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昀笑了,“世人常争功劳,生怕少占了功劳,怎么知善还往外推?”
他又道,“现如今,知善还需要和我客套吗?开药的是杨先生没错,但是照料祖母还有行针的都是知善不是吗?若是少了内里其中一个,祖母的病恐怕都不会痊愈。所以可不是知善说的做的最少。”
齐昀能言善辩,几句话下来,倒是让她无话可说了。
“待会我会让人把那些东西动送到知善那儿。到时候如何处置,那都是知善自己的事了。”
“那兄长那里呢?”晏南镜问。
“父亲会亲自嘉奖杨先生。”
袁太夫人的病已经拖了好些年,现在终于痊愈,不管如何,齐侯都会亲自嘉奖,至于奖赏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比起财物,更多的是之后。毕竟这世上良医难寻,尤其这良医还颇有才能。一旦被齐侯赏识,一日冲天几乎指日可待。
不过这里头,她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
他们兄妹出身寒微,在邺城完全就是外来户,没有半点根基。当初他们被郑玄朗从荆州到了邺城。现如今他们也被划入了齐昀麾下。即使后面不管是否得齐侯重用,到了什么位置,旁人都会将他们视作齐昀的人。
她看向齐昀嘴唇抿紧,“长公子想要兄长在君侯身边效力么?”
齐昀面庞上划过奇怪的神色,那神色在他脸上只是浮现瞬间,下刻就立即转到了面颊之后,寻不到半点痕迹。
他笑着叹了口气,温言软语,“这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齐昀话语里夹带着浅浅的,带着笑意的叹息,所有的尖锐在他柔和的语调和神情里,都化作了绕指柔。
“父亲只是想要酬谢杨先生而已,至于能不能在父亲身边效力,那真不是我能左右的。”
他说完,弥漫着笑意的面庞又笼罩上无限的疑惑,“知善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
她扯了扯唇角,没有半点被点破的尴尬,反而还能顺着他的话往下道,“小女没有说什么呀。”
“知善对杨先生之外的人戒心很强。”他看向她,齐昀伫立的位置,恰好在夕阳西落的那头,夕阳的光将他的身形往她这边落下来一道影子。正好盖在她的身上。
齐昀笑了笑,笑声里头听不出什么喜怒,“这是好事。”
这话出乎她的意料,晏南镜不由得向他看过去。他的脸颊已经被夕阳渡上了一层浅浅蜜色,眼里内敛,“现如今这世道,除却至亲之外,的确是不好再相信旁人的。也最好如此,毕竟人心是这世上最难以琢磨的东西。谨慎一些,是应当的。”
他拢了拢袖,“我倒是挺羡慕知善,”
“羡慕我?”晏南镜满面奇怪,她忍不住笑,“长公子说笑了,长公子出身贵胄,羡慕我做什么?”
“知善幼时遭遇大变,但是遇见了良善的人。并且被其抚育成人。杨先生虽然与知善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更为亲近。”
他顿了顿说,“我没有。”
晏南镜看着他似乎陷入一场茫然里,霎时间眼底里所有的温和褪去,只剩下两只空洞的眼睛。
“怎么会没有。”她轻声道,“太夫人不就是很关心你么?还有虞夫人,虽然虞夫人做事有些糊涂,不过也是为了你的前程。”
她这人,说冷心冷情,却又没到那个地步。见他两眼空空,忍不住说了几句。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太夫人喜欢的孙儿不止我一个,母亲也还有其他儿子。她只是太清闲了,父亲又不常看她,也不能插手我阿弟的功课。所以给自己找点事做而已。”
“但那也是关心啊。若真的不关心,怎么可能耗费耐心,做那么多事?”
他摇摇头,“知善不懂,如果不是唯一,就会有轻重与抉择。都有被舍弃的可能。知善知道我是被侯夫人抚养大的吧?”
