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才撇撇嘴,尔后狠狠地咬着下嘴唇。
“她是不是答应你,要给你提拔、升职什么的?是不是在床上很开放?是不是给你塞得钱不少?是不是一步一步把你引到沟里,你自己无法回头了。是不是在羊城的时候威胁你,大不了玩完,玩得是你完,她完不了,她有她爸护着……而你,就无路可走了?对吗。”许平秋道。
杜立才侧过头,不敢直视许平秋的眼光了,那如隼如炬的眼光,几乎能洞悉你的心里阴暗。
“在我面前,你没有得意的机会,就像你说的,你输了,我可以选择任何方式对待你……你不但输给了我,而且输给了顾晓彤,你已经输得一文不剩了,抬起头来。”许平秋两眼如怒,一拍桌子道,惊得杜立才抬头,像被揭了隐私一样难堪,许平秋直接命令着:“听好了,给你一次机会做一次好好的忏悔,这将作为给禁毒局的反面教材,要求是不管是真心,还是演戏,做到我满意为止,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你知道我的风格,和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表情恶劣、声音怵然、肖梦琪被吓住了,她没有想到,许平秋会以这种命令式的口吻给杜立才说话,她觉得这个方式似乎要引起逆反,毕竟对方已经是个将死之人,难道还受威胁?
“现在可以开始了,从你堕落开始讲,你要是自己哭不出来,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哭出来。”
许平秋道,又点燃了一支烟,似乎拿回了主动权一般,根本不在乎剧情的发展。
奇了,杜立才开始老老实实讲着自己的经历了,说着说着,居然真的哭出来了,哭着哭着,涕泪横流了,说到伤心处时,泣不成声了。
到底那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
肖梦琪看到杜立才哭得这么难堪,说得其情动人,又是辜负人民培养,又是辜负组织信任,这鼻涕眼泪横流的,真叫一个其情可悯呐。有点相信他是无意中被人拉下水了。
录制进行了半个小时,许平秋看样子比较满意了,挥手叫人带走,就那么走了,头也没回一次,两人起身时,肖梦琪收拾着录音和录像问着:“许副厅长,到底那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真没想到,您还能命令了他。”
“哼,心里只装了个升职和待遇的,格局能有多高?至于真面目嘛,有必要在乎吗?当警察出卖了他的同志,当罪犯又出卖了他的同伙,吓唬他两句,他出卖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许平秋背着手,前行着。
这时候肖梦琪对于这位领导的格局和眼光,那真叫一个佩服了,她笑了笑,亦步亦趋跟着,看来此行不虚了,这个反面教材的效果一定会让禁毒局同行震耳发聩的。
“许副厅长……我想问您一件事。”几步之后,快到出监门时肖梦琪又轻声问道。
“你憋了很久了,是余罪的事吧。”许平秋道。
“对,他会怎么样?”肖梦琪问。
许平秋回头看了眼,然后很郑重地道:“他是我唯一看不透的一个人,这也是我唯一无法确定的一件事,所以,我无法回答你。他告诉我杜立才和贩毒团伙有关联,我当时根本不信,一位受党教育十几年的禁毒局高级警官,杀人可能,贩毒我真不敢信;后来他又告诉我,马鹏没问题,是清白的,我也不相信,因为马鹏这小子是我一手带出来,也是不干不净,老招惹是非。再后来他又告诉我,制毒窝点就在市区,我那时候都怀疑他和贩毒团伙穿一条裤子了,故意传假消息……啧,不幸言中啊,他是从这里面走出来的人,对犯罪的那种第六感觉,比谁都灵敏。”
走出了狱门,站到了车前,许平秋稍稍怔了下,他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暗夜里把余罪送进深牢大狱的场景,他实在想像不到,在这样的地方,能学到什么东西,进而成就了一个小警员的传奇。
“那就应该让他归队。”肖梦琪鼓着勇气,把自己的想法道出来了。“作为朋友你可以意气用事,领导不会。市局已经下文、检察院已经立案、偏偏这证据又太确凿,他这个黑警察是假戏真做啊,做得太真实了,不得不考虑舆论反响啊,估计得冷处理一段时间了……啧。”似乎这也是许平秋唯一为难的事,以他的能量都无法妥善处理此事,现在僵着,省厅和市局都知道案情,但却苦于这个“假黑真白”的故事无法公之与众,最起码那个和众女的群P视频,谁也不敢解释。
也许只能冷处理的办法了,让这件事慢慢失去热度。
这一日肖梦琪终于脱身了,安排下告一段落的工作,她急急奔向第一医院,手机已经无法接通,她听闻余罪醒后不言不语,还真是有点担心。不过去了却得到了失望,在医院碰到解冰、赵昂川等二队几位同事,得知消息是余罪已经出院,大早上出的院,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第41章 远离尘嚣
