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昨天我碰到朱哥了,他带着队在工业区装修一栋小厂房,路上见到,听说他跟彭鹏在海南的那笔钱已经翻两倍了。”周长城说起偶遇朱哥的事,“他说漏嘴了,说自己投了四十万进去。他们一起的本钱是四百万,现在光是地皮价值都翻到八百万了,彭鹏找银行借了一大笔钱,都开始找人打地基要建楼了。我听着真觉得不真实,跟印钱似的。会不会是彭鹏在吹牛啊?”
朱哥还一个劲儿地可惜周长城和万云两口子拿不出钱来,不然现在也能挣上这种不用劳心费力的钱。
万云撇嘴,又想起被彭鹏两次拒绝的事,连带着对朱哥和冯丹燕都嫉妒起来:“谁叫人家彭老板看不上我们的小钱呢!当我们不想赚吗?”
周长城也觉得可惜,那真是睡着就把钱给挣了,自己两口子就是没这种命。
朋友们的失败固然令人痛心,但朋友们成功赚钱更使人心碎。
第176章
1993年6月23日,时任总理讲话宣布,全面控制银行资金进入房地产行业,24日,□□发布《关于当前经济情况和加强宏观调控意见》,《意见》链接颁布16条新规,规定出来后,海南房地产泡沫应声破裂,自从1992年邓公南巡后一路上涨的地价,在这一日开始一泻千里,不知底部在哪里。
海南岛的太阳,终于要落山了。
这个政策出来的那天,彭鹏还在海口新建的海边酒店客房里睡大觉,旁边躺着新鲜的赤裸的女人。
男人有钱到了这个程度,周围一定会有不同层次的朋友、不同目的和样式的女人、有更多普通男人享受不到的刺激性的娱乐。不过几年功夫,乡土出身,敢闯敢为的彭鹏,从人间升到天上。
电视里传来这一则新闻,报纸上也登了,他们那帮一起炒地皮的人都在讨论,不知道这回政策力度会有多大。而有敏感的人已经开始悄悄降价出手上的货,落袋为安,以观后效。也有一些人认为这不过又是一个宏观政策的调控,不碍事,依旧大胆持有,甚至加大投入,继续收货。
赚大钱,一定要冒大险,这点风险都担不起,怎么当大老板!
彭鹏现在志得意满,全心全意都是挣大钱,并没有细心留意到这个政策的细节和政府调控海南地产过热的决心。
在他看来,有什么好听的,这种经济政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台一部新的,对某些人来说,每出来一次条例,都是一次发财机会,端看谁有本事抓住而已。
彭鹏现在什么都不想,他就想把握住自己手上这块准备建厂房的地皮,今年一定要完成从百万富翁到千万富翁,甚至到亿万富翁的蜕变冲刺。他在四月底时找银行贷了五百万的款,现在已经到账两百万,剩下的,按着合约,将会在半年内陆续拿到,三栋厂房的地基已经打好,不过是第一回 盖楼,很多技术工程都不懂,他正在紧锣密鼓找人过来开始往上盖楼层,必要时,把朱哥和那帮老乡喊过来也行。
他的计划是很美好的,海南的厂房建起来,除了要卖出去两栋,自己留下一栋,到时就在这儿开个日化分厂,跟广州的厂遥相呼应,两地开花。
朱哥等人凑了这么多钱在他手上,时不时都会问问情况,彭鹏每回拿起大哥大,都粗声大气,恨不得周围五公里的人都听见自己的成功:“你也别问我现在价格怎么样,直接去看报纸,报纸会告诉你!”
