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虚弱的母亲在女儿的搀扶下,居然奇迹地站起来了,居然奇迹般地清醒了,透过门缝,邵帅看到了,她在泪眼婆娑地伸手抚着丈夫削瘦的面庞,给他抹去泪,贾原青揽着女儿,在叮嘱照顾好妈妈,离别又是一掬热泪。
“谢谢。”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他妻子谦卑地,拉着女儿给管教行礼,管教干部安慰着,把人劝住了,一位拉着贾原青出门了。
没有往下送,那只会更增难堪而已,贾原青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妻女,挥着手,让她们回去,路过摁着电梯的邵帅时,贾原青拱了拱手,谢了声。
邵帅回头,和贾梦柳一起搀着贾原青的妻子回了病房,亲情恐怕是治愈因思念而抑郁的最好良药,虽然哭得很痛,不过她很清醒,拉着邵帅的手不迭地说谢谢,揽着女儿直道歉,说自己和糊涂了,这一次会面也许唤起了她继续活着的勇气,连女儿喂饭喂水也不用了,她自己和着泪,在大口大口的抿着,喃喃着你爸刑期没多久了,很快就能出来了,到时候,爸妈一起打工给我女儿攒嫁妆,妈拖累你了啊,柳……
贾梦柳陪着妈妈,邵帅却是不便多问,看样子根本没什么反应,等他第二次乘着电梯下楼时。车已经走远了,医院外的停车场窝了一圈脑袋瞅着,然后好多人奔上来,期待地看着他。鼠标、李二冬、豆包、骆家龙一干人,都知道关键在贾原青身上,而离贾原青一家最近的,现在只有邵帅了。
“啥也没说,就哭了,别问我。”邵帅难堪地道。
其他人也同样地难堪,遇上这种事真有点无能为力啊。
…………………
…………………
“贾原青,你稳定一下情绪,以下就你入狱后上诉揭举的材料进行一次正式询问。”
一位检察官翻着记录,另一位打开了录音。
市院的询问室,是直接被带到这里的,贾原青坐在被询席上,刚刚探望的激动还没有消散。
“你不要有顾虑,这是为了进一步查清事实,给你一个公道……可以开始了吗?”
另一位检察问着,很客气。
贾原青点点头。
“你的上诉材料我们看过了,案发当天的经过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吧,从头说一遍,特别是细节。”
检察官道,一位看着他,一位准备记录。
贾原青闭闭眼,那怕事过境迁,依然能感觉到那次的惊心动魄似的,心潮起伏了好久他才缓缓地开口,一开口石破天惊地来了句:“不是自伤,是我刺的他……对,是我刺的他。”
雕堡了,两位检察官傻眼了,自伤的来自首认罪,被伤的也要认罪,这真相算是搞不清了。
贾原青生怕两人不理解地强调着:“我上诉是在诬陷他。”更雕堡了,诬陷的自首,被诬陷的认罪,这到底谁诬陷谁呐!?
第45章 对错纷扰
一个月前…………
从劳动现场经过了三层看守,贾原青进了监狱的会客室,满以为又是乖女儿来看他,他是又高兴又惭愧,不过当他踏进门时,愣住了。
是余罪,那张脸烧成灰他也记得,一时间他怒火中烧,差点扑上去。余罪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动也没动,贾原青被管教干部带着,相向而坐,表情显得分外激动,刺激的激!
贾原青相视如仇,恨不得下一刻互搏撕咬。
一分钟凝视过去了,余罪的眼中,贾原青已经显老态,不过精神尚好,像所有的嫌疑人一样,最安生的生活反而是服刑时期的日子,规律的作息,按部就班的劳动,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最起码表面如此。发斑白、手粗糙、皮肤晒黑了,活脱脱地像个农民子弟了。
两分钟凝视过去了,贾原青平静下来了,他有点概然长叹,就即便能把这个黑警察告下来,又能得到什么?曾经得意的仕途没了,曾经幸福的家庭没了,曾经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都拜面前此人所赐,他除了怒火还是怒火,连怒火也是那么的无济于事,在这个高压的环境里,你连发怒的权利都不会有。
“你相信报应吗?”余罪突然问。
“我已经得到了,不用相信。”贾原青喘息着道,回问着:“你信吗?”
