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闹了一夜, 第二日万云照旧醒来,她的生物钟跟着往日的时间走,随着闹钟的响起,她稍稍动了手脚,从周长城双手中挣脱出来,伸手去按停闹钟。如此绑住手脚睡了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她老是做梦,梦到刚结婚时两人一起找房子的奔波,梦到两人在平水县家具厂租来的那个房子里做瓜子,梦里的他们好像还在笑。
醒来后,万云整个人身体发沉,直往下坠,脑子里一团浆糊,没办法思考,房间里有一股难言的臭味,正是发自旁边上身没穿衣服的周长城,可她却不得不起来,今天卖盒饭的事情并没有取消,她让袁东海给捎的菜仍需骑车去拿回来,拿回来后,郑阿姨会照常来上班。
所以就算是心痛得要裂开,太阳照常升起时,日子要照过,细节生活是没办法逃避的。
万云跨过还在熟睡的周长城,下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换好家常衣服,回头去看床上的丈夫,满身的伤痕酒气,昨晚的伤口都没有再流血,而是发红发紫地凝结成一团,他经历了生死关头,回到家才敢放下心来,此刻睡得像个孩童,万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和那管高挺的鼻梁,力道很轻,很温柔。
洗漱,把今天的菜拉回来,万云开始做早饭,今天她不想吃外面的东西,想吃点自己家乡带来的米粉和小虾皮,在这个空挡的早晨,她想找点熟悉的事情环绕自己,一口一口把刚出锅的汤米粉吃下去,在这夏季闷热的早晨,重口的辣椒让她稍稍不适,万云吃得满头满脸是汗,也顾不上去擦,里头或许混了几滴泪,或许没有。
桂老师下楼的时候,万云已经收拾好碗筷,顺手煮了碗云吞给他:“桂老师,过来吃早饭。”
桂春生看万云那略带憔悴的面容,已经看不出昨晚争吵的痕迹,问她周长城呢?
万云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楼上:“还没起来。”
桂春生的眼睛顺着万云的手指往上抬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吃下那碗云吞,自己去倒了半杯牛奶,出门之前,跟她讲:“有事情不要憋在心里,你要是愿意,找我或者裘阿姨说一说,都是可以的。大家是自己人,不要跟我们客气。”
面对桂老师的关心,万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针刺般的痛,她忍着泪,鼻头红红,点头:“知道了,桂老师,去上班吧,别担心我了。”
日头高照,今天一丝风也没有,看来高温过后,再过几天又要下雨了。
房间里的风扇左右扭头,徐徐地往床上送风而去。
周长城双眼睁开,始终觉得困顿,滚了两圈,才渐渐清醒过来,这就是这一刻的清醒,他伸手摸到旁边空着的位置,顿时惊慌失措坐起来,小云呢?!
再一看四周熟悉的家具摆设,噢,回到家了,周长城坐在床沿,双手搓了搓脸,忽而听到万云在楼下交代郑阿姨洗菜的声音,他那颗不安的心,忽然又安定了下来,噢,小云在楼下。
周长城拿过旁边的闹钟一看,已经是九点多,迟到了,这还是到了昌江上班以来,他第一回 没有交代就不去上班了。
周长城张了张嘴巴,发现嘴巴是苦的,嗓子是哑的,刚好旁边有个杯子,被子里有水,他也没细看是什么,拿起来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甜甜的蜂蜜水顺着周长城的喉头落入胃里,他才感觉身体里那种被酒精占据的干燥感被一一抚平。
喝完水,周长城始觉得晕乎乎的脑子开始平定一些,他“啪”地一声放下杯子,呼出一口气,有点头痛,十根手指打开,把头发一遍遍往后捋,想减轻这点宿醉的头痛,昨天晚上的记忆一点一点回到他的脑海里。
最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万云满是泪的脸忽然回到了周长城的记忆中,他心惊,悚然,鞋子也没穿,上身仍光着,用力开门,“咚咚咚”跑下楼去,想看一看她。
万云此时已经换上围裙在切今天的菜,郑阿姨也在小院儿的阴影下洗菜。
看到周长城这样跑下来,焦急忙慌、惊疑不定、似乎百口莫辩地看着自己,万云手上拿着刀,身前是砧板,夫妻两个四目相对,里头有千言万语,不可与外人言。
郑阿姨看到周长城这个钟点还在家,有点诧异,但也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长城,今天休息不上班啊?”