“马哥,我看你来了。”
余罪踏着疲惫的脚步,向着晨曦中的山峦踱步而上。
偶而有耀眼的光线闪过,那是草叶上滚过的露珠,晶莹的颜色,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这个少有人迹的地方,从来都是这么静谧,那怕又增添了新的坟茔。那怕新增的名字曾经有点惊天动地的故事,在归途尽处,都是这样的静谧。
英雄是什么,是一块冰冷的碑。
烈士是什么,是一棒孤独的冢。
余罪站在了这个冰冷而孤独的碑前,碑身上镌着马鹏的照片,是一张笑容可掬的照片,像还在坏笑着看着来祭奠他的人,新坟的土已经长出了青青草丝,松柏枝上还系着未被吹散的挽花,余罪抚着碑身,脸上洋溢着一种像是重逢之喜的表情,在喃喃地道着:
“哥,追悼会我没来,我知道你不喜欢那阵势,我也不喜欢,什么理想抱负、什么死为家国、都是扯淡,我们就是一个拼命挣扎,也特么身不由己的小警察,就是个想活得像个人,又特么不干人事的货色……成了英雄,也改不了你这贱性啊。”
余罪抚着马鹏的照片,声音有点沙哑地笑了。
他坐了下来,把随着的袋子解开,两瓶酒、一条烟、一包花生米、半爿烧鸡,这是刑警兄弟们下两口酒经常的配制了,他拆着,点着,抽两口,插一根;倒杯酒,倾一杯,喃喃地像在劝着兄弟。烟色凫凫中,不知道是熏得还是痛得,余罪不一会儿便满脸泪水。
“哥啊,我没拦你,我知道我要是拦住了你,你要恨我一辈子啊……可我放开了你,我恐怕要悔一辈子啊,你不会怪我,可我自己原谅不了我自己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朝自己开那一枪,就像我亲手朝你开了一枪……血都溅在我脸上了……我难受啊,哥,你躺在这儿舒服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抽泣中,一支支香烟插在了坟头,余罪像失控了一样,在抹着泪,在不断地抽着烟,一支一支给兄弟敬上,在倒着酒,一杯一杯给兄弟递上……仿佛这样才能减轻那怕一点心里的愧疚似的,尽管他知道,马鹏一定不会怪他。
可他仍然无法释然,那场景像噩梦一样夜夜袭来,让他惊醒在无人的夜里,每一次他都能看到马鹏最后的笑容,那笑容镌得如此之深,像弹痕像枪伤一样,已经铬在了他的心里。
“哥啊……你真傻啊,都没家没老婆的,还收那么多黑钱干什么……那特么不是钱呐,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藏在那儿也觉得不安全,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都炸喽……我不是笑话你啊,我和你一样傻啊,我也使劲往口袋装了好多黑钱……我就想着,能在省城买座大房子,把我爸接来享几天福啊……我们都傻啊,不管钱有多宝贵,也不值得拿命换啊……”
余罪抹着泪,轻轻扔掉了干净的酒瓶子,倚着碑身默默的偎依着,像曾经兄弟背靠背的感觉,那一种无法代替安全感,那怕面对的是枪林弹雨,那怕面对的是刀光剑影。
而现在,感觉到的只有冰冷。
“哥,我不如你啊,现在你都成禁毒系统的英模了,他们都在学习你的事迹呢,我都不知道,你以前干过那么多好事,抓过那么多坏人……授给你特等功臣一点都不冤枉。我就不如你了,好多人还以为我被督察关着呢………我将来恐怕连光荣的机会也没有了。”
余罪舒着气,生活像对他关闭了所有门,一片黯淡。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感觉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冲不破身边的牢笼之城。
“哥……我走了。”
凫凫烟尽、酒痕微干,唏嘘一声抹一把脸,余罪黯黯地起身,向着碑身深深一躬:
“哥,年年这个忌日我来看你啊,给你带烟带酒,咱们兄弟像以前那样喝两口,好好叙叙。”
余罪轻声地嘱咐着,生怕惊扰了这个安静的长梦似的,他慢慢地踱步离开,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泪流,他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不过他现在期待这个世界有鬼有神,那样的话也许会有相见之日。
或许真的听到了,风的呢喃、树的婆娑,就是他的回答。
或许真的看到了,天的晴朗是他的笑脸,山的挺拔是他的身姿。
再一次回眸时,余罪如是想到,也许死亡有着另一层含义,那就是让生者更明白活着的意义,体味不易、学会珍惜………
…………
…………
时间是重复的枯燥。
生活像不断的煎熬。
长治路,聋哑学校,那位在这里已经颇有名气的老人又找到了新的事做,他维护的校园很好,白墙绿树草丛被他拾掇的整整齐齐,那些不会说话的孩子每每见到他,总会用忽灵灵的大眼,他稚嫩的小手,做一个问候手势,那个手势指向心间,含义是:
马爷爷好!
