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广州深圳的客户,是都去拜访过了,一些外省的,蔡宏在带人去。还有大半个月过年,我想回趟老家,把我们的户口迁过来先,明年计划和事情都多,估计就没时间了。”户口办理得本人亲自去,何况还有两个小的,周长城这个当爸爸的,就想着赶紧把这件事做完,“上次桂老师跟我讲,等我们把户口迁过来,在这儿办护照,有了本地护照再办签证更容易一些,到时就能出国去参加展会,就跟昌江一样,至少能跟客户面对面交流。小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对呀,还可以出国去找客户!”万云和周长城都没去过什么地方旅游,他们的性格就是追求稳妥,固守在某一处耕耘,直至开花结果,但现在经济跟上来了,如果有机会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想想也很美妙,“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大后天吧,早去早回,我已经和姐夫说过要回去办户口的事了,姐夫帮我找了派出所的人,让我直接去找对方。”说干就干,周长城不拖拉,他让人找黄牛买了火车票,不得不又挤一趟春运火车。
孩子小,老家又比深圳要冷很多,万云不能带着孩子回去,尽管周长城想带妻儿返乡也只得作罢。
二师哥刘喜和戴嫂子在新云城已经工作大半年有余,也是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到了年底,买了好多东西给老家的孩子老人,也要挤火车回去,于是三人就凑上了,周长城顺便帮他们也买了回乡的票,现在他和二师哥已经完全没有了共同话题,见到就叫点头打个招呼罢了,师哥嫂子两人也没再叫长城,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叫他周总,说起来也是怪唏嘘的。
回平水县的路途远,是件极为麻烦的事,路况不好,开车的话得要几天,不如坐火车,何况年关年关,一到年就是关,周长城还是听万云的话,脱下西装西裤,换上旧棉袄和布鞋,跟之前一样,挤上火车,不与人搭话,也绝不凑热闹,一路熬回那个县城去。
因为这次是回老家办事的,办好事情还得回深圳过年,周长城不想和年幼的孩子分离太久,没有了上次的许多物是人非的感慨,他和二师哥嫂子在县里分开,仍是住进姐夫安排的宾馆里,给万云打个报平安的电话,休息一夜,第二天就去街道和派出所办事。
今年以来,全国在进行福利房的改革,二师哥从前分到了县里电机厂的房子,在各位老同事的抱团争取下,也逐渐落实了房本,他们一家子倒是彻底拥有了县城的房子,尽管地方不大,但也能住下一家几口人,在和周长城分开的时候,刘喜那个老实人带着一点讨好的微笑说:“周总,今年我老家有亲戚做喜事,我想等出了元宵节再回去上班。”
新云城的放假通知是到初七,初八就要回去上班了,刘喜是在跟周总请假。
他还是喜欢在新云城做事的,新云城没那么多的花哨功夫,很适合刘喜和戴贵珍这对过分老实的夫妇,那一切像是回到了平水县电机厂的日子,单纯工作就行,什么也不操心,他们两个为周总打工,就是上班下班赚钱,吃住在厂里,跟工友们一同看看电视,逛逛免费的街道和商店,基本上没有任何开销,省下的钱准备以后供孩子上学结婚,也才大半年,就已经积攒了两千块,比死死跟陆国强耗在平水县强多了。
周长城没什么所谓,车间请谁不是请,只是拍拍二师哥的肩,本想让他别拘束,最后还是省了这句话:“好,明年你们再来。”
因为有大姐夫的帮忙,周长城在县里的证件办得异常快,果然如吴耀中说的,他们的二胎还是要罚款,前头生儿子,后面生女儿,就算是农村户口,也罚了五千块,计生小组的人给周长城手写了张收据,盖个红章,之嵘的户口就落下来了。
周长城在县里跑了一周,从县里跑到镇上,又从镇上跑回周家庄,来来回回写证明,给各位办理证件的人发烟请吃饭,冻得感冒了,经历了两场小雪,才把证件办好,这已经是很顺畅的了。
等办好这些事后,他再回了趟周家庄,难得回来一次,得去祭拜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姐姐。
善民伯身体还很硬朗,不过也老了,满脸的老人褶子,看到周长城回来,立即让儿媳妇去杀鸡宰鱼,问他万云怎么没回来,听闻周长城有了两个孩子,这次是回来迁户口的,从农村户变成城市户,张着掉牙的嘴巴,漏风地笑:“有出息了!是城里人了!”
