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城比万云还不如,万云至少能有个娘家惦念,他只有孤身一人,之前在县里过日子时,他就不愿意回周家庄,他痛恨从前被欺负的日子,也有些不敢面对过去那个软弱的自己。可这回,他想回去看看,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前已经很久没有去烧过纸了,作为唯一存在世上的血脉,说起来,多少有些不孝。
何况自己和小云已经结婚这么多年,总要把妻子带回去,让长辈们看看的。
两人各自想自己的事情,都没有说话。
在清晨时分,万云先醒来,看着窗外已经泛白的天色,又把周长城也推醒,她轻声说:“城哥,快到站了。”
平水县亘古不变的群山环绕,树木苍黄和翠绿交叠,山顶笼罩着云雾,冬日天气阴沉,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没有化开的雪,田里还有戴着斗笠勤劳的农人,慢悠悠的水牛在啃草,天地自然,细微缓慢,一切如同一幅活动的山水画。
火车在减速,发出“呜呜——”声,平水站就在眼前。
周长城和万云拖着自己的行李从车上下来,呼吸着久违的寒冷空气,冷心冷肺的山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皮肤比心灵更先感知这种气候,冰凉却又熟悉。
他们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平水县。
周长城和万云心中都在轻叹:久违了,我的故乡。
第201章
平水县尽管有些许改变,但仍是个闭塞的地方。
火车只停站不到十分钟,下车的除了周长城和万云夫妇,还有十来个不认识的人,比起七年前他们第一批坐火车外出的,如今人数已经翻倍了,这里的人在走出去,也在走回来。
平水县不是大城市,没有密集的人群和机器的喧嚣,加上火车站本就处于郊区,有种鸟鸣山更幽的寂静,人们互相不认识,也都不说话,默然走出站台,没有打破清晨的静谧,这种铺天盖地的寂寥感并没有让周长城和万云感到陌生,而是在其中找到了对过往的一丝亲近。
这就是他们的来处,绝不可否认的来处。
万雪在电话里说,县里现在也变化很大,刚一出火车站,就看见了一个铁皮焊接起来的大门,上头写着大大的“平水站”三个字,跟广州的许多建筑比起来,这是很简陋的大门,但怎么说也算是个门。
周长城记得从这儿到西郊,有几里路的地,之前全是泥地不好走,还在担忧着怎么到西郊去,可走出去后却发现,路上已经铺上了碎石子,还有附近的村民骑着三轮车在一旁等着拉客。
他们两人刚从火车上下来,又冷又饿,于是花了一块钱雇了辆三轮车,让拉车的汉子送他们到西郊去,那老乡说话的口音让他们都感受到了一种阔别已久的熟悉感。
西郊是周长城和万云两人在县里生活时一个重要的地方,他们经常来这儿卖小吃挣钱,两人不停地打量这一路上的变化,脸上都是惊奇的神情。
三轮车骑得快,不到十五分钟,西郊就到了,两人拖着行李下车,像是到了一个梦里常出现的地方,有记忆里的道路和矮楼,也有崭新的从未见过的新房子、新门店。
汽车站已经完全修好了,不论是到市里,还是到县里的各个乡镇,都可以在这儿坐车。
原先经常跟万云打交道的那个林店东,他的农贸店还在,招牌由木板变成了不锈钢,房子也往上加盖了两层楼,看来这几年,随着西郊车站的不停完善,他在这儿也赚到了钱。现在店门还没开,不然还能进去叙叙旧。
周长城和万云又走到他们第一次相亲见面的那个农家米粉店,没想到竟然还开着,甚至还扩大了门面,现在已经开始做早餐生意,客人不多,两人坐下,要了两碗米粉。
那老板也还是原来的店家,看他们打扮不怎么样,又是一口县里口音,想着应该是外头打工回来过年的,还问了两句上车人多不多,给他们上的米粉里头全是红红的辣椒。
这是他们以前常常吃的味道,但在广州待了几年,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的口味已经逐渐广东化,根本吃不了这样辣的米粉,硬是往嘴里塞,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倒是辣出了一层细汗,万云的手脚终于不再冰冷。
等吃完米粉,外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上班的,也有挑着担子和背篓出来卖菜、卖小吃的。
周长城和万云瞧着这些人,眼睛热热的,曾经他们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
有个脸色黝黑的大姐挑着一担各种口味的米糕在卖,正带着点讨好的笑容问他们要不要买一点:“很好吃,刚出锅的,你看,还冒着热气。”
他们刚吃饱,肚子不饿,但出于某种原因,万云还是掏钱,把大姐担子上每种口味的米糕都买了一份,上了公交车,拿出来咬一口,笑着对周长城说:“做得比我好。”
周长城也吃了一个,就没有再吃,口味太淡了:“瞎说,肯定是你做得好吃。”
马路重新铺过,公交车却还是那辆老的,只是座位换了新的,一路摇到县中心那一带。
周长城和万云直接去了孙家宁安排好的县招待所。
