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听了,一下扯住他胳膊,手里使劲,砰地就把他按在车身上,骂道:“你他妈的还叫不叫人了?”
“……”
王双宝被弄得懵圈,处于卡壳状态,根本无反应。
“停!”
李杨连忙打断,满脸的苦逼相。完了完了!他最不愿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过,他还想尝试挽救一下,慢慢道:“青子,你刚才的动作,呃,还是得按照剧本来。”
“你说这个?”对方做了个推人的动作。
“对!我觉得宋金明的情绪,应该,应该没那么激烈。”他斟酌措辞,尽量不激起对方的情绪。
但是呢,拍了这么多年戏,头一次的,褚青当场反驳导演,道:“不对,不对,宋金明的情绪,他就该这么激烈!”
说着,他干脆走到近前,蹲在李杨旁边,掰扯道:“你看啊!他杀人,骗钱,是为了供自己孩子念书。这个设定很明显,第一他爱孩子,第二他尊重知识,第三他相信念书可以改变未来。”
这货双脚岔开,像极了拉屎的姿势,比划着道:
“有句老话叫‘天下爷娘都爱好的’,啥意思呢?就是说好小孩不管到哪儿,做父母的看着都喜欢。咱说宋金明爱屋及乌也好,触景生情也好,反正他挺喜欢元凤鸣的。但这里就有个冲突了,唐朝阳非要把元凤鸣骗下井干掉,这肯定不行,因为这是挑战宋金明的底线。你知道啥叫底线么?”
“我知道,我知道。”李杨暗暗苦笑,还得认真听对方唠唠叨叨。
“那不就得了!一个人的底线被挑衅了,他怎么可能不激烈?所以我觉着,我这么演没错。”
褚青盖棺论定,又对王双宝道:“哎,宝哥,等会咱们再来一条。我把你推过去的时候,你拽着我手,要有点害怕的意思。因为我们俩吧,其实谁也不相信谁,指不定哪天就被对方灭口了。而我又年轻力壮,真打起来你干不过我,所以你得有点害怕。然后,你再喊出那句:你可怜别家娃儿,谁可怜你家娃儿咧?”
“呃,好,我试试。”王双宝下意识地点头。
“……”
所有人都以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齐刷刷盯着那个家伙。
好像在一瞬间,他就从闷骚随意,变成了一个拥有强大控场力的偏执狂,而这个过程偏偏还特自然,谁都不意外。
他们甚至不敢反对,生怕说错一句,就会被对方揪着,唠唠叨叨个三天三夜。
话说演员拍戏,一般有四种情况:
一种是烂戏烂演员,一种是好戏好演员,第三种是烂戏好演员,俗称人撑戏;第四种是好戏烂演员,俗称戏保人。
这些好理解,其实还有第五种:无戏,无演员。
貌似很玄乎,简单讲:就是演员的实力,超越了剧本所承载的范围,随心所欲地冲撞、发挥,导致剧本崩溃,情节和台词皆化灰灰的情况。
就像接水,你拎来了一只桶,但你实际需要一口缸。容器不够大,那怎么办?盛不下的水,只能哗哗往外淌。
此时,他看什么都会不满足,都会差一点,都会不完美,因为已经不是平视的等级。
而演员想达到这种程度,除了本身的实力,精神状态更为重要。或许,就那么一刹那的灵感,让你从角色外面,进到了角色里面,又兜兜转转地走出来,重新看一看世界,顿觉天空海阔。
褚青还没达到此等境界,只是堪堪摸到了边缘。或者说,这次矿难的刺激,让他真正见到了山水,想过去,自己不动,山水不动,他便先成了山水。
京剧里有句行话,专门来形容这种状态:不疯魔,不成活。
当然,此状态的外在表现形式,是非常非常讨人厌的,“老子天下第一你们都是翔”的感觉。
幸好,褚青的脾气改不了,无论怎么坚持自我,态度依然和善,让大家平衡了不少。
至于那些脾气不好的,指指点点,乱喷乱骂,甚至连导演都敢死杠,通常江湖人称:戏霸!
……
深夜,宾馆。
李杨坐于桌前,毫无困意,桌子上已经堆了很多写废的稿纸。
白天的戏,虽然圆满达成,但其中隐藏的冲突,他已经意识到。如果不做改变,那硬拍下去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他不想自己的心血白费,所以必须改剧本,写出一个能让褚青自由发挥的故事。
这对导演来说,其实挺悲伤的,甭管李杨有多高的思想觉悟,谁不想掌控剧组,拍出自己心中的完美作品?
可褚青的这种干涉又不是刻意挑衅,他全身心都在戏里面,为了演好人物,而不自觉表现出的一种强势姿态。
所以,李杨谈不上什么愤懑,什么仇怨,就是挺委屈的。
为什么大演员一定得找大导演,因为能震得住场,即便有矛盾,也会私下解决,不会当众难堪。
李杨带着满腹牢骚,修修改改的直到次日凌晨,才算理出一条新线索:
宋金明一直在犹豫,到底杀不杀元凤鸣,正当他快要放弃这个念头时,家里忽然来了消息。他家娃儿被车撞了,肇事车跑了,正在医院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
这就妥妥的了,当然要救自己的孩子。
甚至说,光杀一个还不够,他还要把唐朝阳也干掉,这样就有六万块钱的抚恤金。但唐朝阳呢,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同样起了杀人越货的心思,要吞下那六万块……
这条线索一展开,原本还有些光明意味的故事,彻彻底底的黑暗化,比之前更压抑,更具张力和戏剧性。
而褚青的戏份也随之扩充,添了大段大段的内心挣扎。
李杨初稿确定,自己翻看两遍,还颇为得意。
你要舞台,OK,我就给你我能力所及搭成的最大舞台,看这次,还装不装得下你!