但周长城没有搭理郑阿姨,仍是死死盯着万云。
万云本来有一种忍受的感觉,很轻微地抿了一下嘴唇,忽然又笑了一下,把垂在耳边的头发撩到耳后,用温和的嗓音说:“你怎么就这样跑下来了?赶紧去穿好鞋子。昨晚喝了酒,身上都是味道,先去洗个澡吧。”
周长城呆呆傻傻的,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听了万云的话,转身扶住墙壁,又上去穿鞋子,拿了衣服下楼去洗澡。
郑阿姨看着万云低头沉默,周长城也毛毛躁躁的样子,猜到两人大概是吵架了,可主家的事情还是少问为好,万云这人看着面善,其实不爱人家刺探她的事情。
但嘴长在她身上,郑阿姨这张嘴闲不下来,开始抱怨女婿:“昨晚宝生也喝大了,回来拉着江曼又哭又笑,说有人要杀他,吐得满地都是,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弄得隔壁的邻居都过来敲门,让他大半夜别鬼哭狼嚎的。发酒疯,把家里搞得又脏又臭,真是吓死人了!”
说完,郑阿姨又去看万云的脸色,万云脸上还是淡淡的,没有接她的话,切完手上的猪肉片,估摸着周长城快洗好澡了,就放下手上的菜刀,进去给他下了碗汤粉,加个煎蛋,上头还放了两勺红红的辣椒,跟他们在县里吃得一模一样。
周长城在澡房里把自己从头到尾都用香皂搓了个遍,痛痛快快地洗完澡,出来后,郑阿姨还在磨磨蹭蹭地洗着那一小盆青菜。
万云叫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过来吃点东西。”
天热,刚洗完澡就出汗了,周长城穿了宽松的衣服短裤,拿毛巾擦干净脖子上的汗水,走进吃饭间,顺手半掩上门,挡住郑阿姨那窥探的视线。
郑婆婆探头探脑看了一眼,小小地“切”了一声,继续磨洋工。
万云把人喊进来,饭桌上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粉,旁边还有酒精和棉签,她让周长城坐下,自己站着,不与其眼神对视,只去观看他的伤口。
周长城双眼却不停围着万云转,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滑动,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先涂涂伤口。”万云让周长城别乱动,“等会儿拿药酒,把你左手臂的乌青也揉一揉。”
万云淋了消毒水在他身体左侧的伤口上,用棉签轻轻涂着,在遇上一些较深的伤口时,周长城痛得握紧拳头,“嘶”了好几声,万云甚至还能从伤口里清理出一点小玻璃渣子,可见昨晚战况激烈,肯定不是他轻描淡写的那样。
听到周长城呼痛的声音,万云终于舍得抬眼看他脸色一眼了,明明心疼,此时却还是说了一句:“还知道疼?知道疼就好。”
周长城的眼神始终锁定着她那张隐忍没有表情的脸,不说话。
等涂好伤口后,周长城顾不上吃眼前的这碗粉,而是握住万云的手,不让她再忙碌,伸出手去,抚摸她手臂上昨晚捏出来的两个紫印子,眼神里都是愧疚,轻柔地亲了一口:“还疼吗?”
万云本想摇头,可最后又点了点头,点头的时候,眼泪就从她的眼睛里掉了出来:“疼,很疼。”
周长城的眼睛里有歉疚,还有泪光,心中酸楚,站起来,伸出双臂,把万云珍而重之地搂在怀里。
万云放弃所有的倔强,环住周长城的腰,伏在他宽阔熟悉的怀里,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服。
两人抱了很久,久到外头的郑阿姨在喊万云出来煮菜,他们才分开。
周长城快速地吃完这顿米粉,上楼去给张美娟打电话,说今天有事情,要请假。
但周长城最近的工作安排比较密集,今早他没来,有两个部门的人都在找他,张美娟跟他说:“周工,你下午没事的话就过来一趟吧,姚生今天也要上来广州,估计会找你问工作。”
周长城说了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了,自己一人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放空脑袋,人清醒了,才闻到房里一阵恶臭的味道,是自己昨晚带回来的酒味,又站起来把门窗打开通风,拆了床单被套丢到洗衣机里去洗。
万云炒大锅菜的速度很快,已经开始在装盒饭了,郑阿姨在洗锅碗瓢盆,周长城看了一眼,上楼换上外出的衣服,又下楼,对郑阿姨说:“阿姨,你先回去,今天我来做事。”
万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也没说话。
郑阿姨手上拿着水管在冲菜盆,看看万云又看看周长城,总觉得他们两个今天怪怪的,尤其是周长城,脸上都挂彩破皮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人家这么说,她立即就放下手上冲了一半的水管,多嘴问了一句:“万老板,那今天我的事情没做完,你不会扣我钱,还会给我发全工资的吧?”