报纸确实是会告诉朱哥等人,这半年来,海南地价在不停向上,是头猪都能在里头赚到钱,他们几个凑钱的老乡看着这些新闻,个个咧开嘴笑,喝酒按摩舞厅卡拉OK一条龙,也不准备把钱撤回来,就让这笔钱在彭鹏手上不停涨,不停涨,最好能翻百倍。
但是在《意见》的16条整顿措施颁布后,直接切断了银行向开发商发放贷款的口子,还规定了限期必须收回之前放出去的款项。
正是因为当时政策上的宽松,涌入海南拿到地皮的人,成立房地产公司,只是办了个手续,空有个公司,甚至员工都没有两个,其他资质一概不管,凭着手上有块荒地,就直接找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贷款融资,用这些贷和融出来的钱,再买更多的地,囤积炒货,大部分人,根本没有建楼房的打算。
像是彭鹏这种,手上拿地,还真正拿出真金白银来建楼的老板,那都是极少的。
大概在十天之后,大家终于意识到风向不对,不少这种空壳开发商嗅到风险,能出多少货就出多少货,也不管自己还欠银行多少钱,开始卷款跑路,离开海南岛,或北上,或出国,悄然隐没,给海南岛留下一大堆的烂账、烂摊子、烂尾楼。
刚开始,彭鹏手上还有八十万,这是从银行贷出来,准备起楼用的,跟他住在同一个酒店的人做事谨慎,一看到这政策就知道不对劲了,到处谎称自己急着用钱周转,要大出血放一块地出来,大概是怕人家起疑心,那人对每个人都说,只出手上最小的那块,恰好有一块地跟彭鹏拿的地距离不远,彭鹏一听有贪头,二话不说,立即花了五十万,就拿了下来,还美滋滋觉得自己赚到了。
而此时,地价已经开始从两万一平在逐渐下跌,但是因为这阵子涨得太厉害,身在其中炒地皮的人,反而不把土地当商品,更像是当成股票了,因此彭鹏对这种涨跌并不太在意,有涨有跌才正常,只要最终是往上涨的就行,反正就算是跌到一万二一平,他还是赚的,过阵子,等政策风头一过,肯定还会涨回来的,现在还是想着怎么把楼给建起来。
一直到七月中旬,身边越来越多人在出货,政策收得越来越紧,银行再不放贷,催收倒是越来越多,许多跟自己一样以酒店为家的人,跟逃命似的不停出货,不停找下家,酒店大堂每天都有好多人拿着大哥大打个不停,找大人物,找关系,找门路,而答应要给自己放贷建楼的银行迟迟没有下文,彭鹏终于开始不淡定了。
彭鹏文化水平不高,但在这一次的地产泡沫中,他学到一个成语,叫“势如破竹”。
他手上那块价值八百多万的地皮,不停往下跌,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到七百万,到六百万,到五百万,很快就要跌破他的入手价了,彭鹏从不可置信,到开始着急要找下家接手,可是慌乱踩踏之中,谁敢接盘?谁不是想着躲开这次的地价下跌风波?那些早早出了货的人,已经离开海南岛这个造富之地,远遁了。
击鼓传花的游戏再玩不下去,而最后一棒,恰恰交到了彭鹏的手上。
因为政策空前的严厉,再加上当时全国都在关注着海南这片热土,在广州的朱哥等老乡们又有钱投在了那处,眼见着报纸广播和电视上的报道,形势越来越不对,他们集合在朱哥家里,开始给彭鹏打电话。
刚开始彭鹏还会接电话,大大咧咧说:“没事,没事,都是价格调整而已,地在人在,人在钱在,放心!”
到后来,彭鹏的大哥大就打不通了,开始有人找到白云彭颖那里去。
自从彭鹏从去年底到海南赚快钱之后,他每个月才回白云一趟,白云的日化厂一直在彭颖手上打理。让彭颖当个优秀的质检女工没问题,当个甩手的老板娘也没问题,但是要当一个开疆拓土的女老板,就很有挑战,一方面是要顾着家里,一方面是个人心性就不是这块料。
好在彭鹏原先打的客户基础好,对接人稳定,厂里人也都知道彭老板是到海南挣大钱去了,现在老板娘作为管事儿的在厂里管着一切,维护原先的客户和渠道,晓得她背后还有个有本事的男人在支撑,都还算服她管理,厂里一切也在正常运行。
但是,即使彭鹏不在日化厂,每周和每月的收款,大部分都是到了他那里的,客户和渠道商终究是认他这个大老板,所以彭颖这个老板娘当得是表面风光,但实际上束手束脚的,而自从彭鹏到了海南,他便要求彭颖每周至少给他打一次电话汇报厂里的情况,只留下能周转的钱。
像现在海南的情况不对劲,彭颖在家担心得不得了,三日两头给他打电话问他情况,催他回广州来,彭鹏态度都很差:“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少管我!”
彭颖数次气得流泪,最后一回也是火气上来了:“我不管你,谁管你?彭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的事!”
“我在外头能有什么事?”彭鹏丝毫不心虚,他现在正在为了钱的事情着急上火,哪里还顾得上老婆和女人,张口就不客气,“你他妈别逼我跟你在电话里吵架!也别逼逼赖赖搞哭哭啼啼那一套!账上应该还有五万,赶紧把钱汇过来!我是男人,在外面做生意哪能缺了钱!”
彭颖也叫起来:“那是给料厂付总的钱,账期拖了三个月,人家都上门催好几趟了,明天就要去银行给人汇的!哪里能给你!?”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彭鹏咆哮,“我让你汇你就汇!现在你男人我都要死在外头了,你还管什么料厂的副总正总!”
