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含笑:“姐姐豪爽。”
人生,能有多么吊诡无常呢?
眼前这干脆爽利一副长姐做派,把李固看作幼弟一心要为他说个姣好新妇的李珍珍如何想得到,她自己……便是李固的原配正妻!
李铭谜之身死,李启为李二郎所杀,凉州一夕巨变。十二虎决裂混战,这中间还有李氏家族和河西的著姓们掺和在其中,短短的时间里,血流成河。
史称,河西之乱。
最后,胜出者是十一郎李固。
李固斩了李二郎、李三郎、李九郎、李十郎和李十二郎,灭了李家南楼支房,血洗河西霍氏、王氏两著姓,转头娶了在变乱中成了寡妇的李铭独女李珍珍,稳住了西北之地。
从此开始,龙腾九天。
而李珍珍,在他的三位正妻中因她李铭之女的身份而被特别对待,替李固打理后院之事。在后来李固开始征伐天下,羽翼渐丰后,她便成了河西嫡系的象征,被公认是他的正室原配。
只是后来河西党势大,李固为了平衡,终究没有立李珍珍为后。
这位李贵妃,在李固立张芬为正宫后,放了李固的后院之权,带着和亡夫的女儿生活在李固的后宫里,平日里不声不响,吃斋念佛。可谁也别惹她,惹了她她敢撒泼撒到李固跟前去。
即便做了夫妻,李固也一直都称呼她为“大姐”,封了她的女儿做郡主,对她们母女多有优容。逢年过节的赏赐,甚至厚过了张皇后。
张皇后背地里骂李珍珍“又矬又丑的老妪”,可当面对她也得小心翼翼的。谁叫她们虽是孤儿寡母,背后却有皇帝撑腰呢。
谢玉璋举杯:“李姐姐,和姐姐虽说不上倾盖如故,但跟姐姐说话便觉得痛快,宝华敬姐姐一杯。”
李珍珍自来喜欢杯中物,当下也举杯:“殿下请。”
两人相视一笑。
广袖遮了半边面孔,谢玉璋仰头饮尽杯中酒。
这一杯,谢李娘娘,数次在张皇后磋磨我时救场。
你我无牵无扯,不过当年和亲路上数日之缘,却暗中怜我护我。
宝华,感激不尽。
寿王和五皇子同李铭说话,李固心知自己该关注的是这一边,可他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李珍珍和谢玉璋吸引过去。
李珍珍性格泼辣,她们俩在一起,他总是担心她们。
或者说,主要担心谢玉璋。
也是谢玉璋生得太过娇软精致,总给人一种易碎之感。尤其是一想到她即将离开大赵领土,前去满是腥膻之气的草原,就更加叫人心里沉沉的。
李固又饮下一杯酒。
谢玉璋的声音忽然高起来,李固抬眼,谢玉璋正对李铭说话。
“怎么不见七郎?”她问。
“老七啊,带队出去了。没想到殿下还记挂他。”李铭说,“可惜了,他职责在身,这回见不着殿下了。”
谢玉璋叹了口气,道:“这回见不着,就一辈子见不着了吧?”
宴席厅里静了一瞬,李固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突然捏了一下似的。
就连李铭这样的老狐狸都顿了顿,才笑着回答:“殿下才多大年纪,怎么张口就一辈子了。咱们离得近,想见,总能见得到。”
谢玉璋说:“大人也别哄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可她说话时娇声娇气,分明是该在深闺之中再好好养几年才嫁出去的小小少女。
宴席厅一时沉默了,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李珍珍想说两句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自来性子泼辣嘴巴厉害,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谢玉璋却笑起来,对李铭撒娇般地说:“既没见到七郎,怪遗憾的,那十一郎就得送我!有个熟人送我过去,我心里踏实。”
李铭松了一口气,道:“好好好,臣本就打算让老十一送殿下。十一,听到没有,此番,你负责护送宝华殿下。”
李固立身叉手:“孩儿遵命。”
待放下手再扭头看去,谢玉璋又在和李珍珍说笑,仿佛刚才全然是水到渠成的无心之作。
是他多心了吗?
