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将那钗子放到桌边,段贵妃平静地看向镜中女子端庄姣好的容颜。
宫女重新挑了根钗子给她簪上, 终是忍不住低声哭出来:“奴婢是在替娘娘不值……”
圣上每次惹了督公, 都叫娘娘来替他说好话, 几次三番, 怎能叫自己的妻子做这种事呢?
段贵妃默然片刻,挥挥手叫人下去了。
哭得她心烦。
不过一会儿, 宫人传唤, 督公到了。
段贵妃收整好仪容,起身相迎。
顾玄礼平常在段贵妃面前, 与在旁人面前是两个样子, 是故, 段贵妃早早就遣散了宫人们,亲自给顾玄礼斟茶。
她神色温和柔软,涂着蔻丹的指甲莹润美艳,将澄明的茶水递过去。
“尝尝,是家里人寄过来的, 江南的春茶,我连圣上都没舍得给。”
顾玄礼闻言顿了顿,送到口边的茶水慢慢放了下去:“那咱家可不敢喝了。”
段贵妃看他一眼:“阿洪是在气他还是气我?江南的茶, 本就是年年送来段家, 只有我们自家人喝的。”
“可咱家早已不是段家人了, 咱家在段家之后,又换了两任主子。”顾玄礼轻飘飘道。
段贵妃红了眼眶:“旁人道你这个主子那个主子,可你明明知道,本宫从未将你看做过下人。”
顾玄礼揉了揉太阳穴。
这说话的方式和腔调,耳熟啊,他那小夫人也一口一个他是她的夫君呢。
嗤。
段贵妃以为他不耐,便止住这个话题,只哽咽道:“你当我想替他来劝说你吗,我恨不得你早些脱离这些腌臜事,别再沾血了。”
顾玄礼默不作声地听着,目光凝着那杯茶水,只觉得那澄明的光晕,好似他那日剥开小夫人的薄纱时,第一眼见到的晃眼的白。
见顾玄礼不说话了,段贵妃沉默片刻,又道:“昨日之事,我听了也觉得荒唐,原本你单纯只杀了那些死士,叫瑞王死无对证便好,可你怎得……偏偏还将世子妃和冯世子扯进来了呢?”
顾玄礼手指伸进水杯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起来,手指捻水,触感隐约熟悉。
他道:“巧了吧。”
段贵妃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有,你先同我说,我看看可否和他商议,给你找回清白。”
顾玄礼闻言一哂。
说什么,说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夫人主动找的事儿吗?
胆子大,心思却笨得很,若非他后来去扫干净尾巴,她为了林家大姑娘去找冯坤,早就满城皆知了。
说起来,她,才是他的难言之隐,过了昨日,他们间也不清白。
顾玄礼不欲再说这个,只轻声问:“此事便这样吧 ,陛下还让娘娘同咱家说什么了?”
段贵妃一怔,随即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她似鼻尖酸涩似的避开视线,叫她发上的一根红珊瑚钗子占据了顾玄礼的视线。
顾玄礼突然想起来,上次她送林皎月的也是珊瑚钗子,目光所及,桌上还有个断掉的珍珠钗子。
他若有所思。
“他没让我说什么,只是同我说,他今日早朝罚你,也很无奈,这本是件万无一失的事,叫瑞王吃亏却说不出,可你偏偏惹了更大的事出来,反而连累自身。”
段贵妃声音有些低哑。
顾玄礼咂摸了那个连累自身,半晌摇了摇头:“这怎算连累自身呢,能叫瑞王吃瘪,咱家痛快。”
段贵妃欲言又止地看他:“若是昨日,瑞王世子妃没有羞辱你夫人,你还会凑巧痛快吗?”
顾玄礼顿了顿,手指搅弄出的涟漪却未因此停歇。
“你替她出气理所应当,她是你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也要知道,她只是个外人,她不会了解你的图谋,更不会为你着想,你将她当做夫人,又怎知她心中如何恐惧又利用你呢?”
段贵妃似哭似笑地侧过脸,一双动人的杏目一瞬不瞬凝着他,“阿洪,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是当年父亲没遇山匪出意外,我,我们……”
“娘娘没喝酒,怎得尽说醉话呢。”顾玄礼轻笑打断了段贵妃。
他面上看不出悲喜,甚至连一丝不耐都看不到,只将沾了水的手轻轻抖了抖,擦拭干净,再轻轻起身,将段贵妃扶回寝殿里间。
“娘娘不用害怕,咱家说会护着您与陛下,不是说着玩儿,哪怕是陛下要咱家的命,咱家也不会怨恨。”
段贵妃怔愣,反应过来之际,刚要反握住顾玄礼,可顾玄礼已经收回了手,像每个服侍主子的内宦一样恭敬有礼。
他微微欠身:“那咱家就先行告退了,娘娘万福金安。”
言罢,不由挽留,俊美的宦官挺起胸膛,转身走出寝殿。
宫里众人见到这位爷,无一不面露恐惧,可一看到对方是从椒台殿出来的,又很快恢复镇定。
因众人皆知,督公与贵妃极为亲密,每每从椒台殿出来后,心情都颇为不错,不会杀人。
顾玄礼自然也知旁人这么揣测他,可今日,他确实心情不错,甚至边走边笑出来。
就因为段贵妃的一句没将他当做下人,他便被拿捏至此,那口口声声是他夫人的小姑娘,怪不得对着他更为肆无忌惮。
更可怕的是,他不反感这种肆无忌惮,反而像逗弄小珍珠一般,每每都存着期盼的心思,想看她还能再离谱到什么程度。
这不行啊,顾玄礼心中淡淡地拉响警钟,能绊住他的,一只猫足矣,不能再多个女人了。
偏偏小夫人一贯胆大,这日又侯在了洒金巷口,毫无自觉那张娇艳容颜引来多少人窥视,只盯着他驾着匹大马飒踏归来。
顾玄礼嘶了一声,勒住缰绳,眼见小夫人看着他一点一点红了脸,可还是眼巴巴地抬起脸注视他,半晌才道:“夫人,你都不会害羞的吗。”
林皎月哑然,刚想问他,来接夫君回家,为何要害羞,转而看见对方眯起的眼眸,顿时想起昨日景象。
她愕然:“这是两件事!”