“信,我可能也快得到了。”余罪道:“要是当年没碰到多好,你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贾原青没有理解余罪所指,他瞪着,余罪像自言自语一样道着:“我见到你女儿了,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女儿,平国栋死的时候告诉我的,后来我就见到了。”
嘭声一拍桌子,贾原青要扑上来,被管教干部摁住了,他目眦俱裂地嘶吼着:“你敢碰我女儿,我做鬼也要咬死你。”
管教在斥喝着,余罪摆摆手,放开了,他淡淡地道着:“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们贪官一样不知廉耻,我是无意看到她的,她不认识我……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在街头卖对联,大冷天,又是快过年了,我那时候就想,你我都在作孽,殃及了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是在我们心里位置很重的人。”
贾原青慢慢地坐正了,家庭、妻女、温馨、幸福,那些曾经很简单的字眼涌上心头,让他沉浸在一种安详的回忆中,然后,有点难堪地抹抹泪。
“我不是来求你谅解,我知道你也不会谅解。如果时间退回去重来一次,我还会那样做,你特么真该死,贪赃枉法还勾结黑恶,判你六年真轻了啊。”余罪轻声道,两眼如炬、神情如怒,曾经的那一幕即便再想起来也让他有觉得血在烧的感觉,这个无耻的人,他恨不得立毙于枪下。
“呵呵,有判决,你说了不算……你大老远到汾阳监狱,就为了表明你的心迹,这是威胁吗?”贾原青道,慢慢地回复了平静。
“不是,可能是因为有点愧意吧,我突然想来看看你。”余罪道。
“你这样的人,还知道羞愧?”贾原青不屑道。
“对呀,我这样的人,对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羞愧,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你这样的人送进监狱,我都不会做噩梦。不过当我看到你女儿那么辛苦地养家、养活自己、还得照顾妈妈,我觉得有点羞愧了,她本该有个幸福的家的……而这一切,好像断送在我的手里。就当为她做点什么吧。”余罪道。
送来的吃的、日用品,还有一张已经交到狱方,给服刑人员留的钱,贾原青没拿,余罪轻轻地放到了桌上,两人的积怨恐怕不可能因为一次的探视而化解贾原青保持着漠然,没有再理余罪。
过了好久,余罪慢慢起身了,几步后他回头看呆滞的贾原青,提醒道:“好好服刑,早点出来,小梦要考律师,她妈妈身体不好,等着你办的事还有很多呢……我们爱的人都照顾不过来,需要有那么多恨吗?你迟早都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即便不是我,也有其他人,其他警察把你送进来。”
他轻轻地离开了,贾原青盯着桌上的东西,发愣了好久。
管教后来发现,这位服刑人员变了很多,用行话说叫:积极劳动,认真改造。
……………
……………
两天前………
邵帅拉着贾梦柳,趁着他妈妈休息的间隙,坐着出租车直奔住处,是晚上时间,贾梦柳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到不妥,跟着邵帅,进了他那个男孩子的世界。
老式的两居室旧房子,黑咕隆冬的楼道,她紧紧地牵着邵帅的手,进了他家,开灯时,邵帅显得那么急切,让她稍稍紧张了一下下。毕竟是孤男寡女,忍不住让她往歪处想。
不容想像了,邵帅凝视着她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贾梦柳郑重点点头。她已经无条件相信邵帅,她知道他很喜欢她,更尊重她。
邵帅不知道从那儿说起,干脆直接来了,拉开了卧室,钻在床上,蹭声拉出来一个大箱子,贾梦柳还紧张兮兮没反应过来,在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时,惊讶地喊了声,然后愣了。
不止一个箱子,好几个,有的装着对联、有的装着玩具、还有各类的卡,她感激地看着邵帅,突然间热泪盈眶,一把揽住邵帅的脖子道着:“谢谢,谢谢你,邵帅哥,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妈妈,就数你对我好。”
“岔啦……岔啦……不是这样的。”邵帅尴尬地道,他还真没想泡妞,只是无意被这位很自立的姑娘吸引了,两人的经历有某种共通之处。