一定是啊。
第30章
谢玉璋在凉州城盘桓了五日。阿巴哈国师先前派回去传信之人回转,道阿史那汗已经拔营,亲自往边境来迎大赵公主。
谢玉璋一行,这才动身。
离开凉州城的时候,天降大雪,世界仿佛被洗涤了一遍,成了银白色,干净极了。
谢玉璋在登车前,道:“李大人,请保重。”
李铭颇为感慨,道:“殿下保重。”
谢玉璋将要登车,李铭又忽地喊住她:“殿下。”
谢玉璋回头。
李铭怜惜地道:“有老臣在西北,殿下……万事勿惧。”
眼前一瞬模糊了起来,谢玉璋别过脸去,再回头,瓷白的脸颊上犹有泪痕,却绽开玉兰般的笑靥,道:”这辈子,我不怕。”
车队启程,一辆接一辆的大车,沉甸甸的辎重令车轮在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李启跟他爹抱怨:“这样的美人,可惜了啊。”都怪他爹没本事,没把宝华公主给他娶回家来。
李铭叹一声:“咱们这些老骨头争来争去,可惜了花朵似的的小女娃。”
摇摇头,翻身上马,回城。
车行在路上,谢玉璋总是听见忽远忽近的马蹄声,十分迅疾。一开始她没注意,次数多了才觉得不对,问了一声:“外面怎么回事?”
在车外护卫的侍卫回禀:“李将军带着王校尉和咱们的几个人演练呢。”
谢玉璋诧异,她撩开帘子望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刚才还听见的马蹄声,现在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向侍卫细问,侍卫也不清楚,只说:“李将军带了一队人,喊了王头儿,便去了。”
一队便是五十人,这趟李固奉李铭之命护送谢玉璋穿过河西之地,到边境去与阿史那汗交接,带了五百飞虎军。
飞虎军皆是骑兵,来去如风,杀人不留踪。
谢玉璋有点担心:“王石头他们跟得上吗?”
侍卫也担心:“悬。”
骑兵太珍贵,皇帝和枢密使们还舍不得给她。谢玉璋的五百护卫,都是步兵。王石头他们也是步兵出身,王石头以前只是个火长而已,由不得谢玉璋不担心。
但担心也没用,她也不能喊住李固叫他别太折腾王石头。更不要说是因为她拜托了他,他才这样尽心尽力。换了旁的人,谁劳这心劳这力。
她放下了帘子。
一个人在车厢里幽幽地坐着。许久,不知道为何,在幽昏中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意。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再听到马蹄声接近时,已近中午。那些马蹄踏在地上,节奏快得让人心跳都跟着快起来。
谢玉璋挑开帘子,看到雪地里斜刺里冲出来黑鸦鸦一队骑兵,像一柄锋利的钢刀一样要直插入队伍,将这长长的队伍截断!
车队里的马匹不安起来。但李固的飞虎军分成几段护卫着队伍,他们胯下的战马毫不惊惶。有这些战马压阵,车队的马虽然不安,却也没有受惊。
那旗帜上大大的双翅飞虎图昭示了这队突袭而来的骑兵不是别人,正是在河西令人闻风丧胆的飞虎军。队伍已经被提前知会过,大家明知道这是护卫公主的李将军,依然被那惊人的速度和气势吓得心里突突跳。
只是那黑色的刀锋眼见着就要将队伍截断的时候,却突然如水一般变得柔和无形。马头一拨,便转了方向,逆着队伍行进的方向,紧贴着车队向后疾驰,直至减速,再调头,恢复了和整个队伍同步的步调。
仿佛是拳头即将打到墙上时,突地拐了向,擦着墙边而过。
叫人松了口气。
到了午饭时间,队伍停下埋锅造饭。谢玉璋使人喊了王石头过来。
她问:“怎样?可还吃得消?”
王石头满面红光:“吃得消!吃得消!”
那样子像喝了鹿血似的,倒叫谢玉璋诧异。
王石头脸红,解释道:“过这村没这店,再不会有人像李将军这样肯教俺了。”
一着急,不会说官话了,“俺”都带出来了。
谢玉璋轻吁一口气:“那就好。”
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
“殿下。”王石头压低声音说,“李将军跟我说,叫咱们去了那边之后要一定要养马,养战马,慢慢地把咱们的人训练起来……”
谢玉璋凝眸细听,雪光将她的眸子映得湛亮。
相比王石头的兴奋,李固的脸色却十分阴沉。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大饼卷酱肉,大口地吃着。
“将军,这样行吗?”他的一个部下说,“这伙子人就没见过啥血。”
李固心里也躁。
王石头是个庸手。
他步卒出身,只跟着剿过一次匪,还算见过点血。其他的人,很多一辈子上防,一辈子只见过城墙没见过血。
前面的路至多再走半个月,这么短的时间里,不要说把这些人,就是把王石头一个人从步兵思维掰成骑兵的思维都困难。
可步兵在草原上没用。
在草原上想有保障,必须有骑兵才行。
这些东西宝华公主不会懂,马建业又不是她的人,只能跟王石头说。王石头人品不坏,也不算傻,只是从头按着脑袋学,毫无实际经验,便是李固也无法保证他能学进多少去。
只能,教一点是一点了。
李固大口地吃着卷着肉的饼,三两下就吃完了,擦擦手站起来:“王石头呢?叫他快点!”
时间太紧张了,不够用。只能摁着王石头,硬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