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这边的事正等着禀上去,可这话不能是我说,也不能是圣上提。而大人遭受如此陷害,完全可以递了折子捅上去。此事若是为朝廷所知,诸炳桐这巡抚首先是不用做了,那么谁来做这个巡抚最好,自然是独善其身却又熟悉浙江当地情形的窦大人了。”
听完这话,窦准一口冷气倒吸,怔怔地看着薛庭儴含笑的眼。
在那双眼中,他看到胸有成竹,他脑海里各种思绪划过,心里飞快的计算着。
良久,他才道:“薛大人是不是早就算到老夫会答应此事?”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下官又不是诸葛转生,又怎么能算到大人的反应。充其量下官只是尽力而为吧,至于成也不成,还要在天。”
窦准笑了起来:“好一个在天!薛大人年纪轻轻,心智过人,不容小觑。”他站了起来,道:“时候也不早了,老夫还得回臬司衙门,就不打搅薛大人歇息了。至于那李千户,本官就先带回去。”
“那不知大人打算什么时候上折子?”
“薛大人似乎很急?”
薛庭儴连连摇头:“不不不,下官只是有些东西想托大人一并递回京中。”
窦准想了一下:“那你这便交予我吧。”
薛庭儴也没说什么,走出去让人去将东西抬过来。
不多时,胡三等人抬着一个贴了封条的大箱子走进来,窦准并未多留,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待他离去后,胡三问薛庭儴:“大人,此人可是能信任?”
“能不能信任且不提,他如今不得不跟我们站在同一艘船上。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好了,胡三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也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说完,薛庭儴就去内室了。
看着供桌上供着的那圣旨,他哂然一笑拿过来,摊开看了看,才又卷成一卷,放进袖子里。
此时若有人在他身旁就能看出,这份圣旨乃是当年嘉成帝封授他这个新科状元的。
他摸了摸袖子,回到后宅。
多日未能睡上一个好觉,如今终于能够好好歇下了。
就在薛庭儴进入梦乡之际,窦准却已上了回杭州的船。
这一晚他注定难眠,舱房里的灯亮了一夜,而也是在这间舱房里,薛庭儴托他递回京的箱子也摆在那处。
窦准不是不好奇这箱子里装着什么,却没有打开来看看的想法,此时他正在为呈上去的奏疏如何写斟酌。
天方破晓之际,他方写下一道秘折,并让船靠岸,连同那个箱子送往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回京。
所以就在窦准第二天到杭州之时,他的折子和那箱东西也递到了嘉成帝面前。
作为一方大吏,窦准有资格直接向皇帝上递秘折,这折子也没经过内阁,便摆在了嘉成帝的御案上。
嘉成帝到底不是那种能甩手什么都不管的性子,所以薛庭儴离京不久,他便病愈了。但司礼监依旧没有撤掉,甚至在这两年之间壮大了不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司礼监掌着批红之权,就注定少不了有人附庸而上。而借着以郑安成为首的司礼监一众太监,嘉成帝也没少给内阁那边添堵。
这些太监们无疑是嘉成帝手里一把利刃,想打谁打谁,想干什么干什么。皇帝保存了名声,大臣们除了骂骂阉党误国,谁也不敢说皇帝半个错字。
嘉成帝其实也是才想明白这事,太祖总觉得前朝是被阉党坏掉了根基,自打登上这龙座,就撤掉了二十四衙门,将宫里的太监统一交给内侍监和内务府统管,自此这些太监们便淡出了权利中心,沦为了服侍人的奴才。
可嘉成帝登基以来,屡屡受那些文官们的气,他觉得太祖做错了,没了这群太监,皇帝才真正是孤家寡人。
太监再是搅风搅雨,永远是皇帝的奴才,除了贪些银子,他们不敢背叛皇帝。可这些文官就不一样了,他们看似恭敬,讲究天地君亲师,实则恨不得把他这君父给生吞活剥了。
嘉成帝从前朝回来,郑安成便凑了上来。
“有事?”
“陛下,浙江按察使窦准递了秘折。”
“说什么了?”
郑安成顿了下,低着头道:“是和诸炳桐有关,也和那定海县知县薛庭儴有关。”
听到薛庭儴的名字,嘉成帝当即面色一震,改变主意道:“把折子拿来我看看。”
折子很快就拿来了,嘉成帝一字一句看完。
看完后,他重新又看了一遍,哈哈地笑了起来。
郑安成当即跪了下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了。”
“好,好!这薛庭儴不错,这窦准也识趣!”
郑安成讨好地去了一边:“方才奴婢就想说,可想这惊喜还是陛下自己看的好,真没想到这薛状元,竟能在那地方干出这般大事。”
嘉成帝面上带笑,摸了摸龙案上的折子:“就是不知这薛庭儴是怎么把窦准拉下水的?”