且不提不觉,他提了,她便察觉,那处确实还有些酸胀。
顾玄礼看着那张又红又白的小脸蛋,越发觉得像只没什么本事只会喵喵叫的猫儿。
可想想也不对,她真挠起人来,是要命的,而她昨日在帐中娇吟颤抖时,却又比此刻更娇。
一瞬间,原先所想的好像都不太作数了,就像他再冷脸时,小珍珠贴上来,他还是会伸手揉一把它的小胖脸。
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好,是咱家害羞了,行吧。”
林皎月一顿,心想你害羞个鬼,真要害羞就不会说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扭身便走,紧接听到顾玄礼在她身后笑出了声,
耳尖都被烧红了。
回到府中,管事忙来迎主子。
顾玄礼在宫中耽误了半日,出来后又去了趟厂卫司,这会儿已至傍晚,林皎月思及他几乎在外耗了一整日,定精疲力竭,便请管事顺便传膳。
顾玄礼哟了一声:“夫人要同咱家第二次同桌吃饭啦?”
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瑞王府上。
又是昨日!
林皎月悄悄瞪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总是擦边擦角地撩这种话题。
一个太监……比冯坤还纨绔。
她清了清嗓,故作镇定道:“督公辛劳,我有几道伯府的膳食方子恰好美味又温补,便想着叫厨房做一次,给督公尝尝鲜。”
顾玄礼在饭厅中坐下,闻言点点头,恍若随意一般看了眼自己的手:“确实辛劳。”
林皎月要说不下去了,颤颤巍巍举了杯水压下羞恼。
好在顾玄礼逗了两次也够了,百无聊赖地撑着额头看她:“所以趁着还未吃饭,夫人便与咱家聊聊家常吧,咱家听闻寻常夫妻除了杀人外,都有好些话聊的。”
林皎月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她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家仆,可所有人都巍峨不动,只有她显得十分没见识。
她只好硬着头皮对上顾玄礼忍笑的俊脸,支支吾吾道:“督公怎么也不问我,昨日前因呢。”
顾玄礼哦了一声:“因咱家想着,夫人若是有心,自当主动告知。”
林皎月便赶忙将大姐姐要嫁那人的事,以及昨日原本的计划说了出来。
她本想用把柄胁迫冯坤主动退婚,更差,也能用自己督公夫人的身份压一压对方,这两招原本万无一失,可惜全被那一味莫名其妙的药给打破了。
冯坤失了底线,要强行对她不轨,所以她只好想着,不如破釜沉舟,将冯坤……杀给督公。
顾玄礼眯起眼:“夫人怎知,咱家就会收那条贱命呢?”
林皎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冯世子自己说他是宁王的人,宁王与瑞王不对付也不是秘密,而督公昨日进瑞王府,是从正门进的。”
他说过,他只在进宫,和抄家的时候,走正门。
所以昨日,林皎月断定,顾玄礼去瑞王府要杀人,而她将冯世子推出去,恰好可以给他当个挡箭牌,假装是冯世子闹出来的事,让瑞王宁王二虎相争。
“可惜……事情好像没按我想象中的来,我被人用药算计了。”林皎月缩了缩脚趾,柔软的缎面鞋面鼓了鼓。
待林皎月又不动声色地打听那药的由来时,顾玄礼则漫不经心随口回道,不过是贵人间常用取乐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林皎月便没有再打听了,否则便也容易引人怀疑,只想着等以后有机会再自己查一查便是。
顾玄礼却玩味感叹,若他没扯上瑞王世子妃,或许事情还真会按小夫人谋划得走,自己今日也不必受罚。
她这么聪慧乖巧,自己又怎能不为她出气呢?
于是顾玄礼难得温柔地劝慰她:“无妨,咱家替夫人报过仇了。”
林皎月听他三言两语交代了昨日如何算计瑞王世子妃,甚至险些将人……随后幸好止住了,惊得一愣一愣。
女子贞洁是一等一的大事,顾玄礼这招着实损人诛心。
她下意识问:“督公停手了?”
她倒不是真想要瑞王世子妃万劫不复,只是诧异顾玄礼也会良心发现,悬崖勒马,甚至忍不住已经将手作了鼓掌状,就差要给他拍拍手。
谁知顾玄礼幽幽看她一眼:“只是想想没必要,让她自食恶果名声尽毁便够了,真要让她尝到乐子,岂不是便宜她了?”
林皎月前面还在认真听着,到末了,狠狠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这是什么鬼话!
不,也,也许他真是这么想的……
顾玄礼是个太监,想必自己极难体会到那档子乐趣,所以也看不得他讨厌的人做这档事,哪怕对对方来说根本算是折磨。