晏南镜听说过一些,尤其关于侯夫人对于这个养子并不亲近,连外人都知道了,可见是真的好不到哪里去。
“当初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母亲只有我一个亲生孩子。可是将我送走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就连母亲也没有阻拦。对于母亲来说,只要父亲还可以去看她,那么一个儿子送出去也不算什么。”
他说着,突然笑了,“我是长公子,我是中郎将。可我什么都不是。”
“幼年时候,母亲心思都在父亲那儿。我的用处,只能是让母亲用我思念父亲又或者身体不适了诸多借口,把父亲请来而已。而父亲那里,我是他纾解愧疚最好的用具。”
他言语轻缓,话语甚至蕴含着笑意,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反而在阐述他与己无关的事务一般。
“但有别人可选,我总是被舍弃的那个。”
他说着,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摇了摇头。
“除非只有我一人,否则的话,一旦遇上抉择,我的处境就很艰难了。”
他看过去,晏南镜头垂着,神情上有些忐忑。
“是我刚才让知善为难了。”
为难么,的确有些为难了,她原本不管他的心思如何,总是维持着两人不远不近的距离。方才齐昀那番话,把她辛辛苦苦维持的那些距离轰然间拉近。
她却不好说出这话的,他把那些往事剖给她开,不管如何,她都不该说给人泼冷水的话。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内里还有这些隐情。”
晏南镜说着,抬眼看向他,眼底里满满的全都是愧疚,“我刚才那些话,冒犯了。”
他看着她面上的苦恼,脸上的笑深了些。“这些往事,知道的人不多。而且就算是知道的那些人,恐怕也早已经忘记了。。”
晏南镜这会儿笑也不是,道歉也不是。该说什么呢,不管说什么都像是在掀他伤疤。
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还是不说了,多言多错。
“知善觉得我烦么?”
晏南镜神色古怪的暼他,这难道是上位者的本领么,变脸的速度极快。明明上刻还在伤怀,眨眼的功夫,脸上就已经换了一套神情。
晏南镜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只是没想到而已。”
她说着看他的神色里依然如常,任凭他如何在里头寻找都寻不到半点的怜悯。
“长公子可千万别把我之前的冒犯放在心上?”
别放在心上么?当然会放在心上。她的冷漠疏离,让他难以忘记。
他没有点头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却另外挑起了另外一个话头,“知善喜欢夏日么?”
晏南镜不太明白他这话的目的,却也点点头,“喜欢,春日也喜欢,就是不喜欢冬季。太冷了,不管南北,手脚都伸展不开。手脚上还会长冻疮。”
他那番剖白到底是起作用了,她话语里头没有之前那可见的客套和疏离,言语里甚至还有点是孩子气。哪怕还没有完全对他放下所有的戒备,彻底亲近他。那也是好太多了。
“长冻疮不好。又痛又痒,抓是没用的,还会痛。肿得老高。”
齐昀俯首见到她眼底的错愕,他解释道,“我五岁就被父亲送到了嫡母那,嫡母不喜我这个庶子,下面照看我的人也时常有疏忽。邺城的冬日又寒冷。几岁的孩子稍不注意,就容易受冻长冻疮。”
他笑了笑,“长脸上还好,最怕的就是长在脚跟上,痛痒的厉害,又是不见人的地方。难受起来只能自己忍着。”
晏南镜忍不住开口,“怎么侯夫人……”
“嫡母原本有养子,后面父亲生了我,养子被送还生父母家。她很是伤心……觉得是我,她才会失去了抚养了几年的儿子。”
晏南镜听他说起往事,言语里平平淡淡,没有什么不忿和痛恨。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能平淡的说起过去的亏欠,要么是早已经放下来了,要么就是已经入了骨髓。所有的情绪都不足以不表达那浓烈的恨。到了极致就是浅浅淡淡。
她脸上都快要皱到一处了,又听他说,“其实这样还好了,嫡母最开始的时候,还想将我活活冻死,后面是有婢女担心我出事她要丧命,就去禀报父亲了。我才侥幸活下来。”
晏南镜嘴唇张合两下,神情里纠结万分,“不、不至于吧……”
“这事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怪到男人头上,迁怒个孩子干什么?”
