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真的谁也没欺负过,一直都是被虐的那个,他只想好好的拍电影。可就是这点心愿,如今看来,都困难重重。
“大哥,有话说话,咱能不跟个娘们似的么?”这时候,也就褚青能说出来。
老贾可能也觉得很失态,抹了抹眼泪,哑着嗓子道:“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呼出口长气,把烟叼在嘴里,没抽,一会又拿下来,点着脚底下的草根,根本没有火星,只冒出缕缕白烟。
褚青看得蛋疼,你倒是吭声啊,这会玩什么行为艺术?
“青子,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半晌,他终于开口。
“呃,记着。”褚青点头。
“呵,我也记着,那会儿真好……”老贾说着又摆摆手,道:“可能也不是好,就因为是小孩子,所以才觉着好。那会儿县里有个计划生育宣传队,每天都从我家门口过;晚上我还跟一群人挤在邻居家,围着台黑白电视看《加里森敢死队》……”
他用一种梦呓般的自语,缓缓诉说着自己的青春记忆。
“我从小学习不好,我爸我妈给我送到太原去学美术,准备考个美术院校。学校旁边有个公路局的电影院,就经常去看电影。有天放的是《黄土地》,我看完就觉着,学美术有个蛋用!我想当导演!”
褚青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回听他讲自己以前的事情,顾峥虽是同学,对这些也不太了解,一时间都侧耳倾听。
“我拍这戏,就是想把那点记忆都拍出来。上大学的时候,就常跟老顾念叨,将来一定得拍,一定得拍,那会儿名字都想好了。”
老贾笑道:“可我哪知道,拍个电影居然这么难!”他搓了搓干涩的脸,道:“一开始真没想太多,就是给自己留个念想,哪怕别人都不爱看呢,我也知足了。后来又写剧本,写着写着,就发现从这……”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就冒出股冲动,自己都有点害怕,我居然想拍一部普通人的史诗。”
褚青一句话都接不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唠叨。
他忽略了“普通人”的前缀,脑袋里就转悠着“史诗”这个字眼,瞬间被震住了。喂喂,我这种吃饱了不愁明儿的货,也能跟这个扯上关系,你丫真疯了吧?
老贾顾不上他的吐槽,继续道:“这电影就像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不把它搬走,我一辈子都拍不了别的戏。”
“哎这我知道!”
褚青难得有听懂的地方,兴奋地插嘴:“姜文也说过,《鬼子来了》就是他心里的石头,不倒腾出来,憋得难受!”
他眨眨眼,忽伸出手指,点了一圈,笑道:“你说的那些玩意,我不明白。我就知道,有石头,就特么得搬走,你自己搬不动,不还有咱们呢么?至于愁成这样么!”
这大概是他两辈子说过的,最屌的一句话。
贾樟柯张了张嘴,看着他发呆,好一会,“扑哧”笑出了声,配上那垂下来的眉毛,跟懒羊羊似的。
他唠叨了半天内心独白,总算不再四十五度悲伤逆流了,顾峥余力为也松了口气。
“哎,青子,你会弹吉他么,我刚才想了想,应该给崔明亮加段戏。”老贾心结一开,马上回到工作状态,问道。
这电影里有很多主角唱歌的镜头,褚青却一直回避了这个问题,这会老实交代道:“别说弹吉他,我连歌都唱不好。”
“再差能差到哪去,我唱的也不好。”顾峥不在意道。
褚青没搭话,讪讪笑了笑。
“你唱段我听听。”老贾看他这样,心中不妙,丫不是那种谦虚的主,这么自贬,怕是真的很烂。
“唱啥?”
“嗯,《站台》会唱么?”
“会,这歌以前多火啊,咳咳,我唱了啊!”他清清嗓子,直奔高潮:“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
“停停!”
那仨人同时喊,脸都绿了。听过不着调的,可没听过这么不着调的,完全是把原歌摧毁,自己又重新谱曲来着。
也算本事!
那俩司机聊得正欢,被这嗓子彻底吓到了,甚至都有放弃要车钱的打算,这就一精神病啊!
老贾咂巴咂巴嘴,道:“还好有时间,春天才能拍到你唱歌,这段完事你麻溜给我回北京找个老师练练,不说多好听,起码得在调上。”
“行行。”褚青自觉没脸,连连应声。
事情已了,情绪也不闹了,三人拍拍屁股站起来,正往车那边走。
“嘀嘀!”
就听喇叭声响,又一辆车拐了进来,三辆车堵在路口,形成品字形。门一开,李洁明跟梁景东下了来。
余力为使了个眼色,拉着他们先上了车。
梁景东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老贾则面色如常,站在原地等他。
“师傅开暖风吧!”
褚青在车里捶着腿,喊着司机,妈蛋的,下半身都冻僵了!这些个青年太招人恨,影响老子生育能力,以后谁他妈的赔我?
