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特愁人。好不容易把事件平息,资金重新注入,甚至比之前的条件更好,偏偏组里的核心人物,又莫名其妙地抽起了风。
他这种情况,让大家很懵圈,不知道是犯病,还是魔怔,抑或如何如何。所以没法对症下药,只得你一言我一语地胡乱猜测。
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他保准是受到刺激了,至于受刺激后,他究竟想干什么,没人晓得。
最后,还是李杨做了决定,先不用管。如果在下午开拍之前,那人还没好转,自己就进去探探路子。
王宝强则被强制性地换了房间,去跟鲍振江挤挤。这傻小子挺不愿意的,自己虽然害怕,直觉却异常敏锐,本能地觉得,那人正处于某种很微妙的状态,就像被一层层的思绪裹成茧的硬壳,左冲右撞地找不到出口。
他其实特想在身边陪着,看破茧而出的那一刻。
……
林徽因在《悼志摩》中谈到一件事:
徐志摩在伦敦求学时,适逢有天大雨,他猛然扯着正在校舍读书的源宁往外跑,说是一起到桥上等着看虹。源宁呆若木鸡,不从,并劝他也不能去,说英国湿气重岂能小看。徐志摩没等他说完,便一溜烟跑得没影儿,继续冒雨到桥上,等着看虹。
之后,林徽因问徐志摩,怎么就知准会有虹,到底在雨中等了多久,虹看到没有?
徐志摩说:“完全是诗意的信仰”,让她几乎要哭出来。
好吧,我们姑且将这件事看作,一个文艺婊与一个斯文禽兽的惺惺相惜。但故事里提到的那份“诗意的信仰”,却着实令人心动。
这并非骚年的矫情装逼,而是一种真正的热恋,坚定,和执迷不悔。
因为有了信仰,就有了力量,有了天真烂漫纯情固执,有了冒险前行义无反顾,有了不可摧毁的韧性和倔强。
而对褚青来说,他虽然从未将表演上升到信仰的高度,却也将其视作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非常非常热爱表演的,甚至以此骄傲,以此虚荣,偷偷摸摸地瞧不起那些不着调的大小演员们。
从《小武》到《无间道》,始终是这样。
如果没有《盲井》,他大概会在这种虚妄的洋洋得意中,止步不前,或者干脆沉沦。可他命好,偏偏又碰到了《盲井》,碰到了朱大国和魏小军。
他们的质朴纯粹,简单快乐,以及最终两条生命的轰然坍塌,让褚青所谓的骄傲自满,显得那么的不堪一击。
自由、爱情、理想、正义、真理……这些高端概念,貌似一个个都超越了生命的含义,激励着世人继续前赴后继。
其实呢,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正的生死震撼,高于任何意识范畴。
为毛?
因为生产那些名言警句的大咖们,说完话谁也没死,都他妈活蹦乱跳的。即便扑街了,可你生前的伟大意义,恰恰基于你的死去。
褚青倒没那么哲学,思考此类的辩证关系,他只是出于一个演员的身份,来审视自己的内心。
所以,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有多么的扯淡,尤其是最近,拿到金马奖之后,愈加的随意玩闹。
表演,并非是把皮肤晒黑,不洗头不洗澡,认真揣摩角色,就叫做有诚意。这只是基本功,换句话说,凡是演员,都应该这么做。
那表演到底是什么?
褚青忽然有了自己的答案。
演员塑造的每一个角色,都能在现实中找到真切的对应,你在演绎他们,你更是在展现他们。
无论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忠的奸的……你皆能体会到,旁人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到的人生价值,并且痛快淋漓地告诉观众:
喏!这就是小偷的生活!这就是奋不顾身的爱情!这就是八十年代的回味缱绻!这就是两块石头夹着一块肉的矿难!
表演,就是尊重生命,这才是演员最大的骄傲。
……
褚青想通了这点,直如大海退潮,青光万里,全身冒着一股通透劲儿。他自然而然地拿过剧本,重新琢磨起宋金明这个人物。
越琢磨,便越觉得之前演得渣渣,简直惨不忍睹,不停对自己吐槽:
哎,这个眼神,我怎么能这样表现呢?忒不够力啊!
哎,那个动作,我做得太僵硬,根本不符合人物情绪。
哎,我应该这么着,我应该那么着……
他都忘了屋里还有个王宝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状如疯癫。
……
而下午,当李杨敲开那扇房门时,褚青正靠着窗台,垂头沉默。
听到声响,他慢慢抬头,就那么一眼,里面夹杂着的阴狠与纠郁,直直地撞到李杨心底。整个人的负面情绪,轰地一下子,全部炸裂!