城里的户口,在老人家眼里,像是镶金了。
周长城这次回去照旧住在善民伯家,买了好多年货,提得双手都勒出红痕了,所以很受他家里欢迎,等在他家寒暄一阵后,就由几个熟人一起,带着黄纸蜡烛去祭拜先人们。
周家庄的规矩,祭祀得早上上山,下午阳气弱就不能去了。
这一日清晨,在家人们的坟前,周长城再没有发出“人生好苦”的感叹,如今好多事情都上了轨道,他那颗心也在这尘世间有了归属,从前的那些苦难日子离他很远了,往后他会越来越好的。
原先离开周家庄的时候,周长城委托善民伯一家人帮忙看顾坟墓,他们家也没有敷衍,每年清明收到周长城汇来的钱,都帮忙去除草砍树,还给烧纸,简单祭拜,所以现在坟墓四周很干净,并没有被枯草掩盖。
边烧纸,在熊熊火光中,周长城边在心里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一切都很好,家里现在添丁进口了,孩子们都很乖,长得像我,万云是个好妻子,也是个好妈妈,我很幸福,工作也很顺利,不用再担心我了。等孩子们再长大一点,我就和万云把孩子带回来看你们。”
这次烧完纸,周长城站在山岗上,望着山下的山水田地和学校,吸了一鼻子的冷风,老家真冷啊。
下了山,要走一段乡道,昨天下了一场小雪,路上都是脏脏的雪路,众人尽量挑着路肩上结实的土地踩,抱怨这路太烂了,不好走,周长城则是想到,当初十五岁的他就是背着一把锄头,在这儿遇上了回来办理档案的桂老师,因为嘴馋想吃肉,跟着他老人家到县里去,才有这后头的许多的命运转折,时移世易,竟也快二十年了。
回到善民伯家里,他家的女眷们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周长城他们回来,众人上桌吃饭,问起周长城现在做什么,外头是不是好多赚钱的机会?
周长城只谦虚地说现在是做点小生意糊口,机缘巧合能把户口迁走罢了。
年少时他穷,无亲可走,看尽冷暖,到现在三十多岁,则在想富不还乡,何况桌上还坐着那个一直想在他身上掏钱的堂大伯,人心难测,还是保持那份简朴好了,二十来岁时,周长城想跟所有人证明自己能过得很好,三十岁的周长城已经成熟许多了,他不再为此类虚荣心所控。
在周家庄住了一夜,周长城请刻碑人到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墓上刻孙辈周之慎和周之嵘的名字,摸着两个孩子的名字在自己和万云的名字下,他笑了一下,又温柔地扫掉墓碑上新掉下来的黄叶,直到做完这件事,他才觉得这次返乡的任务是真正完成了。
既然回了老家,自然还是要去万家寨看看岳父岳母,为人女婿,这些还是要做到的。
岳父岳母看二女婿特意来看,在大女儿那儿知道二女婿已经发了大财,笑得见牙不见眼,叫两个十来岁的孙女杀鸡炒菜,用自己的方式招呼了周长城,岳母用大大的塑料瓶混着泥沙和稻草,给他拿了三十几个鸡蛋,说是万云生完孩子,现在条件好了,要给她补身体,盛情难却,周长城还是提走了,小云一直渴望父母的关注,她会一个个全吃完的。
两个大舅哥也来相邀周长城去坐一坐,周长城没办法,只能去看了一眼他们的黄泥屋,老屋子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看他们年富力壮却不肯动手修房子,只想蹭万风新起的屋子,还想找两个妹夫借钱,难怪大姐和小云都不肯帮衬这两个大舅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不肯多待,给岳父母留下一千块钱,又悄悄把两个侄女未来一年的学费生活费留下,很快就离开了。
还有几日要到过年的时候,周长城带着善民伯给桂老师的山货,一老一少走在那条出周家庄的泥土路上,说起庄上的事,现在好多青壮男女都出去打工赚钱,留在老家的都是老人孩子,不过到了年底,这些打工的人又回来团聚了,现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长城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以后庄上的学生们,要是有读不了书的,还是要靠你们这些走出去的人多多帮衬。”周善民看周长城这次回来,给村里的十多个独居老人买了棉被,又给自己塞了五百块的红包,多少想到他的“小生意”应该做得还是挺好的,自己作为老支书,难免会更为庄上的人考虑。
周长城走出周家庄那条路,踩了一脚烂泥,鞋底都厚了,他抬脚把鞋底放在尖利的石头上刮泥,便说:“善民伯,等我回去后,陆续寄一万块钱回来,到时候您找各位叔伯还有村委的人主持一下,给庄上修条水泥路吧,你们年纪大了,也方便进出。”