招待所的人一听是孙主任的妹妹和妹夫,很热情周到,给他们在二楼开了间安静的房,把两壶热水送上门,还特意加了床被子,说今天看着可能又要下雪了,别冻着。
孙家宁现在已经是办公室的主任,他所在的部委主管各县经济的情况,偶尔会回平水县开会,一回来就安排住在招待所,都是平水县的老乡,跟招待所的负责人也很熟,这次他就打电话回来,让他们给周长城和万云留间舒适的房。
关上房门后,周长城和万云两人累得瘫倒在床上,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坐过这种长途车,两天两夜赶路坐火车实在是把两人给累坏了。
回到老家,看了山水,万云的笑容回来了:“姐夫虽不在县里,我们还是沾了他们的光。”
周长城也笑:“这就是有姐姐姐夫的好处了。”
“城哥,你刚刚看到电机厂了吗?”万云转过身,撑起脑袋,跟周长城说起话来。
很累,但是也很兴奋,眼睛闭不上,周长城双手在太阳穴周围绕着刮,放松自己:“看到了,真的败落了。以前我们厂…”这么多年他还是改不了这种主人翁的称呼,“我们厂里最辉煌的时候,有两千多人,经常接待兄弟单位来参观,国营饭店的客人几乎都是我们的工友。”
可是公交车停靠在电机厂那个站台上的时候,周长城只看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上头用把锁锁住,铁门后面曾经修剪得当的小花园杂草丛生,看着应该很久没人清理了,草丛里还矗立着一座没有拆除的伟人像,伟人的目光坚毅望着前方,仍充满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从前万云在保安亭门口让保卫科的人去喊周长城,现在保安亭也是空无一人了,落满灰尘。
坝子街、孙家巷、物资局和环城河那附近,旧的房子没有拆除,有新的楼房冒起来,一些单位大楼也重新建起,有些是周长城和万云能认出来的地方,有些则是完全不认识的。
县里的人比之前多了很多,担担子做小贩不再是上不得台面的生计,甚至坝子街的新渡口那儿已经有一条完善的小贩街,从早到晚都有人在摆摊子。
在宾馆休息了一上午,到吃午饭时间时,周长城和万云起来洗漱,万云被水龙头里的水冻得哇哇叫,也太冰了,她哭笑不得:“城哥,也不知道我们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记得这种时候,还得到河里去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桶,手通红,也不觉得冷。”
周长城也“嘶嘶”叫了两声,又把万云的手放在手里搓,两人都笑了出来。
回到老家后,他们在广州积累的伤感,被一些其他的感情驱赶了。
“去找师哥吧,我跟他说了今天会到的。”周长城依旧穿着那件旧棉衣,或许是因为肌肉更发达了,原先万云一针一线缝起来的衣服,他现在穿着总觉得短了些,紧了些。
“好,把给他们买的东西拿出来。”万云也跟周长城一样,穿着七年前的棉衣,不过围了一条鲜红色的新围巾,为了好打理,头发又绑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跟刚结婚那年一样,脸色白净,眉眼盈盈,风一吹鼻尖发红,整个人都俏生生的。
周长城忍不住抱了她一下,好多事情都在变,好在他身边的人没有变。
在师父周远峰退休的那年,陆国强和刘喜也从电机厂出来,自己找个地方,开始接些加工零件的单子。这事儿是陆国强牵的头,刘喜也出了钱,算是师兄弟合伙,陆国强在外头找单子,刘喜就在厂里带人磨零件,生意不好不坏,但也养着一家人和几个陆家的本家兄弟。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走在街上,大致的路是没有变的,只是多了很多小道,两人不时指指点点,这儿从前是什么,现在不一样,再次路过电机厂大门口,周长城还是忍不住停下来看了几眼,心中感慨万千,曾经他以电机厂为荣,又在这门口受到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打击,可真正面对这样具象化的过往,他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云也没有打断,而是让他在那儿站了会儿,看风大了,才继续往电机厂家属楼走去,陆师哥和刘师哥的小厂子在家属楼后面的一个废旧仓库里,从前也是属于电机厂的地盘,他们低价租了过来。
电机厂家属楼,周长城从前是常来常往的,还能见到一些老同事,大家都大笑着打招呼,多少年没见了,热心地请他们两口子去家里吃顿便饭,周长城都摆手拒绝了。
对于周长城这个小师弟的回来,陆国强和刘喜都是很欢喜的,一别七年,谁能知道会分开这么久,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啊,再见面,各自都有了新的沧桑和变动。
陆国强的那个厂,其实就是个大开间的仓库,门一开就开门了,跟门店差不多。
周长城快步走上前去,看到个穿着从前电机厂工作服的男人,正低头削着块小工件,一切仿佛在昨天,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师哥!刘师哥!”
