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之事难以论断,仅看今世近况,稷阳未必无辜,甚至几次三番主动挑衅。
在玉桑的猜测里,如果稷阳曾与古剌有联系,或者说,他与那位大皇子兰赞有什么合作,那行宫的事就可以解释了。
兰赞知道兰普来了大夏,若能借大夏之手除去兰普再好不过。
反过来,兰普或许也是来大夏寻求合作。
玉桑曾不懂他为何会追去天宝寺接近她,现在看来,他或许不是为了接近她,说不定是想掳她,然后和稷旻谈合作!
这个思路才是正确的!
与此同时,稷阳借兰赞给的线索揭发兰普行踪,然后让夏兵捉拿兰普。
古剌本就内乱,就算捉到兰普,兰赞大可称他是族中叛徒,随便给他安个什么罪名,这件事就变成友邦助古剌除内贼,他兴许还会向大夏表示感谢,甚至找机会促进感情。
此事了结,兰赞自然欠稷阳一个人情。
古剌虽在边境不安分,但并无引战之心,顶多是试探作死。
若玉桑猜得没错,这事发生后,稷旻借题发挥放出主战之言,便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让借刀杀人变成引火烧身。
这时候,兰赞绝对更加有求于稷阳。
或者说,还是借刀杀人——借稷阳的手对付稷旻。
玉桑也不知道,如果稷阳真的和兰赞搭线,他的初衷是什么,但在之后的事情里,这意图就很明显了。
他烘托稷旻的好战和不择手段,直至稷旻陷入舆论之中,被认定德不配位,这样一来,他与兰赞的约定达成,在朝中也有了凸显自己的机会。
毕竟,他长久以来的温和勤恳姿态,可不是白白营造的。
以上,都是玉桑的猜测。
而若她的猜测都是真的,那稷阳就绝不是江慈口中描述过的那个谦谦君子。
又或许,他曾经是,但在多年的分别和各自成长中,他早已变了。
他变得有了辜负她的可能。
玉桑猜测过,也怀疑过,但要证实这一点,就要让江慈自己看清楚。
可面对前世的教训,她忽然就变得束手束脚。
她怕不当的插手,会出什么纰漏差错,会让陷入失望与痛苦中的江慈将仇恨转移。而这份惶恐,在她意识到稷旻或许又在设计时,忽然放大。
像是一种宿命的印证,怎么逃都逃不掉,怎么避都避不开。
所以,她只能将江慈近来种种反应告知稷旻。
是为他的局提供一个侧面的印证,也是无声的担忧。
书案两侧,两人同时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中。
少顷,稷旻先笑了。
清浅的笑声引来少女的眼神,稷旻指尖动了动,还是没有忍住,抬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尤似打趣道:“有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目光温柔,动作并不用力:“我说过,和你同一阵线,一起面对从前种种吗,想办法化解恩怨。此前,你已做了许多许多,所以如今换我来。”
他笑着,却又叹息,最终都化作一句短言宽慰,“桑桑,放心。”
第138章 、三更
这样的稷旻, 温柔的过了头。
其实,从前他也曾温柔过。但那种温柔是炽热强烈的宠爱,让人心动欢喜;而今的温柔, 则是沉稳的庇护,让人心安无忧。
稷旻想了想, 说:“其实, 你不必过于担心,从江慈近来的表现可见, 她未必毫无心理准备。谁也不是傻子, 只是缺一个适应的时日。”
玉桑双手托腮趴在案前, 目光轻垂,低声道:“当初在益州,姐姐以为刺史府险些陷入困境之中, 担忧又伤心。担忧,是因为怕古道伯伯和伯母会出什么事,伤心, 却是怕自己成为罪臣之女, 再也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意中人的面前。”
稷旻自然也记得。
那时, 她看出他的手段, 唯恐他将仇恨报复到江家人身上,所以顺水推舟, 借拉韩唯下水将事情闹大,恳求他上奏朝廷。
既不偏袒,也不软弱,圆了江慈心愿,也不曾让他失望。
玉桑:“可现在,她成为足以匹配的意中人的人, 却眼见意中人慢改变,正如殿下所说,她未必毫无察觉,但个中痛苦,或许并不在意发现这件事本身,而是在明知真相为何,却沉溺其中任由自己毫无抉择,时刻煎熬矛盾。”
“你这话过于偏颇,只针对她,我倒不这么看。”
稷旻干脆的否定,玉桑怔然看向他。
稷旻:“人总是会变,唯一不同的是,有人变得更好,有人变得更糟,有人令人惊喜,有人令人失望。撇开这一例,就说你自己与前世相比又有多少不同,可曾细数过?”
玉桑不妨此事又扯自己身上,“什么?”
稷旻笑了笑,说:“回看往昔,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的自己,也有家有亲人,有人偏袒爱护,有人记挂操心?”