“好好好,修桥铺路打井都是做善事。”周善民笑,“祖宗也会保佑你在外头赚大钱的。”
周长城回头看了看周家庄,与埋葬着他家人的那座山遥遥相望,是吧,现在回头想想,也真是,自从把家人们的坟墓修好后,他和小云的风水就顺了,从广州换到深圳,孩子出生,买了房子安了家,生意做起来,虽然磕磕碰碰,麻烦很多,但其实总体已经走得很顺利了。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周长城开始相信这些冥冥中注定的因缘。
到了县里,又开始坐上姐夫安排的车,得赶在过年前,到定安市去走亲戚。
住在姐夫姐姐新搬进去的房子里,周长城感受到他们俩儿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是很殷实的家庭了。
姐夫和他聊了很久,找他打听深圳残联如何给障碍人士提供工作岗位的做法,到了那个岗位上,他仍是想尽量做点实事,对得住自己屁股下的位置。
而到了年底,大姐的服装店果然忙得不行,每日风风火火出门,到了夜里才回来,跟妹夫说话也说得少,知道妹妹和两个孩子好,她就放心了,周长城去看过,门店真是客若云来,这年头的服装生意果然好做。
到了市里,肯定要去看师父师娘。
师父师娘两人还在给周小芬、周小伟带孩子,孩子上了小学,每日要接送做饭,两老已经很适应市里的生活,比刚来的时候自在许多了。
对周长城的到来,师娘李红莲高兴得烧了一桌子的菜,全是他以前爱吃的,听说万云现在要顾着两个孩子没办法回来,又直叹可惜,瞧着周长城拿回来的照片,不住地抹眼泪,一直说真好真好,以后一定要见见,还给孩子包了红包,把周长城也弄得有些伤感。
现在小梅已经到省里上大专去了,寒假回来过年,她学的是外语,听说大哥周长城厂里在招外贸员,还笑着说往后到深圳他公司去上班,都是自家的妹妹,周长城自是无有不应的。
周远峰听刘喜说过,他到周长城的厂里去打工了,叹道:“你大师哥,现在跟我们也没什么联络了,他那个作坊好像是扩大了点,想自己独占,就把你二师哥踢出去了。你二师哥这人,一辈子都被你大师哥压在下头,他那性格,想让他撑起来也难,去你那里也好。”
“我在县里的时候,想去看大师哥,但没见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出去了。”周长城轻描淡写地说,或许大师哥也并不想见他,其实周长城并不是想去给二师哥讨什么公道,他也没这个立场,而是想着既然回来了,师兄弟见一见,叙叙旧就行。
周远峰沉默,他本来话就不多,却难得对陆国强有两句负面的评价:“你要是还在外头打工,你大师哥说不定还会见你,但你混得比他好,他不会想见你的。国强这人啊,就是好大喜功,只能听好话,也不多能见得人过得比他好。”见小徒弟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又说,“都是过去的老情分,也别太往心里去,好好开厂,过你自己的。”
那当然,周长城现在怎么会把这些不快放在心上?但还是顺着师父的话说:“知道了,师父。”
在定安市又收了好多师父师娘给的吃的,周长城赶在过年之前返回自己最亲密的妻儿身边。
再过两日,20世纪的最后一年,1999年,就要来临了。
第252章
1999年,刚开年,就传开了世界末日论的论调,16世纪曾有法国预言家宣称,在这一年将会有大灾难使得全人类灭亡。
当时周长城万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将互联网玩得很开了,好多人都在利用信息化浪潮去了解各类不同的文化,认识网友,约见网友,在网络上发表各类有趣的言论,也有很多人自发将国外那些有趣的见闻翻译到各类论坛上,供中国网民游览。世界末日论在当时如火如荼,几乎每个论坛都有提过这件事,以至于还上了一些娱乐类的新闻,成为那一年的年度话题。
还在灵宝村过年的周长城万云夫妇两人在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笑言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末日来了就来了吧,也没什么关系。
过完年,整个城市开始复工的时候,末日没来,威风酒楼倒是接二连三来了两个人事变动的消息,让万云一下就无人可用,这可比世界末日那种大事要细节多了,这是眼前的龃龉和麻烦。