如今彭鹏没有住在海边的酒店,而是转移到海口的一个小宾馆里,宾馆的房间在二楼,里头闷热窒息,海南这样热的天气,连个空调和风扇都没有,他打着赤膊,穿着短裤,满身的油汗,嘴里叼根烟,如同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窗口的烟灰缸放满了烟头,两眼中间的悬纹针深刻得吓人,却始终不肯放弃手上的这块地,他指望着银行能如约把款项放下来,他要把厂房建起来,只要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厂房建起来,他的钱就还能再回来,绝不能半途而废!之前办日化厂的种种困难他都挺过来了,没道理这回熬不过去的!
“那你干什么不回广州来?”彭颖和两个孩子已经有快两个月没见过彭鹏了,“你之前每个月还会回来一趟,现在是准备永远都不回来了吗?”
彭鹏满腔怒火,怎么就娶了个这样蠢钝的老婆?!
后悔,大大的后悔!
“回去?我怎么回去?朱哥牛哥马哥的钱全在我这里,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万!现在这块地根本无人接手,我买的时候是四百万,现在两百万都卖不出去!我回去干什么?等着人家一个个上门来围着我们讨债吗?”彭鹏狠狠地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用你那点脑子想一想,我要是光溜溜地回去,咱们家还要不要在广州做人了?我们现在哪里能凑出一百五十万给回人?”
彭鹏压力很大,只能硬撑,像老乡或朋友们凑钱给到某个人去海南炒地皮的例子不在少数,现在这个泡沫破裂,多少人血本无归,破产跳楼,或如同疯子般游荡街头。本来像是这种赚钱的机会,抓住了,大家发财分猪肉,如果没有抓住,那么拿钱的人就是有罪的。
如今的彭鹏,在朱哥等人眼里,就是那个罪人。
他亲眼所见,之前有个叫老俞的人,跟自己一起炒地皮,住大酒店,睡女人,喝洋酒喝茅台,追女明星,拿了二十个人的钱,凑了五百万买地皮,在16条颁布之后,没有及时出货,地皮砸在手上,之前虚涨到一千多万的货,现在就是块一文不值的不毛之地,这二十个人投出去的钱一分都拿不回来,被人追债追到海南岛来,还把他的家人也一并“请”过来了,过了两天,彭鹏就再没见过那个老俞,这个人和他的家人,就在人间蒸发了。
彭鹏害怕了,连夜搬出大酒店,生怕自己被无端连累。
在巨额金钱面前,人性穿不上文明的外衣。
朱哥等人赚钱不容易,一百五十万不是小钱,他们手底下各自一帮兄弟跟着,在广州搵食,要是知道这笔钱拿不回来,就算不跟自己拼命,也定要扒下自己一层皮。
但是不要紧,彭鹏安慰自己,地皮在自己手上,地基已经打好了,银行只是在处理那些皮包地产公司而已,自己是实实在在想要做事,想要建楼的商人,是真实的房地产公司,不可能不给自己一点活路的!只要把房子建起来,租出去也好,卖出去也好,就能回款,回了款,就能跟朱哥他们有交代,也能给银行还贷!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钱,就是要拿到银行剩下的贷款!
不行,明天还是要再去跑跑关系,之前跟自己称兄道弟的赵经理钱主任孙行长,这些人吃了拿了,一定要给自己办点事!
海南是被寄予厚望的特区,政策只是限制银行放贷,限制融资,并不是国家不再发展特区了,一定有机会,再熬一熬,再等一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一定会好起来的!
从大酒店搬出到小宾馆后,彭鹏连着两夜无端梦到那个再没见过的老俞,老俞嘴里似乎含着一块白色的东西,在海里不停挣扎比划,他半夜醒来一身冷汗,窗外是风一吹过就沙沙作响的椰子树,彭鹏开了灯,双手合十,不停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念念叨叨:“哥儿们,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我啊!我也是无辜的!”
这些话,彭鹏没敢和彭颖说,他在外头再怎么花天酒地,对彭颖也是有两份柔情在的,知道家是家,玩是玩,又深知自己的妻子并不是个能担得起大任的人,若是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更怕吓破她的胆。
彭颖噎住,抹了一下眼泪,其实朱哥等人已经来过白云两回了,只是看在大家都是老乡的份上,彭鹏这个当家的男人不在家,虽语出不逊,但没有太过为难她们母女三人罢了。
“就算是欠了那么多债,我们也不是还不了的,厂里现在生意都正常,你回来,我们好好和朱哥他们说,哪怕打欠条...”彭颖自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但很快就被彭鹏粗暴地打断:“一百五十万!你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去?我们用了多少年才积攒起一百万?有了钱,先还哪个?哪个不是老乡?你算得过来吗?我他妈在他们面前还有面皮吗?”他现在完全听不进任何建议,心里脑子里只有海南这块地,只想快速回款,赚过快钱的人,是看不上细水长流的。
“你一个女人家,什么都不懂,跟你说了也没卵用!下午立刻就把钱汇给我!”彭鹏不耐烦地把大哥大合上,双手揪着头发,一脸痛苦的褶痕,挂了彭颖的电话,只觉得烦,真他妈烦死了!