“薛状元雄才大略,奴才早就看出其非池中之物,瞧瞧也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竟只身一人把浙江的局势都给搅混了,还把窦准也拉了下水。如此这么一来,陛下一直放在心上的事,自然就迎刃而解。”
闻言,嘉成帝自是又想起之前因为闽浙总督闹出的那场事,心里阵阵恼怒上涌。可想起接下来那些阁老们会是何等脸色,他又愉悦地眯了眯眼。
“薛庭儴没递东西上来?”
郑安成弯了弯腰道:“自是递了,随着这封秘折,还有一个箱子。”
“里面装的是什么?”
“陛下不在,老奴也不敢打开,上面贴着封条呢。”
“让人搬上来,打开看看。”
“是。”
不多时,就有几个小太监抬着那箱子上来了。
箱子看似不大,可似乎挺重,几个去搬都显得十分吃力。见此,嘉成帝更是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打开。”
箱子很快就打开了,里面倒没有装什么奇特之物,不过是一册一册的账册。
郑安成带着人一一去翻阅那些账册,良久才面带震惊之色道:“陛下,这是那定海县自打薛大人上任以来所有的账册,其中详细记载着那些海商每次交易的数额,货物的品类,以及与那些夷商交易的价格。另,薛大人专门建了仓房,每次有货入城皆收取不等费用,所获不菲。”
“共计有多少数额?”
“这两年多下来,扣除薛大人修战船所耗费之费用,还余下二百一十万九千四百两白银,如果算上所耗花费,有三百万两白银的进账。”
“三百万两?”这下连嘉成帝都不免动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因为人力有限,薛大人只送了五万两银子回来,折换成黄金五千两,其余尽数存在定海县银库之中。”
说着,郑安成让人把账册下的布掀起来,露出其下的一片金光闪闪。
第188章
皇宫里最不缺金制的摆件儿,可这么多金晃晃的金锭子突然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嘉成帝也不禁有些晃眼。
他见下面郑安成及一众小太监都是脸上带笑,他也不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敛了笑,嘉成帝走了开,在大殿上来回踱着步。
这是代表陛下在想问题,郑安成自然不敢打搅,忙挥手让一众人都退下了。
殿中寂静,突然嘉成帝道:“这薛庭儴不错。”
他边说边抚着掌,说明心情很是不错。
他来回又踱了几步,心情大好地对郑安成道:“你找个人去内阁对那些阁老们说,他们这几日不
正是在为辽东军饷扯皮,如今送银子的人来了。”想了想,又变了主意:“你先让人去把徐首辅叫来。”
郑安成服侍嘉成帝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低头应是,便匆匆下去了。
徐首辅很快就被请了来,却不是他一人,还带着陈坚。
薛庭儴出京没多久,陈坚便娶了徐首辅最小的女儿,如今是徐首辅的乘龙快婿。不同于薛庭儴,陈坚如今在京里风头正盛,已从左春坊左中允升至六科给事中。
这六科给事中的官衔虽不大,但所掌权利极大,掌辅助皇帝处理政务,规谏﹑补阙﹑拾遗,并监察六部事务。可参与廷议、廷推,参与朝廷大政方针的制定,监督其执行。
而陈坚便是负责监察吏部的给事中。
徐首辅和陈坚在乾清宫待了很久,直到外面夜幕降临方离。
此时皇宫里已是华灯初上,平整的甬道隔一段路便伫立着一个石灯亭。
陈坚扶着徐首辅,慢慢往宫外走着。
徐首辅上了年纪,嘉成帝也赐了他可以在紫禁城里乘坐肩舆,可他却从来没有坐过。用他自己的话说,臣子当安守本份,不该僭越。
其实这恰恰是徐首辅的聪明之处,凭着这份识趣,徐首辅硬是坐了这首辅之位几十年,没让吴阁老越过他。
徐首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不远处的那重檐殿顶,叹了一口气道:“又要起风雨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陈坚道:“你那同窗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以后不得了了。”
陈坚没有说话,徐首辅似乎也并未等他回答,迈着步又往前走去。
次日下了朝,嘉成帝便召了内阁一众阁臣议事。
等到了乾清宫,众人才发现,这次到的有些齐,不光一众阁臣来了,三司六部数得上号的堂官都到了。
这哪里像是议事,说是廷议也不为过。
嘉成帝坐在首位的龙椅上,下面按官衔站着一众大臣。唯独徐首辅上了年纪,得了个墩子坐在左手上侧。
“各部的事务繁忙,朕也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浙江的窦准上了份奏疏。”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许多人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窦准是谁,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是浙江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窦准。
这是浙江出事了?一众人面面相觑,唯独吴阁老瞳孔一缩,他身边的冯成宝连连拿眼神看他,他却是置若罔闻,冯成宝只能无奈垂下头。
“郑安成,你给他们念念。”
郑安成恭敬应下后,便展开手里的奏疏念了起来:“……近日,臣查得宁波府定海县知县薛庭儴,胆大妄为,竟伙同一众奸商私通外夷,将我大昌货物高价卖于夷商……”
不知何时,郑安成已经住了声。
而下面,看似一片波澜不惊,实则内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到底能屹立在此处的,都是在朝为官多年,这么点子镇定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