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青年嘛,不管什么时代的青年,某些特性都是相同的,就跟我们那会儿唱“太阳当空照,我去炸学校……”一样。
第一天的拍摄,往往都是剧组人员磨合的过程,导演一般也不会安排过多镜头。首场很顺利,接下来就不行了,风越来越大,怕是有六七级的程度,卷着荒野的枯草衰茎,肆无忌惮地袭来。
褚青最后嘴都张不开了,一说话就灌进去满口风。人还挺得住,机器却娇气,不能在野外工作太久,拍一会就得进车暖和暖和。
直到了中午,贾樟柯看情况实在不妥,费时费力,进度又不快,索性宣布收工。
褚青哆哆嗦嗦地钻进车,怀疑道:“我说你不是磕头磕错了吧?你往哪边磕来着?”
这大风起得实在突然,就像老天爷故意似的,老贾也有点吃不准了,挠头道:“我记着往东啊……应该没错。”
“不是方位的事。”余力为摸摸胡子,一拍巴掌道:“你拜神是拜四方神,但磕头就磕了一个,少了!”
“哎为哥这话靠谱!”顾峥马上招呼司机,欢实道:“大哥咱调头,回去让他再磕仨!”
……
《站台》的主要角色有四个,褚青演的崔明亮,赵涛演的尹瑞娟,梁景东演的张军,和杨荔娜演的钟萍。
他们都是县文工团的,经常下乡慰问演出,平日里就是排练,唱唱歌,跳跳舞,顺便诗朗诵。
要说八十年代的这拨人,算是新中国的第一批文艺青年,电影、流行歌、写作、戏剧各种艺术形式,就好像憋了好久好久,一下子全迸发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那会儿可是真文艺……
“妈,还没做好?”
褚青穿着身运动服,下面却只有一条红色的秋裤,正拿着大瓷缸子喝水。
一老太太坐在缝纫机前,改着裤腿,头也不回道:“你一下午啥也不干,就等这裤子?”
老太太是正经的本地人,没有表演经验,一口从祖上传下来的汾阳话,直接把他那山寨口语轰成渣。听得是欲仙欲死,要不是有剧本对照,压根不懂啥意思。
张军的姑姑在广州,给他寄来一条时下最流行的喇叭裤,崔明亮窝在县城里,没地方买,又眼热,只好让老娘把原本的裤子改改。
“有啥活干吗,我是文艺工作者,脑力劳动。”褚青一手拿着缸子,一手指了指头,自认为很屌的样子。
老太太拿着卷尺在他腿上比了比,道:“啥个文艺,还脑力哩,在家里就得听我的。”
褚青撩起衣服,让她量,道:“你不养我,那我到社会上混去了。”
《站台》里,除了他是专业演员,还有杨荔娜是演话剧出身,别的角色都是由非职业演员来充当。
老太太别看没演过戏,状态特自然,人家就是在过生活,改裤子,训儿子,都是自己熟悉不过的场景。稍微难点的就是背台词,不过老贾很宽容,不要求一字字的重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意思对了就行。
这倒简单了,用老人家的话说:这就叫个拍戏?莫球意思!
“过!下场准备!”
贾樟柯喊了一声,扫了扫,似在找人,然后眉头一皱,推门出了去。
余力为在屋里摆弄摄影机,老太太还在踩着缝纫机,发出“嘎哒嘎哒”的声音,人不做假,说改成喇叭裤就改成喇叭裤,一会可是要真穿的。
褚青赶紧跑到外屋,拎过一板凳,凑到炉子旁边。这是当地的一个老工人宿舍,里外两屋,门口戳着大水缸,旁边是脸盘架,墙上钉颗钉子,挂着个竹簸箕。
两场戏是连起来的场景,崔明亮在里屋跟老妈说完后,就转到外屋,和张军聊天打屁,但现在人家正傲娇着呢……
他烤了几分钟,冷飕飕的两条腿才有了点热度,随意瞅瞅,看着角落里堆着几个地瓜,眼睛一亮。
这货早上没太吃饱,见房主人没在,鬼鬼祟祟地拎来一大的,洗了洗,又扫扫炉盘,拿把菜刀将就着,削成一片片的,摆在炉子上烤。
不一会,地瓜片就慢慢卷边脱水,散出糊糊的甜香。
“为哥。”他扒在门口,压着嗓子唤道。
两人凑在炉子边,瞬间成了共犯。
“红薯还能这么吃呢?”余力为觉得新鲜,他倒吃过烤地瓜,但像这种充满了屌丝气质的吃法还是头回见。也不怕烫,用手拈起一片,咬在嘴里,点头赞道:“嗯,不错。”
褚青一边削,一边吃,一边问:“他还闹腾呢?”
“是啊,唉,耽误大家。”余力为显然也没啥好感。
他们嘴里的那人,是梁景东,这货被褚青撬了主角之后……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一直在闹情绪。
因为张军是个短发帅气的潮男,他那特意留一年的头发就保不住了。原本昨天就该剪好的,这货死活不乐意,老贾只好让他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没露脸。
但今天可有他的正戏,必须剪。
老贾先拍褚青,就是想再给他点缓冲时间,自觉把头剃了,没承想还在耍脾气。马上就该他的戏了,三十几号人都准备完毕,在那干等着,丫就是视而不见。
这样的性子,难怪连一向好脾气的余力为都看不顺眼。
“吱呀”门被拉开,顾峥也闪身进来。
“嗬,外面真冷!”他自动加入团队,抢过一地瓜片,笑道:“有年头没吃这玩意了。”
“怎么样了?”余力为问。
“老贾正劝呢。”顾峥又吃了一片,道:“要我说,就是惯的,爱特么演不演,直接踢了,非得顾着情面。”
“话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导演,有自己的想法。”余力为道。
褚青站起身,透过小窗户瞅了瞅,又坐下,撇嘴道:“好家伙,老贾拿把大剪子正跟丫谈呢。”
“甭管他,哎这玩意还真管饱,有点胀了都。”顾峥这会工夫能吃了十来片,揉揉肚子抱怨。
“我让你……”
褚青笑道,正想嘲讽,就听外面传来一声大喊:“贾樟柯!你特么谁都强奸!”
