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曾是他在大人那里偷偷看到的美好,如今却像做梦一样,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回来了?”里屋崭新的布帘被人从里面掀开,时窈走了出来,眉眼间带着些许歉意,“我擅自改动了屋子,你看着有哪里不喜欢,我明日再改回去。”
段辞看着她,只觉得她身上也带着浓浓的暖意:“都很好。”
时窈轻轻地笑了起来,一一介绍道:“主屋宽大,不适宜只放桌椅,我便放了供人小憩的小榻。”
“那里是一个兵器架,你爱习武,便将常用的刀剑都摆在架子上。”
“桌前中央放个火炉,屋内也都温暖些,里间也有一个小火炉……”
段辞看着她认真的眉眼,心似乎也宁和下来,目光循着她说的,依次看去,待看见被扔在角落的手套时,他的目光一紧,走上前去,正要拿起。
“那手套已经破了,”时窈忙拦下他,转而回到里屋,再出来手中拿着一副玄色手套,塞到他的手中,“往后便戴新的。”
段辞看着手中明显崭新的手套,只觉捧着一个火炉一般灼人。
他抬头,怔怔地看着她。
时窈抿了抿唇,坦诚道:“段辞,我承认,往日我送你东西,是因为大人;可今后,你我二人既要成亲,这些东西,便只会给你。”
只会给他。
段辞站在那里,隔着烛火望着她的眼睛,连呼吸也变轻了许多。
时窈看着他波动的好感度,想了想,俯身从八仙桌后的条桌抽屉中拿出一个木盒:“对了,此物是收拾你衣箱时掉出的,你看看可有损……”
她的话没有说完,段辞的脸色变了变,伸手便将木箱拿了过去,待看见完好的铜锁,他方才清醒过来,看向错愕的时窈。
“段辞?”她似是不解。
段辞不觉避开了她的视线,良久道:“只是……私密之物罢了。”
说着,他飞快换了话头:“我今日回时卜了一卦,正月初六,大吉,宜嫁娶。”
时窈微怔,继而笑着点了下头:“好。”
段辞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重新将木盒收了起来。
时窈看着他头顶逐渐停滞的好感度,眉梢微微动了动。
她很清楚,木盒里,是一幅画。
画中人,是苏乐瑶。
*
官道。
一队人马轻装便行,在官道上狂奔着。
为首之人一袭鲜色胡服,眉眼惊艳,脸色却泛着病态的白,腊月中旬的风如刀子般割在他的脸上,他却恍然未觉,只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
不知多久,后方有人看不下去,拼命追上前来,喊道:“王爷,你受了伤,再这样赶路,身体会吃不消的!”
萧黎只嗤笑地看了眼身前隐隐泛着血色的衣襟,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苏姑娘就在京城等着王爷呢,又不会消失,王爷不可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那人继续劝。
萧黎抓着缰绳的手一紧。
所有人都以为,他这样着急回京,是为了尽快与苏乐瑶成亲。
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离京城越近,他便越忍不住想另一件事:时窈若是见到他,若是知道他终止此次任务,会怎样呢?
会对他轻轻地笑开,还是红了眼圈,呢喃一声“阿黎”?
只是这样想着,他的心都止不住地颤栗。
胸口一阵刺痛,大概是箭伤又出血了。
伤口是在与胡人的最后一次交战中留下的。
他循着记忆,用西北边关的枯草,编了一只蝈蝈,却在斩下胡人将领的头颅时,蝈蝈从怀中掉了出来。
身边人唤他折返回营,他却莫名地自马上俯身,将蝈蝈捡了起来。
也是在此时,一支箭刺入他的胸前,只差一寸便入了心,手中的蝈蝈也染了血。
“王爷,前面便是兰溪镇了,离京城很近了,我们不若先再次修整一番,王爷的伤也须得换药……”
萧黎突然便勒紧了缰绳,马匹嘶鸣一声,马前蹄高高抬起。
身后人见状,也匆忙勒令停马。
萧黎看向前方,许久嗓音嘶哑地问道:“兰溪镇?”
“是这附近一个较大的镇子,还算富庶……”
萧黎急迫地打断了他:“兰溪镇下,可有一个兰溪村?”