现在他兜里还有两万块钱,这点钱,肯定不够办事的,必须让彭颖再汇点钱来!
不行,不能这样被动,一定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彭鹏暗下决心!
第177章
人生中,有的感情是不能深究的,有的回忆是不能细想的。
彭颖回头看自己人生中这一年,只觉得心有余悸,红尘缥缈,流了满江泪水,心碎得数次缝补,每日祈祷,万事只求一线生机。
在挂断了彭鹏的电话之后,她独自在厂里的办公室坐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五万块钱汇给彭鹏。她和彭鹏的日化厂尽管不是多么威风八面的生意,但见过的场面总是比普通人要多的,现金对生意人来说,甚至比爹娘还要亲,有时候人就是会被一根稻草压死,所以要是遇上了经济一时周转不过来的朋友,彭鹏总会适当伸手一把,积个人缘,而彭颖跟他在一起做了几年夫妻,自然也学到一些窍门,施恩莫望报。
嫁给彭鹏,中间有很多的磨合和争吵,这个丈夫有一堆的毛病,但彭颖也知道,如果不是跟彭鹏结婚,她大概还在电器厂的流水线上当女工,一个月挣三两百块钱,还要被厂里的男人骚扰,哪里能过的上现在的好日子?开豪车上街,坐飞机去旅游,花钱再不用计较,娘家不愁钱,不愁吃喝,弟妹专心读书,寡母也接了出来,家里还有两个保姆在做事,她每个月零花出去买金买银买钻的钱,比之前那些朋友几年的工资加起来都要多,远的不说,江曼每回来白云,看到自己脖子上挂了新项链,都要啧啧羡慕一番,生活上,彭鹏对她和孩子并不小气,目前看不出差别来,彭庄有的,彭双也没少。
夫妻之间,一起快乐花过钱,也总得共患难,难不成遇到些许事情,就要去当那分飞燕了吗?
无仇不成夫妻,他们还没有积下这样的大仇大恨。
彭鹏在外头有女人,只要不带上门就行,总归记得这里是他的家、他的根,他愿意回来的话,大家就还能互相扶持把日子过下去,他要是回家的路都断了,那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钱汇过去,彭颖把保险柜里三条坠手的实在的大金链子拿出来,亲自找了个典当回收铺,换了两万三千块钱,再加上平常放在家里备用的一些现金,总算把料厂的付总给对付了过去。
不能慌,彭颖开着那辆三十万的奔驰再次回到厂里,工人们还不知道老板和老板娘已经要卖首饰周转了,见到她都打招呼,她也微笑点头,只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目茫然,双脚虚浮,心如刀割,她不能倒架子,家里还有双双和庄庄两个孩子,绝对不能让他们被外头的风雨刮到!
而收到广州汇款的彭鹏,当日下午就去查了存折上的额数,幸好,加上彭颖转过来的钱,拼拼凑凑,他手上就有八万的现金。
八万,至少能在信贷主任那儿得一句准话了!
彭鹏在广州的人生是很顺利的,小作坊也好,日化厂也好,都是他一手一脚地打拼出来的,当地不论是做生意的人,还是政府街道,因为他能纳税,能提供岗位,对朋友仗义,都对他都极为友好。且日化厂的生意周转好,现金充裕,再加上现在银行也不能给私企放贷,他的生意没有大到引起瞩目的地步,所以跟银行的合作并不多,只是认识三两朋友罢了。
刚洗干净脚上泥点子的彭鹏,做出了一点经济成绩,但是并没有深刻地意识到,有些机构是专门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的。
彭鹏揣着八万的存折和自己的大哥大,谁也不敢惊动,蹲在银行大门口,等待之前跟自己签字放贷的信贷部钱主任下班,他要在钱主任这儿问问,下一笔贷款怎么发,什么时候发?
这钱主任日常总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过长的黑色西裤堆叠在脚踝上,地中海的发型,脚上总踩着一双半旧的男士皮鞋,喊他到酒店吃饭时,他会从一个掉皮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只满是茶垢的玻璃杯,人家要给他换个黄金杯子他都不乐意。别看他一副邋遢老实的样子,但彭鹏知道,钱主任屋里堆积着的现金,三代人三辈子都花不完!