“那是怎么样?”贾梦柳幸福的口吻问着。
她甚至可以想像出那个浪漫的故事,有一位大男孩在默默的关注着她,她卖对联,他就买回来;她推荐销卡,他就悄悄买回来,甚至还和她一起去尝试那些很没面子且挣钱不多的事。
帮助很重要,而在给予帮助的时候,给她留下了尊严,那才是是最让他感动的事。
“是这样的,虽然我做了一部分,可最初不是我想这样做的,真相是这样的,和你父亲有关。这个故事很长,你慢慢听我说……”
邵帅拉着贾梦柳,坐下来,开始讲这个长长的故事。
从卧室讲到客厅,讲到一壶水开,有关她父亲和那个警察的故事终于讲到了尾声,听到了父亲是如何如何贪赃枉法,听到那位警察是如何如何舍身拉他下马,贾梦柳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了,她不时的打量着邵帅的警服,似乎在眼光中生出了一丝嫌隙。
“诬陷也是一种罪啊,那怕他诬陷的是有罪的人。”贾梦柳文青气地道。
“对,没说他是清白的。”邵帅道。
“那你告诉我什么意思?我好像明白了,如果这件事往下查,肯定会让你那位警察同志丢官罢职,甚至锒铛入狱对吗?”贾梦柳的声音变得不那么热情了,带着目的的关爱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事情也许不会像你想像的那么发展,做警察的,在你眼中就那么无耻和没有底线吗?”邵帅问。
“大多数是这样,不过遇到你改变了我对警察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法制的看法……可现在似乎又回去了。”贾梦柳平静地道,邵帅的表现让她失望了。
“他自首了,你信吗?”邵帅道。
“什么?不信。”贾梦柳道,他看到了邵帅的脸色不像开玩笑,片刻惊讶地问:“难道是真的?”
“真的,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没准备要求你做什么,也没人要求我做什么……只是我不想失去一位同伴,更不想失去你,正因为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所以我才把这些所有真相都告诉你……就像你父亲犯罪是事实,他通过诬陷的手段把你父亲拉下马也是事实,也像我接近你的初衷并不是喜欢,但现在我很喜欢也是事实……我们已经是成人了,我们自己可以做出判断。”
邵帅道,他抽着纸巾,轻轻地替贾梦柳拭去了眼角的泪花,以一种欣赏和欣慰的眼神看着她,好像两人到现在算是捅破那层纸了,真到这个时候,反而显得尴尬、显得局促,无论是对于疏于情感的邵帅,还是对于忙于奔波的贾梦柳,都在艰难的生活着,根本无瑕触及情爱那个层面。
“反正还有点时间,有兴趣听听他的故事吗?或者说,我们几个小警察的故事,我们十几个人在警校就是死党,每天就玩,打架,喝酒,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那时候就觉得穿身警服欺负人肯定很威风,根本不知道警察这个职业有多辛苦……没毕业就开始了,我们被省厅一个特殊任务从学校直接招到了羊城,扔在街头,一毛钱也不给,比你现在可惨多了……就是诬陷你爸的那个警察,他是最惨的一个,为了接触到贩毒的嫌疑人,他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送进了监狱……”
邵帅添着水,笑着说着,贾梦柳托着腮,听着。
从可笑到严肃,从严肃到紧张,从紧张到刺激,从刺激到血腥,当邵帅说到那些苦里累里挣扎的兄弟们,说到已经殉职的战友时,贾梦柳在默默的抹着泪。在此时,在灯光下,她看到邵帅的肩章,看到帽檐下的警徽,她似乎看到这些人的另一面,像她一样苦和累,像她一样无奈,也像她一样,充满着同情。
那天晚上,在回医院的途中,贾梦柳吻了邵帅,好像都是初吻,都臊了一个大红脸。
次日,一辆警车数百里加急,直驶汾阳劳改农场。
…………
…………
而现在……
坐在检察官面前的贾原青,脑子里一幕一幕全是女儿的倩影,女儿很乖,会面只告诉了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告诉他谁在默默的帮着她。还向他介绍了她的男朋友,让贾原青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是位警察,居然是因为余罪而牵涉到了另一位警察,他看得出,他已经走进了女儿的生活。
踌蹰的一个片刻,让他做出一个连自己也惊讶的选择,他看得出,女儿希望他成全!