那人不解地点点头:“确有这样一个村子,不过这村落只是受兰溪镇管辖,离兰溪镇很远,也不在回京的官道上。”
说着,那人朝西边一指:“只怕要走上几十里地,王爷若想尽快回京,去镇上……”
萧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冬日荒无人烟的无垠旷野,一眼望不到头,地面也覆了一层雪白。
是时窈曾背着受伤的他,躲藏的地方。
那人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去兰溪镇歇脚的好处,萧黎蓦地挥了挥缰绳,哑声喝了声“驾”,驾马走上了前往兰溪村的小路。
其余人忙跟上前去。
小路冻滑,马匹走得分外艰难,足足行了近两个时辰才看见那写着“兰溪村”的古朴木匾。
萧黎盯着木匾,看了许久,而后径自朝村落深处的一个小院走去。
熟悉的村路,熟悉的人家,还有家家户户上方飘起的炊烟。
萧黎最终停在熟悉的木门前。
他出神地看着,好一会儿轻轻推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他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花草,此刻早已枯萎,被覆盖在冬雪之下。
萧黎却仿佛看见时窈蹲在小花园中,迎着朝霞红着脸种下它们的模样。
门前的屋檐上,还悬挂着两盏早已褪色了金鱼花灯。
萧黎想起,时窈还曾问他,挂的正不正。
台阶上,雪积了厚厚一层。
时窈曾坐在这里,彻夜等着归来的他,而后欣喜地说:太好了,你没事。
萧黎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蒙了灰尘的桌椅,以及一张小榻。
他在这里教时窈读书、习字,时窈靠在小榻上,翻看着话本。
遇见不懂的字,她便会将书拿到他的面前。
她还会躺在这里,唱着那些不成调的小曲,直到他安眠。
萧黎不由弯了弯唇,头顶摇摇晃晃的物件,引来他的注意。
他抬头看去,是一串被寒风吹动的草编蝈蝈。
一共二十八个。
是他们曾在此处相处的二十八天。
萧黎莫名地伸手,从袖口拿出那个被他摩挲了数百遍的蝈蝈,静静地挂上。
好似想要将这里的日子延续下去一般。
“如此寒冬腊月,竟还开了一朵花!”院落里,正在以刀剑查探境况的将士扬声道。
萧黎长睫微颤,豁然转身朝院中走去。
果然,被刀剑砍开的枯草之中,小花园的一角,积雪与干枝之中,一株极小的山茶花静静盛开着。
萧黎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轻轻抚着那朵小花。
下瞬,他想起什么,拿出匕首,在小花旁的土上挖了起来。
“王爷?”周围人惊讶。
萧黎没有理会,只继续挖着,不知多久,他停下了动作,看着那曾被时窈亲手埋下的两枚河灯。
时窈说,拜月节的夜晚,月色最好时,写下自己的心愿,便能成真。
而后,将二人的心愿埋在了此处。
那时他嗤之以鼻,河灯上,只有粗粗的一笔墨迹,写都懒得写。
而时窈的……
萧黎缓缓打开,手指难以克制地颤抖了一下: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拜月节前,时窈在看话本时,曾看到过这句话,她捧着话本前来问他这句诗词何意,他心中嗤笑她的无知,只随意解释了一嘴。
时窈却怔怔地捧着书本,呢喃:“那她定然第一眼见他,便爱极了他。”
那之后,她每日练字时,最后总不要他看见。
他也懒得深思她的做法,却没想到,让她一遍遍练的,是这几字。
萧黎只觉得自己的眼眶泛着热意,这一瞬,他忍不住想,或许等回京后,等到将她接回王府,他也不娶苏乐瑶了。
她的身份当不成王妃,那他便不要王妃了。
“王爷,您又流血了。”有人担忧道。
也许是紧绷的心神骤然轻松,也许是方才的想法让他觉得满足,萧黎的眼前一暗,整个人已失去意识。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
头顶熟悉的房梁,身下熟悉的床榻,一旁燃烧的火盆,院落里窸窸窣窣的让萧黎几乎立刻坐起身。
就好像,他一直和时窈生活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可当他赤脚走到门口,看见的只有恭敬的将士与暗卫:“王爷,京城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