三人手里的动作都停住,对视一眼,连忙扔下东西,推门跑出去。
就见片场所有人都站在外围,一角落里,梁景东和贾樟柯正对峙着。
褚青只能看到老贾的背影,就觉得愈加伛偻。听了刚才那话,他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了句:“我谁都不强奸。”
说着把剪子一扔,转身就走,而且看样子要直接走出片场。梁景东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哎哎,导演,你别生气!”
“就是,我们再好好谈一谈,有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
离得近的陶军和李洁明赶紧拉住,又拦又劝,老贾似乎铁了心,拧拧身子,甩开他们,直接出了这片工人宿舍。
众人就看他走到街上,伸手拦了辆出租,头都没回的上车开了。
“我操!”
导演撂挑子不干,这不能再严重了!大家还傻眼的工夫,顾峥先骂了声,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跟上。褚青还穿着那条红秋裤,和余力为紧随在后,三人也打了辆车,一溜烟地就开始追。
第一百零九章 心上的石头
“追着前面那车!”
褚青坐在副驾驶位,门还没关上就急忙道。
司机斜了他一眼,虽然对他一身复古的乡土造型感觉很奇葩,但对追车这种难得一见的场面兴奋度却更大,痛快地应了声:“好嘞!”
老贾坐的车直直穿过街道,两边的建筑从小楼慢慢变成低矮平房,人烟渐稀。顾峥坐在后面,不停地给他打电话,根本不接。余力为则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哥们,你们都是便衣啊?前面那小子犯啥事了,傻啊!这时候还往山里跑,连棵树都没有,就一只耗子钻里面也能找着。”
司机看那车出了城,一直开向吕梁山区,嗤笑道:“我这车性能好,你说句话,我一脚油门就能拦下来!”
什么眼神儿啊!你特么见过有穿秋裤的便衣么?
“不用,跟着就行。”褚青懒得跟他废话,扭头问:“还没接?”
“没!”顾峥狠狠道了声,一拳头捶在座椅上,道:“还拍什么电影!”
余力为忽笑道:“怎么不拍,我们越来越像好莱坞电影了,有粗口,还有追车……”
“别价,等会蹦出一冰山来,都得玩完。”褚青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盯着前面那辆破车。
又开了一会,四周已经没有聚集区,都是荒野,吕梁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司机有些不耐烦,道:“我说啊,直接拦下来得了,就眨眨眼的事。”这货唯恐天下不乱,老惦记显摆一下他这车屌爆的性能。
“真不用,您就慢慢跟着。”褚青汗道。
往山区的主干道,大概是新修的,宽阔平整,就这两辆车在路上,一前一后,空旷得有点瘆人。
褚青看着窗外的枯树刷刷飞过,忽然觉得自己特疯狂,确切地说,自从干上演员这行,短短两年,就把以前的认知全颠覆了。
他接触到的这些事情,细腻,敏感,火热,纯粹,深沉,复杂……就像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面的人各行其是,熟悉规则,并且保持目标。
而自己,则如一个蒙着眼睛的闯入者,没头没脑地扎进去,幼稚无比。虽说也得到了一些实惠,比如钱,比如小小的名声和虚荣,可总觉得差那么一点融入感。他仍然不想摘下这块遮眼布,看着这个光溜溜的世界。
“啧……”
冷风顺着破旧的车门溜进来,他脱下运动服外套,盖在腿上,在腰后系了个结,这样还能暖和点。
从城区出来约摸二十多分钟后,前面的车拐上了一条岔道,终于停住,远远看见下来一个人。
这是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前面竖着大大的“禁止通行”牌子。他们跑过来的时候,老贾正坐在路基上,低着头抽烟。
车卡在岔道口,俩司机开始互相交流技术,以及表示对这帮坐车不给钱的烂货们的鄙视。
褚青把衣服翻过来,垫在屁股底下,坐到他身边,仍觉得石头拔凉拔凉的,不由一咧嘴。老贾扭头看了眼他的Style,苦逼的脸上也忍不住扯出抹笑容。
顾峥和余力为坐在另外一边,脚踩着泛起青白霜冻的草根。
“给我根烟。”
褚青哆哆嗦嗦的,是真冷,急需干点什么转移下注意力。
老贾摸出烟盒,他一把抢过去,点着一根,又扔给顾峥。于是,这四个人,每人夹着一根烟,排排坐在路基上,对着没有方向的荒野发呆。
“……”
他舔了下嘴唇,忍着没说话。
又枯坐了一会,丫实在受不了如此傻缺的场景,嚷嚷道:“我说,咱回去吧,我特么连条裤子都没穿!”
尼玛四个老爷们跟拍琼瑶剧一样跟这默默无语两眼泪,还有俩飙车上瘾的司机堵在路口,这叫什么脑抽画风?
可惜没人应他,这货郁闷地抽了口烟,搂过贾樟柯,心道,哥再劝最后一句,你丫再不识好歹,哥就直接扛回去了!
谁知他刚转头,就吓了一跳,立马松开手,往边上躲了躲,道:“老大你不是吧,又哭?”
顾峥和余力为也很诧异,看着老贾脸上挂着的泪水,不知如何安慰。的确,这一年对他来说太过艰难,被打小报告,被禁拍,被人骂“你谁都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