第三百一十章 不疯魔不成活
下午,火车站广场。
作为曾经的古都,现代的大城市,开封火车站屁丁点的逼格都没刷出来,那Low得不能再Low的门脸,跟城乡结合部规格是一样一样的。
虽然褚青保证自己的状态没问题,可李杨仍然很担心,不光是他,全剧组都变得很乖巧,一路过来,愣是没人敢大声讲话。
没办法,就看后面坐着的那位爷,闭目跷腿,貌似安安稳稳的,大家却百分之百觉得,丫肯定不对劲儿。
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身体还是原来的身体,但整个画风都转换了,神态,眼睛,语调,手搭在腿上的姿势,以及咳痰又咳不出来的干嚼声……与之前的褚青,完完全全的两个人。
再傻的家伙也看明白了,从修真方面讲,这叫夺舍;从科学角度讲,这叫精神分裂;从表演领域讲,这叫,这叫……好吧,他们还没定下个准确概念。
大家的江湖经验都不怎么够格,没碰过此类情况,一时间忐忑好奇,又充满期待。
三点二十分,剧组在广场附近的公交车站摆开了阵势,准备拍宋金明和元凤鸣第一次见面的桥段。
李杨总算可以坐在监视器后边了,接着场记一打板,“Action!”
褚青戴着毛线帽子,夹着窄窄的烟屁股,随着声音一起,就见他一抬腿,整个人蹲在了候车椅上。
镜头及时给了个面部特写,紧紧盯着那双眼睛,原本是流光溢彩,此刻却蒙了层尘灰,混浊地扫视过往行人,透不过半分清澈。
而那边,王双宝带着王宝强远远过来,傻小子穿了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背个大包,十足的乡村美少年。
“票买了没有?”
褚青的嗓子变得很嘶哑,偏偏还提高了音量,造成一种极不舒服的粗粝感。
王双宝听了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接道:“没有,路上碰着个孩儿。”
“噫!”
他扔了烟头,张嘴就骂:“叫鸡巴你买票,你领个孩儿弄啥咧?”
“你看你急啥,他不是想跟咱们一块去干活么?”王双宝解释了一句,又转头道:“快叫叔!”
“叔!”傻小子呆呵呵地叫了声。
褚青没答话,眯起眼打量他半晌,方才还黯淡无光的眸子,就像在冰湖上凿开了一道缝隙,冷水未露,却先从里面散出了一丝阴阴凉凉的寒雾。
王宝强迎上他的目光,不由心里一颤,毛孔激灵灵的舒张,遂往后退了半步。对方不像在看人,而是在估算一具肉量,好卖个满意的价钱。
“咳!”
此时,褚青提了提喉骨,似有只小虫在里面蠕动,接着嚼嘴,冲路边就唾了一口,问:“多大了?”
“十六!”
“逃学出来的吧?”
“不是!”
“那咋不上学咧?”他声音愈发粗粝,如兜着一喉咙的沙石,咯吱咯吱互相挤压碰撞。
“没钱交学费。”王宝强已经完全傻掉了,仅凭着本能在讲台词。
话音方落,只见褚青眨了下眼睛,几乎快裂开的冰缝子,啪地合拢,转而带了点暖意,骂道:“你妈你爹咋鸡巴当的,学费都不给你交喽?”
就因为这点暖意,把快撑不住的王宝强瞬间敲得稀巴烂,不知是松快,还是害怕,居然哭道:“不怪俺爹,俺爹出去打工挣钱了,都半年莫回家了!”
“噫!”
褚青又唾了一口,猛地转身,快速往反方向走,烦道:“这他妈能中?”
刘永宏扛着机器紧跟了几步,才没让他跳出画面,王双宝也急急追过去,劝道:“我看娃儿怪可怜的,你侄儿不是病了么?让他当你侄儿不就完了?”
“咣!”
褚青踹了脚旁边的铁栅栏,扯着脖子喊道:“那鸡巴井下你不知道?这小孩弄啥啊这是!我说不中就不中!”
“停!”
李杨叫了声,眉头紧皱,显得异常糟心。
刚才那段戏,他并非不满意,而是太满意了,可就因为趋近于完美,他才无比担忧。他算有大见识的导演,即便以前没拍过电影,倒也听说过这种情况。
可是,可是,怎么就让我碰上了呢?
他抿着嘴,在重来一遍和拍下一条之间犹豫好久,才抱着些许侥幸,道:“过!休息十分钟,准备下一场!”
……
平日拍摄间歇,剧组人总喜欢往褚青身边凑,以期能攀上点交情。而今天,没有那么不长眼的,特别是最粘他的王宝强,早早远离五米外。
至于当事人正坐在台阶上,对周遭无视,只是又点了根烟,低头猛抽。
王双宝则戳在旁边,似想过去套套话,可纠结片刻,还是选择了退避。方才那段,他跟褚青没有多少对手戏,但仅仅在旁边看着,自己就有点惴惴的。
要知道,下一场就是他们俩死磕,这让宝哥很不安。
压力啊!
他和王宝强两人,单单那三分多钟的交手,就跟水里捞出来一样。都特么淋漓尽致了,只不过人家是爽的,自己是汗的。
天地良心!《盲井》拍二十多天了,之前怎么没瞧出这货的级数,可不带这样忽然暴走的!
不提他暗自吐槽,十分钟后,剧组再次开拍。
就见王双宝硬拽着褚青,躲到一辆小巴后边,怒道:“你咋回事?你是装的还是真不想弄?”
褚青歪着头,指了指他,道:“老唐你别跟我急啊,咱是大老爷们,做事得讲点规矩!”
“啥子规矩!”他不屑道。
“噫!你弄个小孩,你在道上还混不混了?”
“我管他大人小孩,能挣钱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