刘喜抬起头,放下手上的工具,一张老实木讷的脸绽开一朵笑花,双手擦在身侧,仿佛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长城!回来了!”两人握着手,又喊陆师哥赶紧从里头出来。
陆国强在里面点数,手上拿着本起毛边儿的小本子,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子,应该是他的本家亲戚,一见周长城,立即把盘数的本子丢在一边,大步走过来,眼里和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感动和喜悦:“好小子,总算知道回来看看了!”
明明是大好事,可就连万云都觉得伤感。
他们哥儿三个抱了一下,又赶紧坐下,给周长城和万云倒水,陆国强这人比刘喜要精,倒水说话的过程中,万云总觉得他看自己和城哥的眼神都带着衡量和审视,仿佛看他们仍衣着朴素,并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光鲜,就放下心来,更为大声好客地说话,欢迎他们的回归。
万云拿起有茶垢的搪瓷杯子,握在手心,但并不喝,暗暗想,刘师哥是个老实头,大师哥还是条泥鳅,但是也没办法,人跟人之间,总难免会互相比较这种成就。
午饭是在原来的国营饭店吃的,国营饭店在九三年已经彻底被私人承包,招牌改成了平水饭店,不过厨师和大菜还是那几个,只是换了点菜形式,不去窗口,改为服务员过来写菜单了,就是丝毫没有服务态度,这点倒是没变。
饭桌上,魏嫂子来了,拉着万云长吁短叹,还哭了一鼻子。
自从分到电机厂家属楼的房子后,刘喜也把妻子孩子都从乡下老家带出来了,周长城拉着万云喊一个沉默得有些无措的妇女叫戴嫂子,戴嫂子和刘师哥都是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来的人,也是过到一块儿去了。
大家说起这些年来县里的变化,换了两任书记,但产业还是那些,倒是一直在鼓励大家承包山林田地,种的果子和菜蔬供到市里去。
又问周长城和万云在广州过得怎么样,听说周长城现在是大公司的经理,万云还开了自己的饭店,大家都夸赞起来,这是出息了,往后得提携提携师哥们。
他们两口子也有虚荣心,被昌江开除了,快餐店被火烧了,都不是什么愉快而光荣的事情,于是对这些绝口不提,只说不过是平凡过日子罢了。
陆国强一听,好胜心起,大腿一拍:“那你不如回县里跟着师哥干,好歹是自己的老家!”
