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辞看着桌上的东西,四五件青白相间的暖袖与手套,一旁,那瓶伤药仍静静搁置在那里,火炉里偶尔发出柴火被烧裂的细碎声响。
段辞不禁上前,轻轻抚了抚暖袖,温软蓬松,像是寒冬的阳光照在手上的感觉。
下瞬段辞醒觉过来,如被火烧般,猛地抽回了手。
*
祈安得知时窈给段辞送去诸多物件时,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那时,时窈方才为他换好后背的药,正坐在他常坐的案几后,安静地翻看着一本话本,偶尔看到有趣味的桥段,还会说与他听。
“大人,你瞧这书生怎的和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肯往外说。”时窈不由朝他凑了凑,不满道。
她看的是狐狸与书生的话本,老掉牙的故事,胜在写得很有意思。
祈安愣了下,看了眼话本,最终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看了许久,才轻声道:“也许,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让一只狐狸这样猜人类的心思,很累啊。”时窈幽幽道。
祈安陡然安静下来。
察觉到他的沉默,时窈朝他看去,随后想到什么:“大人可是伤口又痛了?”
祈安摇摇头:“我无碍,”静了几息后,他哑声开口,“为何送……”
话只说出半句,便断在了嘴边。
“大人?”
祈安最终垂下眼帘:“无事。”
可接下去一段时日,祈安发觉,时窈给段辞送物件越发频繁,甚至……与送自己的,极为相似。
他的手套有所磨损,时窈便为他换了新的。
当夜,阿莲也去给段辞送去了两双。
时窈命人去买了新鲜出炉的糕点,红着脸喂给他吃。
却每一样都留了几枚,由阿莲送去了段辞院中。
时窈发觉绣坊的冬靴里白叠稀薄,便主动为他做了厚厚的冬靴。
几日后,段辞院中也多了双崭新的冬靴。
甚至冬至那日,时窈罕见地下厨,亲自做了浮元子。
是夜,阿莲将一碗热腾腾的元子端给了段辞。
祈安想要询问她为何待段辞这般特别,可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再被咽下。
毕竟……段辞是为她解蛊毒之人。
那一晚,陪她度过的人是段辞,她总归是有些感触的。
再者道,即便她命人将东西送与段辞,可这段时日她都是与他朝夕相处,从未亲自与段辞私下见过面,更未曾说过一句话。
也许,只是她的补偿而已。
祈安静静地想。
冬月月末,入了隆冬大门,也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京城不少文人学子,举办了一场筹募小聚,筹集棉被三千盖,柴火五千担,一并送与京郊的贫苦人家。
而其中大多数棉□□柴,均是一个未曾落款的人所捐。
送完后,众文人齐登登高台,看见上面那最为年轻的状元郎曾留下的“为民请命”四字,唾弃一番后,生生将其刮了下来。
据闻,那入木三分的笔墨,足足刮了一个时辰,方才全数刮净。
祈安听闻此事时,停顿了良久,方才恢复如常。
也是在这时,时窈从外面走了进来:“大人,今日初雪。”
祈安应了一声。
时窈却神秘地走到他面前:“大人,初雪可是要送礼物的。”
“你有何想要的?”
时窈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大人给我的衣裳首饰已经很多了,所以我要送与大人一样礼物。”
她带着他走出府邸,上了前往京城东郊的马车。
伴随着飘飘扬扬的雪花,车轱辘“吱吱呀呀”的声响绵延。
直到马车停在一处破庙前,时窈对祈安轻轻笑了下:“大人,到了。”
祈安看了她一眼,随她一同下了车。
破庙内已被修缮了一通,堵住了漏风的的窗子与漏雨的屋顶,宽敞的庙厅一角,也摆放了整整齐齐的桌椅,中央摆放着两个烧得旺盛的火盆,盈盈散着温暖。
二十余名蓬头垢面的小乞儿原本正在火盆旁取暖,看见有人来后迅速围成一团,怯怯看着他们。
直到看清时窈,那些小乞儿才松懈下来:“时姐姐!”
时窈笑着点点头,随后看了眼身后的祈安,眉眼带着几分炫耀之意:“之前我便说过,我家大人可是最年轻的状元郎,能请到他来可是你们的福气。”
小乞儿们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飞快地拥上前来,却又拘谨地停在离祈安不远的距离,恭恭敬敬地鞠躬:“夫子!”
