么到了我身上,便是半点都没有了?”
“长公子要听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