一个人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不过如果一个人想改变什么,却是什么也挡不住的。
这些公益由一个人推而广之,后来有学校的老师参与,还有较大点的孩子也参与,每周从各大学来的志愿者,不管是做事来了,还是做秀来了,反正来得越来越多,从操场到围墙、从校园到街道,慢慢地惠及到了整条街,那些垃圾、那些小广告、那些街头的不雅,在慢慢的消失着,尽管还有很多,可毕竟比原来少了很多。
午后的烈日下,马秋林提着颜料桶又在一处围墙根下忙碌上了,这是一家公司,有一天公司十几位员工到聋哑学校捐赠了两万块钱,没说别的,就是觉得应该做的,就像那位经常义务帮他们清理小广告、打扫卫生的老人一样,坚持了数月从不间断,他们说,不表示一下很是过意不去。
其实马秋林并没有那么想过,只是觉得不雅观而已,这件事却是给了什么启发一般,干得越来越有劲了,有公休的时候,来的人会更多,没有公休的时候大家忙,他一个闲人就找着这些事做。
其实很简单,白色的粉灰,蘸着刷一遍墙而已,长长的杆子滚过,转眼清清亮亮、白白净净的一面墙,可比灰土一墙要美观得多。
他就这样刷呀,刷呀,仔细得像曾经捋着那些线索一般,不放过一点可疑之处。
他就这样刷呀,刷呀,不久就气喘着满头汗珠子,挂在苍苍的白发上,滚在青瘦的胳膊上,谁敢说这不是一幅最美的图画呢。
他就这样刷呀,刷呀,他知道自己干不了几年了,而退休这些日子却是他过得最惬意的时光,从来没有感觉到生活这么多的阳光,不管是头顶上的,还是人心里的。
又一次蘸着白浆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他看到了,在十字路口,街的另一端,余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了,像失魂落魄一样看着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了。
“余儿啊,来帮忙啊,站着干什么?”马秋林喊道。
“哎,好嘞。”余罪像得到了命令一般,左右看看,横穿马路,奔到了马秋林的身边。勉力地笑着,马秋林笑了,直问着:“出院了?”
“啊,今天刚出的。”余罪道。
“没事就好……哦哟,算了,不握手了,要不你来试试?”马秋林道,把杆子递给他。
余罪迟疑了一下下,没干过,马秋林道着:“蘸上白浆滚一遍,很难吗?”
“不难。”余罪接着,试了下,两三下熟悉了,得抹均匀,顺着一个方向刷,那样出来看上去才是一个整体。
他干着,马秋林歇了口气,脱着阳帽扇着凉快,凝视着余罪,他在想,经历了那事之后,也许再看到以前的那个满不在乎的余罪不容易了。
变了,人都会变的。
一面墙刷完了,余罪额头也出了一层汗,马秋林递着肩上的毛巾,余罪擦了把,讪然地递回去,话不像原来那么多了,两人坐下稍歇,马秋林抚着他的肩,看了片刻,好奇地问:“你去看马鹏了?”