“你说这次能行么?”顾峥看着那俩人又在路边私聊,担心道。
“没问题,不然他也不会来。”余力为笑道。
果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总之和解了,没多会儿,老贾跟梁景东一起回身。
第三天一早,梁景东当着大伙的面,剪掉了头发。
《站台》到此刻,才算正式开拍。
第一百一十章 伪作者电影
很多人说《站台》是部作者电影,其实是错误的,因为压根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作者电影。
这个概念有很多高大上的解读论述,简单说,就是导演主宰一切。
1954年,特吕弗首次明确这个概念的时候,还只是个年轻的影评人。那会儿的《电影手册》就像个乌托邦的玫瑰园,以大龙头巴赞为首,麾下特吕弗和戈达尔两尊门神,灵感沸腾,青春激昂,如革新世界的斗士一样,尽情挥洒着个性与自由,忽悠了一个时代的艺术电影的诞生。
任何导演,无论商业片或艺术片,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就是完全不受片方干涉,从剧本到选角,从摄影到剪辑,从配乐到布景等等,体现的只有个人意愿。同时还可以倍儿牛逼地对投资方嘲讽一句,爷是拍电影的,不是给你们这些低等咖搂钱赚名声的!
谁都想这么爽一把!
特吕弗发出“作者电影”的论调,本意是给艺术片摇旗呐喊,却忽视了商业片也同样受到资本制约,其实是同一战壕里的兄弟。所以,这位大师后来拍《四百下》的时候,就被自己啪啪打脸。
第一,他需要钱。第二,他需要演员。
再屌的导演,没有充足的预算,没有合适的演员,鼓捣出来的东西只能是:这特么拍的啥狗屁玩意儿?
当艺术片越来越在立牌坊,尤其是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成熟之后,开始丧心病狂地侵占全世界,已经没几个人再记着“作者电影”究竟是个神马东西。
当然,好莱坞也玩艺术,但最艺术的好莱坞电影也包含着商业元素,因为美国压根就不是一个艺术的国家。他们商业片有商业的体系,艺术片有艺术的体系,都在流水线制造。
相比之下,欧罗巴地域的那种厚重,放到电影中,就太过沉重和晦涩。
老贾是很幸运的,他有不指手画脚的投资方,也有最理想的演员,更有最合适的时机来拍这部片。
如果在《小武》之后,直接把他拎到电影市场里,去面对观众和票房,那就玩蛋去吧,分分钟死无全尸。正是因为他被禁,断绝了市场关系,所以才能一门心思地去拍这部,仿佛跟自己天生注定的片子。
而实际上,第六代后来大批被招安后,纷纷浮上水面,没一个玩得转商业价值的,接连被爆掉,最后有的选择回归,有的继续在电影经济里挣扎。
最失败的例子,就是张元。
这货在那纸禁令下来后,干脆利落地把摄影机架到了天安门前,撸出了一部很屌的纪录片《广场》。这种嚣张,自信,不妥协的态度,在国内一时无两,甚至成了新生代电影人的大领袖。
直到98年,他解禁,电影圈都疯了,媒体跟苍蝇似的见天围着转,纷纷期待着他将会带来的惊喜。
结果这货,怂了。
张元首部由官方注资的电影《过年回家》,即便拿了威尼斯影展的最佳导演奖,但是锐气已经不在。再到后来的《我爱你》《绿茶》,更是一塌糊涂。所谓的保持艺术与商业间的平衡,看上去更多的是一种迷茫的混乱状态,而这种混乱,又更直观的体现在电影里。
那会儿所有人都在哀呼:那个先锋身影早已模糊不清。
瞧瞧,这特么就是矛盾所在!
你自嗨的时候,他们希望你大众化,等你大众化了,他们又痛斥你为毛不继续坚挺?
能带着观众一起嗑药高潮的导演不是没有,但国内,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达到那种等级。
老贾现在的心态,就是一光脚不怕穿鞋的,特通透,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随心所欲地鼓捣这部戏。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漆黑拥挤的小影院里,大幕上正放着印度电影《流浪者》。细弱的灯光打在褚青和赵涛脸上,他们跟那几十号群演一样,看的都好生无聊,偏偏还得表现出一种瞅见七分女的跪舔状态。
这时一工作人员穿过过道,大声喊:“尹瑞娟!尹瑞娟!门口有人找!”
“过!下场准备!”
老贾喊道,对影院里的真实效果很满意。
《流浪者》这几个片段,是可以后期剪进去的,他偏不,非得现场实拍。这种上古世纪的片源很难找了,最后特意从北京调来一盘拷贝,就为了这段一分钟左右的戏份。
“青子,一会赵涛说完词,你就出来。”
他叮嘱着注意事项,还不放心,又喊:“老顾,你再给他打个手势。”
“没问题!”顾峥道。
“Action!”
镜头转到厅外,赵涛一掀厚厚的棉布帘,走出来,道:“爸。”
一大叔穿着老式的民警制服,道:“咋你在这凑热闹?”
“我莫凑热闹。”
“和谁看电影了?”大叔手里捏着烟,继续审问。
“和钟萍。”赵涛眨眨眼道。
“你就跟人学好吧。”
“你咋这说话了?”她罩着小棉袄,蓝裤黑鞋,不自觉地踩了几步,表示对老爸鄙视自己朋友的不满。
褚青藏在里头,扒着缝看,暗赞她这几个小碎步。
镜头外的顾峥掐着时间,冲他打了个手势,他马上低下头,也掀帘子出来。
这场戏说的是崔明亮约尹瑞娟看电影,结果被老丈人抓包。话说八十年代搞对象的风格,纯洁得让人害怕,连对个眼都觉着自己能怀孕那种……
“崔明亮!”大叔喝住他。
褚青脚步一顿,本想出来看看到底谁找她,结果发现是老丈人,只能装成没看见的样子直直往出走。这会被喊住,不自然的回身,道:“叔叔。”
“你也来看电影了?”赵涛简直神反应,跟老爸斗智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