周长城只是笑,举杯跟师哥嫂子们喝酒,没有接这句话,当然陆国强也只是随口一说,聪明地没有再提第二句,刘喜则还是笑着,当那个只会碰杯的隐形人。
他们师兄弟三个说着往日风光,还有那些离开县里,或仍留在县里另找出路的旧同事近况。
而魏嫂子拉着万云的手说:“阿云啊,你们现在都是城里人了,看你绑着两条小辫子,跟刚结婚时那样,好像就我们蹉跎着过了七年,你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跟个水葱媳妇似的。”
以前万云跟魏嫂子其实还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但现在可能大家都变了,每个人所面临的生活问题和追求都是不同的,两人只是谈了几句师父师娘,几乎没有任何能说到一起的话题,魏嫂子是个传统奉献的人,她一辈子都围着丈夫儿女转,说来说去都是家里的家长里短,要不就是带了点客气的奉承,万云倒是一时很难接上话,只一直笑,给大家倒茶。
而刘喜的老婆戴嫂子,则是基本上不讲话,若是和万云对视了,就笑一笑,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拘谨和紧张。
吃完饭,师兄弟三人又闹哄哄地回了小厂,万云也只好跟着去。
陆国强显然对自己当了小老板这件事是很有豪情的,不停说自己多难、多苦,但又如何克服这些艰难险阻跟人谈好订单,养活这七八个人。
“来看看师哥的机器,看看这螺丝和配件,是不是磨得比在电机厂那时还好?”陆国强这人一直都是好大喜功的,酒后和中年后,这种性格便更为显现了。
刘喜则是在一旁拿着熟悉的工具锉刀,微笑听着。
周长城惊讶于陆师哥这儿的落后机器,他回去后跟万云说,这个火花机早在六年前昌江就已经淘汰了,就是一些小厂都难得见到了,还有手动挫出来的钢铁配件,方法都很原始。他在广州追求最新的日月,但这些东西在乡镇还有很大的应用市场。
在陆国强那儿消磨了大半个下午,周长城精神很亢奋,跟万云往招待所的方向走,本来魏嫂子还叫他们去家里吃晚饭,但万云想回家具厂那儿看看。
两人又坐上车,一路往东郊的方向去,去看看那个他们第一个租来的“家”。
家具厂的效益仍能维持运转,甚至筒子楼都还再建了一栋。
印象中,在家具厂的站台下了车,还要再走一小段路才到筒子楼,周长城和万云两人拉着手,跟从前许多个一起回去的日子一样,这儿的变化有新有旧,本以为路很长,没想到两分钟就到了,好像路途都在七年时间中缩短了,两人只觉得怅惘。
旧的筒子楼里,保安竟还是那个何保安,何保安也还记得周长城和万云,他脸上多了不少皱纹,笑着接过周长城递来的烟,让他们进来,听他们打听潘老太一家,何保安说:“潘老太有福气啊,跟潘老头到省里她大儿子家养老去了。她小儿子一家也在前年调动到市里,一家子都搬走啰。”
万云手上还拎着给潘老太买的软口饼干,也是没想到这金牙老太的孩子们这么出息,全都走出平水县了。
“你们看看,邻居们都换一大半了。”何保安点了根烟,带着他们进筒子楼去,“你们以前住的那间房,现在是罗师傅家的老大在管,也租出去了。”
周长城和万云两人一起走过去,万云开垦出来的菜地,现在也还是菜地,但竟有人围起来养了几只鸡,正咯咯地叫着。
从前那些粗糙贫穷,却怀抱希望的日子,忽而又在脑子里鲜明起来。
万云把脑袋靠在周长城肩上,指着他们住过的那间房子说:“原来就是在这儿,我天天都盼着去看外面的世界。”
周长城今天也觉得颇为触动:“小云,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
世事云千变,浮生梦一场。
有的东西变了,可有的东西也没有变,一切只令人觉得物是人非。
出了家具厂,往另一头走,竟见到从前挑着担子卖米粉的阿文姐!
阿文姐在筒子楼边上开了家小小的米粉店,终于不再需要走街窜巷地讨生活,两个女儿杏花和李花都上初中了,现在下了学,到店里帮忙端米粉、刷碗。
她当然还记得万云,两人说了几句话,可话题也仅限于太久不见了,你去了哪儿,广州好啊,常回老家来看看呀。
周长城和万云离开阿文姐的店里,把原先要给潘老太的饼干留给了李花和杏花。
外头的天色阴下来,乌云盖到了半山腰,平水县墨翠的群山像巨大的阴影,包围着在山脚下生活的人们,今年的冬天,跟以往许多个冬天一样,湿寒,冰冷。
街上的路灯没有变化,到了七点,路边亮起昏黄的光芒,有细碎的雪花渐渐飘落下来,灯光中细密飞舞,又落到每个行人的头上和肩上。
万云伸出手去接到几片细碎的雪花,还没来得及认真看就化水了,她说:“城哥,下雪了,我们回招待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