这阵子因为银行忙着催收之前放出去的贷款,钱主任作为信贷主任,责任重大,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到了下班时间,看大家都走了,才敢殿后出来,天色已经发黑,刚一跨上自行车,立即就被人给拦下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个拦钱主任的人。
“钱主任,钱主任,我,是我,小彭!您老人家最近可好?”彭鹏有求于人,自然把姿态放低,大哥大夹在腋下,双手扯住他的手臂。
钱主任近来风声听多了,谁跳楼了,谁被抓了,谁跳海了,惶惶不可终日,前后左右四处看,只看到不远处有两个保安在,根本不敢和彭鹏这些来炒地皮的老板们有过多的拉扯,立即抽出自己的手,双眼溜着四处探,生怕被人瞧见,放低了声音,却是又凶又狠,撇清干系:“你放手,有什么事,白天到行里说!”
彭鹏看钱主任这样的态度,心先是凉了半截,就在上两个星期,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唱歌,他可不是这种态度!但是现在不是彭鹏发怒的时候,正经事要紧,他看出来钱主任也是害怕让人看见,也不废话,立即开口:“钱主任,我是想问问,之前说好还有三百万的贷款,什么时候能到账?我能等,但工地不能等啊!现在钱不到位,我都没敢开工,钢铁水泥都不敢买...”
彭鹏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钱主任恨声打断了:“彭老板,你还敢提贷款的事!”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钱主任又放低音量,喷出的口水沫子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慌,头上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也乱了,“现在行里一直在追查各类贷款,你的贷款本就走了近道,手续还是我这两天悄悄让人补的。行里现在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催收小组,你的款不多,我让人看了名单,你的公司会放在后头,但怎么样也是要还的!你现在还敢来问我要钱!”
“钱主任,不是这么说的!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答应我的!钱哥,你是我亲哥啊!”收钱的时候,钱主任可是拍了胸脯的,彭鹏也想扬开嗓门说话,但门口那头的保安已经注意到了这边,他不得不继续压声,“我是正规要建楼,正规要做实业的!你们也看到过我打下的地基,当时的审核评级都很高,我...”
“哎呀,彭老板!哪个到海南买地的不是说自己是正规做实业,发展房地产的?现在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钱主任满头是汗,只想挣脱开彭鹏的触碰,他的位置重要,根本不能私下和彭鹏这类老板接触,可人吃五谷,行走江湖哪里能避得开财色酒气,大概也是看在大家还有几分酒肉交情的份上,钱主任给他提了个醒,“没用的彭老板,行里现在不能再放贷了!你真想建楼,想想其他办法!别找我了!我帮不了你!”
说着,钱主任一脚跨上自行车,用力一蹬,根本不理彭鹏在后头追喊,在暗夜的公路上,迎着海风,背后一片湿汗,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彭鹏追了十多米,没追上钱主任,吃了一嘴的风,“呸”了一句,只觉得天下的路都走绝了!
他这样浑浑噩噩在海南待了十天,后来忍不住到原先住的海边大酒店去吃饭,还得装作一切无事发生的样子,跟熟人打探消息,看政策有没有新的动向,其他人手上的地皮现在怎么样了,结果听到一个让他闻风丧胆的消息,钱主任被抓了!前天已经被从北京来的经侦队带回去问话,罪名就是贪污受贿和违规操作,说要严审他手上放出去的每一笔贷款,立即追查钱的去向。
那顿饭彭鹏都没有吃完,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钱主任这样大能量的人,听说他背后还有人,竟然也没有逃过被抓的命运!
彭鹏知道自己的账和钱都是清晰的,但中间的手续、税费、关系,还有九十万是否真的用在了建楼上,抑或是用在了请客吃喝、自我享乐上?他辩不清白,也是绝对经不起追查的。
从酒店豪华明亮的餐厅出来后,彭鹏打了个的士,赶紧冲回小宾馆,收拾好衣物退房,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海南,离开这里,随便找个地方,去哪里都行,只要是安全的就行,但退了房之后,他拿着那部砖头一样的大哥大,胡子拉渣,蹲在小宾馆门口,旁边放着个行李袋,竟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大哥大又响了,不是他和彭颖约好的三长两短的响声,又是广州的区号,那就是来催他还本金的,定是朱哥他们。
彭鹏不敢接,任由着大哥大响了又响。
最后,那天下午,彭鹏坐飞机回了广州,落地后他不敢出机场,生怕被人认出来,带着鸭舌帽,落魄憔悴,等到天黑透了,才打电话让彭颖开车来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