“贾原青,既然你是你刺伤?那为什么在入狱后还不断上诉?”检察官问,被突来的真相听懵了。
被声音拉回了现实,贾原青一笑道:“人之常情嘛,他一直在找我的麻烦,我怀恨在心啊。”
“可是,贾原青,你想清楚,如果袭警罪名成立,你可能因此还要加刑。”检察官道,没想到嫌疑人死不承认,一直喊冤的案子,居然在数年后有这样一个结果。
这是个纠结的地方,不过似乎对于习惯牢狱生活的人不是什么问题了,贾原青淡淡地道:“谢谢提醒,我不是法盲……真相就是我用瓶刺捅伤了他,瓶刺上留下我的指纹,动机是我对他恨之入骨,过程很清楚,他被我刺伤了。”
面面相觑的检察官迟疑着,拿不定该怎么往下进行了,又一位提醒道:“这件事你不要有顾虑,如果有人威胁或者恐吓到你,你也可以讲出来,我们要知道的是真相。”
“您看我这样子,像是被威胁过的吗?”贾原青轻松地道,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地轻松。
绝对不像,询问的检察互视了一眼,有位祭出大杀器来了,直道着:“如果我告诉你,那位警察已经自首,已经承认是他诬陷你,你怎么说?”
“我还用他诬陷吗?贪污、受贿、侵吞征地补偿款,那一件事都比他诬陷我的重……至于他为什么要承认是他诬陷,想掩盖真相,你们只能问他喽。要不我建议你们让你再刺一次试试,刺过了三点几公分,很疼的啊,不是谁都有自伤成那样的勇气啊。”贾原青道,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道着,似乎对这位警察并不感冒,也不像在袒护他。
“据我们所知,余罪在自首前去看过你,给你带去过一些日用品,并留下了两千块钱,有这事吗?”一位检察从侧面问,似乎觉得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仇恨难解。
“有。我入狱后所有的探视都有记录,不多,很好查,除了我女儿就只有他去看过我一次……就一次。”贾原青据实道,不过他话锋一转又交待着:“不过可惜的是,我曾经的朋友、曾经的同僚、曾经甚至是我提拔的故人,没人去看过我,一次也没有。”
难道探视过一次,就化解了多年的积怨,似乎也说不通,既然化解,又何来自首?
检察官有点不死心,又问着案发的细节,贾原青把整个过程详细地讲了一遍,然后检察官惊奇地发现,除了袭警的主体,其他和判决书描述的字眼,一字不差。
“好吧,询问到此结束,来,请签字。”有位检察示意着贾原青。
起身,扫了一笔录,签字,他交回去时,另一位甚至有点同情地提醒着:“值得吗?”
看得出有隐情,但隐情究竟是何恐怕要永沉海底了,因为所有的证据加上他的认罪,只能是一个结果了:余罪无罪,而贾原青却有余罪。
“应该值得吧,我做党员干部,做丈夫、当领导、当父亲,没有一个角色合格,我做过很多问心有愧的事,不过不包括今天这一件……谢谢,谢谢检察同志,谢谢你们给了我一家团聚的机会,谢谢……”
贾原青是在感激涕零和鞠躬道谢中走的,走得那么的轻松,连检察员也很怀疑,这位曾经的贪官污吏,真是被劳动改造得“洗心革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