晏南镜突然察觉到她那话把齐侯也一块牵扯进去了,惊觉失言,不由得捂住嘴。又小心的去觑他。
齐昀没有半点怪她说错话的意思,他摇摇头,“那是因为她奈何不了父亲,也不敢对父亲如何。但是又太恨了,那么多的恨意总归要有个去处。所以那时候的我,是最适合的人选了。不过好在嫡母也只是有那么一次,父亲得到禀告之后,和嫡母娘家兄弟谈了几句,之后嫡母也就不这么做了。只是无视我存在而已。”
晏南镜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应对这番话了,她颇有些艰难的活动了下脸颊,“这都知道了……还不把你接回来呀?”
“父亲的本意,便是用我去补偿嫡母。没有亲子的时候,就用养子。有了亲子,那就让亲子过去。也有安抚的用意。毕竟那时候连着几年,都只有我一个儿子,不管怎么看,我被立为世子的可能最大。”
“嫡母为父亲付出了许多,落下了不能生育的病。所以父亲也就用未来君侯的养母来偿还。毕竟只是嫡母,没有多少情分。可是要是亲手抚养长大,在礼法之上又有了一层母子之情。”
“可是,侯夫人差点冻死你。这……”晏南镜眉眼都几乎要跟着脸皱成一团了,“按道理都这样了,难道不应该是赶紧把你接走吗?”
“如果把我接走了,如何补偿嫡母呢?”他神色平静反问。
“慕夫人也不管么?”
他袖着手,眼眸微微眯起来,似乎在回想什么,“母亲那时候又怀孕了,而且府中有了新人,她要忙着孕育子嗣,还要和那些新进的姬妾相争,一件比一件重要。暂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我了,再说了嫡母开始做的那事,她也不知道。父亲也不会让她知道。”
说完了,齐昀仰首看向天际。可能是幼年不顺,上天在别的地方格外眷顾他,面容出色,下颌抬起来的时候,从面颊而下的线条在喉咙上有恰到好处的凸起,然后又顺了下去,一路直接到领褖里。
“所以知善说不想去找还在世的亲人,可能也是一桩好事吧。”
他满是感叹道。
没什么好找的,有了其他人来分散她的心神,反而不好。
晏南镜听出他话语里隐晦不明的情感,不由得抬头看他。注意到她的注视,他回头过来。
“这么多年都没有和人提过的事,今日说出来,心中畅快了许多。”
他脸颊上生了羞敛,手掌握成拳压在唇上轻声咳嗽,“只是希望,知善不要觉得我多话就好。”
晏南镜摇头,到了这时候,她原先的那点不满,在他的叙说里不剩多少了。
“事情压在心底,时日久了若是不能自行纾解,难免会出别的事来。”她点点头,很是认真,“说出来也好。说出来之后,这块心病不说痊愈,也能大好。”
夕阳下的那层已经强弩之末的光亮,将她面颊上那层浅浅的绒毛渡了一层极其细微的光亮。他侧首静静的看着,突然想起当初他初见她的时候,说郑玄符的那句话,说郑玄符哪怕生气还不忘关注她的容貌,看来不是真的生气。
那时候他说郑玄符,现如今回过头来,自己何尝不是早早就关注她了。
夕阳光亮下的脸,突然皱起来。眉头皱的深深的,齐昀见状不禁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眉头比刚才皱得更深了,齐昀面上不显,袖笼里的手握紧。
“难怪你之前在荆州的时候得伤寒,我都奇怪,明明你看起来比郑郎君要高大健壮的多,怎么会比他还先病。”
她看向他,“这下我算是明白了,应该是你小时候留下来的病根一直都在,在荆州发出来了吧?”
齐昀有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话,她自顾自的又道,“这不行,病根留在躯体里如果不拔去的话,恐怕到时候会有其他的隐患。”
“等阿兄回来了,请阿兄给你好好看看,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早年留下来的病根拔掉再说。”
他听到这话一愣,直直的盯着她。他像是要从她的眼里直接看到她的心,原本温吞的眸色有了几分直入心底的探究。
晏南镜当即向后退了几步,齐昀这才回神过来,“我以为从此之后,知善都要和我疏远了。没想到知善还会关心我。”
他有些羞敛也有些黯然,“我着实没有想到。”
第069章
她的心到底是软的。
他袒露出柔软的地方,她也就松动下来。不复之前的那么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