第一件事是林彩霞在忙过了最忙的年底,还是递交了辞呈,准备要到上海她姐姐林彩虹那儿去,她没有摆出很悲伤的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和万云说:“云姐,这几个月,我试过了,真的不行,在这里我总是会想到很多不该想起来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总是会有人把胡小彬的事告诉我,我想听,又不想听,每一日都很拉扯矛盾。以前我年纪小,总是说一定要嫁个老板,当个收钱的老板娘,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自己真的要什么。不怕你笑我,我曾经以为胡小彬会是我的归属,可内心另一个力量又在抗拒这个想法,我调和不了自己的思想。”
1991年林彩霞十八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儿,在姐姐的坚持下,开始跟着万云,后来经历了人生的波折,以一个巨大的伤疤,换来了一次认知上的开窍,后来她自己慢慢觉悟,深知要靠自己才能立于这世上,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得自己去奋斗争取,别人没办法给她任何保证。跟胡小彬的关系也总是远远近近,有时明明到了那个地步,但两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认识八年了,在快餐店时几乎日日见面,可谁也不知道在等待一种什么样的境况降临。
他们之间有情有爱吗?或许是有的,或许是错觉,或许都没有发现究竟要如何从朋友变恋人。
万云看她现在的打扮越来越精简干练,也学会了化适合自己的妆容,尽管不是多亮眼的美人,但走出去人家只会夸她气质好,与她共事,感到放心妥帖,但她的心失落在跟胡小彬的关系中,她没办法提起精神。
若是恋人,那就天崩地裂爱恨一场,在一起也好,老死不相往来也好,总比现在要死不活的样子强,说也说不清楚,爱也爱不明白,林彩霞发现自己跟胡小彬之间不是用简单的“恋与爱”来形容的,他们相识于微时,见过对方最差的时候,也互相帮忙和宽慰过对方,在过去八年内,是对方人生中很重要的人,他们见面的时间,比跟自己家人见面的时间还要长,比亲人还亲。
自从林彩霞到了威风酒楼上班,在万云的支持下,开始学习如何带下属,管理她那个小部门,而且平日到处去学习新东西,她喜欢蜕变后的自己,积极拥抱这个时代和自己的变化。
胡小彬,胡小彬是个一直在后厨里待着很自得的人,一张中级厨师证已经够他在云姐的后厨里养活自己,甚至结婚成家,他不需要走太多的步子,在这方寸之地,以他的心态就能过得很舒服,所以他不懂林彩霞为什么要走那么多步,为什么要花钱去学什么会计和计算机,为什么那么执着要把酒楼的采购部门看做自己的命根子?没日没夜地工作,跟那个肖晓玲一样化妆踩高跟鞋,甚至现在看她还想学着如何参与到威风酒楼的品牌管理里去。她想变成下一个云姐吗?
“云姐,人跟人的关系真难维系,”林彩霞被肖晓玲带着去烫了个波波头,化着淡淡的妆容,跟从前的她完全是两个人,“胡小彬要的东西很明确,就是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我却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所以总是伸出手去不停触摸,想看看那些反弹回来无形的东西告诉我,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会走到什么地方,尽管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很明确知道他的那三分地不是我想要的。”
万云本想说,小彬有小彬的好处,他的稳定其实能以不变应万变,反观彩霞你自己,不停换方向试探人生高低,这种想法和做法都很危险,因为青春真的很不值钱,精力也很有限,若是在这几年由着自己放任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没有个目标,没有真正专注在哪一条路上,那到了能量不够的年纪,就会发现自己后劲不足,甚至关卡重重,曾经那些自以为的雄心壮志都成了庸人自扰。
