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当事中人就在面前,压抑的情绪便不受控制了。
像是为了发泄, 又像是见不得对方的平静和淡然, 所以才尖锐的挑衅,说残忍的话。
江慈待她必定是不错。
她本就聪明,用尽全力讨人喜欢时,简直所向披靡。
所以,她对江慈来说, 早已不是单纯的利用工具。
她走后,江慈曾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她。
可他偏要这样说,激得她浑身紧绷,哭肿的眼再度泛红,心里才有一丝畅快。
见玉桑憋红了眼都不说话,稷旻再度开口。
“将你当做工具的江家,尚能被你当做亲人般真心相对,命也不要的维护。”
“那我对你的情意,在你心中,又算是什么?”
玉桑眼帘轻颤,慢慢抬起来,侧首望向他。
稷旻身形微微佝颓,不复往日的英挺风采。
他没看玉桑,却在等她的回答。
或许,这也是过去很多年里,他想问却没有机会问的问题。
纵有千般佐证万般猜想,也不及她清楚明白的回应。
稷旻想,只问这一次,只要她说,他就信。
然而,玉桑久久没有回应。
稷旻笑了一下,撑着膝盖站起来,转身欲出:“你果然……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稷旻迈出第二步时,身后响起玉桑的声音:“殿下。”
稷旻定在原地,并未回身。
玉桑侧首看着他,声线平稳:“原以为,人死如灯灭,却没想会有今日的奇遇,更没想到,会同殿下一起经历。”
“相逢以来,与殿下装傻做戏,却没问过殿下后来那些年过的如何。”
稷旻回过身,不无嘲讽:“如何?你当你死了,孤便活不成了?凭你也配?”
他冷笑道:“朕自然过的很好,朕曾手刃逆贼,稳固江山,可惜你无命得见;朕有贤妻娇妾,后宫宁和,哪一个都比你好!”
玉桑听着,丝毫没有稷旻的言语刺激,反倒轻轻笑起来。
“这么说,如今该叫殿下一声‘陛下’才是。”
稷旻没刺激到她,反被她这个笑刺激了。
他怒火中烧,正欲开口,却被玉桑抢了先——
“回答陛下的问题之前,玉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陛下。”
玉桑与稷旻对视,一字一顿:“陛下可曾问过自己,究竟是为自己真心错付难以释怀,还是仅仅因为,自己是被玉桑这样的人骗了?”
稷旻倏地瞪住玉桑。
玉桑护着伤臂靠在床头,目光直至看向前方,描摹着纱帐垂下的褶皱。
“陛下文武双全,才貌出众,出身高贵,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也因这得天独厚的出身,身边一切都是你的附属,旨在锦上添花。”
“然陛下自恃身份,心中尊卑分明,从不逾越。”
“即便是你的附属,也该有成为附属的资格。”
“可到头来,陛下满心的情意,竟给了一个不配得到的人,蝼蚁一般的人。”
玉桑轻轻扬唇,语气含了意味不明的打趣。
“其实,给了就给了吧,天之骄子爱恨随心,还有谁敢左右?”
“只是陛下心中有傲骨,存贵气。”
“普通人绞尽脑汁想用一技之长去交换什么时,陛下轻易便可拥有无数心甘情愿,无需你率先付出,便可扑向你的心意。”
“所以陛下理所应当的认为,当你肯付出时,便是天大的恩赐。”
“得到你恩赐的人,即便没有与你一般得天独厚的出身,也该举全部之力,给予撼天动地的回应。”
“可这不识趣的蝼蚁,竟丝毫没有得到全天下最珍贵恩赐的自觉,也没有拿出蚍蜉撼树一般的决心——明知自己卑微弱小,也要回应可撼天动地的情意。”
面前慢慢投下一个黑影时,玉桑停下,侧首看去。
稷旻站在床前,眼中明暗起伏,他死死地盯着玉桑,“这是你的真心话?”
玉桑平静的与他对视,“是,但还差几句。”
安静的房中,稷旻立在床前,忍着心中滔天情绪,垂首凝视。
他听到她说:“本不该有牵扯的两个人强说真心的后果,就是蝼蚁倾尽全力,在天之骄子眼中,也不是他想要的,足以撼天动地的回应。”
稷旻忽然俯身,狠狠捏住她的下巴:“你的倾尽全力,就是欺骗设计和背叛?”
“为何不同我坦白!为何要自己设计?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真心,都不该隐瞒我!”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与韩唯勾搭?”
“我视若无睹,许你承诺,纵容你至此,都换不来你一颗真心一份坦白!你的确卑贱如蝼蚁,可你也没有真心!”
玉桑被他擒着,仍倔强开口:“告诉你一切,然后用作为你附属的恩宠,作为姐姐人生顺遂与否的赌注?”
“世道之中分贵贱,人心之中有轻重,比起身边这些附庸,陛下心中更重要的是江山社稷。”
“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你的脚步——复位掌权,登基称帝,江山稳固,夫妻和鸣,一生安稳。”
“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能允许身边存在威胁?”
“对你来说,男女情爱并非最重要事。”
“对我来说,你也并非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稷旻力道加重,仿佛将她下巴捏碎,她便可闭嘴。
可玉桑偏要说。
“我来到你身边只是一个设计,靠心机手段才骗得你宠爱,此为其一。”
“骗得你恩宠的,是个本没有资格得到这些的人,可你都给了她机会,她竟没有感激涕零的抛弃一切,将你视作一生最重,此为其二。”
玉桑含着痛哼笑,做好了被他捏碎下颌的准备,狠下结论:“这便是你放不下的原因,尊严骄傲作祟,不甘心罢了!”
“你带着不甘心来质问我真心,你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房内有一瞬间的死寂。
在玉桑说完后,稷旻心中翻天的情绪反而寸寸冷却。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想的。
不知过了多久,捏在玉桑下颌的手慢慢松开。
稷旻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摇着头笑了。
最终,他未置一词,转身就走。
房门被狠狠关上,砸的震天响。
大概是吵到了隔壁的人,有抱怨声传出,又很快消去。
玉桑坐在床上,眼泪不受控制涌了出来。
可她一点也不想哭,又飞快用手背抹掉。
有什么好哭的?
逃跑被抓到,犯上之言说了个遍,她还是没有死呀!
稷旻不杀她,她就还有机会好好活着。
就要好好活着,大吃大喝,高高兴兴!
玉桑在心中为自己鼓劲,一如逃跑时一样。
可想着想着,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珍珠滚出来。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并没有告诉稷旻。
如果,她有在意的人,她也想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带着毫无保留的赤诚情意,还有骄傲与尊严,站在他面前。
可在当时,这些东西,她一样也没有。
有些事,即便没有人教,也一样会在心中生成。
可也因为没有人教,所以当它产生时,就会在心中化成一团复扰人的情绪。
直至某日,有人无意帮你拨开迷雾,用清晰的字句去描绘,才会在心中释然。
那日听到江慈说这话时,她心中大动,一些描摹不清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变得鲜明。
原来,是因为这样。
可是,他们从来不是为了圆满而相遇。
既已入局,就无谓拿这些情绪来生出羁绊误人误己。
想要出局,就得快刀斩乱麻,退的彻底。
而事实就是,她用尽全力,在他看来,仍旧是对他的背叛和设计。
没有误会,没有曲解。
只是他们想要的,彼此都给不起。
……
稷旻一个人走到了客栈外,挥退所有人。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夜风习习,凉意无声浸润骨肉,走出一段路后,方才觉得遍体生寒。
稷旻的脑中一遍遍的回响着玉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