祈安少见地呆愣住,好一会儿才看向时窈:“他们唤我……”
“夫子啊,”时窈软下声音,“这些孩子都是想要读书之人,无奈却出身贫寒,苦于没有先生教诲,大人定然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祈安看着她眼中的明媚与温柔,只觉呼吸仿佛也变得艰难,眼眶泛着温热。
他从来都知,那些文人憎恶他的残缺与苟活,便是送与百姓的好处,都不能暴露名姓。
此一生,自己也许只能深陷污浊之中,再无清明之可能。
至于那些“为民请命”的抱负,换来的也只是世人一声唾弃。
可如今,时窈却以行动告诉他,他的抱负,不须困囿于身份。
她让他看清,哪怕沦为宦官之身,自也有宦官的价值所在。
文人因他残缺而厌恶他,那他便教这些孩童“贵贱无二”“人己一视”。
“夫子,往后我也能考上状元吗?”
“夫子,你的眼睛怎么了?”
“夫子真的会教我们读书吗?”
孩童一声声“夫子”,唤回祈安的神志,他看着眼前张张稚嫩的脸庞,最终哑声道:“会。”
“今日起,凡休沐时,我会教习你们读书习字。”
这一日,祈安命人送来诸多棉衣,将破庙后的破屋烂瓦,修葺完好后改为寝舍。
而他安静地与孩童们坐于一处,一一询问过他们的名姓,为那些无名无姓之人取了名字,又为他们讲了诸多有关读书、有关百姓的故事。
每说几句,他便总不由自主地看向身侧的女子,看着她的笑颜,他仿佛觉得自己也变为了常人。
这日直到夜幕降临,二人才迟迟回府。
风雪已停,只留下地面上一层白。
祈安正吩咐人准备晚食之际,时窈的声音响起:“大人,我今夜想吃古董羹了。”
祈安看向她,很快吩咐人准备铜锅。
时窈又道:“我想在寝房吃。”
这一次,祈安的眉眼添了无奈:“在寝房吃,成何体统?”
“可是那样很舒服,”时窈眨眨眼,“大人。”
与她对视片刻后,祈安轻叹一声。
片刻后,寝房内。
祈安用来放折子的案几被一扫而空,只剩古董羹“咕噜咕噜”地沸腾着冒着热气,鲜汤飘香。
时窈惬意地窝在阔大的木椅中,夹起一片荇菜,放入汤中,几息后夹了上来,吃得唇瓣泛红时,对面传来祈安的声音:“今日,为何……”
时窈抬头看着他前所未有的轻松神情,眉眼弯起:“我可曾和大人说过,我幼时也是个乞儿?”
祈安一怔。
时窈想了想:“那时食不果腹,冬日更是难熬。”
“前几日上街买糕点时,看见那些乞儿蜷着身子求东西吃,我便想,大人若看到,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说到此处,时窈想到什么,不由笑开:“大人,你真好。”
祈安出神地看着她,这一瞬,竟无比庆幸宫宴那日,他选择抱住了她。
“大人还不问吗?”时窈打破沉默。
“什么?”
“我给段侍卫送东西一事,”时窈默了默,轻声道,“大人,我是自私的。”
“前些时日大人遭遇刺杀险些遇害,幸而段侍卫保护,这才转危为安。”时窈不经意地抬眸,朝屋顶处扫了一眼,“所以我便想,若是我平日对段侍卫好些,再好些,他往后保护大人定会越发卖力,甚至,舍命相护。”
祈安愣愣地看着时窈。
他想过数种理由,独独没有想过,是为了他。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只是想为他攒一份恩?
屋顶,细微的脚步声悄然离去。
屋内,古董羹不知何时被人撤了去,祈安的神色仍呆呆的,直到时窈起身凑到他眼前:“大人,你还未曾说,今日的礼物可还喜欢?”
祈安转头看向她,正要应声,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她泛着红润光泽的唇上。
时窈也在看着他,祈安的面颊仍是雪白的,眼尾却泛着绚丽的红,眸光带着些许湿意。
二人间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
时窈的睫毛轻颤了下,不由自主地探身上前。
祈安未曾回避,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呼吸不知何时,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