可是林彩霞已经足够悲伤了,而路在自己脚下,是要靠她自己去走的,或许万云自己三十多了,时不时会感觉到自己的瓶颈,不够乐观,偶尔也很庆幸自己深耕了餐饮这条路,她是要在行业内立足的女人。当然,要是万云乐观一些,就能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就算是悲痛和死心也能算数的,因此她总想以姐姐的身份,劝诫彩霞和万风要珍惜自己,珍惜时间,不要以为普通人的生活很简单,也不要以为待在一亩三分地内很傻,光是维持普通生活就是要极度费心费力的。
只是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心痛就心痛,痛一痛也无妨,于是万云说:“你如果真的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下,那就给你放三个月的假,你到上海去跟彩虹团聚见面。你姐曾跟我讲,人不能被眼前困死,外头的世界很大,所以你去看看,要是认为那里适合你,你就留下,如果还想回来,我这里会给你留个位置,”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有三个月的期限,彩霞,时间不等人的。”
“云姐,三个月也够了,我一定会给你交代的,不论回不回来。”林彩霞深感自己的任性再次给万云带来了一些工作上的阻碍,她现在更能体会到万云在日常生活中的强韧和努力,那封离职信,万云没有签字,而是给她放了长假,林彩霞尽量安排好手尾,不让酒楼的工作因自己的离开而停滞。
于是还未过到初十,林彩霞就打包行李,买了机票,飞到上海去跟她阔别了几年的姐姐相聚。
林彩霞离开深圳的这个消息,是万风传到胡小彬耳朵里的,万风虽在新云城上班,但仍跟刚开始那样住在餐馆租来的农民房里,独自一间房。
那日是元宵节,快餐店煮了汤圆在卖,打烊比平日要晚,胡小彬这个主厨就一直上班,直到店铺关门才拎着几瓶啤酒回宿舍,他那个老乡女朋友则是跟人去摆摊子卖花灯了,两人没有约会,胡小彬看万风也刚回来,就叫他过来一同喝酒,吃点打包的香辣小菜。
万风才从万云那儿回来,第一次带着魏清波和二姐一家人过元宵,吃了好多甜腻的汤圆,刚好喝点啤的解解腻,哥俩儿坐下来,啃着胡大厨卤的各类小菜,看胡小彬那傻不愣登的样子,显然还不知道林彩霞已经离开深圳,万风挠了挠头,不知道要不要做这个坏人,又不知道小彬和彩霞究竟是什么关系,毕竟现在人家都有女朋友了,看他每天也挺瞎开心的。
两瓶啤酒下肚后,胡小彬还在胡咧咧明晚下班后跟几个学厨班的同学约了见面,万风有点没忍住,生硬地转了个话题,迂回地说:“我听清波说,现在威风酒楼过年换了好几个服务员,流动性真大,就是林彩霞都走了,前几天就去上海了,我姐正忙着找人接替她的工作呢。”
“林彩霞都走了,去上海了”这几个字一下子撞进了胡小彬的脑子里,他手上拿着啤酒,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只是不自然了几秒钟,便又开始大笑喝酒,说眼前那卤鸡爪入味,那悲伤的神情短得让万风以为自己花了眼,他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多嘴,也不再往下说,只和胡小彬继续干杯。
今晚的胡小彬酒瘾特别大,他说话容易脸红,却讲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破烂笑话,硬要讲给万风听,话都说不清楚,整张脸涨红,:“有个精神病人,他侧躺着,朝着左边唱歌,等唱完后,又反过来朝着右边,医生问他为什么要两边转来转去,那病人说,我是磁带,唱完A面就要翻过来唱B面了,你怎么这都不懂!”说完还要拍着床板大笑:“阿风,太好笑了,笑得我眼泪都出来!”说着就伸手去抹自己眼角的泪,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可怜的已经熟透的虾子。
万风对胡小彬有点同情,小彬好像受伤了,可他和万云一样,始终不知道人家跟林彩霞两人之间究竟有些什么细致的过往,只好拍拍他并不宽阔的肩,找个借口回房去:“太晚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说完就站起来,顺便把他的啤酒瓶也都收走了。
等万风把胡小彬宿舍的门关上,胡小彬双手捂住脸,死死忍住悲伤,不敢哭出声,农民房隔音不好,害怕让人听见他在哭,不会断的眼泪从他的手指缝中流出来,彩霞真的走了,却给胡小彬留下了许多不好笑的笑话,每次胡小彬跟别人聊天都要鹦鹉学舌,学从林彩霞那儿偷学来的笑话,可是她真的招呼不打就走了,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吗?再见还是那能那样亲密无间吗?