第三百一十一章 改动的部分
若说《盲井》这类的片子,完全是以题材取胜,与之类似的还有《可可西里》和《为奴十二载》。不提技术层面,它们首先在立场上就保证了绝对的正确性,那么只要导演不脑残,拍出来的肯定是一部佳作。
就像《为奴十二载》,奥斯卡敢不把最佳影片颁给它么?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此类型的电影,也算是道德和政治的双重绑架。当然,《盲井》的剧本修改之后,便摆脱了很多“题材性”的框架,转而挖掘出一些“人性”的深度。
将人性,放在道德与政治中加以具象化,这才是一部电影应该做的事情。
剧组的拍摄过程明显分为两个阶段,在黑煤窑的时候,以及在河南的时候。片中大部分的井下镜头已经完成,还剩少许段落,准备在国营大矿里搞定,也很简单,一两天就能OK。
然后,便是大量的城市场景和矿区生活,约占了全片的三分之二。
褚青、王双宝和王宝强的戏份,原本差不多,都算主角,但这么一改,褚青就多了百分之三十的戏份,成为当之无愧的男主角。
全体无意见,因为人家有那个实力,更何况,他还掏钱了。
他接过制片人的工作后,仅仅一周,就投了五十万,比原先的预算还要多。李杨被搞得有点蒙,像个暴发户一样,这边弄弄那边弄弄,看啥都想改,都想要最好的。
还是鲍振江把他劝住,总算没丢人现眼。
而现在,剧本扩充就意味着周期拖延,资金自然得跟上。褚青二话不说,又拎来了三十万,再加上之前的投入,等到杀青时,肯定得超过一百五十万。
在全国自拍电影的平均成本才二百多万的情况下,一部公映不了的文艺片,他妈的能有一百多万资金,简直是神话故事。
这让组里人感觉特嘚瑟,苦,大家能吃,但既然有条件,谁不喜欢舒适呢?后勤充足,思想统一,精神凝聚,至此,全剧组才有了点干事业的样子。
不过,褚青却十分头痛,范小爷刚跟他大吵了一通。
或许是跑路的那几个工作人员露的风,《盲井》经历矿难,被人扣押,剧组散伙等一系列故事,居然悄没声地传了出去。
范冰冰虽远在云南拍戏,消息却特灵通,魂儿都吓飞了,急慌慌地给老公打电话。开始还好言好语的劝,见没效果,又撒泼打滚演苦情戏,表示你要出了事,我就成小寡妇了,但仍然被无视。
于是乎,她就真的怒了,噼里啪啦把他骂了一顿,非常非常的生气。
褚青也没办法,给她解释,说现在安全了,不用再下黑煤窑,而且戏拍到一半,如果自己走了,那不是坑人么?
可丫头不听啊,就认准一个理儿,你要电影还是要我?
好嘛!因为这部戏,两人还上纲上线,吵到原则问题了。最后谁也不让步,只得暂时搁置,都冷静一下。
……
片中有段戏,是讲宋金明和唐朝阳去KTV,唱完歌,一人便搂着一个小姐回宾馆开搞。
因为要裸胸,李杨只得从当地找来两个真小姐,每人给了三百块钱。她们平日接客才赚一百,还得被抽分子,眼下有三倍利润,绝对干得过。
不过,原生态是原生态了,就那个长相,呃,胖的大脸塌鼻,瘦的尖嘴猴腮,反正都挺刺激。
李杨更逗,让褚青和王双宝自己挑,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根本没兴致,随便蒙眼选了一个。
这肯定算激情戏了,但是对丰富人物特征有很大作用,不能删掉。若是以前,褚青指不定还矫情矫情,尽量推了,可凭他当下的状态,只要对戏好,捅刀子都愿意。
他本来想跟范小爷报备一下,谁知又吵架,没来得及说就挂了。
即便他有貌似合理的缘由,可老实讲,这种状态很不好,近乎魔症的一次次突破自己的既定底线。
不顾爱人的关心,不管彼此的承诺,整个一戏疯子。
宾馆,卫生间。
褚青和那位姑娘已经脱光了上衣,下边则穿着条内裤。
姑娘正面对镜头,坐在盥洗台上,他露个侧影,往前凑了凑,好像贴得很近,其实下边还有数寸的距离,根本没碰到。
刘永宏扛着机器站在门口,场记一打板,“Action!”
话音方落,褚青就开始挺动,快速且生猛。看似激烈,他实际却在挺肚子,一下下撞到盥洗台的边沿,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而随着动作,他喉咙里也挤出沙沙的亢奋声,配合画面,显得愈加原始粗犷。
至于那姑娘,完全是本色演出,表情特到位。
刘永宏拍了片刻,就把镜头转到屋里:窄窄的小床上,王双宝仰面躺着,盖着被,另一位姑娘正骑着他运动。
这段戏,没有丁点的美感,直接,肮脏,充满了最本能的欲望发泄,李杨要的就是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真实感。
几秒钟后,褚青重新入镜,一脸郁闷地搭在床边。
“哎,你咋不弄了?”王双宝问了句。
“弄罢了!”
“你咋这么快咧?”
“我紧张!”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满是男人自尊心的坍塌。
骑在王双宝身上的小姐,扭头笑道:“要不大哥我帮你一下?”
“滚毬吧你!”
褚青也不管宾馆的木地板,张嘴就唾了一口,骂道:“妈了个逼,这一百块钱我花得够冤!”
他是在骂自己,掏钱找小姐,本想干了个爽,结果不给力,这又后悔钱花得冤枉。就见他歪着脖子,继续唠叨:“这一百块钱,我给孩儿,给孩儿不好啊?还能多买几本书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