“从前要小心翼翼应对的男人,如今可以对他畅所欲言大呼小叫,从前极力去庇护的人,如今也能反过来庇护你,你至今得到的,有多少是从前不曾想过,却又在心底向往留恋过的?”
“在我眼中,你也判若两人,大不相同。”
“但哪怕你一次次的将我推开,哪怕我有过失望难过,回过头来,也并不觉得心灰意冷,亦或是生出怨恨。因为我心中清楚,现在的你活的更好,更值得人喜欢,你所有的改变,都是在变得更好。”
“生而为人,至少明辨是非分清黑白。”
“江慈的痛苦并不在于心爱之人的改变,而是她明知这个人的改变是朝着不好的那一方,却一面不愿相信心怀期待期盼奇迹,一面又希望自己尽快清醒。”
稷旻一句一句,落在玉桑耳中,无端抚平了那些焦躁和不安。
末了,男人眉眼含笑,温声安抚:“所以,我来帮她清醒。”
玉桑心中一阵情绪涌动,鼻酸眼涩。
她忍了忍,问:“若她因此恨你呢?”
稷旻故作轻快的笑起,偏头挑眉:“那你是怕她恨我,还是更怕她一条巷子走到黑,走到无法回头只剩悔恨?”
玉桑慢慢坐直,松开的手垂下,在案下紧握成拳。
他真的变了好多好多。
可更让她暗暗讶然的是,打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从两难局面中挣脱出来,也不想自己在意的人之间存着憎恨波及他人。
如今,她已算是置身事外,本可以什么都不想,安心看稷旻处理一切。
可是,在听到稷旻说这番话时,她竟从心底涌起一股冲动,险些脱口而出——
【倘若姐姐真的因此恨上你,我愿与你一起面对。】
在此之前,饶是知道自己对他有意,她始终没想过留在他身边。
而今她已走出来,却在这一刻,忽然想要重新走回去,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无论接下会面对什么,无论这一世结束后又会遇到什么,只要同舟共济,都不算什么。
真是不可思议。
玉桑心中乱成一团,仿佛分裂出无数个蹦蹦跳跳的小人各自尖啸。
它们分立阵营,一边推搡着挤到喉头的话语,怂恿她赶紧说,令一边手拉手堵在喉咙口,叽叽喳喳劝她想清楚了再开口。
拳头越握越紧,玉桑深吸一口气:“殿下……”
“两刻钟到了。”玉桑脱口而出一瞬间,稷旻笑着开口,堵住了她的话,“你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
玉桑紧拽的拳头僵硬一瞬,又慢慢松开,她收敛心神,乖乖离开东宫。
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稷旻眼中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如今还不是你做选择的时候,待到时候到了,你自是有机会慢慢来选。
……
玉桑到宫门时,江慈早已在等着了。
“和殿下聊完了?”江慈笑着打趣,玉桑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回道:“嗯,殿下知我陪姐姐进宫学礼仪规矩,所以问了两句。”
江慈也不奇怪,只是笑道:“在你身上,太子当真称得上细致二字。”
玉桑:“难不成三殿下对姐姐还有粗心的时候?”
江慈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这几日我学规矩有些累,殿下为我备了些入浴的药草,不过我听老嬷嬷说要再搭配几味效果更好,我就不同你一道回了,稍后我先下车,备齐了再回去。”
玉桑:“我陪姐姐就是。”
“不不。”江慈摆手:“你整日陪我也累了,这点事还是我自己去吧。”
玉桑缓缓“哦”了一声,没再坚持同行。
……
行至一半,江慈下了车,接过碧桃递来的帷帽带上,对玉桑道:“快回去吧。”
玉桑在马车里冲她挥挥手,马车继续朝江宅驶去。
江慈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然后才带碧桃离开。
“东西都备好了吗?”
碧桃道:“姑娘放心,要买的东西早已经买好,回去时便可捎上。”
江慈神色沉凝:“好,走吧。”
两人拢着帷帽走街串巷,一路到了城南的茶楼。
城南一向为商旅游人出入最多之地,多数是南来之人,地段也杂,京中权贵很少到这边走动,多半是在城东。
江慈等在外面,碧桃独自一人走了进去,没多久领了一个伙计打扮的人出来。
江慈遮着面,对方瞧不见她,只顾着顶她钱袋里取出的金子。
“小的看人极准,那些人虽穿着夏国服饰,吃喝习性却不同,和娘子描述的很像,这些人一个个眼神凶狠,伙计们也不敢随便搭话,不过帮他们付钱的人十分爽快,咱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挑客不是……”
伙计自来熟,一开腔便收不住了似的。
“好了。”江慈深吸一口气,痛快给了几粒金。
伙计大喜,双手捧过,点头哈腰:“多谢多谢,娘子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那种打眼一看就能探得的,小人一定为您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