胡小彬是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的,他和彩霞不是一类人,从最开始就不是一类人。
两人在广州认识时,他就知道林彩霞一心想过好日子,即使那时她并不知道要怎么走这条路,并不知道会遇到哪些人生波折。胡小彬觉得自己和彩霞离得最近的时候,就是她的手受伤了,窝在番禺那儿搬菜的时候,接受了他两百块钱的帮助,可后来的彩霞却是卯着劲儿一直努力表现自己,她特别想证明自己的有用,证明自己有价值。
胡小彬发现自己够不上林彩霞的速度了,他喜欢后厨那块狭小又温热的地方,真切的流汗和火光让他充满了安全感,他不想离开后厨,也不想有什么变动。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彩霞留在快餐店当店长,他在后厨想到她了,就能走到前面去看一眼。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和日子。
可后来林彩霞去了威风酒楼,开始习惯了穿高跟鞋,走路说话都急匆匆,每晚都跟云姐一起忙活到凌晨才睡觉,根本没时间讲那些笑话的时候,胡小彬就觉得有点寂寞。
若是在路上碰到当然也有招呼,还是那副熟稔的模样,可等分开后,他总是踮起脚尖,想象着自己能跟彩霞站在一起,看着她并不十分美丽的却充满活力和笑意的脸庞,可踮脚太累了,他不想这么累,恰好之前的学厨同学小虾带着几个朋友出来吃饭,其中就有那个跟自己吃得来也说得来的脑子简单的老乡女友,他想换一换思路,何况自己二十六,也该成家找老婆了,奶奶去世前说了,别找离自己太远的,就找跟自己说的着的。
彩霞,彩霞真的成了天上的云霞。
他们之间越来越远了。
胡小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他只是做了个顺应自己内心的选择,可是为什么彩霞离开,他会这样心痛,眼泪不自觉流出来?好像彩霞把他一部分的人生也带走了。
胡小彬那一夜哭到凌晨三四点,他不知道自己一个男人,原来眼泪也是这么多的。
等林彩霞走后,还不到三月初,素君这个相对成熟的文员也要离开,因为她怀孕了。
万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本来林彩霞离开,她就要想办法找信得过的人手去做她那些采购工作,好在徐全德靠谱,推荐了个人过来,万云也只能权且一试,还私下让贺师傅一定要带着徒弟把好食材采购这关,不能出乱子。
素君是在上班时间找万云说这件事的,她脸上带着娇羞的喜悦,把辞职信放在万云桌上:“云姐,我怀孕了,刚查出来一个月,你别声张啊。武哥知道后很高兴,让我别上班了,就在家好好养胎。”
万云脸上的惊讶没有遮住,之嵘刚出生时,她才听素君说董哥不愿意结婚,只愿意生孩子,当时素君还说自己心里不舒服,这么快就有孩子了?于是试探着问:“你和董哥两位,是好事将近,准备请我们喝结婚喜酒了?”
说到这个,素君就低落了下去,她摇头:“没有,他说摆喜酒可以,多大的席面都能摆,但还是不乐意领证,不过他说一定会保障我和孩子的生活。”看云姐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也急于求证,“云姐,你说武哥会遵守他的承诺吗?”
万云想说什么?她想骂,傻瓜,大傻瓜!
可这人是素君,她的对象是董孝武,他们的关系不是简单的男女恋人,还有一些不对等的权利关系,董哥明显比素君要老辣许多,他有钱有精力有选择,比素君要高一等,素君不是他的对手。
万云摸摸自己的额头,想着那些为男人诞下孩子,最后除了伤痕一无所有的女人,也不管董孝武是否为她的合伙人,或新云城的大客户,而是很认真地和眼前这个女孩子说:“素君,你说董哥愿意对你和孩子负责,趁着现在机会在,房子车子存款,包括是门店,都让他给你准备好。”
谁知素君听到万云这话,竟还有两分委屈的脸色:“云姐,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也是我主动跟武哥在一起的,他条件是好,但我并不图他钱,我对他很有感情,也很信赖他。”
万云深呼吸,这不是自己的妹妹,不用太过心,可素君那副眼巴巴的样子还是让她心软:“素君,你也在酒楼做了快一年了,八卦听了不少吧?肖经理没有结婚,有个女儿放在老家,她自己也没隐瞒自己的情况,都知道她之前跟一个男的同居生下孩子,最后两人闹翻,那男的也不知所踪,一点也不负责任,所以肖经理只能把孩子寄养在亲戚家,自己在外头打拼赚钱,一年才见孩子一次。”
“现在都是你好我好,一切好商量的时候,当然没人否认你和董哥之间是有感情的,但是,素君,说句俗气的话,钱是钱,感情是感情,一码归一码,不要混为一谈,哪怕非要混在一起,那就让自己在这段感情里过得更舒适一点。生完孩子后,你会发现,后头的人生还好长,好需要钱呢。”
说到这里,万云忽然闭上嘴,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越界了,素君是钝的,让她同时处理几件事她做不到,但跟在董孝武这样的人精面前,学了董哥的多少分本事还不知道,说不定人家只是想在自己面前撒个娇罢了,言多必失。因为她也不是太重要的岗位,万云没有留她,而是很爽快地签了字,转头就让徐全德再招聘个有经验的、有家庭经济顾虑的文员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