万云头都没抬:“郑阿姨你先回去吧,工资照常发。”
郑阿姨立马利索地脱掉身上做事的围裙,能省一点力气,还能拿钱,多美的事儿,跟两位老板说声“那我就先走了”,简直是小跑地离开了他们家。
周长城洗了手,接过万云手上的盒饭:“你的右手臂三天两头不舒服,我来吧,今天难得我在家,也让我做点事。”
万云没有拒绝,就在旁边给他递塑料饭盒,等周长城装好,她再合上盒子,放到旁边的桶里,一个个叠起来。
周长城说:“今天我陪你去卖盒饭,卖完盒饭我再去上班,今晚我会早点回家。”
“你不用这样。”万云摇头,“厂里有厂里的事,你把今天的工作做好了,再回来就是。”大概是想到什么,又添一句,“反正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夫妻两个,到现在都没有提昨晚的事,可不提又不代表没有发生,一句不提,可每一刻的眼神交汇和触碰,都在提醒他们昨晚的问题是绝对不能糊弄过去的,他们必须要找个时机摊开来讲婚姻中那种不光彩的隐瞒和自以为是的沉默。
两个相爱的人,像两只刺猬,想靠近,又不敢触碰,似乎怕自己身上的刺,伤害到了对方。
听了万云后面那句话,周长城手上动作一顿,喃喃叫她的名字:“小云。”
万云站在他旁边,空气里都是燥热,周长城身上有点酒精味和药酒味,她把脸颊贴在他手臂上,重复了一下刚刚的话,不知是在安谁的心:“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周长城“嗯”了一声,低头去亲了亲她的发顶,快手快脚把剩下的事情都做完了。
今天是周长城骑的三轮车,万云和他一起挤在座位上,一路往工业区那头开去。
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是一同出现在摊位前的。
袁东海坐在自带的小凳子上,和李长毛争辩《天龙八部》里,乔峰和扫地僧究竟哪个更厉害些,远远就看到万云的三轮车来了,也不争了,跳起来想问她下午要去哪里看铺位。
这几天有事可做,又有目标,袁东海对生活的热情可是空前高涨,感觉自己的人生都开始变得有意义了。
“万云,哎,我说…”袁东海一看,周长城先下来,像是怕万云跌跤,还伸手去把人给扶下来,乖乖,平时能打死一只老虎的万云什么时候这么柔弱了?
“哥儿们,你今天也来了!”袁东海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上前去拍周长城的左肩膀。
刚好拍中周长城的伤口,袁东海那力道可不轻,弄得他闷哼一声,万云见状,立即把袁胖子的手拍飞,怒瞪:“干什么你?”
“打招呼啊。”袁东海一脸懵,跟她男人打招呼也这么凶?但一转眼,又看周长城脖子和脸颊上头涂了红药水,袁东海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哥儿们肩膀上估计有伤口,立即双手合十,狗腿地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周长城摆摆手,没什么好计较的,把车子停好,一起等着周围的人下班卖盒饭。
盒饭卖完了,万云没有跟袁东海一起去看店铺,而是早早回家了。
袁东海这日中午,左看右看他们夫妻两个,都觉得不对劲,万云一切好好的,可周长城受伤了,难不成是夫妻打架,万云把周长城打成这样的?
这个想法让袁东海汗毛竖起,万云这么凶啊?结婚太可怕了,女人是老虎,惹不得!惹不得!