“啊,刚从那儿回来。”余罪道,同样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会头一个去看他………活着就是一种幸运,好好珍惜啊。”马秋林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珍惜啊。”余罪道。
“一个人一个活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你珍惜,连我的大半辈子都浪费了,我现在想啊,要是能重过一次,我一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呵呵,有人说了啊,生活就像娶老婆,只要你做出选择,就要后悔。但如果你不选择,会更后悔,因为能得到的,永远比错失的多。”马秋林呵呵笑道。
余罪也笑了,他知道老人正用一辈子的经验来开导他,他有点羞赧似地道:“可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得到什么。”
荣誉曾经有了,女人曾经有了,钱也曾经有了,可回头却发现,这些似乎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任何得到能给他的快乐都是那么的短暂,而留下的伤痛却是那么的清楚。
“我也不知道我要得到什么,不过我知道我应该怎么样活着,简单就好,快乐就好,那怕别人骂我是个傻老头,哈哈……你呢?我觉得你一直是个豁达的人,不会在这事上拧住吧?或者,不想当警察了?”马秋林问。
“就我想,也未必还有机会啊,我这么出名的黑警察,谁还敢用。”余罪自嘲道。
“未必是你的本意啊,情况我了解一部分,我觉得不管是老许还是组织上,都会考虑妥善安置你的。”马秋林道。
“可我确实是个黑警察。”余罪道。
马秋林一愣,看着他,似乎不解、不信。
“真的,马老,贾原青的事一直在我心里是个疙瘩,毕竟是我诬陷他坐监的;马鹏的死和我有关,我早知道杜立才有问题,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也为了牵制杜立才,我一直没敢告诉马鹏,而且我也有私心,用他们俩都做饵,关键的时候让他们黑吃黑……没想到,马鹏刚烈到这种程度……”余罪道。
“在这点上我们的经历是相同的,甚至所有警察的经历都有共通之处,慈不掌兵、善不从警,想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染血的韦陀。我们本身就出自暴力机关,对些那穷凶极恶的嫌疑人,除了更狠的以恶止恶,还能什么别的途径吗?”马秋林道,他叹着气,也许这是每一个警察都要经历的纠结和挣扎,他拍拍余罪道着:“我们都有罪,我们都在负罪前行,我们背负这些沉重的翅膀,是为了减少这个世界的罪恶……所以,我们都是不怕有罪,但求无悔。”
“我知道,如果有一个堂皇的理由,我也能说服自己,可有很多事,我并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目的。”余罪轻声道,只有这位,是他能够吐露心声的人。
“你是指……”马秋林看着他,有点陌生。
“我收黑钱,我搞了很多黑钱。除了上缴的,还有很多。从我当警察开始,就搞了不少。”余罪侧着脸,直接道。
马秋林一呃,笑了。
“其实我当警察的动机很简单,就觉得欺负人比被人欺负爽一点,就觉得要是穿上身警服,肯定搞钱容易点,我想搞好多好多钱,在这个大城市能够安身立命,而且有能力买一幢大房子,把我爸接来……我一想起小时候我爸背着我卖水果,一毛一块数那些艰难的钱,我就想哭,我不想让我爸还那么的苦着累着,更不想让将来我的后代,再过我那样苦得像黄莲的日子……”余罪讪讪道着。
“那你……现在抽身而退好像是时候了啊。”马秋林笑道。
“我也想过,可逃避之后呢?就像您,去看了黄三十几年,他最后的碑也是你立的……逃得过责任,逃不过良心呐,我现在明白我爸为什么在水果生意里信誉越来越好,再也不用八两秤了。”余罪道。
“为什么?”马秋林不解了。
“以前他缺斤短两,做得久了,也受良心谴责了。或者说,人不再那么穷了,道德水准也就高出一个层次了。”余罪笑道,那份自嘲却是越来越重。
“那你已经得到了。”马秋林道。
“得到什么了?”余罪问。
“道德水准比从警时候提高很多了啊……如果再回警队,我相信,你是一位合格的警察了。”马秋林道。
“大部分时候,自己当不了自己的家。我其实就想混个公务员铁饭碗,可老许挑中我了,把我送进监狱了;出来我其实就想当个小片警混饭安生饭,谁知道当了刑警,逼得你死去活来拼命……不对,也没人逼,是自己逼自己,一看到那些可怜的事主,那些被盗被抢被杀的受害人,无形中自己就开始逼自己……可我明明不想做这些啊。”余罪道,检点着自己的过去,诸多的不解。
“那就是一种清洁的精神,侠义、好善、急公,每个人都与生俱来的,在向往正义伸张上,每个人的心态都是相同的,这和一个人的职业无关,就即便你不是警察,有些事忍无可忍,你也会选择挺身而出的……你之所以纠结,还是因为你很看重警察这个职业。”马秋林道。
“是我爸很看重,所以我也很看重了。”余罪道。
“那这就是一种责任,这份职业就像你之于父亲的感觉一样,更多的时候是一种责任,男人两肩,担山赶月,你总得学会负起这个责来,你是因为没有更好的负责而苦恼?”马秋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