周长城去上班,带着万云从工业园后门出去,两人久不粘腻,又搂了好一会儿,避着人亲了一下,万云才骑着车回珠贝村去了。
回到家,万云爬进床底,把那个藏着她私房钱的铁盒子拿出来,打开一把小锁头,数了数里面的用橡皮筋绑着的三沓钱,一共有两千七百零六快三毛。
数完钱,她又把自己这阵子用来做记录的笔记本拿出来,放在眼前。
万云捏着自己的双手,久久地沉默着。
而周长城这头,带着他左侧的伤,还有被敲出青紫色的左臂,直接就去了昌江,工作上的破事儿再让人不高兴,心底里的责任感还是在的。经历了昨天晚上死里逃生的事,周长城忽然发现自己的那颗心长出了一层铠甲,这层铠甲不是多么坚硬,但足够他去抵抗许多不快。
死亡已经直面过了,有何惧在厂里与人在工作上发生争执呢?
得罪人吗?哼,得罪就得罪,有哪个是得罪不起的?
自然有人问他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周长城都说是不小心弄的,但脸上那种淡淡的杀气,人人都可以感受到一些,往常那些在项目小会上拖拖拉拉、推三阻四的人,或是语出为难、怨气冲天的人,今天的周长城都毫不客气地驳了回去,谁的面子都不给。
有几个同事聚在外头抽烟,说周工今天是不是吃了枪药,发什么神经?
甚至有人当着面就给周长城甩脸色,一个预备役工程师做成这样,周长城都觉得自己丢人,看看梁志聪,看看自身,是该好好反省,强硬的时候就得强硬起来,他也不在乎谁在背后嚼舌根,板着脸,一点笑容都无,只想快点把手头的事做完,想快点回家见到万云。
姚劲成今天果然来了,看到周长城脸上的伤口,微微诧异,多少问了两句,周长城还是那句话:“意外,不小心弄的。”
又不是厂里必不可少的得力大将,姚劲成看周长城这副冷淡的态度,顿时也没了关心的兴致,问了一些项目进度的问题,听着还有章法,就让他出去了。
到了下午六点,周长城看时间差不多,就立马把手头的事情归拢完,跟其他人一起排队打卡下班,没什么事,他再不想加班了,就是有事,也等明天再说。
等他快走出厂门口的时候,有个注塑生产组的组长“奉命”过来拦人:“周长城,你今天怎么走这么快?今晚要要赶工,水口和硬度这些事情,你要在旁边盯着啊!不然谁知道你们设计组明天会不会又来找我们麻烦!”
四周有几个他们生产组的人,如果是往常,好脾气的周长城就转身回去了,可是今天他对除了万云以外的所有人都十分不耐烦,拧紧眉头,声色暴戾:“你说的这些问题,前几次开会就重复讲过了,你们一直没有改过来,每一次都要我们设计组的人在旁边盯着!质检的人也投诉过你们很多次!如果每次都要我们盯着,要你们干什么用?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那就别在这里上班,也别拿这份工资!姚生就在里面,走进去辞职,说自己蠢得胜任不了工作!”
这样直接、强烈、冷酷反驳同事的周工,是昌江精密的人没有见过的一面,此时的周长城不单只是硬气,似乎还隐隐带着点要动手的暴力。
那个追出来的小组长被周长城当着大家的面骂得满脸通红,他也没想到自己就撞上了个硬钉子,平时的周长城不是挺好说话的么?全他妈是装出来的!
要不是旁边有同事拉着,这人都要上前去跟周长城动手了。
周长城发狠地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同事,眼神中,似乎带着点警告,从今日起,别惹我!
说完话,周长城马上大步走出工业区大门,今晚还有英语课,他也没去了,他要回到珠贝村去看一眼,看看万云是否仍在家里等他。
他像是一个风雪路途不停赶路的人,千山万岭,爬山涉水,终于到了他的应许之地,疲累的周长城只想要拥抱一个实质的、温暖的同类。
第153章
桂春生和裘松龄回到珠贝村小院儿时,刚一进厨房,就看到周长城和万云在做饭,两人相处,说不上是有说有笑,但神情看着也是和谐的。
裘松龄看了眼桂春生,脸上戏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他们也没有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还巴巴地把我也叫回来一起劝架。
被女友笑了,桂春生也不恼,反觉得这是好事,至少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懂得如何在中间进行调节,如果闹得不可开交,谁都不肯给台阶,他才是真不知道怎么“断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